2020年9月27日 星期日

【樟樹(四) ——生態特性】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日本人徹底調查樟木的目的,在於清清楚楚掌握天然林、人造林所有動態消長的樟樹各項原料資訊,從而編制製腦的施業計畫。
  他們測量、運算、統計天文數字的數據之後,歸結出每年變動的運算公式:

  B=A{1+(0.0P-0.0X)}

  A是當初的材積或樟腦、油類的蓄積

  P是材積或樟腦、油類的生長率

  X是對當初材積或樟腦、油量跟消耗量(使用量)的百分率

  B是第二年初的材積或樟腦、油類的蓄積

  每年統計分析整個事業的全盤運作及發展、前瞻。

洗水山區的年度估算。

  或說,他們計算出樟樹約180萬天兵,每位天兵的體能狀態,手上擁有幾粒子彈,每年可補充多少火力,每年陣亡率有多少?每年培育多少生員兵,子彈生產率有多少,通盤動態計算兵員火力儲存庫,每年盤點而發動生產戰線!
  就生態資訊而論,樟樹在各地詳實的數據,即令現今全台灣低海拔的原始林幾乎洗劫一空,而這份報告至少可以配合植物社會調查,提供探索原生生態系的諸多線索,無奈也慶幸。
  總的說,他們徹底掃過的72萬弱公頃的林地,胸徑大於21公分以上的樟樹(含枯死木、倒木、根株)有近175萬株,換算出平均每100x100平方公尺只有2.4295株,而小於21公分的幼木(分2級)只有325,723株,幼木比成年木是18.63比100;幼木佔總計的15.71%。
  這些數字在生態或物種更新代表什麼意義?
  先舉楠梓仙溪海拔約1,800公尺的一個我所詳細調查的闊葉林樣區來說明。在1,734平方公尺,也就是0.1734公頃的林地內,長尾柯有35株,所以1公頃理論上約有202株。1987年調查時,胸徑小於20公分者有22株;21-30公分者1株;31-40公分2株;51-60公分1株;61-70公分2株;81-90公分1株;91-100公分1株;101-110公分1株;111-120公分1株;131-140公分1株;191-200公分1株,這樣的胸徑代表年齡結構類似反J型,也就是幼小木最多,隨年齡增高大致上個體愈少,我們認為這是永續存在的族群。以20公分以下的植株,佔所有族群植株的62.85%。
  到了2002年,也就是15年之後,死了5株,新增12株,顯然族群健康發展中。
  狹葉櫟有18株,20公分以下有10株,佔55.6%。15年後,死1增2。
  瓊楠有126株,因為樣區中最大徑木僅30-35公分級,所以將直徑級縮小統計。1-5公分級有75株,佔60.0%;5-10公分有34株,佔27.0%,兩者合計達約87%。
  15年後,瓊楠株數增加1.311倍。
  長葉木薑子有49株,5公分以下有20株;10公分以下有16株。兩者合計36株。佔73.5%。15年後死10株、增加14株。
  我們解讀諸多樹種的動態變遷,確定原始森林中最典型永續存在的樹種,樹齡愈小、株樹愈多,這是大原則。

鳥類傳播的樟苗。

  而全台灣的樟樹小樹僅佔15.71%,有別於原始林永續樹種反J型的年齡結構,而它毫無疑問是原始或天然林的林冠第一層大樹,密度卻是很低,夥同它的種子靠藉鳥類大量空投傳播,而它絕非次生系列樹種,加上個人的調查經驗,等等,教我下達樟樹是海拔約1,500公尺(上部界約1,800公尺)以下,低海拔山區中、下坡段的樟科(例如假長葉楠、霧社禎楠、瓊楠、香楠等等)優勢林型的伴生型大喬木,局部小區域容或密度較高而狀似小面積純林,但基本上綜合台灣闊葉林的特徵,樟樹並無典型純林的存在。它,天然更新最主要是靠藉老木死亡、林冠破空,或所謂的孔隙而萌長新株,或局部小崩塌或林緣等,啟動苗木的發生。
  也就是說,由天然林野生族群來判斷,樟樹是中、下坡段卻傾向陽性的樹種,而以它極限樹齡可逼近800-1,000年的高齡,加上飛羽族的高效能四處傳播,形成廣大的分佈領域,隨時隨地逢機適緣而更新。
  藉此生態特性,高發芽率的種實提供寬闊生態幅度的造林皆易成活成林,而且,透過次生代謝物的歧異多變,可知其化學生態型(ecotype)發達,是生態演化上生機旺盛的物種。
  高度變異的生態型也包括生活型或樹形,從灌木體型的山鳥樟(恆春半島的栳樟),到高達50公尺的昂然直立巨木(神木林道的樟樹神木),乃至溪谷型橫向發展的披散樹形,不一不足。
  因此,就景觀栽植而言,取材油亮麗葉,純台灣味的大喬木,毫無疑問樟樹是首選之一,它擁有太多優點,況且,它的生長速率、樹皮美麗、綠葉每年完全更新一次、精油芬芳等等,都是它的優點,然而,一般家庭庭園以小面積故,不宜種植,蓋樟樹是台灣少數大格局、大氣勢的潛在巨木,也是很重要的戰略植栽,而台灣林業單位更該重視在人工林地上大量造林、養護。
  上述的「大數據」引證,只是日人報告的3個數字,日人有沒有注意到苗木之有無?從報告的文字是可以說「有」,因為:「⋯⋯未滿7寸者當作幼年木,再以3寸為分界,3寸以上者為大的幼年木;3寸以下者為小的幼年木加以區別⋯⋯只算有幾株⋯⋯另作成樟幼年木調查簿。」3寸約9公分,我估計為13歲;7寸是約21公分,約21-22歲之間。
  我認為他們的詳實調查是不大可能照顧到5年生或以下者,所以幼木的比例必然是低估。然而,我在全台灣各地調查中,林下是沒有樟苗的印象,所以以上我的推論應該可接受。
  除了全台數據之外,我另舉小區域一例證檢視:
  1922年6月,日人調查苗栗泰安洗水山區的7個林班,面積共2,584町,合約2,563公頃。(註:當時是新竹州大湖郡洗水山區)

洗水山7個林班幼年木的統計表。

  此中,列出大的幼年木446株、小的幼年木495株,合計941株,也就是每公頃才0.367株幼年木(22年生以下)。而芳章立木有1,351株、倒木2,059株、根株745株,合計4,155株。油樟立木734株、倒木1,573株、根株430株、合計2,743株。本樟立木987株、倒木2,995株、根株841株,合計4,823株。
  特殊木的陰陽樟立木1株、倒木1株、根株2株,合計4株。冇樟立木8株、倒木2株、根株6株,合計16株。牛樟立木173株、倒木67株、根株14株,合計254株。
  以上,所謂樟木總計11,975株;則幼年木合併,只佔7.29%。
  只以生立木計算,所有生立木包括幼年木總計是4,195株,則幼年木的比例是22.43%。相對於全台灣的15.71%是高了一些,但是,仍然屬於偏低的比例。即令他們遺漏的苗木也估算進來,我認為也不可能達到典型的永續反J型年齡結構,所以我對樟樹原生狀態的生態特徵判釋,也稍微可以放心。
  很有意思的是,各地調查的結果突顯出原始森林中,樟樹的倒木、根株數量龐大,以上述7個林班而論,倒木6,627株、根株2,016株合計8,643株,是生立木(幼年不計)3,072株的2.813倍,帶給我對台灣低海拔山區枯立倒木、根腐林床的另番想像,而這些枯倒木及根株的含油腦量驚人,難怪日本人會痛斥以前的伐樟取腦極為浪費。
  我也想到這本調查報告只列舉極少數的帳目數字,而原本存放在專賣局龐大的每木台帳,以及各類試驗、運算,乃至種種第一手的台灣生界資訊,如今大概都付焚場,我只能望向虛空。

2020年9月26日 星期六

【小葉冷水麻】

Pilea microphylla

陳玉峯

  「小草雖小,擁有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不用詩哲的祝福,台灣低海拔約800公尺以下的地區,只要是潮濕的岩壁隙,上無高草、樹木遮蔽的環境,常常可見及一種蕁麻科的小草本;它的體型通常矮小,罕見有超過15公分高者;它的全株活似灌了水的小精靈,植物學慣用語卻說成「肉質」,其實「水凝質」更恰如其分。仔細瞧,會發現它的葉片可劃分為大、小兩型,大型葉(實在很小)有點像根袖珍湯匙,配上長柄;在莖節處另生有小型葉多枚,而莖、葉幾乎同色;葉腋則常見叢生些小花,有些紫紅至黃白小色斑狀。

  有人說這種小不點:小葉冷水麻是南美原產,我不知道。我認為沒有人為引進,而是數千年、萬年或不知何等年代以來,飛羽候鳥傳播而來,所以應該老早就是原生植物了。

  所謂原生及外來的定義,我從來皆以荷蘭入據台灣為分水嶺。

  小葉冷水麻也因鳥類排遺,不時出現在濕潤的花盆、平地老磚牆間隙、屋緣排水溝,或諸多較恆定濕度處,從它全身的水質性即可知道其生態特性,而直射光若被阻遮即式微,最多只能存活於半遮蔭。

  本來這種小草是無庸種植的,以綠美化而言,我認為是可以植為水畔的特定綠草板,例如在噴泉引水道等,可在引水道平板上植成一片片可愛的小植栽,或在水濕盆栽,或水濕牆上的設計,有其天然趣味及美觀的作用,且其種子及無性繁殖,很容易成片滋長。另,也可搭配苔蘚物種等小景規劃。

    


小葉冷水麻。


2020年9月25日 星期五

【樟樹(三) —— 一株天然樟樹的成長】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我盯著一堆又一堆的表格數據,或聯想或沉思或悠遊於造化天地,感受體會著生靈吐納的痕跡,而很長一段時日以來,我已經褪盡感嘆、感慨、扼腕之類的情懷,也有種非人道主義式的悲憫。沒有甚深智慧不叫「慈悲」,再說一次:「慈」是「玆心」,這個心;「悲」是「非心」,不是心的心,也就是不被世間分別識所束縛;超離六識、七識的主體大悲心。

  《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龐多的表格數據中,有一株得自台中州能高郡樟樹的資料,該株樟樹樹齡120年,樹高41.5公尺,胸徑80.1公分(註:包括樹皮),平均年長胸徑0.67公分,生長速率算是中等。

  這株「大樟樹」被仔細測量、試驗、計算,依循齡階5年級次,也就是5、10、15⋯⋯120年,分別量測及算出胸徑、樹高、幹及根分別及合計的材積、樹幹形數、幹部生長率、根株率、含腦及油量、一石的腦當量及油當量、腦及油分別的生長率,加上備考說明。

  就以這株樹,說明樟樹在中部天然林中的生長例子。

  5歲時,樹高1.5公尺,胸高直徑1.76公分,也就是5歲之前每年增加胸徑才0.35公分,每年平均長高才0.3公尺,生長緩慢。5到10、10到15,15到20歲這15年當中,是它在120年生涯中,高度生長最快速的時期,這3個5年間,每年都很平均地抽高了42.4公分。

  很恰好的是,我從盆栽鳥播的樟苗,移植山上種植時5年生,比我矮,而去年開始顯著竄高(第6年生),今年(2020年)已超過2公尺餘,跟日本人的測量雷同。

  數據顯示,20歲以後,以迄50歲之間的30年,平均每年高度生長大約都維持在36公分上下;50到85歲則略慢,平均每年抽高約28.2公分;85歲以後又稍加快,平均年增高37.6公分。

  我推測85歲之前,這株樟樹尚未突破林冠成為真正的第一層的高大喬木,約在85歲以後晉升林冠層,因而高生長又增加?

  而120年間,它長高約為41.5公尺,平均一年長高約34.6公分。

  一般人為植栽可能高度生長遠比自然界中迅速,但5年生之前較慢,第6~30生約是抽高最快速的時期;或可推測,在栽植地點盛行風力、風壓的樹高臨界極限之前,樟樹的高度生長可謂相對均勻,年長高當在0.3-1公尺之間。這是個人的推估值。

  關於胸高直徑方面,胸高指的是測量人的肩高,以測量最不費力的權宜而言,以我的身高165公分,肩高約136公分,則我直立站著平舉雙手測量的樹幹高度約在離地130公分上下。

  因此,這株樟樹5年生時,樹高才1.5公尺,所謂的胸高直徑並非量取1.3公尺高度的主幹直徑,通常是量取中下段,而一般測量者務必交代清楚為宜。

  我依據日本人的數據,換算每5年階累聚胸徑的成長量,求取平均年增加胸徑量如下:

  5年生的主幹徑是1.76公分,平均年生長胸徑才0.35公分。

  10年生的胸徑是6.64公分,平均年生長胸徑是0.66公分。

  1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1公分。

  2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6公分。

  2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0公分。

  3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3公分。

  3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54公分。

  4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3公分。

  4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28公分。

  5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905公分。

  5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8公分。

  6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64公分。

  65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4公分。

  70年生平均年生長胸徑為0.82公分。

  ⋯⋯⋯⋯

  愈來愈接近120年生的平均年生長胸徑0.67公分。

  胸徑生長最快速的時期是在30~35年生,平均年生長0.954公分,然而,真正30~35年生這五年的生長量,平均1年胸徑增加了1.11公分!無論真正生長量或累聚生長量的平均值,都一樣可以顯示這株樟樹樹幹加寬最快速的時期是在30-35歲。大致上來說,120年歲月中,樹幹最快速加粗的時程是在25-50歲,50歲以後開始縮減。

  不是很恰當的比喻,卻有點相似我的體能與智力,我想像這株樟樹的累聚平均年生長胸徑的公分數乘以100,是我個人達到我天賦的百分率,100分是我徹底發揮潛能的指數,則我從25到50歲期間,智能發揮率都超過90分,至少70歲之前,我可保有80分以上,也希望此生死亡前,還可保有70分以上的水準。

  50歲以後我已經明白,年紀愈大在現代愈沒有智慧可言,過往或古代,智慧很大的一部分是經驗累積或歸納而來,3C世代以降,任何資訊、任何知識彈指可得,而生命智慧卻每況愈下,這一面向要討論則「茲事體大」,以後再詳論何謂生命智慧,一大項與年齡無關的覺性議題。

  上引120年生的樟樹資料,台銀的「台灣特產叢刊第十種」《台灣之樟腦》14、15頁似乎也有二手引用,,我說「似乎」,因為從日人原文的單位換算的結果有些出入,台銀的「幹材積」列有7.5238立方公尺,而我從原資料得到的材積是:幹27.064石,根8.931石,合計35.995石;明治19年之後,日人一石是180.39公升,一石約為0.1804立方公尺,所以這株樟樹幹材積是4.8823立方公尺、根是1.6111立方公尺,全株材積是6.4935立方公尺。

  我對照台銀引用每5公分的胸徑,很多齡級一致,有些我認為台銀抄錯或算錯,我對中國來台的初期「水準」沒有信心。

  另以台銀《台灣之木材》之轉引日人資料的樟樹生長其他數據:

  2株20年生長(平均),樹高14.39公尺,胸徑15.48公分。換算年生長胸徑0.774公分。

  1株145年生者,樹高28.79公尺,胸徑103.02公分。換算年生長胸徑0.71公分。

  因此,樟樹的樹高可能取決於立地條件,而胸徑生長速率算是迅速。








隨意舉該報告的圖表。



2020年9月24日 星期四

【鳳凰木】

Delonix regia

陳玉峯

吾輩的蝴蝶夢(2020.8.19;台中)。

  有時候,童年某些鄉野的影像會從腦海的間隙掃過,例如廟埕榕樹下,麵攤一盞60或40燭光燈泡的昏黃,映射著清湯冒生上來的水氣,裊裊隱入暗黑的蒼穹,古老的夢境似近還遠。
  有時候,青少年時代的流行歌也會浮現。我到現在還搞不懂為什麼1970年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在每段歌詞之間的伴奏,會被吾鄉小孩加唱了兩句重覆的「豬母毋食䊩(ㄆㄨㄣ)、豬母毋食䊩(ㄆㄨㄣ)!」,一想起,我會無釐頭地傻笑,如同兒童的順口溜:「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沒人知道為什麼少了三十?如何而冒出二五六、二五七?小皮球跟香蕉油又有什麼關係?
  1950年代出生的我輩人,乃至1980年代吧?每當熊蟬開始喧囂,每個小孩都會唱的「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惜韶光匆促⋯⋯」,偏偏我都忘了後面的歌詞:「⋯⋯揮戈長白山麓⋯⋯矢志復興民族⋯⋯」;還有,幾乎每個小孩的作文簿,都會存在過的「名句」:「又到了鳳凰花開、驪歌輕唱⋯⋯」,甚至於直到今天,有些學校依然延續著如此悠久的「傳統」,然而,鳳凰木的盛景,早已走到了下坡,太多的新興外來景觀樹種,大量地取代了它,然而,大約1990年代之後,它從南台的半馴化,走到了中部的自生。
  千禧年前後,我從東海大學撿回來的豆莢,丟在小小的後院花塢,自行長出苗木,只以6、7年的時程,長成5層樓高的大樹,還形成大片的板根,招惹鄰居抗議,不得已忍痛請人鋸除,加上大機具吊掛才清除。殘幹則三度抽長側枝,苟延殘存了2、3年。
  我從小在家鄉看著鳳凰木,成長乃至向老,在台灣的平地、低山丘陵,到處望見鳳凰木。它不只是台灣遍佈的地景樹,更陪伴著龐多台灣人走過無奇不有的人生萬態。而我看著年輕的鳳凰木喬木,如同現今的大學生,我確定現今的中、小喬木,截然不同於我年輕時代的鳳凰木。
  小時候,每當鳳凰花開,我們總是撿拾它的落花做「蝴蝶」。
  我們選取花萼片5片當中較大、較平的一片,撕開內側一層,再將4片花瓣權充蝴蝶的4片翅膀,花瓣柄放在仿如胸腹的萼片上;萼片上端,擺放幾根(通常2根)長長的雄蕊柱,權充蝴蝶的觸角,再把原先撕開萼片的內層,原壁貼回去。因為萼片撕開來會泌出黏液,再回貼時形同膠水。於是,一朵鳳凰花做成一隻蝴蝶。每「隻」做出的「蝴蝶」,樣式都不一樣,不僅是擺設的差異,我們都明白,每一朵花都不一樣。
  我很早很早就已不認得家鄉的鳳凰木了,鳳凰花開、又開、再開,如今,鳳凰花開不是記憶中的5-7月,而是5-12月,甚至落葉前,還有幾株或幾串走偏鋒。
  也許經歷人間事多了,對人性也相對透徹了,殘存的生命不再對世間法有何眷念,只感受時間、生命的消逝愈來愈快速,鳳凰花開直是連綿不絕,而我連落花也搆不上了。
  據說原產於魔幻島馬達加斯加的鳳凰木,隨著重商主義流行全球亞熱帶、熱帶風候地區,台灣在1910年代前後,多次跳島傳進了南台,且後來造就了「鳳凰花城」的地名,同時,一波波如浪震盪席捲全台。

鳳凰花開(2017.8.16;台中)。

鳳凰莢果(2017.10.5;台中)。

樹葉落光(2017.12.3;台中)。

全樹落光(2018.4.5;台中)。

落葉季節(2019.2.17;台中)。

落葉季節(2019.3.30;台中)。

新葉探首(2019.4.22;台中)。


發育不良的豆莢似魚(2019.5.1;台中)。


全樹盛葉生長完成,初花(2019.5.14;台中)。

鳳凰花開(2019.5.24;台中)。

同株鳳凰樹(2019.6.27;台中)。

  我所看過的鳳凰木,喬木的樹高在10-30公尺之間,樹幹皮通常淺灰平滑,老樹常見熱帶雨林的板根胎記。它的二回羽狀複葉小葉龐多,多到我不想計算,而它的初生羽葉仿同一片片羽毛,美得很純真、天真。
  曾經,鳳凰木的花海艷美味,幾乎被供奉為全球名樹之一,然而,人類的審美觀從來歧異多變,現今如鳳凰木的花紅,似乎已淪為徐娘半老,厚厚的一層層胭脂口紅。
  從鳳凰木落葉的天性,可知它的祖先是從年週期旱季的地理區演化出現今的物種,也可瞭解它的立地條件為中生到半旱地,而當然也是向陽族的一員。
  植栽設計得考慮板根的形成。它的地景效應除了行道遮蔭之外,落葉時節恰為寒流來襲增加光照。

年輕的鳳凰木(2020.8.16;台中)。


這株是我常拍攝的老朋友(2020.8.19;台中)。

新葉如羽毛,夏花如熱血(2020.8.19;台中)。


2020年9月23日 星期三

【心的教育】

陳玉峯

  人們之間的談話,有很大的比例,沒有什麼目的,也沒有想要訴求解決什麼問題,這一大類的談話,在陌生或疏遠的人之間叫寒喧、閒談等;在熟識、親近的人之間叫分享、關切、自然流露等等。不管「分享、關切、自然流露」是不是從猴子等靈長類祖先的相互理毛演化而來,到了人種可以說演變成極其細膩與抽象或形上。


  朋友、親近的人之間的這類「分享」,往往形成彼此更親密、誤解或衝突的根源。
經常發生的狀況例如,A跟B訴說了一堆他的感想、煩惱、擔憂,B就開始下指導棋,還理直氣壯地要A如何、如何,說到激動處甚至還怪罪、大小罵了起來。A就哭喪著臉嚅嚅地說:人家只是想跟你分享我心思的一部分⋯⋯,或者生氣地反擊:你又不了解我真實的狀況,我又不是你,一點同理心也沒有,全然沒有傾聽的涵養⋯⋯或系列多樣的「委屈」,彼此經常不歡而散。而最忌諱之一,彼此自我中心地拚命自我辯護,非要對方「理虧」不可地「死鴨嘴硬」等等,族繁不備載。而彼此都好意,結果適得其反;本來沒事,一分享成齟齬,牙齒跟舌頭互咬成一團卻百口莫辯。


  往外延展,兩個以上很棒、很好的人湊在一起,就變成壞事了;任何團隊往往會三不五時出現豬隊友,等等,不同人極其複雜億兆變的心思,都可能因為「為你好而搞砸了你」!
  文學之所以成為藝術的地基,很大的一部分也出自人性的分享,甚至變成一句形容詞或名詞叫「普世人性」、「普世價值」,根源大抵都是從人的演化,是從群體合作而來,人類族群、人種基因池、基因庫存有不少的成分是謂群性基因或表現型,不具備群性基因的個體大概都消失了,可是,一窩老鼠總有幾隻老是要往外跑;人群裡永遠會出現冒險家、「離經叛道」的出走者,大多消滅了,少數「成功者」則開創演化新大道,純生物或文明、文化的演化皆然。這是扯稍遠些。


  拉回來「談話」或人際溝通。
  人跟他自己思維的對話頻常陷入從小到大經驗法則的習慣,所以一步一步被自己的遭遇「命運化」,渴望徹底瞭解「我」、「自我」、「環境或外在狀況」之間的關係,從而避免被自我命運的內溯過程,或可謂「調伏其心」。




  人跟自己以外的人,遠、近、親、疏的形成當然是從成長過程及生活中,經驗記憶海的二元判斷所延展。如果可以從小開始接受「心的教育」,也就是朝內「調伏其心」;朝外洞燭各層級心的生態,人跟家人、人跟不斷變化的生活圈、人跟社會、人跟族群,乃至國家、人類、動植物、地理區、地球、歷史、神鬼、宇宙、終極因等等的關係,不斷地從被自我命運永遠反思與超越,當然就會愈自由、少煩惱。
  而破題所說的談話,正是最普通、隨時隨地在發生的道場。任何呼吸之間都是修行,人際之間如果可以讓心柔軟些,或說「自我」稍稍忘卻一些,儘量懂得「分享」的藝術,或可避免許多因「好意」而來的反效果。


  我所知道的,沒有刻意、沒有目的、不需動機的「教化」最好的場域就是自然界。奇怪的是我們的教育讓我們的小孩到自然界卻不自然或心生恐懼!多多走入自然界,觀察、體會數不清的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係,差不多就是美妙的心的教育。不必「知道」它叫做什麼?你自己給名;不必一定要「知道」一大堆所謂的「知識」,先培養自己跟任何它的「關係」;拜託,千萬不必問它「有什麼用」?!光是它可以擒住你的心,其用無窮。



2020年9月22日 星期二

【樟樹 (二)——有史以來空前絕後的原始樟樹大調查】

Cinnamomum camphora 

陳玉峯

  台灣空前絕後每木調查原始森林中的樟樹及相關樹種群,是在1918-1924年,七年。
  後來全台灣林型的調查。是藉助航測判圖加上地面樣區調查,推算的結果,跟日本人的樟樹調查精確度差天差地。
  日本人要經營的是當時的戰略物資樟腦及油,我從1927年出版的《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逐字校看譯稿及原文時,每每為當時合理的鉅細靡遺、吹毛求疵,頂真到不行的態度與實踐,不只擲筆三嘆,直是恐怖戰慄!
  他們在總督府專賣局下置腦務課,下設樟樹調查係,下分測圖部、基本調查部、調查部、試驗部及整理部,每部的工作流程、步驟的細節,詳述、圖解、舉例、繁複的計算、檢討修正、登錄等等,看得我頭皮發麻、神經衰弱。

台灣傳統伐樟斧的種類,從上往下依序為:木馬斧、挫斧、月光斧、扳斧及倒向口斧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伐樟鋸子,由上往下依序為:手鋸、大剖鋸及五齒鈎鋸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到了1950、1960年代,國府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特產叢刊」,第十種的《台灣之樟腦》,從中國古代敘述到1950、60年代的各種整合型的資料,卻是一樣欠缺了1927年的最詳實報告!
  在此,我簡介7年每木調查的最簡約經過。
  1918年度,原本預定調查花蓮、台東以外的,西部五個州的樟樹分佈帶中的581,133公頃林地,3年想全部完成。當時,他們以84位純粹調查人員計算,平均每個人每天預定調查10.54公頃。
  每班調查員依特定間隔成一橫排掃下原始林地,找出每一株樟木,包括生立木、枯倒木及根株,每木測量高度或長度、胸周或直徑等,每木編號釘下鋅板號碼牌,再對立木、根株、倒木的特定部位,削取長約3寸、寬2寸、厚1寸的小木片,提供樹種判別,以及計算出樟腦及油類含有量,生立木胸徑小於21公分以下者,只登記株數,加釘上1寸5分的鋅板。
  每位調查人員在野地記載每株樟木的野帳單,記述編號、樹種類、狀態、樹高或長度、中央直徑或周長、樹質、材積(石)、樟腦(斤)、樟腦油(斤)及備考欄,這只是就現地調查的記錄。
  他們原先的預定,調查33個月,每個月份純粹調查天數是20天,共計調查660天,每個調查員可調查6,952公頃。也就是說,每個月純調查是20天,其他10天是移轉陣地、旅行、就醫、意外等等耗損之用。
  平均1個調查員1天要調查繁複工作的原始林地10.54公頃,1公頃是100x100平方公尺,原本每兩位調查員之間的距離平均是18公尺,換算出每個人每天在山林必須走純直線距離大約5公里。事實上的工作雜務、攜帶的工具、工作的繁重、連續的山林生活等,恐非現今人所能想像或負荷。

刨樟,將樟木材刨為小片,以便蒸餾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準確裝入腦炊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腦炊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裝樟腦油罐挑出,運送工廠精製
(1988年,台灣歷史博物館展)。

  1918年6月酷暑開始,首先調查宜蘭地區,「卻因恙蟲病、疾病、腳氣病患者陸續出現,隊員疲勞困憊至極,一時幾乎陷於作業停頓的狀態,加上調查地的地勢險峻,而且是在叢林荊棘中的作業,調查工作意料之外的費時,由於種種的障礙,無法達成預期進度。雖然在下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調查,檢討整頓後有所改善而得到相當好的成績,但仍不足以彌補一開始的延誤,只完成不到預定面積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只完成52,939.1公頃。」
  因此,1919年度將每人每天調查的預訂量下修為6公頃,一個月的純工作天調降成18天,而該年度預定調查面積212,331公頃改在台北、新竹州轄區的107,965公頃實施。
  「然而,當時恰逢新竹州轄區內的蕃情不穩,無法預估何時回穩,因而新竹的一隊不得不撤回,又,後半期台中州轄區的蕃情亦告不穩,加上12月至隔年3月的降雨較多,因此也無法達成預定面積,結果全年只完成85,316公頃而已。」
  所以,原先打算以3年完成西部58萬多公頃的林地,調查了2年只完成23.8%,而時間剩1年想要完成442,879公頃面積全然不可能!
  他們做了2年再檢討,他們認為台灣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大規模的調查,而以前營林所做過的,是小規模的針葉樹林每木調查(註:例如阿里山30餘萬株檜木的調查),因為海拔較高,不像樟樹處在荊棘雜草叢生的低海拔,更麻煩的是「風土的好壞」天差地別,也因此,一開始即低估、誤判!「⋯⋯(調查)事業進行上,引起很多齟齬」,可見專賣局的官僚們大概吵翻天吧?!
  基於天候、疾病等的出乎意料之外,所以1920年度變更了原初的計畫,將調查年限延長2年,而且追加人員及預算;調查工作他們也檢討,原本兩位調查員之間平均間隔是18.2公尺,自1920年度起,加寬為27.3公尺。他們認為距離太遠會有遺漏樟木的疑慮;太近則重疊浪費人力,依據樟樹實際上在原始闊葉林中存在的狀況而言,適合加寬為27.3公尺,而且每位調查員左右兩旁各配置一名工人,所以實際行伍距離是13.64公尺。
  這樣計算下來,每天每位調查人員的調查面積可得到7.54公頃,比前兩年每人每天調查的5.16公頃,可以增加2.38公頃。
  另一方面,前兩年的調查效率,也就是實際工作日數除以出差日數,因為天候、衛生狀況及蕃情的障礙,只有0.43及0.44而已。而第三年度的調查地區是台北及台中兩州,衛生狀況較良好,所以將調查效率訂為0.6;又,1921及1922年度包括蘇澳、羅東、嘉義、屏東及旗山各郡,衛生狀況一般都不良,而且交通又不方便,因此,1921及1922年度的調查效率訂為0.55。
  此間又有預算被刪減、總督府財務的年度調整,後來增加花蓮、台東兩廳等,全台衛生健康狀況最差的因素,夥同種種問題,必須不斷調整各細節等,又得製作每木台帳、計算生長量及砍伐量的消長,而且計算愈來愈龐雜,更要測圖、製作林相圖等等,乃至人事、行政庶務林林總總。我光是要釐清他們的報告動輒頭昏腦脹、老眼昏花,遑論凡事頂真、紀律嚴苛的1920年代!
  反正嚕哩叭唆的密密麻麻數據,煩雜的每事記述,最後終於在1924年度,完成先後4期,總面積719,625公頃的每木調查。
  我一想到將近72萬公頃的林地被翻遍,書寫了野外每木一張台帳表,總共1,748,221株樟木,得出所謂的材質19,262,292石;材積2,552,038石;樟腦量22,548,880斤;樟腦油94,757,732斤;芳樟油86,846,219斤;幼年木325,723株;特殊樟木(註:牛樟、冇樟及陰陽木)149,408株,據上,推定全台灣樟樹分佈為1,091,870.7公頃。粗略地說,大約3分之1的台灣土地,曾經是樟樹的原鄉!

樟樹分佈圖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19頁)。

腦寮分佈示意
(台銀台灣特產叢刋第十種,《台灣之樟腦》, 26頁)。

  這份「恐怖的」調查報告我等待了將近40年,似乎國家無人重視,學界也乏人提及,更不用說詳加瞭解或從中探索台灣自然生態的深度內涵。
  在我退休打包起畢生收集、研讀、析論的台灣生態文獻時,我還是留下這份報告,且鼓起餘勇,進行整理、付梓。但願後世有人可以從這本報告得到台灣生界奧秘的啟發,同時,告慰樟靈!
  我必須再嘮叨幾句,正因為日本人承襲歐陸如德國實務科學的理念,加上其自身文化,他們從針葉林調查的溫帶思維,一到亞熱帶即吃盡苦頭,然而,他們劍及履及、馬上修正,不會講一堆空泛的「本土化」、「去中心化」、「去溫帶文化化」等等,單純地如同科學始祖之一的古希臘時代的泰利斯:是什麼,就是什麼!而日人在遭遇龐多的灰色地帶,他們除了務實還是盡力務實,頂多加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不會因為漸層灰色地帶,反而丟失龐大的事實與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