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們走在藤蔓的天梯上~
在天、地聯手,形塑馬頭山的鬼斧神工以來,植物、動物應運而生。晚近冰河期之後,自然人、文明人也逐鹿來到泥岩層的大本營地區。
馬頭觀音引導我前來,而前此,空靈界已稍加勾勒之後,合該回到我的老本行,植物生態的巡禮。
我沿途錄音著所見、所感、所想。我常告訴學生,隨時備有錄音工具,特定意念、情境、靈感等,只會在特定場域、際遇下發生,而稍縱即逝。美妙的思想頻常只有數秒鐘的嚐鮮期,說時遲,瞬時滅。有了錄音機的當下截錄,有時都還抓不著靈悟精靈哩!這也是為什麼雅利安古代的智者,設計出「雙馬童」的「行動比思想還快」,畢竟「觀音」就是「靈悟」的象徵。
唯物自然科學或自然現象的領悟也一樣。
§ 綠營點將錄
──之一:海的韻味
當我行腳馬耳尖稍,就在肉粽似的砂岩角下,岩隙及薄聚土處,出現冬枯的「刺芒野古草/扭鞘香茅社會」。這兩種禾本科的草本,從綠島、蘭嶼、恆春半島海邊的石塊上,分布到內陸的乾旱地。兩者固然可以靠風傳播,但出現在馬耳尖還是予我些微錯愕,畢竟風傳也得著床,難道這些植株只緣一次意外,在此綿延傳宗數十百年?
更誇張的是,海岸溼地或沿海魚塭堤岸常見的鯽魚膽,竟然也出現在馬雲宮公路入口處,令我懷疑捕魚人來此參拜,意外偷渡而來,抑或盛行海風,搭配汽車的輪轉圈,狂飆來此落籍?
我們在馬耳尖(圖根點)之後,沿瘦稜再走往馬臀。馬臀的懸崖邊,存有一株台灣海棗大樹,瘦稜兩側也有一、二株小樹散生。
同樣的,台灣海棗從墾丁青蛙石向海處,暴風浪潮可以襲擊點,以及如香蕉灣海岸林外珊瑚礁上,分布到面海第一道山稜的前、後岸地帶。其向內陸,可退到如大肚台地面海坡地、高雄柴山及半屏山上,都屬常態;位於大社東方的粉砂岩觀音山上,直線距海約13公里,算是稍偏向內陸的族群。而如馬頭山距離最近的海岸已然27公里,又有西側多道淺山、丘稜種種地形的阻隔,則為數不少的台灣海棗植株或族群之存在於馬頭山區,似乎是已知最深入內山者,就海邊植物而論,寧無怪異?(註:龍崎地區皆屬同一系統)
或說馬頭山區存在有海岸(邊)植物的若干特色,除了乾旱或生理旱地的環境特徵之外,可不可能是上次間冰期的海進階段,且地體尚未隆昇至特定高程,致令馬頭山區隸屬於海岸範圍,從而孑遺至今?而人文上所謂鹼性水的馬尿之說,也與柴山泉水如出一轍?
2017年11月26日午時,雲層籠罩下的山區,卻在我們在山頭勘查期間,斷續有幾次短暫的陽光直曝,包括我在拍攝大台灣海棗時,山神酬謝予我一陣晴朗。固然這是雲層流動的偶然,何妨看成特定的恩寵或暗示與啟發。
之二:海岸制高衝風地的有刺灌叢
也是海岸的韻味!馬頭山瘦稜與裸岩突尖稍下側,植群組成出現不少臨海衝風山頭的有刺灌叢元素,例如:魯花樹、烏柑子、雀梅藤、台灣海棗等,除了少了刺裸實之外,馬頭山瘦稜讓我想起貓鼻頭、雷打石或大尖石山山頂!
過往研究不算深入的生態報告說:海岸強烈衝風處的代表植群即為有刺灌叢,生態學家也給了一些言之成理,卻非必然因果關係的解釋。一般認為強風吹襲地段,針刺灌木具有降低蒸散作用的機制,云云。
姑不論真偽程度是否過半,馬頭山稜強烈予我海岸衝風有刺灌叢的印象。如果我沒上來,我幾乎不可能預估馬頭山具備充分的海岸特徵!
四十多年來我雖然近乎工作狂,也曾自嘲是高級勞工,然而,我是幸福的,特別是隨時得享天機、撞見天眼,分享了上帝無以倫比的事業,以致於常有「溫柔的遺憾」,也就是無法與人共享智性、靈性的狂喜。近年來我已了然,不該遺憾,而該充當使徒,廣播天籟與佳音。
之三:我們走在藤蔓的天梯上
明知道我是懸空,生平首度對蔓藤投注生死的信任票!
就台灣植群最奇特的現象而言,在山頭、山稜的比例原則估算下,馬頭山瘦稜的最重大特徵之一,正是蔓藤團的最大覆蓋,這頂馬鬃帽,賦予馬頭會生氣、會Say No的動態形相,加上頂下的原生刺竹林的搖擺,雙馬由是而奔騰!
原來,活靈活現真的是地文所造就的生文。感謝我自己堅持要登稜頂!
勘查日所見最大覆蓋面積,且莖徑從食指到手腕粗判斷,非得有數十、百年無以致之。其中,幾乎單種形成「假性社會」的物種即酸藤。
藤蔓天梯最主要物種的酸藤(2017.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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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前往馬尾方向時,略凹鞍及至上攀陡峭,最大部位的所謂山徑,事實上是踩在層層酸藤莖等,糾纏環繞、交互編織的騰空藤架之上,起初我還不敢確定安全無疑,後來想到一把頭髮足以拉起表演人在空中重力加速度的迴旋擺盪,我就是在藤團上翻滾跳躍,藤編力道絕對足以支撐,至少理論上如此。
想到為了我的登頂,自救會延請消防員(救難隊?)切除、推開大叢蔓莖,內心實感抱歉與汗顏。而聽說很多年前曾有求道之人,在馬臀山尖蓋了一個簡易竹棚,在此制高場域「修行」,但不知修出展翅白馬否?而此說讓我質疑自己對藤蔓年歲的高估,除非「修行人」是以輕功點藤團而凌越,或是修剪成小徑無礙藤齡?
之四:藤蔓(蔓性)假社會
曾經我在調查研究大甲鎮植被時,在河堤、海堤的水泥體上,看見大面積的番仔藤、無根藤的披覆,其實,在一般林緣、籬笆上,蔓藤植物從來以一個固定生長地,抽蔓覆蓋了大領域。想一下,農家的絲瓜棚不就如此。
在中、低海拔的自然野地,巨岩、石塊區很少見及「絲瓜棚」式的植被。而依植物社會的界說,此等蔓棚充其量只是社會的一個附生層次,從立地或攀附條件,難以說成一個植物社會,但自生態系的概念檢視,一叢附生植物、一個使用古老的水龍頭上的苔癬層、一條積塵滋生洋吊鐘的屋頂上水溝,不都也可視為迷你生態系。
因此,我對大面積(通常大於數百平方公尺)的蔓藤植被,賦予「蔓性假社會」的稱謂,聊表其生態上獨樹一格的特色。
而馬頭山頂、瘦石稜,只要在稍大的岩隙或岩塊稍下方,足以收集、堆聚塵沙部位,以風傳或鳥播的種子可以萌長,則藤蔓的特色,恰可發揮其他生活型無能蔓越的岩塊空間。
酸藤一旦有了立足的據點,攀附在岩塊上或其他植物的特徵便大肆發揮,如入無「人」之境。它們起初必須忍受岩塊白天高溫、夜晚冷涼的劇變,但它們的藤莖基本上是採取據點定樁的功夫,絕大部分的植物體並不著附在岩塊上,新蔓莖則沿著舊老莖,做各方向的新滋長。於是自搭藤架,立體交纏,終而長成厚厚海綿床墊式的騰空藤團,為馬背瘦稜舖上一大層綠色風衣。
馬頭山縱瘦稜上,藤蔓(性)物種多,且各具不等大小的空中領域。例如扛香藤、羊角藤、疏花魚藤、山素英、海金沙、野牽牛、毛葉西番蓮、雀梅藤等等。
之五:天文及地文盛相物種
西南半壁旱地灌木的黃荊(2017.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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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台灣西南半壁的氣候,以及泥岩地層合體的整體地理及地文環境,馬頭山瘦稜裸岩間堆聚的石質土、泥岩土,發展出無法合閉的小喬木或灌叢社會。
代表性的木本植物例如:黃荊,其數量不多,卻是指標之一。
山柚的株樹可能最多,它以厚片臘質反光的樹葉,在半年旱季或生理旱地上脫穎而出。
九芎存有少數植株,它採落葉方式渡過生理乾旱期。
土蜜樹及細葉饅頭果,數量中等,旱地小喬木;南嶺蕘花則是海岸、海崖坡地上的小灌木。
而如台灣海桐、多花油柑等,顯然都是西南半壁的元素。
之六:鳥族種的
我在瘦稜裸岩上見及鳥類的排遺痕跡,看來屁眼頗大,我懷疑大型飛羽喜歡停佇在此絕嶺,大冠鷲、東方蜂鷹或是過境候鳥族等,可能相中馬頭山稜者,數量或許不少。當然,尋常飛羽的落腳自不在話下。
我認為瘦稜物種很大一部分,就是鳥族下種的。
典型的鳥栽植物例如土菝仔(番石榴)、大葉雀榕、榕樹、島(白肉)榕等,是指果實經其吃食、排遺的空投而來,而雖我沒記錄,但如烏柑子、多花油柑、土蜜樹、毛葉西番蓮、台灣海桐、馬櫻丹、台灣海棗等等,也都可能來自鳥類,也有可能並非排遺而來。因為由下往上傳播的反重力、反雨水的機制,除了風力之外,當然是飛羽、哺乳類、囓齒類動物最為可能。
鳥族種的番石榴(2017.11.26),數量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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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第三次落葉後,再長出新葉的大葉雀榕(2017.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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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馬尾之前的凹鞍一上來,一株較高大的山枇杷及另株小樹,我猜不出是大鳥或松鼠的傑作?飛鼠、蝙蝠也不無可能,總之山枇杷經常出現在山稜,而憑其較大的果實或種子,按照鳥喙的結構似乎可能性很低。
分不清風傳或鳥喙的牧地狼尾草,勾起了我對月世界曾經的記憶。
原生植物尚有如懸崖邊的台灣蘆竹,位於馬尾巴上的一大叢;五節芒是次生風傳的吧!其他物種如血桐、月桃等,只見一株。
我故意留下一些覆蓋度或數量不少的物種尚未敘述,因為感受上不佳,似乎映射馬頭山不祥的部分,也就是外來入侵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