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通常小孩子都很喜歡我。
我在水餃店,鄰桌的小孩一見到我,靦腆地假裝轉頭,卻又偷偷地回頭看我有沒有在看他;我在籃球場上、爬竿場、單槓下,小朋友都來跟我玩了許多年;記得有個離群的小男孩,總是離別人遠遠的,我跟他打招呼,他只是瞪著我,隔著一段距離而面無表情。恰好有一、二個禮拜我沒到操場,有天終於再到操場運動。小男孩看見我來,很興奮地跑過來,頭上揚地告訴我的第一句話:
「你,沒有來!吔!你長高了吔!」(註:以前遠遠看我,這天跑到我腳跟前,因此我「長高」了。)
東大附小曾經有我許多小朋友的朋友,趣事不少。直到附小圍起了欄柵,禁止外人入內,我運動的場所只好轉向大學部。
最誇張的一次,我要去市場買菜。
有個小男孩在路邊玩,一見到我,興奮得大叫後,在地上翻了個大筋斗,還像狗狗在水泥地翻來翻去。
「天真無邪」這詞被使用得南轅北轍、不一而足。
小孩無邪是因純本能的部分居多?大人無邪是因順其自然,沒有刻意要耍心機?也不盡然。是否可以「真不真」的程度等第來判定,似乎也說不準。「無所住卻可生其心」也會被誤用為苟且、消極、懦弱、逃避或許多不堪啊!
古人說:詩三百,思無邪。詩三百,包括A片的敘述,例如召南的〈野有死麕〉說:「野有死麕,……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意即「野地裡有隻死獐……有個姑娘嬌美似玉。(姑娘向情人說:)『別猴急啊!慢慢來喲,不要把我的圍裙硬要扯開喲!別驚動狗兒叫起來喲!』」。
請問這首「罵」情人「死鬼」的詩,算不算「思無邪」?
姑且就以心思的誠實度(沒有隱藏私心的目的論,沒有暗藏私利的動機),以及最重要的,不被自我層層累聚的價值觀、概念或觀念所框限或綁架,是我定義「無邪」的傾向。
我認為「心」無年齡,也可以「無邪」,直覺較強或擅長使用直觀的人較容易「讀心」,似乎一些時候我可以直接與小朋友相通,因為我們在自然界中接觸的現象,具有如此的「他心通」。
另一方面,自從我從邏輯實證論的開山祖師維根斯坦得到啟發後,對於佛教經典的領會具有莫大助益,免除我被文字障所蒙蔽,關於本來就沒有真、假值的最龐大的語言、文字,我不會進行或落入雞同鴨講的無意義之爭。這部分不是一般所謂的「修養」,卻對「修養」很有幫助。
今天(2018.3.9)早上,馬頭山自救會的小邪傳了一句「咒語」要我解答,是一位先生自述「夢中」尊者傳授給他唸七次的:
「錦裟迦羅摩訶薩」
我一看到,不用任何思考,立即回她:
「錦繡大地原始植被是最偉大的加持者,保護原始刺竹林勝過一切尋常人間做善事啦!」
事後一想,為什麼我當下如是解?
1. 境由心生;人心、意識、神佛無形,而應物現形。來自內門、馬頭山青灰岩的夢,自當反映在地生界及人心。
2. 「錦裟尊者」毫無疑問就是錦繡大地的護持者。為何錦裟?大地植物因應不同物種、不同季節而開花結實、吐芽落葉,五顏六色、彩妝豐富,在青灰岩地理區當然就是刺竹林。而「摩訶薩」是謂大菩薩。
3. 什麼人「應現」何等心念,沒有「真假值」,只有純真、無邪度的直觀映射。
而中午時分,當我正在林口長庚醫院附近找不到停車位,塞車等紅燈,尿意又十萬火急時,朋友傳來南宋牧谿的,很有名的「六柿圖」。我沒看文字,只看到一幅好像是泛黃宣紙上畫了醜醜的六個柿子。朋友寫說:「日本人非常推崇的禪畫,但是我始終不瞭解這裡的禪意。」,問我的感受。
我在車陣停滯中,回了話:
「六個不方不圓的柿子,黑、白及灰色地帶,不就二元對立及廣大灰色地帶的人間世(柿)。」
好不容易繞了兩大圈,最後停在長庚醫院停車場的五樓陽台頂,匆忙走下五層樓梯,在地面樓的廁所解放完後,才好整以暇,看起朋友的留言:
「京都學派久松真一論及〈禪畫的本質〉時說:
『禪不外是本來的自己,從內外一切形象脫卻開來,不為任何事情所繫縛,自在無礙地作用而已。禪畫即表現這本來的自己的畫。在禪畫中,禪在畫面上表現出來,它不是被對象化了被描畫出來,也不是對象化了的禪被描畫出來,只是禪變成了畫,其自身以主體的姿態自己表現而已。……被描繪的東西,不管是人物、山水、花鳥、靜物等,在描繪中,或在被描繪的東西中,禪只是如如地自己表現而已。』」。
我定睛一看,前面第一個句號之前的話,我首肯。接下來的三分之二的話直讓我誶幹譙,狗屁、放屁狗,胡說八道的「學者禪」,禪都說不得,卻可以「表現本來的自己」?幹!要騙、要掰也得看對象,竟然可以書寫成文字招搖撞騙?!也就是說,禪從一切形象脫卻開來,已經不可說,文字都死光了,卻可以變成畫,然後畫又可以讓你變成文字,指月之指,可以變成指指之月,然後月正如如自己表現?
真是「靠背、靠夭」的妖言惑眾,講得好像是真的一樣。我說靠背,即非靠背,所以是靠背。
這就是「學者禪」,「很有學問」的禪,永遠是大便的禪,害死禪的大便。但是,完全與禪無關。難怪自南宋以後,活蟬漸死,蟬殼愈來愈多,禪子何處去?
問題是人間世就是喜歡、且體制承認這些狗屁是「學問」!靠藉這些吊書袋,不斷滋生概念遊戲、精緻愚蠢的泡沫,用來糊口養生、創造學派、建立名聲地位或利養。唉!古代的澤庵和尚挖苦得猛:
「佛賣法,祖師賣佛,末世之僧賣祖師,有女賣卻四尺色身,消安了一切眾生的煩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柳綠花紅。夜夜明月照清池,心不留亦影不留。」
哈!這大概是佛與妓女平等的最佳敘述。
「學者禪」也讓我想起多年前我在抨擊學者和尚的論文〈草木有性與深層生態學〉等等(詳見拙作《印土苦旅──印度˙佛教史筆記》,2010年,314–364頁,前衛出版社)。話說回來,世間法恆如是,我又何必「靠夭」?!
然而,我的朋友相關的書籍啃得比我多,他讀了久松真一的解說時,有困惑,也很客氣地往下表述了這段話:
「我對久松真一此話的評論是:基本上,這禪畫即本來自己的說法,似乎賦予藝術作品過多的期待。禪悟原是如此個人的體證,言語固然難以道斷,藝術或許也只是一個盡可能趨近的表現而已。然而,久松真一的說明或許提示了某些議題:禪畫對創作者與觀賞者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清淨心』或『本來的自己』若有其普遍性的本質,在不同時代背景與生活脈絡中的禪者,是否有類似的禪意作品表現呢?」
你看!我這朋友很真啊,但他很客氣,很有禮貌,不僅溫和地質疑久松真一,還替他找台階下。
而見到朋友如此厚道(或說也很學者方式),我也隨俗指「六柿圖」一掰:
「六柿者六識也(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賴耶隱之。」
朋友回說:
「啊,是這樣啊!另有種說法:南宋末禪宗界的代表畫僧即是牧谿法常,他在中國及日本的繪畫史上都具有非凡的意義。據邢福泉的說法,據禪畫空間與簡單筆色特色的〈六柿圖〉,實係代表佛教中的六度波羅蜜(布施、持戒、忍辱、精進、靜慮,以及般若),此六度波羅蜜有逐一漸進的性質,牧谿以六柿子深淺顏色表示之。然而,我初看到覺得有點牽強,不過似乎沒有其他比較有意義的說法了。」
朋友很純真,也直話委婉地說。要是我,六度波羅蜜深淺顏色?愈描愈黑?還不如我六「識」之六「柿」貼切。否則,請告訴我,「般若」是最黑的那顆柿子嗎?還是「最白」的?還不如我說的,2顆較白的,是眼及耳,因為是接受較抽象的波動;2顆中間型的,是鼻及舌,因為必須有化學物質鼻嗅才能作反應,而舌已經必須具體地吃雞腳、舔東西,才能知其味;身呢?我不好意思說下去了;最後的「意」,當然是最黑的那一個啊!還用得著說嗎?!
唉,這是硬要以「理解」去詮釋「不可理喻」的悟覺及靈覺的誤謬啊!為何不可以無邪地,理就理、悟就悟呢?!
無論如何,我還是以直覺,喜歡我第一眼看到的六柿圖的感受:人間世(柿)!
事實上,放下知識障,走進真自然生態系,拜託不要再扯些鬼打架的「師法自然」等等死人的糟粕,而能讓真實自然過濾混濁的心識。當你感受澄明,再來說自然,鬼扯禪或蟬,也就比較可愛無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