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幫助我翻譯日文古學術報告2、30年的澎湖人格者郭自得先生,我念著要去看他、當面致謝,結果我都沒有前往。最後,還靠藉當時96歲的他,在昏迷中發出的某種念力,提醒、協助我突然連夜趕到台南奇美醫院探望他,是他免除了我在世時,違背自己承諾自己的愧疚。2011年12月3日深夜近11時,我抵達病房,向安詳深眠、心跳恆定的他致意,誦唸《心經》,並與郭長生教授合作,為他淨身。
離開病房前,我向他說:歐吉桑!我會到澎湖看您的!
3天後,2011年12月6日晚上10時55分,心電圖的跳動趨於水平一線,相隔我到來,大約整3天或72小時。
郭前輩遺囑交代,馬上火化,不做告別式,不通告親朋好友,無聲無息返回澎湖,骨灰進靈骨塔。2011年12月9日夜晚,我致電郭長生教授,才得知他往生的訊息!
2012年10月初,我電繫郭長生教授,我要到澎湖看他爸爸。於是,我們相約10月15日在台南機場會合,飛澎湖媽宮。現在我要說的澎湖人的故事就是郭長生教授。
郭長生教授(2012.10.19)。
郭教授的人格特質至少一半以上傳承自郭自得前輩,他恬淡自安、客氣謙和,他的字典中找不到架子、面子、名聲、地位之類的東西。他的博士論文以及專精的內容,就是一般人永遠分不出芋仔、番薯的「雜草」,禾本科與莎草科。
我們在台南機場見面、購票、候機時,我問他:
「你學莎草、禾草植物,對人生見解有何影響?」
他答:「沒什麼影響。我去荷蘭學習,問我老闆為什麼他研究莎草科,他說啊就工作啊!運氣好的話,恰好是我愛做的,那就是幸福,否則就只是個工作罷了,要生活就得工作。反正東西那麼多,永遠研究不完嘛,台灣人說緣啦!當初我要研究時,去跟隨做禾本科的許建昌老師,他叫我做莎草科,沒必要重疊嘛,咱生物就這樣啊,種子飛得愈遠愈好,別跟自己的父母競爭養份啊。大概只是這樣,也沒特別去想。」
我逼問:「你剛說的是因,我問的是果,是問你做了莎草後,對你有何影響?」
§ 小草人生
郭教授侃侃而談:「草仔一向是生命力最頑強的東西,我的研究室就掛名『小草研究室』,學生叫我為『老草』,我則多多培養些『小草』,希望多產生些較堅強的年輕人,能夠擋卡久咧,不要像草莓族,不堪揪揪捏捏!所謂草根grass root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要求、期待自己要有這樣的韌性吧。說研究,只是吃頭路而已呢!……」
小草雖小,卻擁有走過的每一吋土地。
郭教授平實在敘述時,我想到的是澎湖的氣候及地體、土壤的先天條件,命盤本來就是雜草社會的特徵,也是6、7百年前汪大淵敘述的「有草無木」。我在看風水、地理或人的命格、命盤,是從整個生態、環境的活動系統在考量的,澎湖過去說是64個島,如今將一些較小塊的海中凸起也算進來,號稱總共有90個島。這90多個島,按照我過往研究植物生態的標準來論,澎湖所有的大、小島,全部都在海岸的範圍內,根本就沒有「內陸」。
而所謂的海岸,正是地球兩大生態系的分界過渡帶,陸域及海域的過渡區或交會帶,最大的環境特色就是生理旱地的所謂鹽分地帶,以及海浪、海風的動盪不安,它是陸域生命的兩大極端區(另一即高山)。
海岸是地球兩大生態系的過渡帶。
海岸生物的生命力,相較於陸域或山區,本來就極為強悍,以人類而言,更深富冒險性,也是海民,是草根中的草根。過去我調查、分析台灣人民的冒險度,以空間而言,從海岸到深山,冒險成功率從3成到9成;以時間而言,從鄭成功到如今台灣人,冒險成功率也大約是3成到9成。
我說「冒險成功率」幾成,指的是幾成就敢拚了,就敢下注了的意思,而且這一下注,輸了,可能就是傾家蕩產、賠上性命的;贏了,還不見得確保大富大貴、賺盡一切。
我認為澎湖人就是台灣華人海洋文化的草根中的草根,生命力強悍中的強悍,外觀卻是柔和如草,生命的質性,盡往土中深藏,而郭長生教授之專研莎草、禾草毋寧是本命土的應現啊!可是由他口中道來,就像路邊雜草,其貌不揚、無人注意,實則力道頑強而樸素無華。我們最容易看輕我們沒有的或無知的事物啊!
我沒有理由,也完全不用讚美郭長生教授,說句坦白話,我在台大植物系當助教及碩士生時,郭長生先生已是副教授卻又來攻讀博士班,而當時我氣盛,時而覺得郭教授未免也太過謙虛了,事隔幾年,我才稍稍可以瞭解地氣與人文或整體的交互相關。
§ 靈驗故事
從來謙和、嚴以待己的郭教授那天卻破口大罵馬政權對台灣的倒行逆施,一昧出賣台灣的行徑了,我們當時都已感知橫行70餘年狡猾暴政必將終結了,因為民心總是種奇妙的氛圍,能夠累積到發出改變力量的時候,往往是在最無力、最黑暗的時段。
當郭教授得知我已從自然生態轉攻宗教哲思時,他也談出了他曾經兩次的感應故事。
「1971年吧,那時我在和平初中當畢業班的導師,必須陪小朋友去畢旅,但因我有要事,只好找同事代理。學生臨行前,我找來康樂股長,塞給他5千塊說,這錢給你們去玩用,不用客氣。後來我跟吳天賞、王弼昭等人出去採集植物。由於吳體胖,走到半山腰就喊累,恰好山路旁有間廟,我們兩個就在廟裡吃中飯,其他人繼續攻頂。
飯飲後,我突然打個盹,忽然夢見康樂那學生跑來跟我說:『老師,我回來了,那些錢還剩下一些,我會還給您的!』,我說我不計較這些,錢就是要給你們用的,你自行處理就好了,不用再跟我說這些。然後我就清醒了。
那天採集回到家,我接到電話,說是康樂股長那位學生游泳溺死了,而溺死的時間點,正好是我作夢的時段,真不可思議啊!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位小孩非常有責任感,放假時,他常會回台東探往他阿嬤,每次阿嬤都幫他洗衣服、煑蛤仔給他吃。畢旅之前他最後一次回台東,他反常,所有衣服都自己洗,好像有預感似的,我是後來聽到他的家人這麼說……」。
郭教授的夢遇,若硬要以自然科學唯物思考的解釋,其中之一就是說,那位很有責任感的孩子,在滅頂臨死前惦記著他的責任未了,還沒跟老師結帳,這一念頭瞬間化作一種不知名的能量波,當下穿越時空,傳達到郭教授的腦波且完成對話。假設此為真,則郭教授夢醒那剎那,也是那學生的死亡點。
無法證明什麼,也非關真假,確定的是諸如此類的靈傳或巧合,數量繁多,不時有所聽聞。人類迄今為止,對現象界、心識乃至宇宙,所知相當有限。
郭教授接著又說了我們共同認識,曾經是台南採鑑植物入迷成痴的王弼昭先生之死。
「弼昭在壯年突然過世前的一小段時日內,整個人變得很急切地要做很多事。他一下子找蔣,一下子找林,要人家趕快印一大堆植物文獻給他,很著急,好像在跟時間賽跑。意外的那次,我恰好在台北開國際研討會。有一群美國人知道王弼昭這怪咖自家設有植物(特別是蕨類)標本室,裡面有一些很有趣的蕨類標本,他們想要在會議結束後,到台南看王的標本,我答應美國人陪他們南下。
就在美國人準備南下的前一天,曾景亮邀王弼昭去南迴公路採集,我一聽感覺不大妥當,因為王弼昭是個採集狂人,常常會流連忘返,而他雖然已答應美國人來訪,可是萬一到時候人卻不在家,我實在很難向人家交代。所以那天晚上我先從台北趕回台南,跑去他家問:是否明天人會回來,家人說會,恰好他家人拿著一堆我們一齊去美國玩的照片,他○○隨口告訴我:『這“元”喔!死死咧好啦!』因為王弼昭一天到晚忙生意、工作之外,假日就是瘋採集植物,形同棄家庭於不顧,而○○有時候講起話來像氣話或開開玩笑吧,不能說是詛咒。
隔天,美國人來了,我打電話到他家問他是否在家,幾點過去較方便?
不料,電話彼端傳來嗚咽的哭聲,太太說:弼昭死啊!晴天霹靂、造化弄人啊!
我跟王建平開車到山上去收屍,屍體停在派出所那裏。
王弼昭先生壯年在他最喜愛的採集旅途中猝死,固然有許多成因攪纏在一起。我聽曾景亮說,很奇怪喔,隔天不是還要採集,今晚不是該得養精蓄銳、早早休息嘛?喔,不!他整個晚上講東講西,講不停,好像這世人的代誌攏要趕快講完似的,反正就是直直唸啦……」
王弼昭的英年猝死,對台灣植物學界來說是個大損失,他是當時台灣少數幾位民間專業的佼佼者,頗有名氣且打進國際。我跟王的交情僅止於認識且欣賞他,今藉郭長生教授的口中,寫下我對他、對台灣的惋惜與哀悼,雖然時間上已經晚了很多、很多年!
沒有任何實證可以明確顯示人的猝死可以自己感知,否則不正可以自行採取若干自保之道;一些所謂「反常」的行為,通常只是事後聯想或誇張的不當聯結,但是,身心是一體的,生物或人的內外在狀況的確可以投射出來,只不過人們現今尚無法掌控或明確預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