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李岳勳前輩一生花了很多時間禪坐。我曾經訪談好美里太聖宮蔡隆德先生,蔡回憶起太聖宮委託李研撰《魍港媽祖》期間,李每到廟裡來,總是先打坐許久,才進行相關工作。
然而,李前輩在青年期或前壯年期,截然不同於壯年期以降之被各大廟宇爭相敦請蒞臨指導,他為文駁斥台灣的怪力亂神,依我認知,他一生一貫是倡導覺知的台灣先行者,他後來體悟出台灣傳統的宗教,不僅不是幾尊木雕塑像被裝神弄鬼者擺佈,而是自覺覺他的「寓像」,但為何6、70年前李前輩之鼓勵以科學代替迷信的努力,在如今科學「昌明」的時代,人們沉迷在偶像崇拜的現象,似乎從未改變呢?!這牽涉到人性、人心本質上的大議題,從某個角度而言,科學也是另類的「迷信」,重點在於生命本身。
李前輩於1949年11月8日,在「公論報」發表了一篇〈迷信雜談〉,內含幾則有趣的故事如下。
有天林家客廳的掛錶不見了,長老召集所有到過林家的訪客查案,無人承認。無計可施之下,他們相信神位上的玄天上帝必然「目睹」竊賊,因而拜拜卜杯。卜得連續12次聖杯,也就是概率4,096分之1,「確定」是一位從沒到過林家的青年所為,這位「衰小」的青年氣得拿了把菜刀到林家,將玄天上帝砍成兩半,然後丟給林家一大筆錢,足夠買新錶、新塑更高貴的神像,「平息」這「事件」。
但是事情未了,「衰小」青年的母親認為自家小孩褻瀆了神明,再度請神祭祀、陪罪,又花了一筆錢,云云。
第二則:
一個高中生怪罪一個初中生散佈該高中生的謠言,初中生矢口否認,高中生提出種種證據,初中生無能反駁時說:「你說我說你壞話,我說我沒有,這樣無法解決,要不然我們去城隍爺前發誓!」高中生生氣地說:「15世紀的木頭知道什麼,我明明有證據,為什麼還要向木頭發誓,你是什麼豬腦袋?!」初中生也破口大罵:「無天無地,無良之人」!
第三則敘述一個富家女去北港媽祖廟抽籤問婚事,抽到「戊子」籤:「總是前途莫辛勞,求神問聖枉是多;但看雞犬日過後,不須作福事如何」,恰好李前輩在旁,該女子向他請教,李前輩跟她說:
「妳問媽祖,媽祖要妳問自己;媽祖跟妳說好,妳自己不好也沒路用啊!」然而,如果她請教的是一般廟中「耆老」,則這支籤多被解釋成不好的,將來很可能埋下該女子的心理陰影。李前輩感嘆,畢生大事付諸偶然的籤詩,「未免太可憐了」!
第四則寫一位大商人,長年卜杯賺大錢,最後卻血本無歸的故事。
以上四則的類似案例,現今台灣社會幾乎是絕跡或少發生了,但第五則似乎是人性的通則,全球皆然:
草嶺潭建一座石廟時,由捐款人及金額統計,可得到一印象:愈是窮苦人的款數、款額相加愈多。「……所謂善男信女之類,在貧苦階級佔數最多,愈富有的,愈少善男信女……神明與貧苦大眾的關係似乎特別深厚。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善男信女就無從脫離苦海……病了,也要憑木頭去決定醫藥……」
蓋廟、雕塑神像,「就好像下命令要神明降附在神像上……只有運用科學,使科學在他們身上發生真實的功效,以事實使他們知道人類自己比神明偉大,無能的神明才能徹底地從這寶島掃下茫茫大海。」
李前輩書寫這篇文章時30歲,時間在228事件發生的2年8個月餘後,他正值血氣剛強的年代,他的思想還不很成熟,對台灣傳統宗教似乎尚處無知的時候,對人性、人心深沉的部分,似也尚未深入。或說,他自習日文書籍,還處於「科學青年」的階段。
然而,他已具備禪文化「自力聖道」的模式,只是氣血壓制掉若干寬容與慈悲,但聞嗅得出悲心洋溢。
相對的,百半年歲前後書寫的《禪在台灣》(32、33頁),對於台灣人的求神問卜,有了截然的態度差異,不僅敦厚地為其辯解,還直訴西方心靈探索理論,賦予超經驗法則或靈覺的位階。
乍看之下,前後狀似判若兩人,事實上是「覺悟」前後,表現手法的成熟度的問題。同一個太陽,清晨、午后與黃昏的色溫在在不同啊!而上引第五則的現代版大致是說,不久前西方的「研究報告」指稱,貧窮的人的智商表現,常常比其本來的智商降低一、二成,而窮人由於忙於應付因貧窮導致的困境而疲於奔命,對影響其自身利害的選擇及判斷力,頻常失了準頭,因而更加貧窮或難以翻身云云。由於我不認為此類研究是嚴謹的「科學」,其「科學」的涵養與認知深度亦或不足,但的確可以呈現人性表現的若干傾向,如同年輕的李前輩之所嘆息!
我之所以舉李前輩年輕時代,而且是在民智普遍未開的1940年代,一個只有小學畢業的台灣人,竟然可以寫出在當時何等「激進(radical)」的文章,具足西方實證理性的思維,格格不入於當代,充分表達如培根等,「知識就是力量」,且此理性的力量卻在後來,融入右半大腦的性靈力量,我只能說李前輩從小早已卓瑩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