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2日 星期六

朋友啊!─台灣第一羅漢腳劉永鈴(中註) 2/5

反五輕運動首謀、主將之一的劉永鈴 (2013.11.4;後勁活動中心)

陳玉峯

§ 患難戰友屈文義

  劉永鈴認定的朋友,三教九流、無奇不有。從死在他家的殺人犯、施信民教授、呂欣怡教授、高中生,各路英雄好漢不一而足。最有意思的摯友,包括記者屈文義先生。

  1980年代前後,全國各種弱勢運動漸次萌芽,1980年代末葉達到頂盛。此間,投身運動抗爭的菁英,許多人都是出身記者,因為,在那封建、霸權統治下的最大特徵之一,便是資訊絕對不對等(迄今也沒好多少),因而從事記者工作的人,只要稍一用心,幾乎等同於專業或達人。他們見多識廣,對各種思潮、行業,至少略見底蘊,對不公不義更是心知肚明,是以深具是非心、富有正義感的人看不下去,挺身對抗者不少,例如陳婉真、方儉、楊憲宏等等,而如屈文義者,雖未化身抗爭,卻以長期蹲點、融入地方、呼吸與共的方式,伴隨著後勁反五輕運動而定調其一生。

  劉永鈴懷念起屈文義如同手足兄弟。然而,屈初到後勁時,似乎因為性格內向、拙於言辭、不善交際,一度被誤認為是特務或所謂的抓耙子。

  「那是因為耿直、木訥,連跟人家打招呼都不會,更不願與別人爭執,只沈默在我旁側使然。他來到後勁跟我很契合。他不愛講話,但我會扯些議題讓他講,也常只限於我們兩人之間而已,一旦在公眾場合,他就呆若木鷄。於是,後勁人常常看到在我旁邊,有個幽靈般的陌生人,多嘴的人開始亂傳話,才引起誤解。

他的爸爸是雲林縣的環保局長,住北港吧?!因而他從小對環保議題就已耳濡目染,較有概念。慢慢地,他陪我喝酒,我們無所不談,醉了,或在沙發,或在我床上,倒頭就睡,但每次醒來都發現他掉落在床底下(笑)!

  他是性情中人,跟我很接近。第一手的新聞我給他,往往是他的新聞稿見報後,其他小報才跟著他寫,想要增補一些訊息的,再打電話問我。於是,後勁事件中,他竄紅起來了,他也坦白地跟我說對他的好處不少,例如中油等發廣告找他。當時一般在報上刊廣告,介紹人費用是二成,一個月抽得的佣金常比本俸還多。他與我坦誠相待,但也養成了飲酒的習慣。常常,他發完稿後來找我,我拿出大瓶的日本清酒,兩人就這樣喝光……

「是你害死了他?」我毫不留情質問。

「嘿那!我很愧疚!……

  感情豐富卻惜話如金的屈文義,雖然墨守著媒體人的倫理或規矩報導,實際上因為友情的發酵,毫無疑問,隨著酒精的沈澱與揮發,後勁已經成了認同的原鄉,他的心,隨著反五輕戰爭而高亢、而擔憂、而雀躍、而沮喪、而魂牽魄連。我相信1990921日,反五輕運動劃下大階段休止符的那天,除了劉永鈴等反五輕諸大將之外,或明或暗或內幕或羅生門或鬼語啁啾,就屬他最透徹!因而「情傷」也很慘重。

  劉永鈴在該夜送走哭泣中的大男孩之後,應該還有段殘酷的哀怨大戲暫且不表,總之,回到住處,屈文義陪著他喝悶酒。沒人知道苦酒浸泡下,那四片嘴唇究竟譜唱〈雨夜花〉、〈補破網〉,還是〈望春風〉,但我確知,該夜他倆的對話,正是台灣四百年被出賣史、被詛咒史的「哭調仔」,或藍調月琴史詩的碎片。儘管早已殞滅在台灣史的黑洞,而我確信黑洞表面的二度空間,留住了所有資訊,也許那一天,我或可藉由意識的內溯,還原那段三度空間的曾經。總之,闊別那小段的淒風苦雨,劉永鈴以殘存的記憶說:「我們喝到了深夜12點鐘,那種千鈞壓頂的苦悶透不過氣來。我們狂奔出去,滅頂在無止盡的黑暗中;我們力竭倒下,我發現我在哭,而屈文義這個『外省囝仔』竟然哭得比我還認真咧!而且,我們竟然是在一堆墳塚間……

  橫直我們就睡著了。醒來後才看清楚,我們睡在幾個盛裝骨骸的金斗甕之上。

  屬靈的這部分,我相信是存在的,的確有那種『秘件』,只是我們不懂得如何解釋、如何描述它而已;只因我們無能解讀它的奧妙與神祕。

  屈文義醒來後目光遲滯,有點憨神、憨神狀,似乎他較承受不了墓地的某種『秘件』,之後,我開車載他去觀音山一位朋友的空屋住。我聽朋友說,屈文義晚上沒睡覺,靜坐在床上,默默流淚。哇!有可能『煞』到了!他就這樣憨神、憨神……

  顯然劉永鈴沒有穿鑿附會的習慣,只就客觀、平實敘述,也沒談到之後如何。而屈文義如今身軀已物化,他的心靈、意識已無業報的載體,我無須追問。

  921之後,我重操舊業了一小段時程,西服店的招牌歷經『永鈴西服』、『反五輕西服』,更替為『候淨西服』。1992年西服店結束了,轉而經營第四台……」劉永鈴細數第四台的經營、散股、賭場間的放浪,乃至種竹筍的新生,略之。
藉由昔日「反五輕西服」招牌的螺絲鏽痕,確定舊址所在 (2014.3.4;後昌路1057)

  「古意的屈文義發完稿還是來找我喝酒。他的女朋友,也是我介紹的,還得開車載他們出去𨑨([辶+日])迌咧!後來我開設第四台,樓上權充他們的洞房。他太太叫高主香,也是記者,身世坎坷,孤兒院長大的,一樣內向而不善交際,兩人投緣。婚後沒多久,太太來電,說她先生如何、如何,被我凶。唉!夫妻怎可能沒有口角嘛,我只想聽他們的甜蜜故事……

  羅漢腳仔做媒人,有趣。可以想像,年輕人的花前月下,還得有勞羅漢腳仔出點子、當司機、權充電燈泡!大約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八點檔連續劇,合該有這麼一幕:大社觀音山頂的星空月下,搖曳的黃荊掌狀葉旁,劉永鈴好不容易撮合男女主角坐定,趕緊尿遁,隱身密林中。他啜飲一口辛辣,怔怔地望向煉油廠橘紅色的天空,而雜色多變的濃煙、油雨、酸水、浮塵,和著他曾經姊弟戀的幾張劇照,無聲無息地飄落……

「他們婚後安定了,第二代也出世了,然後,20多年了吧,我沒再同他連絡,直到去年底(201311月),他突然想到我,來電說要來看我。他來時,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不大對勁了,我有點兒預感……大約月餘後他就往生了!聽說大概在201415日火化的……他太太更早之前已中風!他女兒今年應該20歲,樹德大學剛畢業吧?!……
屈文義與女兒屈柔的留影 (屈柔提供)



1987-1990年間是後勁的大時代,烽火連天,含淚浴血奮戰中相識相惜的友情分外珍貴。可以感受,相隔20多年預知自己即將遠行的屈文義,撐著病變的軀體探望老戰友的心情!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原載於《民報》2014-04-11「專欄」

朋友啊!─台灣第一羅漢腳劉永鈴(中註) 3/5

1990325日劉永鈴、楊朝明由這株芒果樹翻牆進中油廠區,爬上火燒塔 (2014.3.4;後勁)

陳玉峯

§ 勇士楊朝明與火燒塔事件附註

劉永鈴具有一種涵容能力,吸引具備正義感的各類極端性格者。如此描述並非將劉永鈴「神」化,只要端坐,就會有人前來護持,恰好相反,是因為他古道熱腸,仗義助人,且無負面心機,從而與他接觸者信任他,甚至推心置腹。

後勁中油長年汙染下,除了石化業本身之外,各行業界莫不深受其害,跟土地生界相關的產業最是直接,其中,後勁地區的園藝、盆栽,頻常枯死或病變,業者怨聲載道,屢屢訴求無門,也曾經將半死不活的盆栽,載運到中油廠區抗議。劉永鈴見狀,立即自告奮勇,協助園藝盆栽業者書寫抗爭布條、文書,提供策略或行動,向中油求償。因此,反五輕運動自然匯集了各股反汙染的力量。

此間,盆栽達人楊朝明先生即出錢出力,襄贊抗爭運動,甚至陪同劉永鈴冒死爬上火燒塔,締造台灣生態不服從主義的先聲。然而,反五輕運動史僅只一個空洞的名字,問及反五輕諸戰將,多不明其人。於是,我探問劉永鈴關於楊朝明。

「他,是怪中之怪,不甩反五輕的所有人,似乎只有我叫得動他。我們爬上火燒塔之後,他也不願或不懂得接受傳媒的採訪。抗爭運動末期,各種經費殆已告罄,他二話不說,主動捧著O萬元前來……

1990325日,全國環保人士會同後勁人展開反五輕誓師大會,壓箱法寶就是一組人潛進中油煉油廠,爬上火燒塔,掛起反五輕布條,並將自己銬在鐵塔上,營造抗爭的高峰。我們事前保密到家,訊息滴水不露。
原本人選45人出發又折回……迫於現實,且基於運動策略,我不得不出發,那裏的環境我較熟悉,我早就看準了一株芒果樹,爬上樹,翻過了23人高的圍牆及鐵絲刺網,拉著樹枝滑落,一氣呵成。

  楊朝明甚為勇壯,攜帶我們的布條、工具等。我們順利翻牆,潛進至塔底開始上爬,完全沒有安全措施……

劉永鈴、楊朝明攀爬上去的火燒塔 (2013.11.4;中油煉油廠圍牆外)


201434日單獨訪談劉永鈴之後我才瞭解,先前劉敘述的二組人員只是委婉的說辭,李三沖幫劉繪製的通行證,也只是平常潛進廠區的預備性偽造品。無論如何,臨危之際,楊朝明挺身襄贊劉永鈴,完成義舉,事前並非計畫中事。

以楊朝明拒絕與反五輕陣營人士稱兄道弟的性格,卻可默默慨然臨場承擔,令我想起光武中興,漢光武帝擁有28位「雲台將」,其中之一,驍勇善戰、身先士卒的馮異,每打完仗,眾人飲酒作樂,他老是獨自一人,靜坐在營地遠方的一株大樹下沈思,故而人稱「大樹將軍」。有天夜裡,戰傷極多的馮異死了,隔天眾人發現,他平素倚坐的大樹,一夕之間,落光了所有的樹葉,留下史書上一句:「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詠嘆!

後來呢?921之後,楊朝明自然回去他的本業。劉永鈴回味:
  「120年了,不知楊朝明去向。曾經有次,他到我的竹林下,帶酒來找我共飲。那時我身體狀況不佳(2010年?),無法同他促膝共飲、長談。之後迄今,再也沒有消息了……

後勁反五輕的年代適逢台灣世紀大轉型的頂峰期,KMT半個世紀的暴政,賦予平反的大氛圍,整體人民的時代價值觀,更締造出無比的正當性,故而1990年暨前後,多慷慨赴義的人物或氣質,是以素人英雄密度超高。而劉永鈴如此,相契合的朋友如是!

劉永鈴跟我談述過許多「朋友」,也再度引述客死北京的陳秀賢,連帶提及蔡建仁、陳菊曾經去祭拜已成骨灰罈的蘇慶黎女士,還有施信民教授等等,無論如何,都是叱吒風雲年代的熟識者。然而,關於同鄉故里,血濃於水、命運與共的同志卻難以啟口,多只讚美而乏故事。此間,事涉「情傷」,更以大局為重使然。

現今後勁人似多認定,當年親中油派或企圖從中牟取私利者,「在保生大帝或形上力量的作用下,非亡故即已離鄉」!

只是,在劉永鈴茫醉下,他會無由來的告訴我:
「那些人應該比我們這些古意人抗爭得更加劇烈才對啊!怎麼卻變成我們這些古意人打江山給他們呢?!我們上樹搖芒果下來讓你們撿,撿完還拿鋸子來鋸樹?!如此惡質?!……拆西門圍了3年多的帳棚?那些阿婆仔給你跪、向你磕頭,你怎忍心割得下?不怕下雨嗎?!

那一天,我就瞪著他們看,暗忖:冷眼看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可以理解為什麼相隔23年半,劉永鈴的傷口始終尚未癒合,時而鮮血直淌,因為,劉永鈴從未被國家機器打敗,從來只折服數千軍警鎮暴部隊,任何金彈、銀彈他天生避邪,什麼耳語、造謠、攻訐、特務、群魔傷不了他,卻敗在自家人的倫理情傷!他在等著4分之1個世紀的結局,如果壯志未酬,我相信他一定會是隻「厲鬼」!!也將會形成21世紀新的「王爺信仰」!

「一些媒體一直在套我的話,他們先用環保與經濟衝突的問題來撩撥,然後再以『郝伯村、蕭萬長到後勁』來套我口風。我告訴他們:『他們是來招安的!』你沒聽過『招安』嗎?!梁山泊108條好漢被朝廷招安,朝廷再用這股力量去打另一股勢力,坐收漁翁之利啊!……

「這些是見笑事啊,講給別人聽很不好意思!過往會探問此面向的,都是媒體人。一切都待104年中油如何遷廠,始有蓋棺論定吧……」

「陳老師啊!到時候抗爭再起,我一定會連絡你。我都想好戰略、戰術了。我先組怪手隊,拆除中油的圍牆……我把你排在重要的位置上,蔡朝鵬……

我聆聽著2015年的諾曼地大登陸作戰計畫,想著無止盡的歷史悲劇,凝視著這條漢子,心中萬般不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很清楚,就是坐著輪椅,也可以是人肉炸彈。劉永鈴這條血脈,是千餘年來孤臣孽子的一口意志!

201434日,是我後勁訪調第一階段的結束。這完全不是我的計畫,而是後勁人拒絕我,如同歷來他們拒絕「外人」一般。我沒料到,我剛加添柴火,準備投入而已!這是隔天,35日我才得知的弦外之音。然而,劉永鈴之託還是得完成。

這背後,存有一整部黑暗台灣史的悲劇!

 【……未完,閱讀 (下一頁)】


本文原載於《民報》2014-04-11「專欄」

朋友啊!─台灣第一羅漢腳劉永鈴(中註) 4/5

靜坐抗議中的劉永鈴 (1990年?)201434日他將此照片贈予筆者

陳玉峯

§ 中油蔭屍?

劉永鈴的「朋友」不只是世間活人,他也為「鬼友」申冤。

20多歲時,我對生死問題強烈好奇。之前這裡的墓埔地大遷移,我幾乎天天去觀摩。土公仔邊喝米酒邊挖掘,挖不了幾下就要休息。我說:『好啦!好啦!你去旁邊喝,我來鬥掘』因而見識到許多『蔭屍』,也就是未腐爛的暗綠黑褐的殭屍。

用膝蓋想也知道,整個墓埔地下,一定充滿濃濃的瓦斯或劇毒物質,導致許多屍體無法腐爛,也就是土中微生物系統遭受毒污影響,失去了分解有機物的功能!……

中油等石化業數十年毒污土壤、地下水文系統,禍及先人遺骸,而無法隨順轉化天地,難怪後勁人反五輕運動初起,率先以奇蹟、靈異(立杯、著杯,一個月內超過6次)事件發難的廟宇,首推「有應公.萬應公」,是真的死不安寧,連屍首還遭毒污迫害啊!

「有沒有蔭屍,我比土公仔更內行啦!如果是蔭屍,挖到一半時,蒼蠅就ㄧ大堆聚集了,牠們聞腐屍味而來,遠比其他生物敏銳多了……

的確,1996賀伯災變、1999921大震之後,我在各災區的調查、觀察經驗,也是如此。

接下來,劉永鈴與我討論污染後如何整治的議題,而談到海洋放流水更是義憤填膺,那是「中華民國」在台灣締造的最大惡業之一,迄今還在毒污海洋、無遠弗屆!

……北高雄地區石化鏈上、中、下游等工廠,夥同其他化學濃湯,匯聚在大社工業區放流總站,加壓打至這裡煉油廠大路旁,再延伸,由蚵仔寮漁港邊放流台灣海峽。20多年前我延請潛水的朋友,從蚵仔寮漁港出海,研判海洋放流水的出口處,潛水錄影,結果,一大串錄影帶只拍到一隻半死不活的白帶魚扭轉著魚體,其他完全如同死域……如今呢?只會更嚴重啊!我之前偶而溜進去大社工業區的放流水處巡看,水體黝黑若墨汁!怎會有這樣的政府、資本家呢?!

近年來我去蚵仔寮海邊,有家專賣釣客的「黑輪攤」,攤名響亮:『蚵仔寮大酒家』,釣客、討海人常在那兒歇息。我經常靜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抓魚,必須要航向枋寮更南方,高屏海域早已絕跡,不只打撈過度,而是被海洋放流水毒死光了吧!?……

為什麼一大票始終裝作看不見自己罪孽的業者、官員,可以享盡一切富貴、尊榮,大啖龍蝦、境外美食,還可大言不慚「做善事、做環保」?我曾經擔任過一段時程的公務員,因看不慣貪贓枉法的污官而辭職,更更上司派人慰留,我說:「您只要能幫我解答一個問題,我就可以當官矣:那些貪官污吏、喪盡天良、作惡多端的人,為什麼可以睡得比我還安穩?!」

不必再問世間有無公義。近年來我對「意識(Consciousness)」、「靈魂(Soul)」、「宇宙意識(Bhu’ma’ caetanya)」的若干參悟,可以感知心靈之與「因果業報(Karmaphala)」的關係,所有這些惡業當中,損及眾生、生界的毒污,存有極為複雜的「報應」,毫無疑問,地球生靈演化是踏上大滅絕之前的最後劫變階段,更多的劉永鈴意識即將誕生。

我與劉永鈴「幾世」之前就已熟識,我絕對是他「最古老的朋友」之一。


201434日這天,他帶我去他的竹林下、過往招待摯友的水餃店、反五輕西服店故址、1990年他翻越中油圍牆,爬上火燒塔的那株芒果樹、他那3坪大的蝸居處,等等,我也向他要了一張他不需要保存的,他的照片。這不是結局!

劉永鈴在其照片背後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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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載於《民報》2014-04-11「專欄」

朋友啊!─台灣第一羅漢腳劉永鈴(中註) 5/5

劉永鈴住處 (2014.3.4)

陳玉峯

§ 朋友啊!

薄暮時分,劉永鈴騎機車載著我,來到後勁溪旁他的竹林下。一垞、一垞整理好的烏麻綠竹叢,綠意盎然。劉永鈴指著竹林邊低矮的芒果樹說:

「芒果開花結果期一遇上中油、石化的硫化氫、酸雨,泰半折損。下雨時,人員若未遮蔽,雨水一沾上眼睛,則酸刺得張不開眼皮,頭皮也奇癢難耐。所有農作物當中,不必噴灑農藥,且抗污能力最強悍者即麻竹,所以我選擇種植烏麻綠仔……

竹林下應我要求,拍攝他跟竹叢的合影,也追問一句:
「人生至此,還剩什麼未了?!」

「(笑)做的不夠多,責任未了!我只盼普渡眾生的範圍可以再大一些些,能力、機緣如何非關我事,咱盡力做去……」我想到地藏王。而我們的雜談、閒聊不必登上文字,路邊雜草永遠冒芽茁長,不須語言、文字。
然後,我們回抵他的住處,3坪大的地面。
劉永鈴與他的烏麻綠竹林 (2014.3.4;後勁溪畔)

一樓,牆角一張老折桌,其上有個小型瓦斯爐,經年灰塵披其上。右側一個古老小冰箱,冰凍著數個塑膠杯水。靠門側,堆疊一批塑膠杯,賣涼水的姊姊所放置。別無他物。

上二樓。右角落一小間浴室;左面,無腳床攤鋪地面,床上揉皺著一條棉被、2個枕頭。床頭櫃上雜疊書籍。床前一張折疊桌,2個小置物架,些許看不出有何用處的雜物點綴架上。一個垃圾筒,塞滿免洗碗筷。床對角,一個電視機。

牆壁上貼著民國99年的365天大年曆,因為:「我在99年搬來此,這張年曆做紀念。」

這是劉永鈴作息的空間。我說足以蔽風雨,他答:
「有次大雨時,樓頂漏水,我那56大箱,前後花了大約30萬元購買的哲學、佛學書籍淋泡水中,也沒告知我,老姊清理出去,賣給廢紙回收商300元!……
劉永鈴於2010年搬入今址,這張年曆是他留誌入住年份者 (2014.3.4)

常人說人生是「荒謬的」,事實上是先預設著人生得是「合理的」,或某種「我執」,關於劉永鈴,則是雙重肯定與否定,或「八不」的非語言境地!

在他的密閉空間裏,他提及全球環境問題,對蘇聯1986年的核變,卻表達「不可思議」的荒謬感嘆!然後,我們外出:「帶你去吃水餃。每逢好朋友來訪,我都帶去的那家〈小鍋〉店。」

後昌路上的〈小鍋牛肉麵.水餃〉的規矩是,30個水餃才可下鍋,先前還有個特徵:「外省仔頭家不時痛罵他的台灣媳婦」而我只看見溫柔和藹的「老媳婦」招呼我們。水餃「不錯吃」,殆是台灣歷史大戲的「鼎邊菜」?!

劉永鈴常帶朋友用餐的水餃店 (2014.3.4;後昌路)


餐後在店家門口,劉永鈴比劃著19871020日,包圍立法院流血衝突後回到後勁,在後勁夜市舉辦了一場說明會:「人潮洶湧,水瀉不通,從夜市那邊迤邐到此,我們喇叭延長線一條接著一條……

「圍西門時,每天一堆阿婆仔在這裡(夜市站)搭乘6號公車到西門,圍顧西門,朝85,再搭著6號公車返抵這裡……」白首宮女話從前,抑或虬髯客的告白?前塵往事、往事前塵,某種時空的烙印,代表何等滄桑,又如何扭轉乾坤,還是還歸死寂的焦土?
劉永鈴與昔日對面鄰人陳宮帶歐巴桑 (2014.3.4;西服店故址前)

接著,幾步路後,我拍攝昔日蔡朝鵬妹妹開設的〈木上座〉簡餐店遺址,如今已改成大型文具店。而我沒有刻意想看些什麼歷史場景,劉永鈴卻載著我到他曾經的西裝店。故址前,他摸不清門牌號碼該是5號或7號。後來,憑藉著2樓牆壁上,往日招牌螺絲的鏽蝕痕跡,以及巧遇老鄰居(住對面)的陳宮帶歐巴桑,確定了「永鈴西服」、「反五輕西服」、「候淨西服」滄桑之所在:後昌路1057號。後昌路的前身謂之左楠路。

蔡朝鵬妹妹當年開設的「木上座」簡餐店,今成文具店 (2014.3.4;後昌路)



告別故址,劉永鈴的機車轉到煉油廠高牆邊的某處轉角,下車,他走到一株芒果樹下,我誤以為他尿急。他轉身說:「1990325日,我跟楊朝明爬上這株芒果樹,翻牆落地,爬上火燒塔。24年了,場景幾乎未曾改變……


就在這一天,劉永鈴分享予我生命的軌跡。何謂朋友?不知起點,不問終點,擁有某些共同經歷或未曾經歷的回憶與前瞻吧?!朋友啊!

劉永鈴的為人及其朋友情,古人陳永華參軍必然很嘉許
 (2013.7.14,筆者以剛出版的《蘇府王爺》,祭拜陳永華墓;果毅後)
   本文原載於《民報》2014-04-11「專欄」

2014年4月11日 星期五

「反五輕」社運老將 尋24年前熱血高中生



太陽花學運在10日寫下逗點,或許是看了學運中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勾起了24年前「後勁反五輕運動」靈魂人物劉永鈴的回憶,那年36歲的劉永鈴身旁,有一位身高僅165公分的高中生跟著他抗議、流淚,最後被警方抬走;24年後,身體大不如前的劉永鈴,透過前靜宜大學教授陳玉峯尋人。劉永鈴對陳玉峯說:「我始終忘不了男孩的淚水,我好想再看他一眼。」

1987年6月,中油將在高雄煉油總廠蓋五輕消息見報後,引起長期忍受污染的後勁人憤怒與不滿;1990年3月,劉永鈴爬上中油煉油總廠的廢氣燃燒塔,拉起「反五輕」的抗議布條,而引來國際媒體的大幅報導;1990年9月21日,在數千軍警鎮暴部隊戒護下,五輕正式動工。始終堅持不妥協的劉永鈴,跑去舊北門作最後抗議,旋即被員警驅離。

已60歲的劉永鈴,近年因中風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他跟正在研撰後勁反五輕運動史的陳玉峯說:「那一夜,很多人跟著我去舊北門抗議,一位彰化高中生顧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他何時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沒有自我介紹,感覺上,他有著一股對台灣土地的熱情。而顧在我身旁,似乎是看著我、學我的模樣。他身高約165,長得可愛。」

劉永鈴回憶,當時人群在北門口圍成圓圈,他走向大門口準備靜坐抗議,高中生緊貼在側,剛坐下來,就有幾位員警要強行將他架走。高中生哭了,「我看見這麼純真的男孩哭,有夠感心就是啦!」

當時,劉永鈴跟高中生說:「好了啦,咱就輸了啊,你也該回去好好讀書了,這是長長久久的代誌,你書讀好,將環境問題當成你一生的志業,繼續延傳下去。」高中生一聽,哭得更大聲,現在想起來,心還是好酸,好想再見他一面。

陳玉峰表示,劉永鈴始終忘不了當年陪伴他的高中生,因尋人啟事猶如大海撈針,在求助無門下,希望透過媒體報導,但願當年的這位高中生,聞訊後跟劉永鈴連繫,忘年老友正等著他。   


本文轉載自風傳媒: 「反五輕」社運老將 尋24年前熱血高中生

當年大哭彰中生 反五輕老將想見一面

新頭殼newtalk2014.04.11 李雲深/台北報導
反五輕頭號戰將劉永鈴先生二度向陳玉峰請託尋人,希望能夠找到當年這位陪伴他抗爭的高中生。
前靜宜大學教授、山林書院負責人陳玉峯近來幫中風友人劉永鈴,尋找一位當年曾經陪伴他抗爭反五輕的彰化高中年輕人;這位高中生當年在劉永鈴被警方抬走之際,放聲大哭的模樣,令他永難忘懷,卻不知其名姓,在垂老病重之際,希望能夠再見到24年前的這位高中生一面。

太陽花學運讓人對年輕人刮目相看,但在24年前的反五輕運動中,也有一些大學生甚至高中生投入保護環境的行列。這個故事就是一例。

陳玉峰表示,近數月來他正在研撰後勁反五輕運動史系列,過程中,反五輕頭號戰將劉永鈴先生二度向他請託尋人,陳玉峰昨天跟他通電話,劉永鈴還是對這位年輕人表達思念之情。因此陳玉峰希望透過媒體報導,能夠找到當年這位陪伴他的高中生。

陳玉峰表示,「1990年9月21日,當局動用軍警鎮暴部隊數千人,據守高雄中油煉油總廠,擬宣布五輕動工。始終堅持不妥協的劉永鈴,跑去舊北門作最後抗議,旋即被員警拎離。此間,有一位彰化高中的學生(不知姓名),始終陪伴在劉永鈴身旁。在無力回天之下,這位高中生哭著回去。」

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已中風)的劉永鈴,向陳玉峰訴說這段感人的故事:
「那一夜,很多人跟著我去舊北門抗議,一位彰化高中生顧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他何時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沒有自我介紹,感覺上,他有著一股對台灣土地的熱情。而顧在我身旁,似乎是看著我、學我的模樣。他身高約165,長得可愛。

人群圍在北門口大致成圈,我走向大門口準備靜坐抗議,高中生緊貼在側,其他人圍觀。我剛坐下來,幾位員警立即前來拎著我出去。

高中生在哭,我看見這麼純真的男孩哭,有夠感心就是啦!我向他說:
  『好了啦!咱就輸了啊!你也該回去好好讀書了,這是長長久久的事誌,你書讀好,將環境問題當成你一生的志業,繼續延傳下去!』
  他一聽,哭得更大聲!我陪著他垂淚。他是哭著回去的。
  現在想起來,我心還是好酸、好酸!
  陳老師啊!你一定要幫我把這位高中生找出來,我好想再看他一眼!……」

陳玉峰說,「風霜寒暑23載半,2009年竹林下,中風昏睡4晝夜的劉永鈴,古銅色的臉龐溫和情深,一條條深刻的紋路,依然盛裝著高中生的淚水。」

他希望當年的這位高中生,聞訊後跟劉永鈴連繫!「忘年老友等著你呢!」


~轉載自《新頭殼new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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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永鈴 0936916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