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有位KMT基層「柱仔腳」的親戚很愛「名流社交」。數年前台大醫科高材畢業生的兒子要結婚,對象也是人中龍鳳,因而親戚來電,說是找了一批政商名流要證婚證辭,「整個家族就你最有〝名〞,因此請你務必來證婚」。
過往台灣結婚儀式上的「致辭」,通常窮極無聊、千篇一律,而且十之八九,都要新人「早生貴子」,好像結婚只為了「幹那檔子事」。為何如此?最主要的原因是:婚禮通常都由新郎、新娘的父執輩主持,他們不認識新人,又總是隔著代溝,彷彿平行宇宙硬要連結之所致。
「名人」一一致辭了,果不其然。輪到我了。面對陌生的新人,我實在想不出「該」講什麼?僵在台上也不是,所以我說:
「我實在不知道結婚有什麼意義、人生有何意義……」滿場喧鬧的賓客突然靜寂下來;一位濃妝豔抹的貴婦扇子舉得高高地,一塊正要送入血盆大口的三頭鮑停格在半空中。
「因為一個杯子之所以叫做茶杯或尿杯,是在使用過後才知道……」那塊鮑魚掉落餐桌上;那張嘴巴活似乾裂的蒴果,合不起來。
「任何歷程,覺悟總在滄桑後;真相總在意料外,台語講:要知,要知就好額了!人啊,從來不是他的經驗之所生,上帝也沒創造有經驗的人;可以重覆演出的叫戲劇,永不回頭的叫人生。」
摸索人生、婚姻的意義或有兩種態度:
Finds means in life (in marriage),通常只會找到霧中花、水中月、顛倒夢想。
Finds means to life (to marriage),就去過活它,分分秒秒自行決定何等意義或內涵。
雖然幸福不是由祝福而來,我還是由衷地祝福你們,活出有意思的婚姻生涯!」
我下台時,烏鴉跟麻雀還是沒有聲音。
現世台灣到處是專家,婚姻、人際專家更是賽勝牛毛,容不得我置喙。我談旁側思考(lateral thinking)。
曾經我在東大附小的操場跑步,當跑過一株大樹旁時,感覺背後有什麼東西逼進,一回頭,一隻撲過來的烏鶖猛然調頭。跑第二圈時,同樣情形發生。跑第三圈時我確定,烏鶖是從人背後攻擊人的,面對牠,牠就不敢造次。
烏鶖具有領域性,特別在築巢哺育時,常奮不顧身地攻擊「入侵」其領域的其他動物。但對人,至少試圖攻擊我的這隻如此,牠從背後偷襲,或者也有可能,牠發現我乃至發動攻擊時有段時差,這段時差之後,攻擊行動的牠已經變成在我後面,但我毋寧認為牠採取「背後偷襲」策略,雖然如此認定,恰與前述「捍衛其領域」存有矛盾。
東南亞如印度、印尼的老虎攻擊人。在地人由經驗,製作了假面具掛在後腦勺,據說被老虎攻擊的比例,降低了一半以上。呀!沒錯,你得「面」對牠!
人類眼球的結構很有趣,在陰暗處並非正前方可以看得最清楚,而是左右兩旁近180度的橫向處,因為眼球兩側可以攝進全反射的光,反而更能看見東西。由於人們老是左右眼交叉成像,不習慣左右兩側的視野,因而走夜路時,頻常覺得兩旁不時出現「怪東西」,加上如果平常做了「虧心事」,則心裡更加毛毛地,而恐懼油然滋生。此時,最佳克服的辦法:那裡毛毛的,就轉向那裡,恐懼立消。
凡此,只一原則:面對它,解決它。
婚姻乃至人生百態,絕大部分的人、絕大多數場合,當問題發生時都採取逃避,因為逃避是老祖宗面對兇猛野獸的最佳策略,深深地遺傳或烙印在人心。
另一方面,人的煩惱百分之99大概是自找的,剩下的百分之1通常也不例外。自尋煩惱加上不願意面對,活得很不輕鬆,從而身心毛病叢生。現今台灣人罹患「慢性失眠症(從未真正睡著,也未完全清醒)」2、3成;15%青少年有自殘的想法,付諸行動者約有1成;焦慮症、躁鬱症比例不斷翻升;怪、力、亂、神的花費額也隨之提高。
然而,所謂「面對」的界定或內容,可就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老輩台灣人奉行明朝江南吳江人袁黃的《了凡四訓》,例如,該書強調改過的方法,先決條件要發三心:恥心、畏心及勇心,也就是要效法好人,懂得羞恥;要向良知、良心、鬼神交代,能夠戒慎恐懼;更要具備勇猛的毅力,殺掉因循苟且的惰性。然後,在三個層次改過:「有從事上改者,有從理上改者,有從心上改者。」
現代人也許覺得上半段迂腐,但下半段是智慧。
路上有個洞你掉下去摔傷了,一般人大概很難第二次再掉下去同一個洞;從邏輯、思考方式的變更,算是較高層級的「改過」;能夠從心性、智慧層次去改變,絕頂困難,但差不多就是上述所謂「面對」的精義!
有能力決定自己生命、生活的內涵,又能夠坦然誠實面對問題,從心性上改弦易轍,這樣的人活一輩子或許相當於好幾個世代的修行吧!
~轉載自《民報》2014-06-14「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