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3日 星期一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6) ──策略備忘錄】

陳玉峯
~全國最大的舉債沒有統計數字,它正在腐蝕台灣很快到來的未來。
台灣的經濟部再不革命,必然害死台灣!~
馬頭山即將面臨黑白對決的命運,懇請國人關注(吳明憲 攝)。

公視柯金源導演傳給我看了二部反馬頭山垃圾掩埋場的報導或紀錄片。有段高雄市副市長對著鏡頭,理直氣壯地宣稱他們是「依法辦理」;「你們該找的是環評會,不是市政府……(之類的)」,那種嘴臉跟數十年前官僚處理「民怨」如出一轍。觀微知著,台灣數十年的民主運動,完全印證我們提醒了幾十年的尼采警語:「任何人跟怪獸戰鬥,最該提防的是,自己也變成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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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的一位基層民代,辛酸幽幽地對我說:
「卡早老民進黨或黨外時代,他們是真正為台灣打拚。他們有理想、有理念、有目標、有付出,精神真正好!如今民進黨是為選舉在使用的,穿上西裝、皮鞋,就不知道怎麼工作啊!卡早穿草鞋的,大家拚甲袂死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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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檢視著馬頭山自救會提供的,包括開發單位的環境影響說明書、自救會花鉅資探鑽岩心的分析報告等六份資料,真的如同高市副市長所言,正、反雙方拚著局部專業「仙拚仙」,依環評法規作起殊死巷戰時,我心愀然,曾幾何時,人民行使公義戰鬥的戰場,已然陷入「科技較勁」不成比例的泥淖,反而忽略了結構之惡,以及常識即可判斷的經驗世界?!
自救會投入種種環評研究調查報告。

另一方面,環評就環評,為什麼近年來又興起了所謂的「政策環評」,如此弔詭的環評反環評?再者,環境司法大戰也方興未艾,所謂的「國土計畫」行政命令,更挾帶著許多很可能是毀滅國土的鬆綁,環保署也自廢武功地附和,凡此林林總總若要細論,少有人有耐心、有經驗、有充分全觀而可以置喙,而基本環境人權已然淪落到抽象的大混戰,統治者正可混水摸魚、暗渡陳倉!
我不想寫些讓一般人掉入無底黑洞的論述,針對馬頭山案例,僅摘要若干連鎖議題,並稍加勾勒若干策略備忘。
其一,請看清一些事實、現象及相關議題:
1.質能不滅,現代文明的代價就是地球短時程無能分解的龐雜毒汙廢棄物。20世紀兩大外來政權之犧牲台灣,成就其台灣境外的政治目的,是台灣無能永續發展的歷史結構性成因。後來雖然經過民主轉型、主體意識覺醒,但以人性弱點及政客短視的現實性,環境及世代正義議題在政治染缸中或價值系統中,從來不成比例,更常只是工具性的使用之一,弱勢時候拿來虛幌,獲致相對權勢時隨手拋棄。
相對的,普通百姓在環境氛圍薄弱、生活現實的耳濡目染之下,對於生態環保這等不是立即性的因果關係的「遠距價值」,更難為之付出,或削減己利。生態環境公義便在如此「加減乘除」的利益算計下,只成了剩餘價值下的碎屑、雞肋,包括「最龐大」的宗教團體,也只是將「環保議題」拿來當工具使用而已。
環境生態議題是現今文明的永世困境,是世代人價值觀、生活型、全方位政治的大命題。環境運動是政治運動、文化暨價值改造運動、生活永續翻轉運動,時下所有運動都屬早已失掉機先的亡羊補牢,只讓惡化速率稍稍緩降或擱置,而非解決問題!
2.當我略加檢視後,我認為現今國土計畫應予擱置從頭來!我只能假設該「計畫」是由一些很好的、很辛苦的事務官或基層公職,加上也許幾個別具用心或包藏窩心的關鍵性事務官,碰上沒大腦、乏智慧、膚淺或短暫政治近利的政務官,聯手打造出來的。不但沒有要解決世代問題、過往遺禍國土的問題,反而落井下石,以完遂特定利益政商系統的今後發展。
摧毀國土計畫?

為正本清源,為政者必須瞭解,歷來國家最大的舉債沒有數據,而是透支具遺害世代未來財的環境問題!過往幾乎所有重大的能源、經濟發展政策,完全不計社會成本及世代成本,例如核電故意漏計核廢的處理、山坡地及森林開發只算農林收入、水庫開發從不為下一代水資源使用而考量、事業毒汙不解決海陸空公眾及世代的代價……!
結構根源問題首在經濟部必須大刀闊斧,進行體制及腦袋的大革命,讓EconomyEcology兩大家融合為本來的「一家」!經濟部再不革命,必然害死今後世代、害死台灣!經濟部不僅不經濟,更非常不「衛生」!
而「前瞻」計畫的前提是:解決歷來堆積龐大且不斷依不等級數滾大的環境債務,國家每年度預算至少應撥出13成,用來處理過往經建發展及今後文明代價,同時建立新永續發展國家真正前瞻的環境產業,終止債留子孫的惡業!
3.事業廢棄物的社會及世代成本過往從未恰當的估算與規劃,長期姑息下來,發展成為部分合法化(例如爐渣)之充塞公共建設,毒汙全國陸海域及海岸;部分則讓國家六大民營掩埋場(乙級)賺進「不義」之財,毒害環境,且不斷要增設掩埋場。近十餘年來,掩埋場都指向西南半壁,例如永揚案、歐欣之於龍崎、富駿之於馬頭山等系列案例,根本原因之一,西南半壁的惡地形泥岩地層自古被視為不良土地,完全忽視其在台灣自然史、演化史的重要地位,百年來也無人注意到其在台灣生態系的內涵,造成台灣生態保育失落的環節。
我再度呼籲當局,以「前瞻計畫」龐大預算撥出小小經費,針對台灣西南部泥岩地層、地形、動植物生態、人文史蹟、國家安全、氣候變遷下各面向的相關議題、法規、經建產業、區域計畫等等,全面調查、規劃百年思維,設置各級保護(育)區、景觀區、產業發展、觀光,以及全方位國土終極計畫,而最最重要者,泥岩生態保護區必須設定多個,包括連結的生態廊道一併妥善規劃,動員中央與地方、基層鄉鎮與學界,一舉還給泥岩地層百年公道之。
4.馬頭山區依我勘查生態的內涵,以及資料分析,其乃旗山以西,最具代表性的地理景觀,深具在地傳統文化,以及心理上的象徵地標;山區生態特色例如:刺竹原生林之地文盛相生態系;珍稀或瀕危植物如大葉捕魚木、羞禮花、澤瀉蕨、岩生秋海棠等等,只要再詳加調查,很可能有新發現;動物方面,我懷疑梅花鹿的族群,有可能是長期被視為已滅絕,但卻孑遺最後族群在此山區者,宜加以DNA等探究。如果可證實並非放養所逸出者,則此一發現,必成為國際保育的大事件而非同凡響!而蟹類如西南部珍稀種的厚圓澤蟹,乃至諸多昆蟲等,只要詳加跨年調查,必定會有驚人的重大發現,畢竟這是被遺漏的天演奇蹟地區。
馬頭山原生植物的台灣海桐(2017.11.5)。

5.泥岩地層最不該被劃設為毒汙廢棄物的永久或長期掩埋場,此面向「反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自救會」投注以最大心力及經費,進行岩心鑽探、地下水位及水量鑽井調查、斷層及地層錯動的事實及潛存危機、地層滲漏與崩蝕、地質露頭的全面調查,以及針對開發單位的環境影響說明書的「抓包」等等,在在證明此一地體一旦被設置掩埋場,必然造成整體地景、地貌、地理風水的徹底破壞,很可能掩埋場因地層錯動、抬升而潰決,更且以地下水源的充沛,在豪大雨或氣候變遷的影響下,毒汙水將逸出而污染二仁溪,等等諸多預警。
其實光憑觀察常識、百餘年來在地人的經驗等,再怎麼愚蠢的人也看得出地表、地層的快速蝕解與易移。2017115日,高淑慧、黃松宏、吳美娥、吳明憲、黃惠敏、楊國禎、一位攝影師與我的現勘,在掩埋場預定地的尾端,二仁溪上游谷頭地,之與年餘前的地貌,業已幡然改變,新形成一長條形水池,旁側崩蝕土堆的角度,明確標示其乃新塌崩的小型堰塞。而沿途處處泥岩層龜裂,蝕解溝深度、寬度大小不一!在此等隨時高度變化的地形、地層設置水泥硬體,用以填置毒汙物質,無異海灘築屋,怎可能不會分崩離析而污染四溢?

新的崩蝕地佈堆泥岩土,而經水流沖蝕後,則以卵石留存(馬頭山溪溝;2017.11.5)。

新形成長條形的小堰塞池(馬頭山溪溝;2017.11.5)。

2017115日勘調所見,處處侵蝕溝(馬頭山區)。

任何環境說明書撰述者、環評委員同意開發者,皆該列名立碑誌記,以供事故發生或災變出現時,廣受世人「評斷是非」,以昭公信!
其二,反馬頭山掩埋場運動策略之我見:
1.      本案是當代在地不公義、世代環境不正義的類型,超越環境法規的爭議;本案是政治公義的議題,抗爭訴求宜指向總統府、行政院,要求政府斥資買下業主地,劃歸國有財產局。
2.      馬頭山區應由公權單位在土地國有之後,劃設刺竹天然林生態保護區,留下西南半壁一處生態保育據點,確保二仁溪水源谷頭的健全,安定旗山地理民心。
3.      自救會理該秉持埋鍋造飯、長期駐守之決心,串聯全國公義團體或專業人士,發動種種策略性戰術,依政治性解決為方針。
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駐守站(2017.11.5)。

4.      自救會應由抗爭運動中,打造新社區文化,培育、教育在地人文暨自然知識系統,強化自然情操暨土地倫理。鄰近中、小學教育人員更宜研訂在地課程,奠定主體意識與鄉土情懷,發展環境教育的世紀遠景。而文史研究、在地創發,一併自由發展。

(具體細部戰術,不宜在此陳述)

2017年11月10日 星期五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5) ──刺竹思想起(刺竹文化論)】

陳玉峯
§ 台灣傳統的心音
我的故鄉是觀音媽祖婆反清大本營之一的北港鎮,而父親的老家位於北港鎮郊,地名就叫「竹圍仔」。
如其地名,陳家公廳的後方,長滿我生平僅見,最高聳蔽天的,巨大的刺竹叢。許是童年影像的加乘,總之我腦海中烙印的,世界上「最高大」的竹叢。
然而,再怎麼高大頂多遮蔽半邊天,隨著距離可以是寸點大,足以入夢的,充其量是竹葉影幢幢晃盪,遠遠不如數不清形形色色、淒厲怪異的長短竹號!身為台灣鄉野草莽的任何人,恐怕生前、死後都永遠的魔音穿腦、驚心動魄、魂顛靈抖!
我無意舞文弄墨、多事呻吟,我只是不相信有誰,不被刺竹的磨牙聲所震撼,特別是東北季風起飆的暗夜,居家周圍刺竹叢的交響絕唱,世界上沒有任何樂器或音聲,奏得出尾音似斷欲裂入無之後,無窮想像的轟然天崩地沉之感,而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
人類五感六識(也有人加上幽微的兩識,故說八識田中,事實上常人能感知者六識而已,其他兩識多不可言說!)其實可以交互影響、連鎖迸發為綜合意象,我在自然野地頻常察覺此等流轉、合成或蛻變,例如數大的視覺,很容易轉化為內在的聽覺,等等。
我認為傳統農業時代的台灣人,內在心音中,很大的成分來自刺竹的地文暨生文文化。這是入定感悟的形上體驗,我無能以指月禪胡說八道,但因目前我到馬頭山勘查,此地的氛圍勾起我深埋潛意識中,童年意象的胎記,教我猛然契機。
非邏輯或理性語言,我相信台灣傳統草根的精神,就某一角度而言,殆即刺竹文化:剛直有節、謙沖中空(台灣文化本來就是隱性禪!),但每遇病變老死,交相摩擦,產生狀似受詛咒的淒厲音聲,而斷折傾軋,一團絮亂,呈現多元的亂相、亂相的多元,而我輩的天責,差不多就是直探本質,破解四百年的舊不幸。

馬頭山天然生的刺竹林(2017.11.5)。

§ 刺竹地理文化學
全球因應不同氣候地理區,發展出各自的極相生態系(climax的概念),古典西方生物地理學者歸納出各大類型終極的植被或生態帶,也因應局部環境因子的盛行,命名各類亞極相(subclimax),例如地文亞極相,台灣西南半壁年週期乾旱泥岩地的刺竹林即為一例。
由生態現象連結到人文,遂產生「地理決定論」的主張,且認為特定地區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產生特定的生活型或文化,該文化底層正是土地、自然資源的特徵。
然而華人文化卻與地理決定論對沖,具有強烈的自我文化中心觀,三十餘年前我名之為「文化決定論」。「文化決定論」否定台灣本土的主體性、主體意識,在台灣歷來六大政權的更替中,最強烈地排斥台灣的土地倫理與自然文化,造成今後生態災變與環境危機的結構性主因,但表面上都在高倡沒有自然實體的抽象自然文化。
此間的異數之一,就是刺竹文化。
因為刺竹是原住民在地生活型的要素,華人不僅沒有排斥,反而融入自己的生活型,甚至於將刺竹視同自身的外來文化,有點類似雅利安人結合印度本土的「業」及「輪迴觀」,形成婆羅門教及佛教。
就生態形相學(physiognomy)而言,刺竹的體型高大,突破台灣低地或西南部淺山、惡地的所有樹木,且以單叢聚落(地下莖合軸叢生所造成),組合成不等閉合程度的刺竹原始林。
§ 神秘的竹子開花
全球的竹子大約有65屬、1,200餘種,大多數的竹種必須間隔數年、數十年或百餘年才開花一次,許多種類迄今仍未有開花的記錄,然而,大多數的竹類開花後即行枯死。問題是同一叢的竹子,開花的竹稈死了,其他竹稈是否跟著死?
刺竹過往開花的記錄不多,也乏詳實的調查研究,似乎數十年才會開花一次,也因為罕見開花,而被民間視開花為異象,留下俚諺:
「刺竹開花,有人會衰!」
此次我在馬頭山區的觀察認為,無性繁殖拓展的大叢刺竹,開花、死亡的竹稈有集中的現象,但未開花的周圍竹稈依然存活,且可持續往四周發展新中軸叢生。如果經長期觀察,或開挖檢視地下莖的生長傾向,或可發現刺竹也是「會走路的樹」,而異地更新也說不定。

馬頭山刺竹叢中心部位開花後枯死,但周邊尚有活稈。然而,必須挖掘地下莖有無連體才能確定(2017.11.5)。

刺竹叢老稈枯死斷折,更新稈接替
(馬頭山;2017.11.5)。

§ 刺竹造林曾經的盛世
農業時代的台灣各地廣植刺竹,1942年日本當局統計,全台灣計有刺竹林5,561公頃,株(稈)數達21,331,072。台灣鼎革前後,全台各種竹林被大量濫伐。1947年(發生228事件的這一年)林產管理局統計全台所有竹林被伐除三分之二,但個別竹種並無明細(台銀金融研究室,1950162頁)。
1960年的調查顯示,全台刺竹林面積增加為8,011公頃。到了1966年前後,由於香蕉出口量激增,而刺竹提供編織香蕉籠之用,因而水漲船高,竹材價格高漲數倍,農民競相種植刺竹,面積擴增為大約1萬公頃(林維治,1967)。
之後,隨著香蕉王國的沒落,刺竹造林也不復往昔盛況。
民間種植刺竹係採地下莖分段播植,遺傳物質較為單調、一致,就保育角度而言,天然種子苗的變異才是演化的生機。

感恩台灣山林土地,讓我有機緣在一生植被研究調查的尾聲,發覺過往對西南半壁探索的遺漏,得以及時向台灣生界求懺!

2017年11月9日 星期四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4) ──被遺誤的刺竹原始林】

陳玉峯

§ 馬頭山理當成為刺竹原生林保護區
1980年代以降,隨著保護台灣原始林運動的風潮,社會上不斷鼓吹原生物種的栽植或造林(一開始當然是我們倡導本土化的催化)。然而,本土化運動很弔詭,最真實或徹底本土化者,正是沒有任何「本土化」,因為包括人在內的生界就是本土本身。正常人不須喊叫正常化!
自然人時代的原住民,所有資源取決於在地。外來移民的前階段如同原住民,除了攜來的作物種實之外,幾乎不會有人有外來種造林的行為。
此間,台灣最早期的種樹,當然取材於台灣在地的原生植物,其中,種植超過四、五百年以上的物種,刺竹(Bambusa stenostachya)是最普遍的一種。因為刺竹具有防風、圍籬、耐旱、食用、器具大量使用、建材等等實用性之外,更是軍事防禦的素材,清國統治台灣暨之前,刺竹牆代替了城牆,它們密集生長且枝節具銳刺,簡直就是總統府前的鐵絲刺網!
因為種植太過久遠、太過普遍,以至於大家誤以為刺竹林都是人造,從而遺忘了刺竹其實正是台灣的原始林之一大類型!
本文要為刺竹伸張久遠以來被遺誤的身份正名,也要提出如今之馬頭山等,台灣西南半壁的年週期旱地,包括泥岩惡地,就是刺竹的原始林區,馬頭山理當成為第一座原始刺竹林的生態保護區!

泥岩惡地是刺竹的原鄉(旗山溪與二仁溪的分水嶺;2017.11.5)。


§ 從本土純正血統淪落為外來街友的刺竹
1717年編成《諸羅縣誌》第十卷,登錄有台灣經濟植物279種。它記載刺竹:「……旁枝橫生,而多莿堅利,人不敢犯,密者可禦盜,草屋取為梁柱,器物資之,其用甚廣。」;它的附錄說台灣的竹類很多,刺竹特別多。
而更早了21年付梓的《台灣府誌》(台灣采風圖)說得更明確:
「刺竹番竹種也,大者數圍,葉繁幹密。有刺似鷹爪,殊堅利,惟台有之,土人多環植屋外,以禦盜。今城四周徧栽之。」
321年前的清國官僚毫不含糊地告訴世人:刺竹是台灣原住民的竹種,只存在於台灣,是台灣特產、固有種!因為它有利刺,平埔原住民(多族)多環種在住宅四周,以防盜匪,清國官僚沿用之,在台灣府城四周也種滿一周!
刺竹的正式學名是1899年命名發表的。台灣樹木學泰斗金平亮三,於1917年、1936年的鉅著《台灣樹木誌》,兩度確定刺竹是Endemic,固有特產種!

刺竹是原住民的防衛性植栽,取材於西南半壁的原始植群(馬頭山;2017.11.5)。
金平亮三註明,刺竹自古以來都被種植在居家周圍,用以防風、抵禦外敵,但近年來(註:最遲在1930年代上半葉)為防止瘧蚊孳生,漸多砍伐利用掉,而為充當田間農作物的防風牆,也廣泛栽種。又,刺竹的用途甚廣,例如建物的梁柱、家具、多種工具、竹筏、竹繩、檳擔(扁擔)、運水筒、弓、蒸籠、家禽籠的製作、樂器、童玩,不一而足。
金平氏的敘述,廣為後人(不加說明出處地「偷」用)引述。
然而,隨著「植物政治化」、「政治植物學」的偏見,殆自1950年代以降,刺竹漸次被模糊或中國化。此間變遷「罄竹難書」,坦白說,本文只暫引謝阿才(19581963)的〈諸羅縣誌植物名考〉連載中之刺竹引證(台灣省立博物館科學年刊),而我從家中全套影印的台銀經濟研究室出版的台灣方誌等查證,疑慮甚多。改日,或許我可以全面考據,寫一本刺竹的百科全書,而今只為其澄清生態地位及正名,龐多細目只能擱下。

§ 刺竹的原鄉本籍落在西南半壁泥岩惡地
大約從2012年以降,我因撰寫《蘇府王爺》、《台南的生態綠化》、《有容乃大》等等專書,且關切嶺南村、龍崎等環保事件,乃至今之馬頭山揭竿而起,才有因緣漸次探索西南半壁生界的原型,也驚覺此一生態史上被遺忘的大環節。
如今我大致可以確定,從恆春半島西南坡向的黃荊、相思樹等植群,乃地理氣候區的原始灌叢及半落葉原始林。往西北,出現青灰岩地層的年週期旱地,低山丘陵崩蝕、融蝕的地形、地勢高度更動地理區,刺竹以奇特的冬葉及夏葉不同適應型;靠藉節間的生長細胞在溼季迅速的伸長與增大、合軸叢生鉅大群團式的生長型等等生存策略,恰好成為泥岩惡地最龐大的單株群聚,形成不斷塊斑蝕解立地上的「超級大坦克」,演出地文及天候合一的極相社會。此等刺竹林,依不等密閉程度,提供鑲嵌型約半年旱季其他指標物種的落腳處,譜寫台灣西南半壁江山最具代表性的生態系。
而刺竹神蹟般的生態特色,由其染色體六倍體的超強性能所造就,正是台灣自然史上,低地最艱困的立地之上,終極型土地公的化身。
依據我多次的野調,從台南東山區東進到東原以南,以迄高雄阿蓮、內門等大區域中,原生或自然形成的刺竹群落,從山稜上半,乃至溪流兩岸,在在形成半開放型的植群。雖然馬頭山區不乏人為種植,整體而言,我斷定應是天然形成者為大宗!
馬頭山的刺竹原生群落殆為保存最完整的地區之一!馬頭山合該成為台灣第一座刺竹原生林的保護區!

我認定馬頭山刺竹林乃台灣保存相當完整的原生林,理當設置全國第一座刺竹林保護區(馬頭山;2017.11.5)。



2017年11月8日 星期三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3) ──珍稀懸疑物種大葉捕魚木(Grewia boehmerifolia Kanehira et Sasaki)】

陳玉峯




馬頭山的珍異瀕危物種大葉捕魚木(2017.11.5)。

下筆書寫本文是高風險的,我擔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然而我知道我不發聲,它必死無疑!因此必須寫。
這個珍稀物種在19世紀下半葉,推測原本數量就不多。它被正式採集的最早紀錄,殆是18941895年;地點很可能是屏東萬金。
我說不寫出來必死無疑,是因為它就存在於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預定地」的場址,該土地今屬「私人業主地」,即令不動工它也可能被「暗殺」,一旦動工,由於它所在的位置判斷,因為「玉石俱焚」,它也不大可能倖存!目前為止,整個馬頭山場域,只發現唯一一株,但我認為再詳加調查,必可發現其他殘存者。
它,就是小喬木,「大葉捕魚木」。毫無疑問的稀有或瀕危植物!
從愛丁堡大學畢業的英國人奧古斯丁˙亨利(Augustin Henry),於189211月來到台灣高雄,他在台灣停留約二年,大量採集高屏植物標本。他不僅自己採,更使役原住民往萬金的里港山麓採標本給他。他運用關係,獲得當時鵝鑾鼻燈塔監守人Schmürer的協助,請求原住民頭目,要其族人幫忙,上抵恆春半島海拔將近1千公尺的山地採集標本。
台灣植物研究史上,第一位採集人是羅伯特˙福穹氏(Robert Fortune),英國人(蘇格蘭)。他於1854420日從中國福州搭船到淡水港,他在淡水海岸只採集半天就搭船離開。
從福穹氏到亨利氏,凡41年期間,就是台灣植物研究史的第一大階段,也就是歐美或西方人士的探索台灣,而以英國人為主。1895年之後,進入日本人的第二大階段。
1896年,亨利發表〈台灣植物目錄〉,包括少數海藻類的隱花植物146種、顯花植物6281,283種,合計1,429種,是第一大階段研究史的總其成。
亨利氏的〈台灣植物目錄〉列有大葉捕魚木,但他的學名鑑定有問題。
後來,日本學者松村任三及早田文藏(1906年、1911年)也跟著使用亨利採用的學名;直到樹木學泰斗的金平亮三,依據佐佐木舜一的採集品,命名為Grewia boehmerifolia,於1928年發表為台灣特產種。
1977年,大葉捕魚木的學名被併入熱帶亞洲共同種的G. eriocarpa,也就是現今台灣植物誌採用者。
然而,究竟台灣西南部的大葉捕魚木是台灣特產種或熱帶亞洲共同種,在未深入進行分類研究之前,我不敢「相信」現今流行的學名,因此,我還是暫時採用金平亮三的台灣特產觀點。
世人以「物稀為貴」,約自1990年代以降,台灣流行栽植本土稀有物種,加上全球動植物「賞金獵人」的風潮,大葉捕魚木早經民間採植、栽培,我甚至於懷疑有無外來種交混的可能性。但是,無論何種狀況,真正原生地採集或發現地如:萬金、扇平、大岡山、山地門、八仙山麓、南橫、馬頭山等,野外真實的分布及數量,應屬於瀕危物種!雖然有人將之列為「易受害」等級,但得看是何人依據何等資訊下達者,大抵可能是辦公桌上或研究室內的推論。
我生平僅在南橫見過一小株!2017115日,楊國禎教授在馬頭山眼尖,大叫:「大葉捕魚木!歷來我只看過一次!」,粗略地說,我們兩人相加,780年的調查生涯,共計只在3個地方各看過1株!
大葉捕魚木瀕危且數量甚稀,主因至少兩大類:客觀上生育地的消失;主觀上它本身在台灣演化的困境,在此,特別呼籲農委會,儘速將之定位為一級保育的瀕危物種,切莫再遲疑!
另一隱憂,長年來台灣被誤導或以為栽培大量珍稀植物叫「保育」,要知動物園、植物園式的養殖、栽培,跟自然界的真正保育是兩回事。人為培殖者,基因池稀薄或單一,遠遠比不上自然界天演恐怖的汰選率!這方面我寫了幾十年,例如一株台灣紅檜神木一生產生種子28兆,很可能不到10粒可以長成大樹!
而小小馬頭山竟然孕育大葉捕魚木、澤瀉蕨、羞禮花、梅花鹿(註:有可能是未滅絕的天然族群!)、厚圓澤蟹等等,「石破天驚」的國寶級珍貴天演奇蹟,也就是近年來我發現百年來最受忽視的,台灣西南部惡地形之在冰河期與間冰期之間,台灣半壁江山氣候變遷的重大基因倉庫!如果再詳加調查,必定尚有重大發現!

澤瀉蕨(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厚圓澤蟹(馬頭山;自救會提供)。

梅花鹿的足跡(馬頭山溪谷;2017.11.5)。

奉千秋萬世我台灣之名,懇請蔡英文總統責令行政院,下達將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預定地收購,夥同龍崎等,台南、高雄、屏東等泥岩地區,全面進行進行保育總規劃,重新政策評估現今刻正上演的「國土計畫案」,暫緩荒謬的為行政而行政,終止部分無知官僚的誤導,傾聽真實土地生界、草根百姓的心聲吧!

馬頭山個案應夥同國土計畫全面檢討!

蔡總統啊!我們一群終生苦行,第一手研究調查土地生界的基層,難道比您任用的大官還不了解台灣生態?!我們長年透視歷史變遷,深知結構因果,我們對台灣主體的大愛永世不移,我們沒有私利、私欲、執著的過度偏見,我們深知人性的弱點或缺陷,但願您靜心感受台灣土地生界的賜福,稍加轉念,所謂四千億、八千億的「前瞻」,撥出小小的比例「後顧」,顧全台灣人世代身、心、靈的生機吧!
所謂珍稀物種,不僅是生物多樣性的元素,重點在於透露天演的趨勢或奧秘,它們跟整體生界的複雜關係,連結到我們文化的深層內裏。大葉捕魚木代表的,乃台灣西南部淺山西南坡向、泥岩惡地的指標物種之一。
大葉捕魚木全株密披星狀絨毛,互生葉卵狀橢圓、濶卵乃至近於圓形而多變,葉基的歪圓顯著;著繖形花序的黃花,妍美卻內斂。它全株予我形相的感受,像極了台灣草根素民的質樸。它的殞落,恐怕也是台灣素民精神的淪喪!
我祈天禱地,跪請上蒼垂憐,護我台灣整體暨世代生機!

埋鍋造飯,守護馬頭山的鄉親(2017.11.5)。



2017年11月7日 星期二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2) ──會哭會笑會憤怒的馬臉】

陳玉峯
自救會的標誌。

~我們本是星辰之子,具足宇宙中最充分的意識,可以感受山精地靈,否則,試問誰人沒有生前死後?!~
熟稔山川地理的吳明憲先生參與了「反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自救會」,也導引成員觀受馬頭山的「馬臉」神韻。2017115日,他驅車載著楊國禎教授、黃惠敏老師及我,登臨二仁溪與旗山溪兩大水系的分水嶺,眺望他所發現的「馬臉」。
馬頭山位於田寮鄉月世界的東方約5公里處,以馬頭山(標高219公尺)為圓心,5公里半徑範圍內,就只馬頭山鶴立雞群、昂首青天。
不妨進入時空隧道,數十或百萬年來,月世界、旗山西側等地區在造山運動擠壓中,不斷依斷層跳動躍升,平均高度應該都比今之馬頭山還高,但因泥岩惡地接受風吹、日曬、雨淋的風化、蝕解速率甚快,依不等安息角角度,呈現複雜不等的崩陷速率。這種泥岩地層本來就是很不穩定的地區,溪澗、水系、山丘表體等,隨著時間、地震、侵蝕等物、化作用,隨時隨地在改變,加上年週期旱季,水脹乾縮,崩塌、滑瀉無從捉摸,故被列為地質、地體高敏感或變動區,土地利用根本不該規劃為固定式長期的建物等。
在蝕解的時空流年,馬頭山以厚層砂岩體,相對堅硬地挺立,因而在周遭崩塌、流失的恆定中,異軍突出,形成旗山以西,最為突出的地標,自古被奉為山神聖地,也是此區民心依止的繫賴。
馬頭靈山異軍突起於泥岩地形(吳明憲 攝)。

馬頭山頭的厚層砂岩體長約550公尺、寬約20公尺,挺出於泥岩層高度約80公尺,因而從四面八方、長短距離觀看,它都雄鎮全山區。然而,因為砂岩鉅塊聳立,面對所有環境壓力也最為劇烈,因而從其四周崩蝕,故而山形陡峭,傾斜角從60度到垂直或小局部懸空,加上砂岩體已形成破裂面,不定時會有大小不一的岩塊崩落,依現今山腳岩塊檢視,崩落岩塊直徑多在15公尺間,一旦崩落,殺傷力驚人!
吳明憲君所宣稱的「馬臉」,事實上就是此一砂岩體的縱軸面,砂岩節理、崩塌後,夥同其上植物生長等,所形成的,特定時空下,整體場域或立體山系予人的意識刺激。
神佛無形,應物現形。在馬頭山下即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廢棄物放置場的悲劇下,我「看見」馬首搖擺嘶吼,鬃毛憤怒飛揚,彷彿向天控訴、悲鳴!
2017115日,我觀見馬頭嘶吼,此照片在手機上略加放大,當可看出我所觀進的意境。
搶救馬頭山靈山聖地(吳明憲 攝)。

我知道如果高雄市政府執意要為資本政商護航,此一守護高雄的地體、地靈必將逸去,而砂岩體必將蝕解,最可能在下次「大地震」中大毀,而政情及山川環境其實網網相牽,連鎖的變遷容或山搖地動。反之,如果馬頭山守得住一旅奇蹟,此半壁江山尚可依循自然律,緩慢生、住、滅。
我不是迷信,而是自然科學本來就是宇宙真理的數理及非數理一體呈現的探索。人地情感也是意識表現的一種形式,民怨、地怨從來會預警世間的動亂或祥和。歷史見證著一小撮人的私慾與執著,在在禍延世人及世代!
要知「事業廢棄物」代表資本業者獲取鉅大利益後,卻將毒化垃圾形成社會及世代的「共業」,政商在特定利益的關係下,又將「業障」轉成長期再一層的「暴利」剝削,卻犧牲山川自然大地生態系眾生的福祉,這等「社會成本」在道德或宗教角度而言,殆屬極端惡業,故而全球環境覺知早在20世紀下半葉即鼓吹「製造者、得利者、使用者付費」,任何生產者必須為其生產品負責,遑論栽贓給無辜者的毒汙物質。
容我再度強調:環保生態與經濟本來就是一家(EcologyEconomy),是一體兩面的同一件事;是資本家、特權者賺多賺少暴利的問題;是這代人與世代子孫權益分配與公義的問題;是慾望與良心比例原則的問題!!
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預定地」設在「私人業主地」,卻要摧毀自然生態系、地理風水守護區,又要禍延四鄰及世代;而業者之「利」,卻是背德造孽不成比例的極凶惡業,天理、生界豈能容之?!
而國家政治承擔全民及世代公義大議題,自當責成事業單位完全處理無汙成本,且妥善規劃終極去處,包括境外購租地域等,豈有挖東牆補西牆,嫁禍偏鄉、禍延地理聖山聖地,且危及世代的高變動地區之理?
奉台灣永世之名,懇請各級當局,留給馬頭山一縷命脈傳承!
馬頭山依我首觀,應類似「雙馬童」(觀音的原型),乃雙匹馬而非單一頭(吳明憲 攝)。
馬臉祥光護持半壁江山(吳明憲 攝)。


2017年11月6日 星期一

【搶救西南半壁的天兵天將(1) ──羞禮花(Biophytum sensitivum DC.)】

陳玉峯


你可以叫它感應草、見羞花,當然也可以使用不大符合中文語法的羞禮花。
感應草的體型袖珍,不惹人眼,但只要你定睛注目,瞬間瞝住你的驚喜與內在的某種觸動,它,是那樣奇特的造形,一碰觸,如同含羞草般,葉片就閉合下垂,像極了舞者謝幕。
它全株造形就是一根主莖直立向上,莖的最上部,叢生羽狀複葉,其生存策略有點像是迷你型的「菁仔叢」(台語叫檳榔為菁仔叢,意即直楞楞的一稈,上端長出叢生的羽狀複葉及檳榔,影射為人傻呼呼的直腸子,不知禮俗等變通。),爭取脫離地面的陽光。
神秘而有趣的是,它們的族群在嘉義以南的年週期旱地、惡地形泥岩砂質土上,以一年生的生長型,因應節氣而萌長,夏末開花、結實至秋季,冬季或旱期枯落而形骸消失,直接反應氣候變遷且調整下個年度的基因池(gene pool,指族群個體能否萌長、繁衍的基因集合),它們簡直就是天文、地文的小精靈,敏銳地呈現節氣的變遷,形成台灣西南半壁的低草植被的指標物種,銘記台灣地理氣候區原本的真面目(台灣若除去山地、高山,則生態系略似澎湖等全球的疏林形相)。
而它們的葉片晚上會睡覺,白天時,一遇風吹草動、外物碰觸,之所以敏銳閉合的機制,固然可以解釋清楚,然而,這類植物運動如何演化而來,有何生態意義(how comewhy?),恐怕就眾說紛紜,天人釐不清?
在我長年採集調查史上,大概就是馬頭山存有最大的族群,2017115日的勘調中,予我相見恨晚的感慨,因為這片南台丘陵異軍突起的馬頭山系,刻正面臨有史以來,徹底毀滅的殺機,所謂的「乙級廢棄物處理場」即將毀山填置。有人估計,這片不及30公頃的山谷地,擁有「2000億」(不知如何計算的?反正利益極高就是!)的價值,用來盛裝龐雜無法處理的垃圾商機!
西南半壁年週期旱地的泥岩地形,是台灣百年來,生物、生態研究失落的環節,歷來無人探及台灣在經歷冰河期、間冰期、小冰期、乾旱與潮溼的輪迴歷程中,泥岩地等惡地形,提供特定生物群的調整基因庫!它們是生界演化關鍵的一環節,迄今從未得到研究界的重視。這群天兵天將千萬不能因為人們的無知而滅絕啊!

馬頭山神有靈,祈願降下護國庇蔭啊!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