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1日 星期二

【爛醉的海岸線(2) ──翻轉乾坤】

陳玉峯
耳熟能詳的板塊擠壓、造山運動、沖積平原,以及海埔新生地快速造陸,外加生物性造陸的紅樹林與珊瑚礁,台灣自650萬年前海底隆昇,250-300萬年前冒出海平面以降,此間歷經至少四次大冰河期與間冰期的大海進、海退,整體而言,至少萬年來台灣島的面積是愈來愈大,尤其信史的34百年來,沖積平原、海岸成陸是不爭的事實,曾幾何時乾坤大翻轉,如今全國百分之17以上的平地面積,竟然位於海平面之下?!

台灣地體的本質本來就是不斷造山運動且崩瀉淤積於海岸,圖為玉山北峯。

玉山東峯及主峯之間的崩塌碎石坡。

台灣正在蝕解了嗎?新近土霸政權的「國土計畫」是否「龍宮造鎮」的「前瞻」計畫?!誰人關切山崩陸沉的國土大危機與大劫難早已進行了數十年?!
19801990年代森林運動的口號「國在山河破」,試問30餘年來,哪一項公共政策真正面對國土的困境?!結構成因及長遠計畫哪一項曾經貫徹?!台灣政府的功能、責任、遠見怎麼了?!為什麼思維、行為愈來愈短視、勢利或現實?!敬請全國稍微有心有識者,檢驗目前代表性的政策:前瞻計畫暨國土計畫!
§ 國土體檢的第一步
山地議題我過往講了幾十年,在此只談海岸。
台灣海岸數百年來本來就是隨著地殼隆起,151條河川輸砂淤積於海岸地區,而平面面積不斷擴大。我在大學時代,還唸過老一代地質學家馬廷英的專著,他敘述亞洲太平洋岸之地殼,每百年向上抬高17公分,台灣西南部高雄一帶更誇張,每百年上升25公分,基隆則為11公分,兩者平均18公分。(註:中央山脈長高率快多了)

濁水溪攜帶出的滾滾鐵板沙。

森林砍伐後河川流出的黃土泥流。

然而,340年或稍有紀錄以來,屏東地區地表累積下陷總量超過3.28公尺,必須要1,800年的地殼隆升量才能彌補!目前全國平地地區超過533平方公里的面積,每年平均下陷超過3公分,一百年會掉下去3 公尺(快要接近一層樓)!其中,以雲林、彰化最顯著;高鐵在雲林元長鄉段落,一年下掉11.6公分,虎尾地段7.4公分!更驚人的數據如前述,全國平地面積超過17%已經在海平面之下,而持續在下陷的面積,15年前的數據是1,539平方公里,也就是15萬公頃以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全球暖化導致海平面又上升。
1992-2009年的數據說:全球海平面年均升高0.332公分,真衰的是,台灣比平均值高,年上升約在0.37-0.52公分之間,環島海岸又以高雄港拔頭籌!不管怎麼算,100年後,台灣的海平面必然上升40公分以上。

擴建碼頭而紅樹林滅絕的高雄港
(柯耀源 攝)。

將因海進而消失的七股鹽山(2006.8.16)。

從這些數據看來,純依自然律(其實是人類造成的急速暖化)計,台灣島四周的海平面年均上升大約0.4公分。而真正搞垮台灣的,徹底是台灣人自己搞出來的!
第一、地下水嚴重超抽。
第二、山地農、林、牧等,不當的土地利用,以及落井下石(表面上是善意的)的治山防洪、攔砂壩工程造孽!
第三、海岸的人造工程,特別是將近30個商港、漁港,以及如六輕造陸等,「突堤效應」,也就是人造突出自然海岸的建物,攔截大量泥沙,導致凹陷部分泥沙更大的流失,加上海平面上升將沙源帶往外海!
第四、其他因素或特定事件、案例。
§ 一甲子以來的乾坤大挪移
事實上現今海岸流失地,很大的一部分是海埔新生地,數十年前淤積及人為造陸而來,卻於230年來逆向流失。
台灣的福衛二號衛星證實,桃、竹、苗漁港附近、雲嘉南沙洲至少有11處持續侵蝕中,特別是從北門王爺港沙洲、七股網仔寮沙洲、曾文溪,以迄二仁溪的台南海岸最為嚴重。
也不用援引衛星照片比較,尋常百姓只要長期觀察或生活其間,誰都知道國土正在劇烈流失。楊國禎教授引用方子卿君報導,台南北門一處長約4-5公里、寬約100公尺的木麻黃林及其外圍的海灘,在新近幾年內完全消失!
而我先前撰寫的〈觀山聽海布袋行──死亡海岸線〉,將布袋至曾文溪口列為「死亡海岸線」,依據的,是我在2006年、2007年調查的,海岸防風木麻黃林、紅樹林等的海進死亡事件。這是過熟的事實,不勞白癡再引理論打嘴砲、講屁話!
不幸的是,數十年來研究、報導地層下陷的現象、機制或因果關係不知凡幾,還需要討論什麼碗糕天災?人禍?試問「前瞻計畫」在這個國土燃眉之急的議題上做了什麼?!蔡、賴政權,你們的權臣們除了搞自己的利益、佈自己的選舉盤之外,可不可以不要再落井下石了?!(我還是要再痛斥國土計畫、前瞻計畫!包括三字經、七字經!你們一大堆政務官、國策顧問、多如牛毛的委員會、專業官僚……可否列出一堆人名負責國土議題者?阿扁政權時代還有如林盛豐政委之流者,蔡政權時代只有林龍、張╳森這流人嗎!)

這塊「頑石」已被海浪擊垮,台灣人還不覺醒?!(2006.7.21;台11-62.1K)。

2016520之前,我寫了幾份建言,託你們的「國母」帶給當權,核心問題是:總統、院長、部長們可否告訴台灣人民,國家發展的終極目標是何?是否該依據終極目標才產生政策?到如今執政超過1年半了,你們到底要把台灣搞成什麼模樣啊!你們有何信仰、理念、理想、前瞻智能?難道真的只一小撮人的眼前暴利?
關於陸沉與國土流失問題,讓我們試作最簡單的回顧。
§ 海埔新生地(Tidal-land
所謂海埔新生地指淤積增高,低潮時露出海平面之土地。1924年德國正式由政府主導,成功地開發了許多海埔新生地;1935年荷蘭參考、模仿德國也從事開發;台灣大致在1940年,日本當局在麥寮至橋頭一帶開墾海埔新生地。
鑒於1938年至1959年期間,台灣耕地只增加2.3%,人口卻增長81%,在人口及生產壓力下,1960年代以降,如火如荼地擴展海埔新生地,是即進入「上山、下海、拚離島」的大約20年時程。
其背景是日漸「長大」的海岸地區,例如由北港到鹿港一帶,數百年前至1960年代,海岸自動淤積的寬度,距海數公里至約20公里不等。
§ 曾經「輝煌」的「陸進海退」時代
這等天然無機造陸的成因為何?
河川攜帶山區蝕瀉下來的泥沙抵達入海口之後,漲潮時,河口的泥沙順著漲潮方向,沿著海岸移動。而漲、退潮之間,存有一段動態平衡的時程,是時潮水的上下震盪不太大,泥沙即逐漸沉澱。退潮時,潮水流動慢,水中泥沙大部分有機會沉澱於灘地,是即海埔新生地成長的主因。
依前人研究,以頭前溪及鳳山溪為例(江鴻,1962),19587月至19597月期間,這兩條溪排出的泥沙總量被估算為70-80萬立方公尺(註:可以反推整個集水區系平均流失多少厚度的表土),而這一年,在低潮線以上之漂沙淤積,則被估算為75萬立方公尺,因而「證明」了各河流排出的泥沙,絕大部分沉澱於低潮線以上之灘地。
我並不敢相信這份「新竹海埔地開發小組報告」的精確度,但大致相信自然營力的輸沙量是淤積成陸。
1960年前後,地政局與農復會的調查統計,全國可供開發的海埔新生地約有66,000公頃,然而,2002年的數據說:全國低於海平面的面積超過15萬公頃,短短40餘年間乾坤大挪移,倒貼2倍多!

為什麼?三大主因已在前述。國土計畫該當如何規劃?

2017年11月20日 星期一

【爛醉的海岸線(1) ──生與死的徵候(植物指標)】

陳玉峯

東石猿樹村浸泡在海水中的墳墓地(2007.4.2)。

§ 「海水浴場」中的墳墓
很強調孝道的台灣古人,誰會把先人的遺體,埋葬在浸泡海水的墓地?!誰又喜歡踩著海水汙泥清明掃墓?!
不是新聞,全國海岸及平原近海地段的地層下陷現象顯現,早已超過30年了!
我從1980年代開始零星注意到海岸的變遷,然而,自然界的變遷通常有段長短不一的時差(time lag),事情開展時,人們難以察覺,普遍承認是「事實」時,差不多已進行到嚴重的階段,不僅失掉得以解決的時機,還延展諸多連鎖後果而無能處理,處理也只是浪費民脂民膏。「遠見」對政客而言,狗屎不如!
1990年我在計算台灣海岸由堆積型轉變為侵蝕型的時候,自己還書寫著:從1621年顏思齊登陸我老家的古笨港,「迄今遠離海岸線達18公里,換算出每年平均形成海埔新生地達48公尺」縱深!
事實上,台灣海進的分水嶺應該是在19801990年間,甚至還更早120年。
200742日,我在嘉義東石(猿樹村,嘉1鄉道旁)的公墓區調查,上午10時前後,漲潮的海水汩汩湧進,墳頭之間的水位逐次升高。而南下經布袋,跨越急水溪、將軍溪,來到馬沙溝的第十公墓區(註:為了調查瀕危物種海南草海桐),一樣是浸泡在鹽水中的墳場。
     
馬沙溝第十公墓淪為潮間帶,散生水筆仔(2007.4.2)。

瀕危植物 海南草海桐2007.4.2)。

此地區的公墓,嘉義縣政府早在199681日立牌公告「禁葬」,也就是說,1980年代跡象早露,1990年代已臻嚴重惡化。
同樣的,雲林口湖成龍地區在1980年代,水田業已被海水浸漫而棄耕,嘉義布袋何嘗不然!
§ 良田陸沉,植物會說話
2017115日近午,布袋鎮民代表李志榮先生導引,吳明憲開車,楊國楨與我後座,勘調詭異的昔日內陸水田區;我們由鎮公所出來,沿著台17公路北上,沿途東、西兩側,盡是拋荒的,昔日良田。
來到西安里過溝庄,逢機路邊下車,我請李志榮及楊國禎分別講解地表記事。
17公路東側向內陸區,浩瀚田地上密生著溼地草本群落,外來入侵新興物種帚馬蘭(高大菊科植物)。很有趣,也饒富生態指標意義的是,墊高約2公尺高的公路東側下方,水溼地的邊緣,蘆葦的族群由西向東,正在入侵帚馬蘭的社會。
顯然地,台17公路墊高夯實的路基,阻撓海水鹽分子的快速擴散,水分子則較易通過,加上內陸淡水由東向西挹注,因而台17東側的原水田先淪為溼地,鹽鹼分子再慢慢地滲透過公路地基!
反映鹽分濃度的指標植物由蘆葦擔綱,因為它們大量的種實,輕易地隨著陸、海風、東北季風,四處跨越路障,而且,其能萌長的生育地,顯示鹽鹼化的程度已然很高。
也就是說,當帚馬蘭社會翻轉成為蘆葦社會之際,代表該土地已被滷化為潮間帶矣!
布袋鎮西安里過溝庄位於台17公路東側的帚馬蘭高草社會(2017.11.5),注意右側的蘆葦族群逐漸入侵。

純粹依理論上及物化的現象誰都會掰,而我所檢視的,多依既成事實的生物徵候的顯現,時差一大截,且為肯定之明證。
而隔著公路路基的西側,海邊耐鹽植物族群的「公演」,轉向地勢高低的演替。生育地海鹽的濃度,隨地勢、立地基質、降雨、海及陸域地中水的流向、阻礙異物等等,不時游移變化,植物族群的消長也隨之生死交纏。
§ 鹽鹼土及海水化溼地的物種指標
我們橫越公路走向台17西側。
概略說,布袋鎮在台17公路以西的海岸地帶,公路與海洋的直線距離,大致在1.56公里之間變化。可以說,台17以西的土地,全數淪陷在飽和海水浸泡中,差別的是局部地區的陸地突出海平面多高的問題。
說來好笑,台17公路的工程設計及築路人,當年大概想不到台17竟然成為阻擾海鹽入侵陸域的廊道,依我粗估,延緩成效大約20年!而台61的西濱快速道路則幾乎沒有此等效益。說起西濱,對當初政策的研擬暨決策者,我滿肚子怒火!
我問李代表,過溝地區鹽鹼化田地的歷史進程、後續的發展等等,也檢視著不等程度海水化的溼地,坦白說,複雜因果糾結得只能以「共業」搪塞!
海濱溼地化的田地上,鑲嵌著多類型植群。
有片淡水溼地的巴拉草社會,處於花果的末期;另片中等體形,也是淡水溼地的舖地黍社會,我推測這兩區是舊水田上,聚積今年(2007)夏季包括颱風雨水的,偏向淡水型的溼地,但前者其實是中等潤溼地的牧草。
巴拉草社會(布袋西安里過溝庄,台17西側;2017.11.5)。
本圖上方淡綠色的草本社會即舖地黍(2017.11.5)。

而海水(鹽鹼水)土地上,可能依至少四個因素:地中水水位、乾旱程度或根系高低、植物種實落籍的機率及演替系列或反覆更替,存在不同植物社會的類型及其過渡帶。公路西側逢機所見類型如下:
1.       蘆葦社會:以海水為主的近於飽和區,蘆葦的中草社會因無性繁殖而形成純聚落。

蘆葦社會(2017.11.5)。
蘆葦花果序(2017.11.5)。

2.       裸花蒹蓬社會:鹽鹼土不等溼度的立地,典型耐旱耐鹽的物種,近於匍匐地表,乃至挺立的低草社會。而水位升高即將消失。
裸花蒹蓬社會。

3.       恆春狗牙根社會:鹽鹼水淤泥地的低草社會,藉助無性繁殖的走莖而蔓延成社會。
恆春狗牙根社會。

依據海漲及植物體型判斷,鹽鹼水持續上升,後兩型社會皆為蘆葦社會所取代。
至於淡水溼生及海水溼生兩大類型的溼地社會,將依地中排水及地勢作消長或更替。
植物社會的消長,後發生於環境變遷,且立地的限制因子再度變遷,植物社會也隨之更替。

隨著海漲及陸沉,蘆葦已成為海岸地區人家的夢魘。

2017年11月19日 星期日

【馬頭山諾亞方舟的傳奇——劉烘昌教授似遠還近的心聲】

劉烘昌撰;陳玉峯前註


馬頭山的祥光護持著半壁江山。

         我無從揣摩上帝的旨意或安排,我只確定我們一生都在履行這代台灣人的天職,見證上帝的志業,並喚醒不歸路上的良心。
         劉教授這封長信,順著他一生的赤誠、真情與專業,我無法摘要,深怕扭曲一絲絲純真。強忍著淚水呼籲,但願朋友們多予轉傳,我相信大地的心音必然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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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我又在前往聖誕島的路上了,只是這次是在吉隆坡的旅店裡。距離2014105台灣生態學會年會上的短暫碰面已經過了整整三年,而我也仍然遵守2012年底在台北高鐵站不期而遇的承諾。當時你說你要閉關一段時間,叫我不要去找你或打電話給你,所以五年多來,我都沒有主動打電話給你。不過,我仍然記得我信中對你的承諾,也隨時等待你的召喚。

    117日我在睡夢中接到高雄「反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自救會」的黃惠敏小姐來電,說是你給她我的電話,要請我去馬頭山幫忙進行陸蟹的調查。我8日早上就南下高雄馬頭山與黃小姐碰面,在她的引導下先熟悉了解馬頭山事業廢棄掩埋場預定地的環境,以便當晚進行厚圓澤蟹的調查工作。當天下午我就發現馬頭山地區到處都是陸蟹的洞穴,也見到了超過10個厚圓澤蟹的屍體殘骸,只是因為是白天再加上天氣乾燥,因此見不到活螃蟹的蹤影。當我夜晚再度進入馬頭山時,許多厚圓澤蟹就出現在洞口,但卻沒有一隻出洞活動。由於台灣的西南半壁進入乾季已經有一段時間,馬頭山一帶又是以月世界泥岩地質為主的環境,地表與空氣都十分乾燥,我可以理解厚圓澤蟹不出洞活動的原因。但令我大惑不解的是這些厚圓澤蟹的行為。數十隻在洞口的厚圓澤蟹被我手電筒燈光照射後都是立刻就躲入洞穴深處,讓我連一張螃蟹照片都拍不到。不只是螃蟹,連蛙類及蛇類也都對燈光十分敏感,被燈光照射後大都會急速竄逃。馬頭山地區動物對我手電筒燈光的反應是我在台灣及世界各地超過2000次夜間調查經驗中反應最敏感的。而這樣敏感的反應我推測是因為哺乳類或鳥類天敵的捕食威脅所造成。

     9日早上我請黃敏惠小姐帶我到馬頭山的山溝,也就是「事業廢棄物掩埋場預定地」範圍中地勢最低、地表最潮濕的地方,是我在目前乾季時最有機會在晚上見到厚圓澤蟹出現在地表活動的地方。我們花費了一番功夫才抵達山溝所在,走在地表水已經乾涸但表土仍然濕潤的山溝河床,處處都是厚圓澤蟹的屍體殘骸,也包括了1隻拉氏清溪蟹的屍體。研究陸蟹這麼多年,我除了在聖誕島的「黃瘋蟻超級聚落群」中見到更大量的屍體外,從來沒有在其它地方見到這麼多的螃蟹殘骸。檢視這些螃蟹殘骸,大多數是被天敵捕食所遺留的殘骸,少部分完整的屍體則可能是自然死亡。後來我們兩人合作進行厚圓澤蟹屍體的統計,在不到2公尺寬的山溝,平均每走一步,就有一隻厚圓澤蟹的屍體。黃小姐說這邊有很多的食蟹獴,這些螃蟹應該是被食蟹獴所捕食的。自救會所設置的紅外線自動照相機拍攝過水鹿、梅花鹿、穿山甲、食蟹獴及果子狸等動物的影像,另外也蒐集到麝香貓的排遺。一路上,我們見到了許多的哺乳動物腳印,獸徑及排遺,顯示馬頭山地區真的是台灣原生哺乳動物的天堂。而我也對這邊的蛇類、蛙類及厚圓澤蟹對我的手電筒燈光敏感反應找出了可能的原因。

    9日下午,我待在澳洲聖誕島的學生傳來紅地蟹已經展開繁殖遷徙的訊息,這表示我該立刻訂機票,搭乘最近的一班飛機趕往聖誕島。可是這次到高雄我並沒有攜帶電腦,因此無法在高雄安排我的機位,因此我必須盡快趕回新竹。晚上我們再度前往馬頭山掩埋場預定地的山溝進行夜間調查。由於沒有下雨,因此厚圓澤蟹的成蟹仍然不見蹤影,但稚蟹出洞活動的數量不少。當然,我原本也不指望在此山溝能夠見到大量的厚圓澤蟹成蟹,因為成蟹的棲地大部分應該是在陸地的森林底層,只有在繁殖時,抱卵母蟹才會在卵要孵化時遷徙到有水處,讓從卵孵化的幼蟹可以浸泡在水中維持濕潤及吸收水中的鈣離子。稚蟹對水分的需求較高,才會棲息在較潮溼的河床上或其它有水的環境。之後,我們改在黃小姐母親的香蕉園的潮濕處尋找厚圓澤蟹,螃蟹都還是只待在洞口,並在接觸燈光後迅速鑽入洞中深處。因此雖然我見到超過20隻的成蟹,卻仍然沒有拍到半張活的厚圓澤蟹成蟹照片,只拍到澤蟹的屍體、稚蟹、多種蛙類、龜殼花及其它多種動物的照片。由於明天我就必須北返安排出國事宜,竟然還是沒有拍到成蟹的照片,真是讓我心有不甘。因此,10日凌晨4點多,我再度前往馬頭山地區尋找出洞活動的厚圓澤蟹,但螃蟹一樣只待在洞口;並在被燈光照射後迅速鑽入洞中深處。天亮後,我跟黃小姐聯絡商借大圓鍬,準備以直搗黃龍的方式,挖掘洞穴捕捉厚圓澤蟹。厚圓澤蟹的洞穴頗深,洞穴的走向又不是十分規則,因此有點難追蹤挖掘。挖掘到將近半公尺深的時候,我腦海中突然浮現我來高雄之前在網路上閱讀到的一篇挖掘厚圓澤蟹的故事,最後螃蟹被鏟子切成兩半。接著,我就發現我那一鏟挖出的泥土中也有著半隻螃蟹。在懊惱之下,黃小姐突然問我腳旁邊1公尺處的那一隻螃蟹是死是活, 一隻活生生的厚圓澤蟹就在我身旁主動出現,讓我拍到了照片,也得到我生平第一隻的厚圓澤蟹成蟹標本。


厚圓澤蟹(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10日中午北返,並跟黃小姐承諾,如果在1115日前馬頭山有下雨,而我又處理好我要去聖誕島的相關事宜,我就會再回到馬頭山來進行厚圓澤蟹的研究調查。沒想到我剛開車回到新竹家中,手機就已經傳來黃小姐給我的訊息:馬頭山下雨了」。為了履行承諾,我只能盡快處理好我要去聖誕島的相關事宜,11(星期六)再趕赴馬頭山。我星期五晚上就將要去聖誕島的機票、住宿及相關聯絡搞定。但因為我老婆也想跟我一起去馬頭山看看,而她又必須到星期六下午才能出門,於是我也只能等她一起出門。在星期六早上的閒暇等待時間,我檢視了中央氣象局1110日的全台降雨圖,高雄市雖然在那瑪夏山區有較大面積的明顯降雨,但整個台南地區及高雄市的平地、丘陵地區;就只有在馬頭山附近那一小塊區域有著大約5-10公厘的降雨。我篤信自然科學並且從不迷信,但也真的感受到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要我再度前往馬頭山。

    11日下午我與老婆兩人一起開車南下,車過台中以後就雨勢不斷並且愈下愈大,讓我心喜若狂。心想在如此雨量之下,雖然現在是厚圓澤蟹開始要進行閉關,陸陸續續進入洞中休眠度過乾旱季節的時期,但也必定會有不少厚圓澤蟹會被雨水澆醒而出洞活動,可以讓我好好觀察研究及拍照錄影。那知道車行至台南關廟附近,距離3號國道田寮交流道出口只剩10多公里,降雨卻嘎然而止,連柏油路面都是接近乾燥的程度,顯示雨停已久或是根本沒有下什麼雨,讓我十分錯愕。我19:00抵達馬頭山與黃小姐會面,她說今天一整天馬頭山這邊只有中午時候下了一點毛毛細雨,她查了氣象局的降雨資料,總雨量只有2公厘。但由於地面仍然潮濕,所以我們晚上還是在馬頭山地區尋找厚圓澤蟹。可惜的是,雖然有著比前兩天更多的厚圓澤蟹在洞口休息或甚至出洞活動,但卻依然對手電筒的燈光十分敏感,遇到燈光照射幾乎都是立刻鑽入洞穴深處,讓我根本來不及拍到牠們的身影,只有一隻厚圓澤蟹因為在遠離洞穴的香蕉落葉上積水處泡水,可以讓我隨心所欲的拍照,讓我心中大惑不解也感到意興闌珊。由於連續幾天的睡眠不足,再加上將近300公里的開車疲憊,又觀察不到甚麼特殊有趣的行為,我們不到一個小時就草草結束工作。後來因為詢問黃惠敏小姐從事反馬頭山掩埋場的心路歷程,長談了2個小時,大約到12日凌晨1點多才上床睡覺。在意興闌珊之餘,我也沒有設定鬧鐘,想說就睡個自然醒,好好休息一晚。但是我還是在清晨4點自動醒來,拉開窗簾一看,發現在凌晨時段降下了不少的雨,地面完全濕透。於是我就一個人拿著燈、撐著傘與拿著相機在馬頭山區四處尋找螃蟹,在1個半小時的時間內見到了超過百隻的厚圓澤蟹,也拍到了多隻的澤蟹照片,對厚圓澤蟹在馬頭山地區的族群數量豐富程度有了基本的認識。

    拉拉雜雜的寫了這麼多我在五天內;連續兩趟在馬頭山地區探訪厚圓澤蟹的過程,希望老師不要嫌我囉嗦,我其實是有特別的用意。連續兩趟的馬頭山調查,我白天在馬頭山地區進行2次探索;花費了4.5小時去熟悉地理環境。夜晚天黑後進行4趟;總共6個小時的野外調查;凌晨天亮前的野外調查則有3趟;總共花費4個小時。在10個小時的野外調查過程中,我觀察記錄到了1種哺乳動物、5種爬蟲類(包括龜殼花及雨傘節)6種兩棲類,而且除了哺乳動物以外,其它每一種動物都有拍到照片。
    
    厚圓澤蟹是在1994年所發表的台灣特有種蟹類,是根據19925月在高雄內門採集到的7隻標本及同年8月在台南楠栖採集到的1隻標本所命名的新種溪蟹。由於本種的地理分布狹隘且族群數量甚小,因此自新種發表後的20多年來,我都未曾起心動念要去尋找這種陸蟹。厚圓澤蟹屬於陸棲型的蟹類,成蟹多棲息及活動於較乾燥的地區,身體顏色呈灰白色,與乾燥的月世界泥岩惡地顏色十分接近。厚圓澤蟹的頭胸甲鰓域處甲殼特別隆起,鰓室內壁的血管也明顯可見,顯示其鰓室內壁表面的「肺」相對發達,能適應生活在乾燥的陸地上;直接呼吸空氣中的氧氣。除了傳統分類學及進行DNA定序探討其與台灣其它澤蟹的親緣關係外,本種還有一篇中山大學的博士論文探討其對惡地環境的生存演化適應,我目前正在閱讀。在馬頭山地區,我見到了我在台灣研究陸蟹29年來最多的螃蟹屍骸。從厚圓澤蟹的洞穴數量及我在12日清晨天亮前所見到的螃蟹數量,馬頭山地區厚圓澤蟹的族群密度直逼20年前恆春半島黃灰澤蟹的族群密度,是台灣陸生型澤蟹棲息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只不過20多年來,黃灰澤蟹的密度已大不如前,族群密度恐怕已經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而馬頭山地區的厚圓澤蟹族群則在未受干擾的情況下仍維持健康狀態。其實在馬頭山地區不到五天的時間,我也兩度前往高雄美濃的黃蝶翠谷,在「雙溪熱帶樹木園」進行另一種陸生型澤蟹:「藍灰澤蟹」的洞穴密度調查。「雙溪熱帶樹木園」所在的小山丘所栽植的各種熱帶樹木都已經長得非常高大,森林底下的濕度也比馬頭山地區更高,更還有兩條仍然有少量水流的小溪流順著山勢流下。但我在「雙溪熱帶樹木園」範圍內步道邊;所見到的藍灰澤蟹洞穴密度可能不到馬頭山地區厚圓澤蟹洞穴密度的十分之一。而與黃灰澤蟹及藍灰澤蟹的比較結果,可以襯托出馬頭山厚圓澤蟹高密度族群是有多麼的特殊與不容易。
   
    在進行馬頭山地區厚圓澤蟹調查的同時,我也取得弘益生態有限公司的「內門地區掩埋場生態調查」報告進行閱讀。以我身為動物學家的專業來看,對於這一份報告的總評語是:「滿紙荒唐言」。弘益公司的調查範圍除了涵蓋「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計畫基地範圍外,還由基地範圍往外延伸500公尺。陸蟹對一般人來說是旁門左道,所以我也不怪弘益公司調查人員沒有發現記錄到厚圓澤蟹。但這份生態調查報告的內容真的是十分差勁與不堪。以脊椎動物為例,在104年的兩次的調查過程中,弘益公司的調查團隊記錄到哺乳動物7種、鳥類43種,爬蟲類11種及5種兩棲類。但奇特的是,這些脊椎動物幾乎都是出現在掩埋場範圍外500公尺的周邊地區,在掩埋場預定地範圍內則完全沒有紀錄到哺乳動物與兩棲類,爬蟲類也只有2種,分別是斯文豪氏攀蜥與鉛山壁虎,鳥類也只有12113隻次,都是最常見的種類,白頭翁與綠繡眼的數量就超過總數量的三分之一。自然環境保存較佳的馬頭山東側掩埋場範圍內物種那麼少,周遭人為開發破壞較為嚴重地區的物種則較為豐富,真是奇特的調查結果。在自救會抗議生態調查結果不實後,弘益公司又在2016年進行了兩次的調查,使調查範圍內的脊椎動物記錄為哺乳動物11種、鳥類49種,爬蟲類14種及7種兩棲類,但這些脊椎動物依然主要集中在掩埋場的周遭地區。我的調查範圍幾乎都在掩埋場的開發範圍內,在201711月初的10個小時調查期間,我大多低頭尋找螃蟹洞穴與厚圓澤蟹及準備拍照,但不小心就看到了1種哺乳動物、6種蛙類(數量超過200隻以上)及包括2隻龜殼花及1隻雨傘節在內的5種爬蟲類。在調查期間,黃惠敏小姐向我抱怨弘益公司的生態調查結果荒謬,我開玩笑的跟她說,因為他們派了美國的盲人歌手-史提夫汪達來做調查,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很不錯了。從老師你連續6篇馬頭山文章中提到的台灣原生的刺竹林、羞禮花、大葉捕魚木、澤瀉蕨、岩生秋海棠。加上我短暫調查結論:馬頭山地區具有族群數量龐大的厚圓澤蟹;以及造成厚圓澤蟹習性特殊的哺乳動物天敵。這些情況顯示馬頭山地區在被我們長期忽略;沒有開發作為的情況下,已經成為台灣西南平原與丘陵地區珍貴原生物種的諾亞方舟。

我想馬頭山地區縱使有再多的珍貴稀有動、植物都很難觸動絕大多數台灣人對自然冷漠的心。在經濟掛帥的情況下,大多數人會傾向於認同事業廢棄物必須要有適當的掩埋場。的確,台灣是需要事業廢棄物掩埋場,但設置在馬頭山地區卻絕對是個錯誤。馬頭山地區是否具有豐沛的地下水是設置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關鍵因素。如果沒有地下水,泥岩不透水的特性自然是設置掩埋場的適宜地點(雖然泥岩地質的高度不穩定性也會是個大問題)。但是如果地下水源豐沛,事業廢棄物又包括了許多毒性的物質,那在馬頭山設置掩埋場可能就會帶來嚴重的災難,造成地下水的污染並進而可能影響到地表水。現在的難題就是開發方與反對開發方對地下水是否豐沛的調查結果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論。自救會認為馬頭山地區有豐沛的地下水,富駿公司則說沒有甚麼地下水。在馬頭山的四天四夜的田野調查過程,我幾乎走訪了絕大多數富駿公司與自救會所開鑿的地下井所在位置。富駿公司所開鑿的地下井大部分位於馬頭山的泥岩高地上,雖然也是馬頭山要設置掩埋場的範圍,但與溪谷所在的位置海拔落差很大,大部分都超過30公尺以上,這些地下井沒有地下水本也是理所當然。

生物是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其所棲息的自然環境特性。馬頭山地區是厚圓澤蟹的諾亞方舟,也極可能厚圓澤蟹這個物種在地球上最重要的棲息地。厚圓澤蟹雖然是陸蟹,但日常生活都極度依賴洞穴底部的水分濕潤其呼吸的鰓與「肺」、及補充其外出活動時身體所散失的水分,更需要在其洞穴底部的水內蛻殼,才能夠順利的長大及繁衍。而厚圓澤蟹因為體型大小的限制,挖洞能力有限,因此可能必須在地下水位較接近地表的地方才能夠生存。墾丁國家公園「後灣地區」的海岸能夠在停止農業使用後,短時間內就繁衍出種類與數量繁多的陸蟹之關鍵原因正是因為地下水位接近地表,或許也是相同的因素讓馬頭山地區擁有大量的陸生型澤蟹。而馬頭山周遭幾個終年不會枯竭的埤塘,也是此區域具有豐沛地下水的另一個佐證。

    台灣長期陷入經濟開發與環境保護的無止盡爭議的關鍵原因是缺乏詳實正確的基礎研究資料。在政府長年忽視地質、水文、動、植物生態基礎研究的狀況下,每一個開發案的選址幾乎都是瞎子摸象。因此幾乎所有的開發案都是先射箭再畫靶,選定好開發地點之後再進行環境影響評估,自然會引發出許許多多的問題。因此我們的核一廠、核二廠的中間是山腳斷層,核三廠則是直接蓋在恆春斷層上,核四廠更是破天荒的蓋在活火山-龜山島的噴發影響範圍內。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情況也是一樣,廠商都已經花了一大筆錢買好了土地,環境影響評估自然是非得通過不可,哪管馬頭山地區有什麼珍稀的動、植物?還是地下有斷層及地下水?以我的標準來看,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生態調查報告是做的極度粗糙草率。而環評計畫書是廠商進行環境開發的第一步,如果第一步就做得如此草率不堪,叫我如何能相信這個公司會把後續的事情做好。

    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環評報告書的內容背離現場實際狀況的事實是十分明顯。有些人是為了五斗米折腰,為了養家活口,只能夠昧著良心對現場事實視而不見。但最可惡的還是那些利益薰心的人,為了金錢利益可以出賣一切,連汙染數百萬人的飲用水源都無所謂了,更何況只是區區的一群厚圓澤蟹及幾株稀有植物。大多數電子與平面媒體關注社會八卦事件的興趣也遠遠高過於設置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種種爭議。普羅大眾住在都市紅塵中,為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瑣事忙碌不堪,也無暇關注發生在偏鄉的各種環境議題。垃圾場、掩埋場只要不是設在我家旁邊,就讓它設置吧。具有道德良心的人絕對是台灣社會目前瀕臨滅絕的珍貴稀有動物。
   
    2017年是我諸事不順的一年。父親生病,讓我今年進出醫院的次數超過之前50年的總和。而恆春半島香蕉灣地區的陸蟹也在今年面臨大崩壞的狀況,大部分的陸蟹族群都因為外來入侵種-黃瘋蟻的最後一擊而面臨消失的困境。港口溪河口的陸蟹也同時面臨生存危機,過去數以萬計的紅蟹族群現在也是風雨飄搖。今年九月中兩個星期的恆春半島陸蟹調查的結果讓我血壓飆高到不行。還好我在2013年時就已經開始將陸蟹的研究重心改放在澳洲的聖誕島上,每年在聖誕島野外工作時從自然野地所吸收的日月精華能量讓我還可以保持一整年的樂觀進取。今年是我聖誕島陸蟹研究很關鍵的一年,因此我必須要趕赴聖誕島。因為在20142015兩年大規模登陸返回的紅地蟹幼蟹群應該要在今年粉墨登場,加入繁殖遷徙的隊伍行列。因此,我可以從今年紅地蟹繁殖遷徙族群的體型結構;來評估紅地蟹幼蟹在聖誕島黃瘋蟻肆虐的情況下有多少能夠順利成長至性成熟,紅地蟹的未來是否還有希望。我更要根據今年聖誕島降海釋幼紅地蟹的族群數量,對聖誕島國家公園目前採用寄生蜂來消滅黃瘋蟻的生物防治法提出適當的建議,免得聖誕島的自然傳奇-紅地蟹繁殖遷徙故事崩壞瓦解,陷入萬劫不復;再也無法挽回的境地。我今天出發前往聖誕島,要在島上待滿8個星期,116日才會回到台灣。在我不在台灣的這段時間,就要麻煩老師你暫代我「陸蟹護法」一職,以你更全方位的方式守護馬頭山。而我回來之後必定立刻歸隊,與你一起共同搶救台灣西南部這艘即將面臨沉沒滅頂命運的「馬頭山方舟」。

                       你永遠的學生     劉烘昌筆
                       Nov. 19, 2017 於馬來西亞-吉隆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