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五輕運動首謀、主將之一的劉永鈴 (2013.11.4;後勁活動中心) |
陳玉峯
§ 患難戰友屈文義
劉永鈴認定的朋友,三教九流、無奇不有。從死在他家的殺人犯、施信民教授、呂欣怡教授、高中生,各路英雄好漢不一而足。最有意思的摯友,包括記者屈文義先生。
1980年代前後,全國各種弱勢運動漸次萌芽,1980年代末葉達到頂盛。此間,投身運動抗爭的菁英,許多人都是出身記者,因為,在那封建、霸權統治下的最大特徵之一,便是資訊絕對不對等(迄今也沒好多少),因而從事記者工作的人,只要稍一用心,幾乎等同於專業或達人。他們見多識廣,對各種思潮、行業,至少略見底蘊,對不公不義更是心知肚明,是以深具是非心、富有正義感的人看不下去,挺身對抗者不少,例如陳婉真、方儉、楊憲宏等等,而如屈文義者,雖未化身抗爭,卻以長期蹲點、融入地方、呼吸與共的方式,伴隨著後勁反五輕運動而定調其一生。
劉永鈴懷念起屈文義如同手足兄弟。然而,屈初到後勁時,似乎因為性格內向、拙於言辭、不善交際,一度被誤認為是特務或所謂的抓耙子。
「那是因為耿直、木訥,連跟人家打招呼都不會,更不願與別人爭執,只沈默在我旁側使然。他來到後勁跟我很契合。他不愛講話,但我會扯些議題讓他講,也常只限於我們兩人之間而已,一旦在公眾場合,他就呆若木鷄。於是,後勁人常常看到在我旁邊,有個幽靈般的陌生人,多嘴的人開始亂傳話,才引起誤解。
他的爸爸是雲林縣的環保局長,住北港吧?!因而他從小對環保議題就已耳濡目染,較有概念。慢慢地,他陪我喝酒,我們無所不談,醉了,或在沙發,或在我床上,倒頭就睡,但每次醒來都發現他掉落在床底下(笑)!
他是性情中人,跟我很接近。第一手的新聞我給他,往往是他的新聞稿見報後,其他小報才跟著他寫,想要增補一些訊息的,再打電話問我。於是,後勁事件中,他竄紅起來了,他也坦白地跟我說對他的好處不少,例如中油等發廣告找他。當時一般在報上刊廣告,介紹人費用是二成,一個月抽得的佣金常比本俸還多。他與我坦誠相待,但也養成了飲酒的習慣。常常,他發完稿後來找我,我拿出大瓶的日本清酒,兩人就這樣喝光……」
「是你害死了他?」我毫不留情質問。
「嘿那!我很愧疚!……」
感情豐富卻惜話如金的屈文義,雖然墨守著媒體人的倫理或規矩報導,實際上因為友情的發酵,毫無疑問,隨著酒精的沈澱與揮發,後勁已經成了認同的原鄉,他的心,隨著反五輕戰爭而高亢、而擔憂、而雀躍、而沮喪、而魂牽魄連。我相信1990年9月21日,反五輕運動劃下大階段休止符的那天,除了劉永鈴等反五輕諸大將之外,或明或暗或內幕或羅生門或鬼語啁啾,就屬他最透徹!因而「情傷」也很慘重。
劉永鈴在該夜送走哭泣中的大男孩之後,應該還有段殘酷的哀怨大戲暫且不表,總之,回到住處,屈文義陪著他喝悶酒。沒人知道苦酒浸泡下,那四片嘴唇究竟譜唱〈雨夜花〉、〈補破網〉,還是〈望春風〉,但我確知,該夜他倆的對話,正是台灣四百年被出賣史、被詛咒史的「哭調仔」,或藍調月琴史詩的碎片。儘管早已殞滅在台灣史的黑洞,而我確信黑洞表面的二度空間,留住了所有資訊,也許那一天,我或可藉由意識的內溯,還原那段三度空間的曾經。總之,闊別那小段的淒風苦雨,劉永鈴以殘存的記憶說:「我們喝到了深夜1、2點鐘,那種千鈞壓頂的苦悶透不過氣來。我們狂奔出去,滅頂在無止盡的黑暗中;我們力竭倒下,我發現我在哭,而屈文義這個『外省囝仔』竟然哭得比我還認真咧!而且,我們竟然是在一堆墳塚間……」
橫直我們就睡著了。醒來後才看清楚,我們睡在幾個盛裝骨骸的金斗甕之上。
屬靈的這部分,我相信是存在的,的確有那種『秘件』,只是我們不懂得如何解釋、如何描述它而已;只因我們無能解讀它的奧妙與神祕。
屈文義醒來後目光遲滯,有點憨神、憨神狀,似乎他較承受不了墓地的某種『秘件』,之後,我開車載他去觀音山一位朋友的空屋住。我聽朋友說,屈文義晚上沒睡覺,靜坐在床上,默默流淚。哇!有可能『煞』到了!他就這樣憨神、憨神……」
顯然劉永鈴沒有穿鑿附會的習慣,只就客觀、平實敘述,也沒談到之後如何。而屈文義如今身軀已物化,他的心靈、意識已無業報的載體,我無須追問。
「9.21之後,我重操舊業了一小段時程,西服店的招牌歷經『永鈴西服』、『反五輕西服』,更替為『候淨西服』。1992年西服店結束了,轉而經營第四台……」劉永鈴細數第四台的經營、散股、賭場間的放浪,乃至種竹筍的新生,略之。
藉由昔日「反五輕西服」招牌的螺絲鏽痕,確定舊址所在 (2014.3.4;後昌路105巷7號) |
「古意的屈文義發完稿還是來找我喝酒。他的女朋友,也是我介紹的,還得開車載他們出去𨑨([辶+日])迌咧!後來我開設第四台,樓上權充他們的洞房。他太太叫高主香,也是記者,身世坎坷,孤兒院長大的,一樣內向而不善交際,兩人投緣。婚後沒多久,太太來電,說她先生如何、如何,被我凶。唉!夫妻怎可能沒有口角嘛,我只想聽他們的甜蜜故事……」
羅漢腳仔做媒人,有趣。可以想像,年輕人的花前月下,還得有勞羅漢腳仔出點子、當司機、權充電燈泡!大約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八點檔連續劇,合該有這麼一幕:大社觀音山頂的星空月下,搖曳的黃荊掌狀葉旁,劉永鈴好不容易撮合男女主角坐定,趕緊尿遁,隱身密林中。他啜飲一口辛辣,怔怔地望向煉油廠橘紅色的天空,而雜色多變的濃煙、油雨、酸水、浮塵,和著他曾經姊弟戀的幾張劇照,無聲無息地飄落……
「他們婚後安定了,第二代也出世了,然後,20多年了吧,我沒再同他連絡,直到去年底(2013年11月),他突然想到我,來電說要來看我。他來時,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不大對勁了,我有點兒預感……大約月餘後他就往生了!聽說大概在2014年1月5日火化的……他太太更早之前已中風!他女兒今年應該20歲,樹德大學剛畢業吧?!……」
屈文義與女兒屈柔的留影 (屈柔提供) |
1987-1990年間是後勁的大時代,烽火連天,含淚浴血奮戰中相識相惜的友情分外珍貴。可以感受,相隔20多年預知自己即將遠行的屈文義,撐著病變的軀體探望老戰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