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4日 星期六

婚禮致辭

陳玉峯


   我有位KMT基層「柱仔腳」的親戚很愛「名流社交」。數年前台大醫科高材畢業生的兒子要結婚,對象也是人中龍鳳,因而親戚來電,說是找了一批政商名流要證婚證辭,「整個家族就你最有〝名〞,因此請你務必來證婚」。
   過往台灣結婚儀式上的「致辭」,通常窮極無聊、千篇一律,而且十之八九,都要新人「早生貴子」,好像結婚只為了「幹那檔子事」。為何如此?最主要的原因是:婚禮通常都由新郎、新娘的父執輩主持,他們不認識新人,又總是隔著代溝,彷彿平行宇宙硬要連結之所致。
   「名人」一一致辭了,果不其然。輪到我了。面對陌生的新人,我實在想不出「該」講什麼?僵在台上也不是,所以我說:
   「我實在不知道結婚有什麼意義、人生有何意義……」滿場喧鬧的賓客突然靜寂下來;一位濃妝豔抹的貴婦扇子舉得高高地,一塊正要送入血盆大口的三頭鮑停格在半空中。
   「因為一個杯子之所以叫做茶杯或尿杯,是在使用過後才知道……」那塊鮑魚掉落餐桌上;那張嘴巴活似乾裂的蒴果,合不起來。
   「任何歷程,覺悟總在滄桑後;真相總在意料外,台語講:要知,要知就好額了!人啊,從來不是他的經驗之所生,上帝也沒創造有經驗的人;可以重覆演出的叫戲劇,永不回頭的叫人生。」
   摸索人生、婚姻的意義或有兩種態度:
Finds means in life (in marriage),通常只會找到霧中花、水中月、顛倒夢想。
Finds means to life (to marriage),就去過活它,分分秒秒自行決定何等意義或內涵。
雖然幸福不是由祝福而來,我還是由衷地祝福你們,活出有意思的婚姻生涯!」
我下台時,烏鴉跟麻雀還是沒有聲音。
   現世台灣到處是專家,婚姻、人際專家更是賽勝牛毛,容不得我置喙。我談旁側思考(lateral thinking)。
   曾經我在東大附小的操場跑步,當跑過一株大樹旁時,感覺背後有什麼東西逼進,一回頭,一隻撲過來的烏鶖猛然調頭。跑第二圈時,同樣情形發生。跑第三圈時我確定,烏鶖是從人背後攻擊人的,面對牠,牠就不敢造次。
   烏鶖具有領域性,特別在築巢哺育時,常奮不顧身地攻擊「入侵」其領域的其他動物。但對人,至少試圖攻擊我的這隻如此,牠從背後偷襲,或者也有可能,牠發現我乃至發動攻擊時有段時差,這段時差之後,攻擊行動的牠已經變成在我後面,但我毋寧認為牠採取「背後偷襲」策略,雖然如此認定,恰與前述「捍衛其領域」存有矛盾。
   東南亞如印度、印尼的老虎攻擊人。在地人由經驗,製作了假面具掛在後腦勺,據說被老虎攻擊的比例,降低了一半以上。呀!沒錯,你得「面」對牠!
   人類眼球的結構很有趣,在陰暗處並非正前方可以看得最清楚,而是左右兩旁近180度的橫向處,因為眼球兩側可以攝進全反射的光,反而更能看見東西。由於人們老是左右眼交叉成像,不習慣左右兩側的視野,因而走夜路時,頻常覺得兩旁不時出現「怪東西」,加上如果平常做了「虧心事」,則心裡更加毛毛地,而恐懼油然滋生。此時,最佳克服的辦法:那裡毛毛的,就轉向那裡,恐懼立消。
   凡此,只一原則:面對它,解決它。
   婚姻乃至人生百態,絕大部分的人、絕大多數場合,當問題發生時都採取逃避,因為逃避是老祖宗面對兇猛野獸的最佳策略,深深地遺傳或烙印在人心。
   另一方面,人的煩惱百分之99大概是自找的,剩下的百分之1通常也不例外。自尋煩惱加上不願意面對,活得很不輕鬆,從而身心毛病叢生。現今台灣人罹患「慢性失眠症(從未真正睡著,也未完全清醒)」2、3成;15%青少年有自殘的想法,付諸行動者約有1成;焦慮症、躁鬱症比例不斷翻升;怪、力、亂、神的花費額也隨之提高。
   然而,所謂「面對」的界定或內容,可就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老輩台灣人奉行明朝江南吳江人袁黃的《了凡四訓》,例如,該書強調改過的方法,先決條件要發三心:恥心、畏心及勇心,也就是要效法好人,懂得羞恥;要向良知、良心、鬼神交代,能夠戒慎恐懼;更要具備勇猛的毅力,殺掉因循苟且的惰性。然後,在三個層次改過:「有從事上改者,有從理上改者,有從心上改者。」
   現代人也許覺得上半段迂腐,但下半段是智慧。
   路上有個洞你掉下去摔傷了,一般人大概很難第二次再掉下去同一個洞;從邏輯、思考方式的變更,算是較高層級的「改過」;能夠從心性、智慧層次去改變,絕頂困難,但差不多就是上述所謂「面對」的精義!
   有能力決定自己生命、生活的內涵,又能夠坦然誠實面對問題,從心性上改弦易轍,這樣的人活一輩子或許相當於好幾個世代的修行吧!
~轉載自《民報》2014-06-14「專欄」

2014年6月9日 星期一

成長曲線

陳玉峯

       生命或現象界的生(成)長或衰退,或可化約為Sigma曲線:

       一開始的增長緩慢,然後漸次加速,直到最快速率處叫做反曲點,也就是這條曲線上,最高斜率的一點。反曲點之後,斜率或增長速率趨緩,直至斜率等於0的水平。

       反之,衰退(老)則循反方向,一開始緩慢,然後加速,越過衰老最快速點之後,再逐次減緩,但在衰老過程中,死亡的機率則漸增。

       春天,是許多物種求偶、交配、生殖的季節。台灣平地最常見的鳥種綠繡眼、白頭翁,就是在3-5月間產卵、孵化、哺育、離巢、高飛。

       曾經我觀測、紀錄綠繡眼(2年)及白頭翁(1年)的雛鳥生長,從孵化後到離巢、成鳥,歸納出離巢高飛日約是鳥隻生長的反曲點。

       雛鳥的生長,例如重量的增加、羽毛的茁壯,大致符合生長曲線。而離巢日的觀察最讓我感受震撼。

       一窩綠繡眼3隻小鳥展翅離巢日,鳥爸、鳥媽忙翻天,牠們從旁鼓舞、教導兒女跨出成年大禮(雖然我不懂鳥語,但從其頻繁的叫聲,配合跳上、跳下、斷續展翅、環繞飛翔的行為,似乎具有示範、砥礪、催促等等用意)。2隻小鳥一鼓作氣,一下子飛向枝椏停棲,另隻好不容易振翅上衝,卻力竭而掉落地面。

       接下來,急氣敗壞的鳥父母,加速來回啄食昆蟲等高蛋白食物,落地餵食地面的小鳥,較少次數餵食枝上那2隻,而兩代的叫聲吵雜、急切。反覆餵食與鼓舞之下,地面小鳥終於在多次嘗試後,飛躍上枝頭,前後歷時約1個小時。

       我也曾目睹白頭翁離巢日,同款模式發生,從而讓我下達:小鳥離巢日正是個體生長的反曲點,牠必須在短暫時程內,將父母賦予的資源,自行消化、吸收,並轉換為自身的能源與毅力,牠在那關鍵的時段成長最為迅速,且能否獨立或夭折,也在該時段決定。

       鳥父母不可能攙扶牠起飛,只能傾全力餵食與傳授技巧及經驗,而小鳥在父母精神及物資的苛護下,必須逕自轉化、生長與創造;牠能否成活,端視牠自己的本質、努力,以及外在環境因素的總和,包括機緣或意外。

       人類的許多現象,從個人到群體,也可化約為生長曲線,當然,複雜得多。

     我的一個朋友,地球公民基金會董事蘇振輝,當他靦腆地表達,他想要在女兒蘇怡儒的結婚日,贈予她《女兒書》之際,我不確定是否像是小鳥離巢日,鳥父母急切、殷殷的祝福?只是,如同拙於表達情感的台灣人,蘇董溢於訥訥言表的神情,不由得教我腦海中浮現綠繡眼、白頭翁,父母焦急、慈愛的那一幕幕場景。

       天下父母心纖細得無以復加,實在是人性的晶鑽,能夠表達的,不及於萬一。當蘇董要我以對待自己女兒的心情,著手編輯難以言傳的這份情愫,我心更加惶恐。某些層面,我遠比大多數人,更不懂得如何同女兒暢談關心的話啊!


       秉持著一絲絲同理心,乘著蘇董數位摯友的智慧、慈悲與大愛的翅膀,就讓我替蘇董笨拙地表達,對怡儒深深地祝福!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6-09「專欄」

2014年6月1日 星期日

親而不暱、疏而不離

陳玉峯


    生態研究顯示,通常果實掉落在地面上的模式,大致是離開母樹愈遠處,果實(或種子)的數量愈少,畫成圖示,約呈反J型;反之,果實或種子的萌發,以及長成苗木乃至新樹的成功率,卻出現相反的趨勢,離開母樹愈遠處,成功的比例愈高,而呈現J字型。圖示如下:


    以兩條曲線相交點離母樹的距離,劃出的一圓圈,大抵正是種苗萌長、發展新世代的最佳地點。或說該圓圈附近的區域,就是更新的最佳範圍。

    這當然是理想化、簡約化的現象說明,但拿來作為人際關係的譬諭,不失有趣或饒富反思的意境,特別是在世代之間。

    絕大多數的子女得到父母的溺愛、疼愛或喜愛,若即若離者不多,放牛吃草、不顧子女死活的極稀,約略相擬於果實數量曲線。

    而子女得以健康成長、爭氣成功或出人頭天者,不見得類似果實的萌長率曲線,但過份被溺愛的子女,不成材的比率的確偏高,適度照料、關懷、砥礪者,往往較有成就,因而勉強也可以J字圖型代表之。

    兩線相交處或許足以代表父母對待子女的最佳方式,或說:親而不暱、疏而不離,恰到好處,是為好教育。父母宜讓子女獨立運作,只適度支援、照料,不礙著子女開創的自由度。

    這只是比諭或比擬。莎士比亞說,比擬是易滑的。

    其實,形形色色的人際關係亦然。遠觀、褻玩、狎近都不是好辦法。

    台諺「近廟欺神」。愛因斯坦居家附近的小孩,殆只知道有個毛髮猖狂的糟老頭,故而古人只能易子而教;人世間最難聽的話語之一,大概是反目成仇的(曾經的)夫妻互揭瘡疤?!誰教他們曾經何其親暱。

    全世界沒有完完全全一樣的兩片樹葉;人間即令同卵雙生兒,發育的結果也不會有全然相同的兩個人;每個人永遠是宇宙的唯一,有了絕對的主體性,必然也是注定的某種孤獨,70億人口就有70億個本命星。奇妙的是,人與黑猩猩的染色體相同程度高達98%,遑論人種個人之間的相似度。

    距離有美感,太遠叫做不相干;多近叫貼切,與時俱進,社會上係以基本人權為底線。夫妻可以逾越,但只因「我願意、我喜歡」而絕非「我應該」!

    放棄主體、自主權的人絕非美德,無窮細節在此不列。阿拉伯諺語:「被石頭絆倒的人如果一再被絆倒,則他是活該!」

    如何拿捏,你家的事。

~轉載自《民報》2014-05-31「專欄」

2014年5月27日 星期二

黑色的小白兔

陳玉峯



    女兒小時候很喜歡小動物,我們只好養了小白兔。女兒堅持我們要分工:我負責餵養、清糞便,她負責跟牠們玩。

    一對兔子很快地生了一窩小小兔,小小兔多隻送人了,而留下一隻全身黑毛,只在胸口出現V字形白毛,還有4隻腳掌全白毛的公小兔,女兒命名牠叫小黑。小黑很喜歡看院子外的世界,經常前腳挺高、後腳站立,那模樣活像是台灣黑熊。

    有天早上,鄰家小朋友靠在圍籬外看兔子,突然小黑衝過去,兔身直立,人、兔恰好正面對看,小孩一陣驚呼:

「媽媽!媽媽!趕快來看,來看『黑色的小白兔』!」

    我坐在書桌前,被屋外小孩突如其來的吆喝,逼出了荒謬的喜感:「黑色的小白兔」;類似,但不同邏輯的冰店吩咐:「老闆!來碗比較熱的冰!」

    人類心靈的喜感存有多種類型,其中很重要的一類是「意料之外」。事實上並沒有「意料」,而只有「之外」!就簡稱「意外」。

    牛頓運動三定律之一:物體動者恆動、靜者恆靜。生命體還是宿存著這項物體的「定律」,或可稱之為「習性」,習以為常。

    而突破「常態」或「習性」,往往就會帶來「驚喜」或「Oh,My God!」,許多笑話的「賣點」都源自於此。再深入推衍,人心永遠帶著「突破的驚喜」,這是人的天性或宗教上所謂的「法性」,旨在「衝破」宇宙定律的束縛,朝向某種「永恆」邁進,不只如此,除了物化定律之外,人類更想突破「人心定律」,奔向屬靈的原鄉,也就是一切「意識」、「我覺」的終極來處與去處。在此,不談深奧的底蘊,只談初步「荒謬的喜感」。

    小白兔之所以叫做小白兔,是因為人類自雜色兔子中找出「白子」,加以人工繁殖,培育出白子的族群,從而以白子、白毛的特徵命名為「小白兔」。而白子是隱性基因的顯現,欠缺色素,因而眼球直接將微血管的血紅色素外映使然,只要體色含有一小撮色素,眼球即非紅色。市售「小白兔」其實有很多並非「白子」,只是白色兔毛佔較大比例而已,真正的「白子」是純白、紅眼。

    鄰居小孩因大人教導,誤以為所有叫做「小白兔」的動物都是白色,小孩不知或忘卻原來命名的原委,突然看見非白色的「小白兔」當然「驚喜、驚訝、誌怪」,顯然地,打破慣性、慣例就有一種喜悅;而我聽到「黑色的小白兔」產生的「荒謬喜感」,事實上是邏輯的弔詭或所謂的悖論,因果衝突的矛盾,或亞里斯多德的邏輯對上老子、佛陀的「困思邏輯」的背反。

    小至生活調劑、壓力舒緩,乃至創意大賣點,大至局勢開創、帝國霸業,無一不包括習性、習慣、常態的突破,甚至模仿小孩俯身從胯下看世界,都可看出奇妙的新視野。

    生物學的演化是不同世代之間的變化;達爾文的演化論存有兩大階段:一是產生子代時的突變或變異,這是逢機而乏方向性的,是上帝丟骰子的行為。第二階段是環境的天擇(natural selection),具有方向性,決定適合該環境條件的子代才能存活。當環境改變,天擇壓力隨之改變,原本「成功」的個體,其子代很可能被淘汰,除非子代已突變出足以適應新環境的綜合條件。

    人類超越純生物演化的特徵之一在於:人類的心智容許在同一世代之內,進行類似多世代的演化,不斷地在個人心智上運作永遠的創新,用以開創新局;一個人成功的經驗,可以是下階段失敗的主因。一生的「成功」,必然是不斷蛻變、適應與創造的總和體。

    經驗的智慧時而予人確保不斷蛻變的成功,也常叫人墮入習慣的死亡,除非是先見之明的機先。一些商業、企業性的雜誌頻頻教人如何「成功」,但大約九成閱讀該類雜誌的人是笨蛋,通常是學習別人的成功而失敗。重點是,如何在心智上蛻變成機先,這等智慧不會也不可能在雜誌上敘述。

    歷史經驗往往是偉大文化或文明的墳場;經驗、讀書永遠不能代替活性思考!任何人絕對不是他的經驗之所生,上帝卻從來沒創造有經驗的人;古老或先進智慧的經驗一半對、一半錯,能夠講得出來的叫糟粕。

    站在大樹下,觀看風中搖擺樹葉灑落下的天光閃爍明滅,沒有任何一瞬息的光斑是固定不變的。有黑色的小白兔,有沒有白色的小黑兔?當然!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5-26「專欄」

2014年5月23日 星期五

生態台灣 火焰上的扉頁

陳玉峯

火焰山是台灣有名的三大惡地形之一。

    在展讀台灣天書的數千個日子以來,無論山顛海隅或溪畔,每一頁總有令我悸動不已的震撼。繽紛善變的山系,任一面向隨時都可能出奇不意地綻放天光,不管是知性、理性或感性,即令是小小的驚異,也叫人欣喜不已。尤其,每座山靈常要出道啞謎,考驗我,如何編杜它的前世與今生;就像把關的人面獅身獸,讓我品嚐挑戰、恐懼與神秘的興奮,也迫使我的思考若利刃,俐落地切入心臟深處,好讓靈魂汨汨流出,盡情探索林間與后土的迷思。我知道童話為何多產生於北國黑森林。

 由於研究和工作,我有幸解讀福爾摩莎的千山萬水,這必然是機緣。我愛入山,卻怕出山:入山每每鍊就熾熱高昂的心,出山卻要立即碎入冰寒的現實界。我恨透這冷暖人間。

 近山情怯,今天丟給自己的作業是火炎山,一座全台絕無僅有的惡地,卻孕育了來自古典年代蒼翠的松。我熟知自上次冰河北退之後,台灣綠色生界的故事。松林應屬冰清玉潔的溫寒帶,而逐漸懊熱的天候,早將此等低地,挪移為亞熱帶雨林的地盤,只緣火炎山是惡地,阻擋了入侵的諸多闊葉樹,用它的偏執,守護著一族神蹟。

 我由高速路橋下走入相思林,尋常的次生植物相,伴隨珍稀的鴉膽子映入眼簾。山頂型植物的桔梗蘭,撐起串串紫花,散落在林下。直覺告訴我,這是旱地特徵,這山塊的本質保不了水溼,且循著接近稜線逐一出現的證據,很快的便將這頁天書的摘要,勾勒出來。

 這裡的喬木身材短矮,從基幹開始便提前分枝,好似叢生連體嬰。一些明明是附生樹幹上的拎壁龍、懸空蕨,竟然大大方方地走下地表,鋪陳出移位的綠帶。猖狂的白蟻活絡,提前終結了許多相思樹與馬尾松。

 檢視物種組合與物化因子的相關,天擇的成果透露,形塑此生界的巧手,必然是意外或獨特的環境,也就是肇因於曠古第四紀的地層,能因為劇烈的造山運動,快速抬舉了地殼,因而從中央山脈或其他地區,被河川帶出的大小卵石火速堆積,來不及層分粗細。於是在隨後的地動,恰巧將此一急就章的巨厚礫石層,隆擠成山,冒出今日的龜背狀丘陵。然而,山塊一旦出世,就如同生命誕生,外在環境壓力便開始鑿運,原本就情愛不足的大小石礫,在風吹、雨打、日曬、重力的牽引下,崩蝕紛紛,滾落成石河條條,而陡坡屹立,隨時準備降下石雨。

 在我登臨崩塌碗狀切口的危稜頂,不慎踢落頑石二、三,清晰地瞧著它們交叉跳躍加速墜去,每鏗
然的一次撞擊,便可能激迸出一批新生的滾石群,在短短的一條時間匹練中,級數加成、激盪交織,瞬間化為渾厚澎湃,宛若萬馬奔騰於石谷而轟然地動。即令在塵土裊裊升起的死寂前,零落短促但清脆的散石滑撞的尾音,依然狠狠地痛敲中樞神經,留下我好一陣的眩暈與愕然。


由於礫石的不定時及週期性的崩落,保存了馬尾松這一旅冰河孑遺於不墜。

 就是如此劇烈的崩解與風化,淘汰了諸多原本適合在此低地開拓的森林,卻叫善於爬岩、嗜陽耐旱成性的古老物種馬尾松一族獨秀,據地孑遺,印證它們曾經在福爾摩莎的地史上一度稱霸,只如今滄海桑田,留下最後這一嫡系,等待有緣人而來解讀。事實上,裸子植物馬尾松得以倖存的憑藉,除了滾動山河的棲地特色之外,祝融每隔一段時間,便為其氏族掃蕩其他植生也是主因。火燒焚毀整個林相,也喚醒松子的休眠,在別的物種沈寂的時段,搶得機先兀自成林。

 既已尋冀演替之鑰,接下來的工作便是架構植物社會輪迴史,這片馬尾松的幼苗,堀起於地變或回祿肆虐之後,用數十年的生長築林,老樹卻再也不肯庇蔭其子嗣,只容許異族耐陰的族群繁衍,以便將來完全取代這批先驅的老松,且自此松樹將退出舞台不復再生。果如其然則松樹不就萬劫不復,焉有長存續今的道理?只緣上述頻繁的地動與林火,每逢馬尾松林氣數將盡,地殼就來次天蠶再變,頓將成熟林分夥同地土悉數汰盡,重新鋪土孕育松苗的胎衣,呵護松族的香火綿延。神秘慮就在於后土剝落的速率,恰與松齡成契合,數萬年來竟然保存了這一脈韻律於不絕!

 相思林則是人造,也將為香楠森林所取代,我逐一丈量它們的代謝模式,詮釋每一種生命巧妙的位階與意義,雖是研究工作,可像是在拼湊上帝打翻的拼圖,每完成一幅總有喜悅,因而林分調查告一段落之後,恣意拍照與觀察自然山林每一種符號或象徵,便形成林間最大的享受,偏偏眼前這加株古松樹皮的圖案,叫我不知如何下手,因其古銅色的斑紋,逼散出強勁的生命閃光,卻又是隱藏在古典雅致的咖啡色系下,分明是用它自身油脂去鍊鍍的光采,那種美讓人心慌,我迷失在鏡頭雜亂的組合下,自然界每每有一拍不得、說不出的意境。顯然的,馬尾松是其一。

 採集、登錄、繪相與解謎,我游走於山徑。偶爾喜歡小跑一陣,尤其在咬人的陽光直曝區,七月的每根光刺,生似惡狠狠地射入毛細孔,催烤著裸露的頸部與手臂,此刻來一陣頂風的衝刺,那種快感不下於冰涼的青石板。

 然而,總得下山。回程仍循入山瘦稜,只是景致異動,例如小徑上掛滿人面蜿蛛的巨網,好似塵封多年而不記來時路;又如相思樹皮上,苔蘚、地衣或藻菌的聚落,隨著乾溼作調色盤上的淡出淡入:悠遠振耳的知了,總在天頂距處戛然打住、振翅他去;一段距離就會碰上誇張的攀木晰賜,牠老愛盤據小徑中央,以慣有的三角肩,上下祭天拜地。

 這段路多陡降的下坡,我的兩腳就像鐘擺,禁不住要向凹鞍盪去,直到對邊的上坡,抵銷前傾的力道。走在這等上上下下的路弧,我常會掉入催眠般的恍惚,一些童年的影像也會滑出記憶,一些糾纏無解的鬱結在此交會。六、七千個日子以來,我總是在文明與荒野間擺盪,入山與出山、入世與出世、現實與夢幻、體制內與外、保育與開發、公益與私利……,在此拉鋸、在此較勁,果真只有消長與對立?文明必與自然對決?否則我長年的夢魘為何無法對我族人告解?聽任我獨享后土絕美的天籟與樣相?也叫我為公權力長年反自然而痛骨錐心?

 大安溪河床在望,入山時不甚在意的砂石廠噪音,此刻分外尖銳,我何其熱切的企盼,何日我族人願意一齊走入山林,聆聽后土心聲,體會天地生命的禮讚,而非繼續激動開發的戰鼓,假借假科學、偽科學的掩護,顚覆台灣危在旦夕的維生體系,摧殘奄奄一息的自然?!

 高速公路上回首火炎奇山,礫石紅土宛若發焰燃燒,在窺得天機之後我陷入黯然,莫非我們留給下一代的,僅止於這些斷簡殘編?!

礫岩層亦是見證台灣島蓬萊造山運動的軌跡。


                        原載《聯合文學》一九九四年     ~本文摘自《生態台灣》

2014年5月18日 星期日

國家目標與政策

陳玉峯
從來耗費無底洞的民脂民膏的「國營企業」如台電
的核電計畫,是怎麼評估投資效益的?(圖:中央社)

別被標題的鉅大、枯燥妨礙閱讀,往下只是「生長曲線」的延伸。

曾經有位部長下台後與我聊天。我說:
任何國家元首、院長、部會首長就任前,總需要具備國家目標、願景及政策的基本主張。何謂國家目標及政策主張?或可以下列曲線代表之。


在主、客觀的條件之下,執事者對國家或社會的各類項目,在特定時段內,應列出其目標,例如教育、交通、經建、人口、國防……(各項目再細分或往上統籌成為國家總目標或理想),而所謂政策,殆即達成各項目標,以及在主、客觀複雜變動的條件下,隨著時間進展,維持可以接納的上下震盪,或可許可落差的策略之謂。

一項政策的效能或其成功與否,端視有無達成目標,以及能否控制在可以接受的上下震盪範圍之內。至於超出目標的,叫做幸運;低於目標,但仍在可接受範圍者,正是人謀智能的展現。相對的,不能達成目標、低於政策效能者,謂之失敗。

當今最欠缺的是,掌權者根本不知何謂國家或社會的目標,更不用說什麼政策。

前部長頻頻點頭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真可笑,之前我不認識該前部長。

個人、特定產經企業亦然。

上述,只是極為簡化的說法,而且,小至個人,大至國家、世代,與時俱變的因素龐雜,全世界最大容量、最高運算能力的電腦也算不出「絕對與必然」,但基本涵養或思惟總是必須。

朋友擔憂子女的「貿然投資、風險太大」,我將該狀況簡約描述,請教在紐約相關工作的年輕人。

正在吃早餐的年輕人劈頭一句:「人當然要在年輕時投資高風險,因為年紀大了風險承受力就下降!」然後劈哩啪啦不喘半口氣地說:
「投資第一守則:瞭解自己的風險承受力、規劃退休金,以及目前的經濟力。失敗沒關係,重點是有規劃、瞭解如何規劃。一定要先瞭解自己的經濟能力、投資目標或目的,投資並非只求回收利潤。投資者先得具備退休基金的規劃,接著設有dry powder,也就是緊急備用現金,以防萬一,然後將每月收支扣除掉退休金及基本消費,剩下的才可以投資。

投資有太多種類型,基本的觀念是diversification,也就是鷄蛋要分開放。回收大的,通常風險高。投資者得依據自己的風險承受力,決定多少百分比的風險。如果是父母的資產,則父母有權力拒絕子女的風險,子女該與父母訂立具有法律效應的合約……」

個人投資如此,試問國家呢?歷來經建投資如何規劃,所有的投資,何者、何人做過成效評估?如何評估?從來耗費無底洞的民脂民膏的「國營企業」如台電的核電計畫,如何?數十年來所謂的公共建設,特別是胡扯的水土保持、國土保安、災損復建等等,徹底是政治分贓、上下其手?而責任政治遙遙無期?

人生呢?人生算不算是一種投資?人生投資跟上帝、魔鬼或人性、良知簽約?當我們起心動念乃至付出資源、投入行動,朝向期待值邁進,容或某種程度已臻目標,且盡力維持在可容許的變動範圍之內,我們仍然必須抵擋無窮的風險,其中,最最本質性的風險,就是自己對待生命的見解,以及延展出來的價值觀,或內溯的生命哲學。至於國家,殆即國家的終級理想或基本國策。

~本文轉載自《民報》2014-05-17「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