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末日建言~從日本地震、海嘯角度環顧環保諸議題

2011.6.17 USA 中澤西台鄉會演講前言)

陳玉峯

  ~一個桶子之所以叫做水桶或尿桶,是在使用過後才知道(也得看看使用人狀況、境遇及逢機的總和,有時是莫名奇妙而決定);達爾文的演化論一個半世紀以來之所以惹人厭、被詬病,並不是因為它的錯誤,而是因為它不是狹義的科學(骯髒的科學、不三不四的科學)、不能預測(天文學家能夠告訴我們幾萬年後的日食,準確到分秒幾乎不差,却沒有任何生物學家可以確定象鼻在3千年後的命運!)、無法重覆作測試、推翻上帝、迫害道德(信仰、情感、慣習)等等。生命沒有定律(laws)、不可逆……,我們不是我們的經驗、智慧之所生;從歷史災難中,我們從來沒有得(學)到完美的教訓,通常只有幸運的人(生存者)美美的相互鼓勵與溫情~

 
  ~「死了數十萬人叫做統計數字;死了一、二個人才謂之悲劇」,這是人類重大的弔詭之一~

 
  ~洶湧海水摧枯拉朽般上撲,汽車像寶麗龍游走,長在地上的房子有如稻穗被收割。駭人的畫面上傳來小男孩平靜的聲音問父親:「我們能做什麼?」,父親回答:「我們不能做什麼」……2011311日海嘯襲擊日本~

 
  ~天然災害只是自然現象,從人本觀點才叫災難,沒有什麼啟示,只是災難。數學概率上不等於0的,在現實世界代表的意義,就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全球各地的末日預言、台灣「王老師」的521日「大預測」,跟你看這段文字之際,發生浩劫的機率沒有不同~

 
  1999921日台灣大地震之後,在災區作調查。我整體的感受之一:只要台灣人將地震、颱風等自然劇變當成災難的一天,台灣就沒有真正的本土文化~

 
  ~道德的精義之一,在於不會將自己的苦痛、失望、失敗、痛恨、詛咒,包裝成為集體的不幸。任何人在遭逢一切的挫折、困頓與悲慘之際,只要還不會怨天尤人,就不算失敗,也還擁有高尚的美德與修為~

 
  ~當數理、科學、常識上是顯著正確的,現實上公權單位或決策者該做、能做而不做的,叫做災難。國家的災難是社會結構、特定歷史背景、文化習氣等等,隨著一代代決策者循私的程度、貪婪的比例、智慧遠見的高下、良知道德的水準,以及不可逆的逢機,累積加成而埋鑄下來的,凡此權勢者的執私、放縱或愚蠢,往往才是災難的原因。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環保要在因地做,而不是在果地亡羊補牢。但如今,因地、果地皆得拚命地做。要不要核電、石化、面板……,通常不是技術或存活的問題,而是價值的抉擇~
 
    在美友人簡淑津女士傳來赴美首場演講的題目:「從日本地震、海嘯的角度環顧環保諸議題」,我想我能講、該講的科技或know how的東西不多,毋寧在know why或文化的層面著墨,於是,零散的念頭紛沓雜來。

    事實上人類的存在是數十百萬年來,無數次超級天災、地變淘汰過後,天演而出的,我們的基因黑盒子當中,甚至儲備了數十億年對生命的浩劫洗禮過後的,最深沈的記憶或經驗。日本這次311不算什麼,台灣的921更微不足道。問題出在,現代工技文明設計出來的都會空間結構、人口分佈、特定利益下的恐怖災難源(例如核電廠、飛彈等等)……,人類往往是自己麻煩的製造者,即令解決問題的能力也是可圈可點。

    然而,發展成為現今科技文明、工技理性、資本主義、民主制度、功利思想等等西方優勢,是晚近2千多年來的偶然(不管上帝是否帶有特定意義或目的),更且,是奠基在數千(一說8千)年來,地球空前穩定的氣候及地體,乃至外太空來的干擾很可能最低的時期之上,以致於現今文明可由農業、游牧及商業文化中發展而出。

    也就是說,稍把時空的尺度放大,現今文明是在地球生界發展史上,晚近8千年地球「最不正常、最穩定時期」的成果,地球有可能正要回復正常的不穩定的「常態」,而且,終結掉不正常的穩定期的因素,很大的部份或比例,正是人類現今文明所締造。我所知道的地球生界的「失序」,殆以1990年或前後為分水嶺。1990年以降,台灣從高山以迄海邊的自然生態系,開始出現不明原因的大量死亡事件,例如檜木、鐵杉、玉山箭竹、馬尾松、杉木……,儘管有些事件所謂專業可判斷出自何種病蟲害,但其背後存有更關鍵、更巨大的氣候或環境的大變遷之成因;30年來,台灣的海邊植物向北遷移了3080公里。而對照全球各地的研究報告,台灣與世界同步,但台灣的「災難」通常是或將是世界平均值的2倍左右。

    並非危言聳聽,21世紀地球的環境因子的極端現象,有可能是20世紀的1060餘倍,過往歸納科學數據所建立的預測模式,很可能都無用武之地。

      以我過去的「本行」術語來說,地球生界今後類似正處於「平衡中斷理論」(Punctuated Equilibrium)的節骨眼,也就是將傳統達爾文演化的漸進論(gradualism),加上地球內外災難說(catastrophism)的合成,以致於科、屬、種的出現,彷彿都是跳躍式地「猛然出現」。如果21世紀人類沒有滅絕,有可能我們已經發展出從來不曾出現在歷史上的新道德、新價值觀,我們已經開創了現今人類不曾存在過的善。

    依我30多年來台灣的研究調查經驗,以及對世界各地的有限理解與體會,日本人對天災的防備、救難、善後與復建,堪稱全球或人類史上第一。從地震第一時間內飛上天掌握資訊的自衛隊直昇機,中央政府立即啟動救災應變,事權統一而指揮一條鞭且純熟穩重;4分之3的地面部隊立即就位趕赴各災區。幾個小時後,政府宣布,災民到商店購物只消簽名,費用全由政府埋單;受傷者可以立刻就醫,完全不需證件、金錢,安定生民的任何措施無可挑剔。

    最最令人動容的,災民的言行舉止,流露出直似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藝術家的氣質,他們的災難早已內化成為文化的一部份或文化本身,講句刻薄話,日本文化簡直就是在為亡國滅種做準備或量身訂做。面對311時,唯一的敗筆是政府沒能掌控的核電廠。核電廠本身生產最強大的電力,却毀在因停電不能自救,這就是最大反諷

    日本人最大的錯誤,在於明治維新以來的國家總目標,在於西化、科技化融入了霸權的價值觀,在於樣樣爭第一的經濟帝國主義,百年來,日本政策將自己打造成為一座座核電廠。日本人足以以日本人、日本文化為榮,但忘了應以自己的政府為恥!日本擁有種種傲世的成就,但人民的幸福指數不成比例;日本的A片如入化境,但日本人的「性」福分數位居末段班。

    若以上述的標準看台灣,我早該無地自容或立即自殺,試想台灣是什麼樣的政府?美國呢?遑論中國!因此,我不能往生界歷史或時空角度再談下去,我得回到主辦單位給我的考題,從日本311的觀點談環境保護的種種議題。我相信出題的人具有大慈悲、大智慧,不只是想在任何技術面、檢討面跟我討論,也丟給我在人類價值終極處,或屬靈的部分讓我發揮。

    因此,在現實或唯物科學面,如果是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收集日本這一次海嘯過程中,歷史上拍下最龐多的紀錄片,至少1千片以上,分析、歸納、找出可以作為研究、規劃、反思的繁多問題或議題,作為世界各國參考、援用的材料,就像我在9.21大地震之後所做,最平常、基層的調查與認知(請參考陳玉峯,2000,《土地倫理與921大震》),乃至系列國家終極定位或宇宙觀的層層思惟。同理,光從系列影帶,足以帶出環境保護的種種省思,或層層階級的建構(hierachy)。至於台灣,來自海的威脅,遠比來自山上水庫潰決的危機低太多。

    何謂環保(包括自然生態保育)?從特定角度、層級檢視,環保乃每代人面對世代資源與權力的分配問題,當然是全球政治的問題,是人生態度及終極價值觀的議題,是整個生界公義的議題,例如1998~2000年台灣搶救棲蘭檜木林之際,我特別強調我們不只在搶救任何天然林的天賦樹權、自然平權(依循自然律演化的平等權,即令生界本身沒有人類所謂的平權),我們其實也在搶救我們文化的根系、活水源頭。這系列、層級的議題包括:任何當代人得享有免於被污染,或理應擁有健康生存的環境權,合理開發三要件(符合國家或社會整體經濟利益或成本的開發、不能少數人受益多數人受害,以及不能這代人受益但後代人受害),國土保安系列問題,自然生態保育諸多議題,世代資源銀行或下代決定權議題,地景觀光或景觀議題,人地情感、土地倫理、認同暨終極歸依(聖山)等信仰或屬靈議題,科學研究暨科哲等系列議題……;運動同時,我亦探討自然或天然森林的8大價值議題等等(略)。

    只就現實、簡要來說,半個世紀以來,環保議題是全球公認講述最頻繁的議題之一,但實質改善或問題本質改變的程度却乏善可陳,而且,就投資利益比而言,堪稱最不敷成本者;就全球人類共同命運、共同危機及最大公義而論,更是數一數二的困境,但迄今為止,欠缺有效規範及制裁的力量出現(請參考「側談人間佛教與生態倫理」拙文)。這是很殘酷的人性與國際關係、制度、法規等等大難題。因為富人、強國總是有辦法利用人性弱點,拋棄垃圾及毒物到窮人、弱國的家園;1970~1980年代,台灣撿拾第一世界的資源垃圾,造就戴奧辛、綠牡蠣、遍地毒污之際,當時,台灣社會的道德水準很可能比現在高出甚多!

    過往30多年,除了針對環保議題型的運動投入、各種弱勢及政治運動的關懷之外,我花了最大的心力及時間在人才的培育,包括體制內傾家蕩產賣屋及募款3千萬元,在大學設置生態研究所、生態學系;在體制外舉辦了7個梯次的「環境佈道師」培育營隊,但值得安慰的是,許多現今台灣第三代的環保健將,乃至於一些默默在各地進行草根教化者,他(她)們的深根、發芽、茁壯,或都與之相關。

    2007年我辭職離群,自我再教育與沈澱,投入台灣宗教、台灣人精神、信仰、價值的認知與再學習。新近幾個月,大致理解台灣普羅基層或人民的特徵。估計大約半數或以上的台灣人,在價值底層或信仰上,仍然根植於大中華的皇權帝制思想體系,這也是為何4百年來,從無意識的無政府主義,歷經5~6個(外來)政權統治,始終無法建立主體性,或在屬靈層次上,從來與台灣土地生界未曾連結的根本原因(請參考「報馬仔談台灣的隱性文化」、「台灣人的宗教觀斷章取義引介李岳勳先生的《禪在中國》」、「《整頓世局》?如果濟公、天公、媽祖諸神佛也反核、反石化、做環保」、「自然與宗教」簡介,等等),而我正努力的方向,少了些批判,多了在傳統正面的深掘與鼓舞(例如拙文「神主牌台灣人與靈界的橋樑」、「禪除所宗台灣精神與人格」、「報馬仔、抱馬仔?」、「笨港報馬仔文化的演化」等等),畢竟,全台灣的寺、廟、宮、壇、祠、堂等等宗教、信仰場域,全國總數量遠比所有各級學校的總和多甚多,我相信,諸神、佛、仙、濟公、扶鸞、牽魂都談保育、環保之際,台灣可以貢獻給人類的力量將大大提升。

    現在,我正要開創一座民間學院或書院(略)。
    環境保護不只是以科技解決科技所帶來的問題,更根本的,是人類文明歷史及文化的體質的大改變議題。現代文明只是剛剛要嘗試學習與大自然的巨變和平共處,但人類對環境劇變或危機的集體夢魘與恐懼則與日俱增,原始的「末日預言」更是蜂湧而出。

    幾乎全球所有人種都有大自然反撲、末日預言的現象,從原始人到今人,這些天譴之說都具有共同的目的:懲罰罪惡、剷除壞人。近年來沸沸揚揚的馬雅末日說,今年521日台灣島要斷成南北兩截,等等,罄竹難書。創造生物學名二名法的植物學家林奈Linnaeus1707-1778年),也曾收集數十篇這類故事,寫在給兒子的筆記中,直到二次大戰之後才出版,書名《天譴(Nemesis Divina)》。在大師林奈心目中,大自然會履行天意、神意,任何人做壞事,騙得了人騙不了天,如同台灣人所謂的「三尸神」針孔攝影機,無時不刻「全都錄」,而且一定會報應。所有大自然的災難都是為了報復不道德的行為;現代學者、評論家却譴責末日說具有「將詛咒包裝成預言的特質」。

     我分析200988災變之後,高雄仁武鄉「西慈宮」的一本「善書」《整頓世局》,它以扶鸞著書,反覆「期待」超級大地震發生,殺掉壞人,還給好人可以生存的一片天地為目的。其實,1980~2000年間,台灣的電線桿上到處張貼了「天國近了」,現今還在宣說(重疊或之前,最多的標語是反共,包括「匪諜無孔不入」等等)。凡此,基本上與原始人的宗教情懷如出一轍,它的緣起,乃有生就有死,有「正常」就有「意外」,有白天就有黑夜,年週期、季節週期、日週期,都永遠彰顯著生死、毀滅與新生,於是,在無奈、恐懼、絕望之下,反覆流傳這等無聲或有聲的嘶吼。即令如日本,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一樣在311之後爆出「天譴說」。

    我的重點在於,天譴也好、末日也罷,這股永世的力量,可以賦予環保巨大的助力;末日不是恐慌,而是對人類希望的永恆性建言

    演講不是撰文、著書,而是人與人面對面的溝通,演講人要講也要演,而真正的演,是為當場即興的創作,開創講者本身從未存在過的新智慧。我期待火花,這場演講的主要內容,將隨現地氛圍作調整與變化。


 ~本文摘自《玉峯觀止》

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土地的兒女

陳玉峯 

    日治時代阿里山林場主任伊藤猛,先前住在現今阿里山工作站對面的宿舍,且宿舍旁則闢為網球場。當年他手植一株來自日本的黑松,是否聊藉以慰思鄉不忘本之情,則筆者不敢確定。他的女兒就在該地出生,在那兒成長,呼吸的是台灣霧林帶芬芳潤濕的大氣,喝飲的是阿里山甜美的山泉,果腹的當然是這片土地的孕育。

    終戰後伊藤女兒夥同絕大多數的日本人讉返東灜,時年十餘歲,毫無疑問,她是具備阿里山永久記憶的「日本人」。回日後,她是如何「思鄉」筆者無從想像。月前,她在病榻彌留之際,家人問有何最終願望,她說願飲一瓢阿里山水,家人為難中她悄然過世。遵照她的遺囑,伊藤之孫帶著她的骨灰來到阿里山,辛苦找尋之後,如她囑咐,深埋骨灰於黑松樹下,同時,帶回一瓶阿里山泉水,灑在日本的墳碑上。

    我聆聽阿里山親人講述不久前發生的小故事,我不知道這位平凡的「日本人」是不是就是典範型的「台灣人」,只知此段平凡的敘述,好像含著太多在台「中國人」或「台灣人」所難以解的情愫,卻又那麼自然平淡,沒有理論,欠缺喧嘩,無人強調,乏人在意,一切只像野地花開花謝、葉出葉落。

    事實上阿里山慈雲寺旁荒煙蔓草間,聳天的檜木樹下,安息著許多日本人的遺骸,無論有碑無墓,近年來多所遺族、親人前來搜尋、祭拜,但鮮少有人要將之運回。世界各國國藉法大抵依出生地為依歸,只有台灣人的一些族群荒腔走板的演出,自始自終拒絕認同台灣,到底爭的是「春秋大義」這是「政治利益」令人目不暇給,這些「外國人」犯上了「干預內政」的惡行,卻不要臉的咒罵某些台灣人「包庇」日本人,兩相對照,「日本人」與台灣人的「外國人」,令我思考的倒不是誰是台灣的人渣問題,而是什麼樣的統治文化塑造何等價值觀?為何所謂三、四百年在台華人仍然孕育不出土地情操?而現階段文化的走向,卻存有諸多挖死人骨頭、找族譜、追中國根的「文化復興運動」,假想台灣再度被「統」走了,難以想像這批人會不會反過來溯台灣的源、找台灣的根?!

    生物學的知識早已告訴我們,人類幾乎都是「雜種」,封建遺毒、氏族觀念更是愚蠢至極,這一代台灣人何時才能稍稍體悟「生物地域主義」,也就是以土地為依歸,以認同為價值的根本?!

    行筆至此,忽聞媒體報導日治時代第七任總督明石元二郎的木棺出土,其孫元紹仍尊重祖父遺願,永遠埋骨台灣而另覓地安葬,令我感嘆萬千,此一軍國政權汶化,上至總督、下至平民,皆擁有如許的土地倫理與認同情操,而在台華人異類卻排斥台灣無所不用其極!我復想起,三、四百年來多少西方傳教士如馬偕博士,何嘗不是以同樣的情懷從一而終,死心塌地貢獻於此、安魂於此!!骯髒的政治偏見,可否遠離這些聖潔的靈魂?!又為何老是有一票人,以狹隘的民族主義厲魂,故意用政治圖騰來污染純粹的土地認同情操,卻耍嘴皮說是對不起「抗日義士」,如是顧左右言他的託辭,根本關鍵是,三、四百年都是「外來」的今之在台任何人,肯不肯承認我們是不是土地的兒女,屬不屬於這裡而根連相生的認同這裡罷了!
~原載於《台灣日報》1997.9.3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陳玉峯

一生迄今沒正式跳過一次(曲)舞,一向認為自己欠缺「舞」細胞,特別是結婚以後,太太眼中的我是根杵木頭,而她花甲之年了,還在肚皮舞、牛皮舞、芭蕾舞、街舞、排舞、國標……,三不五時硬要教我「蛇腰」、「西米」,整得我竹竿打結、腰酸背痛,只惹來一身罵!

我最怕太太要教我跳舞。好笑的是,我曾經跟她上台表演過一次,還有一次,在印尼的曠野上,我們跳起排舞。

    女兒國一時,有次找一堆同學來家中開party,我順著音樂,舞動極限,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全都躲在牆角,深怕被乩童掃到。據說我跳起舞來,遠比林美秀的「今罵無尪」震撼百倍。

我最怕跳舞。

2010919日,太太三姊的兒子結婚,選在世界有名的觀光聖地印尼巴里島舉行婚禮。婚禮party選在一處海拔百餘米的岬角上,會場有各種亭檯、泳池,配合大海、蒼穹,直令人心曠神怡。

新娘是愛爾蘭人,新郎是澳洲人,他們的朋友來自世界各地,但以白種年輕人為多。他們在泳池畔、在舞池,大跳特跳,西方年輕的熱門搖滾驚濤駭浪。太太與眾姊妹們以台灣人參加喜宴的心情盛裝而來,因而也不便熱舞一番,只在一長櫈上排坐,欣賞年輕歐美人的狂歡。

    我散漫地咬食食物,看著隨著音樂顫抖、躍動,扭擺的一具具活力身軀,漸漸地,我感受到節奏、舞步,呀!沒錯,原來人類所有舞蹈的根本模式是心音,心臟跳動的動與靜,閉合與開張,打從子宮開始,在母胎中,聆聽母親最原始的韻律,漸次加進了自己的節奏,一呼一應、一張一弛,純然的放鬆,進入始源的旋律,旋律的來處與去處。原來,所謂的跳舞,正是回去母胎生命的原點!我似乎懂了這原理。

    我走到太太及姐妹們的長櫈前,遠遠背對著數十位放浪四射的舞者。我面對著數十年斷定我是木頭的太太前,隨著樂音,腳盤開始小幅振動。我穿著唯一一套可上檯面的西裝,工整的領帶與皮鞋。

    我放鬆,由腳腿到身軀,到雙手,開始進入心音的顫動。我挑釁地瞪著我太太開始獨舞。我忘掉一切,進入始源的節拍,不必思考,沒有分秒的遲疑,全身每一條、每一塊肌肉,感覺只像是浪濤起伏的定音鼓。

    忽然,我察覺到天地之間只有音樂,近百人的場地似乎闃無人聲。猛一打住,我回頭,發現所有的舞者呆若木雞,全場的人盯看著我一人獨舞,然後,響起了如雷的掌聲,嚇得我往角落閃躲。

    回程,美國人Jack跟我說:「陳玉峯,你真的會跳舞,你很有跳舞的天賦!」我咀嚼著這是否真實的恭維?

 雖然此後,太太一樣認定我只是廟會上的童乩,但我知道,我跳出了生平唯一一次「正式」的獨舞。

後來我得知,那一天,進入原始舞蹈的有兩位。除了我,還一位是個當地的巫師。他受聘前來婚晏場地,獨自在岬角最高點作法,他負責不讓喜宴場地範圍內下雨。雖然他身軀並無舞動,但我知道他的心念隨著氣流流轉。

我們驅車離開喜晏地,驀然察覺,馬路、草地上一片水濕!


神與魔反核論

陳玉峯


20131026日中午,公視播出德國建核、反核、廢核的過程,以及現今的廢核共識,所有政黨一律奉行,乃至於他們在綠能產業的發展等。片尾講北京話的德國人,還呼籲台灣不要重蹈德國覆轍,花太多時程在討論、辯論技術性議題,而不能早日釐訂長遠的能源總政策。我邊看邊哭!

看完該節目,我心悲愴。多少年了,我的想法、構思與今之德國思潮幾乎完全一致,而長年來不斷呼籲台灣能否超越黨派、跨越世代,制訂永世國土計畫暨世代環境政策(無論任何政黨執政,不管誰當總統、行政院長,皆該永世奉行),並全力發展綠能產業。我拜訪了各級要員、曾經的國家領袖、宗教大師、政黨菁英,乃至於所謂的環保人士不知凡幾,絕大多數他們都回答我:「好」,然後,無聲無息。

明明誰都知道,全世界所有計算核電的發電成本,根本沒算進善後處理的天文代價,為何2013年台灣還耗費龐大的無聊,在討論核能發電成本一度幾塊錢?明明知道,核魔債留子孫,危機凌駕有史以來所有的人為環境災難,為何40年來還在相信台電的天大謊言?為什麼台灣這等匪類政權,奸佞台電還可以吃香喝辣、吃定全民與世代?更將整個台灣生界一步步推向地獄深淵?

哀莫大於心不死(我講了230年矣!),所以廢核行腳的主訴求,我列出5大項:

1.立即廢核四!核一、二、三儘速除役!

2.尋求國際合作,限期清核廢,還我無核汙環境!

3.限期制訂永世國土計畫暨世代環境政策,無論任何政黨執政,不管誰當總統、院長,皆該永世奉行!

4.全力發展綠能產業,解散怪獸電力公司!

5.立即修訂鳥籠公投法,還我有效直接民權!

也就是說,還是得繼續講。

地球生命演化了二、三十億年,發展到今天的所謂人類,儘管抽象能力、智慧已臻化境,但整體心智似乎相去動物仍然不遠,甚至於我懷疑「二元對立」(例如善惡、對錯、黑白……)就是最原本的獸性?!神魔本來就是同一個東西,否則怎會有人不斷地製造核電這類型產品,用來誘惑並終結人類呢?!難怪古人曾經質疑所謂的神或上帝:如果不是上帝不想除惡,就是上帝不是萬能;如果上帝是萬能,則顯然祂是惡毒的神,否則世界上怎可能存在萬惡如核電呢?!

只有一種可能最實在,神即人心。任何人必須在內心及行為,實踐人性普遍承認的善、真、美,從而挺身對抗世間存在的惡魔。我堅信,如果宗教信仰承認有所謂的神、是非或一切二元對立的觀念,則有宗教歸依,或有特定信仰的人若不反核,殆即承認自己就是邪魔!

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

閒!

陳玉峯


    自從10月10日廢核接力行腳在貢寮啟程,我在11日深夜回到台中以後,開始整理拜會林義雄先生的錄音,轉成逐字稿後,撰成文稿一篇,另撰其他短文二篇,並著手挑照片、寫序文、編輯接力行腳的第一本書《民國廢核元年》,至10月26日止,多虧智豪幫忙,總算順利完稿,而於10月27日寄給出版社,另也製作一張廢核行腳主訴求的文宣(傳單),期能對喚醒全民廢核意識暨行動,產生些微的助力。

    這半個月時日,說忙未必,說閒實苦,內心最繫念者,行腳朋友們的進程,以及行腳大義及其內涵能否感染、激發偏遠地區人們的警覺心等等。或許是我的期許陳義不合時宜,此間撥接的電話、傳訊、調節等等,超過我近七年來的任一時段,幾位青壯朋友賦予我「成長」的機會,我學習到不少心念的焠煉!套用林義雄先生常掛在嘴邊的話:「我做得不夠多!」、「這個問題很大,我實在不知影!」

    此間,我到斗六演講一場,看了一次中醫,方儉陳秉亨黃勵爵廖清校等友人分別來訪,我下廚及外食的次數各半,可以說,是古人所謂的「境愈閒而心益苦」!

    於是,我選擇了一個下午逛逛黃昏市場,看看琳瑯滿目、五顏六色的蔬果,聽聽尋常買賣的對話,品味市井小民生活的喜樂與哀愁,特別是看見小孩的容顏,我心常不由自主地歡喜起來,也為街角一位少婦正與小女孩賭氣的一幕,佇足遠觀。反正最後是小女孩嚎啕大哭,硬是被少婦連拖帶拉地揪走。我心有點痛,但非廉價「同情」,世間恒如是,我只能壁上觀(壁虎眼中的世界煞是有趣吧?!)

    於是,我又回復海闊天空,我必須再度準備下一場演講的內容。愈是簡短五分鐘、十分鐘的「致辭」,愈是棘手艱困,只因我在乎善盡當下最可能的盡責、盡力,雖然一生的演講經驗教我瞭解,頻常是沒有人在乎你曾說過什麼,而且,我們一生最多的語言,跟街頭巷尾的貓叫、狗吠雷同。即令如此,我還是得在「苦」中榨出一點「閒」,而「閒」的常態就是「沒事」。

2013年10月26日 星期六

讓鳥獸松鼠聽經 讓節氣天候歌唱

陳玉峰

    從濁水溪上游治卯山下的雙龍、南化西阿里關山、大願山,到楠梓仙溪畔的甲仙,九月底三兩假日我奔馳了七百公里路,賞攬深山幽谷、水瀑銀絲、鏡面浮島,以及讓我感慨萬分的民間生機。

    多年來不時有捎自山林鄉野有心人士的邀約,或原住民文化關懷、環保運動抗爭、生態保育規劃等等,近來則宗教界淨土、淨心的橫向思考逐次活躍。一通來自西阿里關山下的山寺電話,我前往勘查千年櫸木的天然孑遺,據聞該巨木為南台僅見巨靈,土地管理者費盡千辛萬苦,不畏強權劣紳始得確保迄今。

    台三線公路兩側山坡地近十年來的拓植,如同全台瘋狂的開發,尤其自三百公里以降,檳榔山的壯觀足以顛覆下個世紀中南部的安危。當都會生活、消費浪費的靡爛席捲新生代的同時,台灣中生代及耆老們秉持傳統的勤奮與堅韌,將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山地,完全開墾為生產場所,提供富裕奢華風潮下,製造垃圾的基本素材;當台灣所謂山坡地保育條例、水土保持、國土保安的法規汗牛充棟、應有盡有的如今,土地賴以永續維生的水源涵養區早已萬劫不復。幾近於所有違規、違法的取締工作,陷滯於口號與文宣,頑抗執法的理由都是可憐的生計,違法而後就地合法,合法後再違法,步步蠶食鯨吞。而缺水的窘境責成政府拚命開鑿水庫,水庫旁的林地卻形成終結水庫的淤沙源。當我俯瞰、近觀曾文、南化水庫的集水區系,可以預測,不久後的下個世紀,台灣水庫裝盛的,將是人民的淚水。

    然而,當導引我勘查山區的住持師父一開口,即帶給我莫大的衝擊與震撼,「十年來台灣山林的破壞,林務局除外,就屬佛教徒最嚴重!」「我們請您來有幾個問題討教,其一,您所勘查的大願山在三、四十年前其實都是原始巨木林,楓香、九芎多三、五人合抱,我從小在此山區長大,親眼目睹為了墾植麻竹,我們伐砍、焚燒了全面山林,如今下游水旱並生當然是我們造的孽。過往,我年幼無力回天,可是,二十餘年來我發下一願,有生之年,我要讓大願山回復原生林生機,讓飛禽走獸、鳥叫蟲鳴重新尋回天地之家,我們想請教您如何復育。」

    「我心目中的美,是天然林複雜中的單純,多層次、多樣相,各有所依,林床的落葉腐植層褐黑且充滿彈性,整個林相深邃幽遠;人造林如桃花,雖美但不超塵,天然林美且莊嚴,帶給人單純的喜悅」;「華嚴經文滿載自然天機,其與自然參悟如出一轍。依我瞭解,佛教徒要砍一棵比人高的樹,必須要同那株樹商量,徵詢它的同意。如今,佛教界不是師父渡信眾,而是信眾渡師父,社會富裕、人民有錢,心靈即極度空虛,募資破山入關蓋寺建廟宛若雨後春筍,蓋寺廟總愛挑危崖山巔,其破壞山林無遠弗屆,表面上靈修淨心,實質上焚琴煮鶴,兼害世代蒼生。」

    反對大興土木的師父除了要復育天然林之外,她希望闢建自然專修道場。「其二,請教你如何規劃自然道場,建構林木扶疏、簡易蔽雨建物,讓人們走進得以無言而化,讓鳥獸松鼠皆可聽經,讓節氣天候皆得歌唱」;「雖然我知道這理想坎坷、困難重重,但總會有護法前來襄助」。

    我訝異於為台灣山林奔波的二十年來,第一次聽到如此草根的呼籲,且深深契入自然本質,無巧不奇,這位師父「隱藏二十餘年的思考,今日才和盤托出」;我回台中數日後,師父興奮來電,說是已說服內英山脈的某信眾,要捐出幾十甲地作生態綠化。

    想我長年運動、抗爭、講演、撰稿的聲嘶力竭下,從未募得半分坪地從事復育,宗教力量之大足以讓環運人士深切反省。在雙龍濁水溪畔,我眼見為原住民文化付出大半輩子而卓然有成的老師;全台各地不時捎進覺醒護土的呼喚;而九月底的南台勘查,讓我在蕭瑟秋風中體悟,台灣的春天或將很快的到來。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