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蘇國棟先生(左)與筆者(2018.8.6;雲嶺之丘)。 |
§奇地怪客
三不五時我就會遇見這樣的人,各種年代的人都有,雖然表達的方式隨著時代風氣或氛圍而改變,但本質應該都一樣,也就是血液裡鋼鐵的成分超量,即便皺紋再多、步履蹣跚策杖,他還是一樣鐵血意志;他,一點兒也不需要堅持,他天生如此;他,在台灣命盤中,佔據了磐石永固的一角,就像經文所說的:以本願力,盡未來際,恆無倦怠!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上一次見到他是在1999年10月,921大地震之後,我勘調他的故鄉草嶺。拙作《21世紀台灣主流的土石亂流》(2002)書中對草嶺勘調(1999年10月)的照片。 |
這本書對前後兩大政權的「控訴」現今不只管用,還更迫切! |
其實,草嶺這地名早已透露地體高度的變動性,華人在此地區生存的二、三百年來,地震、超級大地滑烙印在「堀坔山」及隔著清水溪對岸的「倒交山」,也就是說,從北方草嶺大崩塌滑落的地層,下衝清水溪谷,還剎不住而上衝對面山,然後土石層翻轉倒蓋而停止。史上已知,發生了五次。
如此頻繁的遞變,古人將之命名於山名。
不只如此,我從植被生態的角度,可由「草嶺」解讀由於地體變動頻繁,土壤來不及充分化育,整體而言也因反覆演替,導致局部區域停滯於五節芒等高草植群,因而形成「草嶺」地名的由來。
不只地體的高度動盪,草嶺與其對岸的梅山瑞里、瑞峯,我視為鄭氏王朝反清遺民的後代,遁入最深內山的族群,整個歷史及文化充滿極其複雜的反差,也孕育諸多傳奇人物,不管正向或負面,蘇國棟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說,草嶺山區殆為台灣地體最是猙獰善變、人文最為詭譎奇特的地理區。走進草嶺山區,較為敏銳的人,很快地,即時感受到山神地靈的躁動不安,全身毛孔頓生緊張之感。
§打死不退的宣教師
我不知何時何地認識這號人物,應該是1980、1990年代我在街頭運動之際。
蘇國棟前輩1936年出生,身高與我相若,體態則壯碩得多。他是哪種「阿難式佛教」的力行者: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而且近乎嚴苛。1991年他聽到我解析高山茶農每淨賺1塊錢,台灣社會就必須賠上33–44塊錢之後,迄今他完全拒喝高山茶!不像我,什麼茶都喝。
從1980年代認識他以來,坦白說,我「很怕」跟他談話。因為他的嗓門大,連珠砲既威力,續航力更是驚人。由於他很是欣賞我,所以我才更是想要避開他,但我衷心感佩他的精神,擇善固執、持之永恆。他是台灣環保聯盟的成員中,幾乎是唯一一位偏重在自然山林保育者,畢竟,環盟從一開創,就是著重在環境人為汙染的區塊,欠缺自然生態保育的人才,而他大概是因為一輩子居家山林草嶺,因而打從他第一次聽我演講之後,就一直對我「寄以厚望」。
而他,對政治或公共事務的熱衷,無法用「瘋狂」來形容,而是一種如同地心引力般,除非光速,否則我只能說他就是政治本身;他,力爭所有是非,是非一旦不平,他的經文唸得比任何和尚都勤快;他,現今83歲,拄著拐杖,台灣大小的主體運動每役必與。
他住在田中的榮民之家(榮譽國民之家),因為1958年8月23日至10月5日期間,歷史上著名的國共大戰金門的「823砲戰」,他就是駐軍之一。他說:「砲戰死不了,後來又延役了4個月才退伍,領了一張榮民證」,因而有資格住進種種條件優渥的榮家。
他是徹底草根人物中,我所知道的,正氣十足因而不受人歡迎,卻又敏感纖細入秋毫,而若依世俗、時尚,他大概可被歸類於「一事無成的無名英雄」吧?然而,他正是我心目中,台灣價值的典範之一,「無功用行」而毫無所得的奇人。
田中榮民之家大門口的馬路(2018年8月6日)。 |
§雲嶺之丘、雲林之恥?
2018年7月,他打了好幾通電話,一直催促我務必上一趟草嶺上方,雲林古坑與南投交界的番子田山稜頂(1,630公尺),一處一邊是廣大茶園、一邊是伐除林木,2018年剛剛破壞山林搞創出來的「新景點」,他把它叫做「雲林之恥」;他的朋友以台語唸成「伊娘起丘」;官方或大小政客卻自詡為縣政大賣點,而國棟先生無論如何,非得逼我一探究竟不可。
我瞭解為什麼他非要我到現場的內在緣由。
他一生在故鄉山林地的閱歷,具足自然運作的體悟,他清楚罕有人瞭解,更不用說絕大多數的人只想從這片土地榨盡最後一滴血水。他很孤獨,但他不信「真理」喚不回,他相信我可以見證他心目中的理念與是非。事實上,從某個角度說來,的確如此,然而他似乎不甚清楚,我遠比他能想像的還要孤獨,這方面可能得要他駕返瑤池之後才會明白!
於是,2018年8月6日,我驅車先到彰化八卦山麓的田中榮家接他,我們一齊跑了一趟他的原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