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3-4


陳玉峯



    貢寮反核鬥士簡定英先生對我講出:寧可台灣挨上落在日本的那兩顆原子彈,至少還有重生的機會,也不願KMT來台灣設置核電廠!我固然可以理解、瞭解或悟解一個反核230年的先行者,長年抑鬱的悲痛、無奈、絕望,但恆不死心的至死無悔,此間內涵,對我而言,更有一生在台灣山林、土地、環境、歷史、文化、自然生態哲學等等面向的沉重反思。

    個人認為台灣之走入文明史的約四百年來,從原民、荷蘭、鄭氏三世、清朝、日治,到國府治台,五大政權當中,就屬最後一個,重創250萬年台灣成陸以降的演化史而曠古未有、空前絕後。1990年代我估算,依據原始森林被摧毀後,山體走向穩定的安息角,所必須流瀉、傾倒的土石體積量,以各大水庫淤積量及集水區系面積計算,另加上不再開發之後的自然演替速率等,台灣的土石流災難,至少尚須延綿300年!

    然而,土石流再怎麼可怕,至少尚可依據諸多環境因子及若干具體現象,稍作相對有效的預防、逃生,最最恐怖的是核能、核電問題。就在蔣經國訪美,於紐約遇刺的1970年,118日,核一廠在北縣石門鄉乾華村動工,開啟了台灣生界永世的夢魘,而且,最嚴重的,它是無聲、無色、無嗅、無味,了無跡象、無可預測的浩劫隨時可以發生,而且罪債長留世世代代!

    全球各地許多人,忌諱將原爆、核爆與核電等,所謂核能的「和平用途」相提並論,甚或視為禁忌。而順著簡定英先生101日的黑色語調,我聯想到原子彈爆炸後的影像紀錄。

    194589112分,在廣島原爆3天後,距離長崎市內城區中心約3公里的別墅網球場,離地約5百多公尺的高空,史上直接炸在人類身上的第二顆原子彈爆炸了。這顆名為「胖子」的原子彈屬於MK-3型,使用的原料是人造同位素的鈽239,由於鈽239的製作成本遠比濃縮鈾235便宜,因而被戲稱為「窮人的原子彈」;如果台灣沒有發生「叛國事件」,現在將擁有的原子彈,大概也會是原料鈽239

    「胖子」的威力相當於22,000T.N.T.的當下破壞力,據說在離爆心1公里範圍內,且在屋外的人,9成在7天之內死亡。當時長崎人口24萬,因原爆的死亡將近15萬人,長崎建物約36%瓦解。6天後,日本無條件投降(1945.8.15)

    記憶中看過的影像,爆炸中心喪生的人,因3,500℃上下的超高溫,瞬間完全消失,只留下牆壁的影子(因為光速最快,在他蒸發前留下了背影!)。距離爆心稍遠的遺體,當然是瞬間焦炭化,人畜一個樣,身軀先端如手掌等融化。比較龐貝古城被火山爆發、岩漿覆蓋的木乃伊,這些碳屍的前身,絕對是無感死亡,連痛覺都來不及傳導就已消失。地獄算什麼!?十殿閻王的酷刑算老幾?!更不用說什麼「後悔太慢了!」有史以來,人類所有的神鬼概念、悲慘殘酷,追不上原爆的億萬分之一,沒有任何知覺、識覺、空覺,沒有殘忍,沒有一切的有或沒有!

    距離爆心更遠處,人類識覺稍可作用的範圍下,原爆後幾分鐘,乃至數天內死亡的生物呢?許書寧小姐翻譯的《原子彈掉下來の那一天》(上智文化事業出版),透過活下來的37位孩童(原爆當時4~12)的口訪,以稚嫩的心思或口氣,留下人間語言的新紀錄!書中第一位孩子名叫辻本一二夫,「胖子」掉下來的那年他五歲。原爆時,他躲在山里小學的防空洞裏,從而逃過浩劫,戰後他也在山里小學讀書。
    轉引幾段他的口述:
    空襲警報大響之後,「我第一個抵達(防空洞),馬上跳進洞穴的最深處。就在那個瞬間,一道強光閃起:『霹靂』,接下來,我就被一陣強風甩到洞底的牆壁上......不久,我從洞口往外一瞧,發現整座操場上簡直就像『灑滿了人』一般。

    人們倒在操場上,密密麻麻得幾乎看不見下方的泥土。大部分的人都死了......倖存者躺在地上無力地踢著腳,並拼命地往上伸手(註:推測是要水) ......

    三十分鐘後,媽媽終於出現了,渾身是血。媽媽剛才在家準備午餐,因此被炸彈波及。我一看到媽媽,馬上撲過去緊貼著她的身體。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難以忘懷被媽媽用力摟住時的那份喜悅......
    妹妹隔天就死了......
    媽媽也在隔天過世了......
    接下來,哥哥也死了......一個接一個地去世,因此,我以為自己也會死。
    ......
    活下來的人們四處蒐集木頭,就在操場上燃燒屍體。
    哥哥被燒掉了,媽媽也是。在我的眼裡漸漸變成骨頭,然後從火焰中劈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一邊哭,一邊目不轉睛地看......
    奶奶告訴我,只要到了天國,就可以再見到媽媽了......
    現在,我進了山里小學,是四年級的學生了。那座操場早就被整理得一乾二淨,我的朋友們每天都在上面玩得興高采烈。那些小朋友並不知道,在這裡曾經死過很多孩子,也不知道這裡曾經燒過屍體。

    平常,我也會很開心地和朋友們在操場上玩。但是,只要發生了一點什麼事,我就會忽然想起那一天的景象來。
    那個時候,我會去蹲在媽媽被燒掉的地方,用手指頭挖土。
    拿竹片稍微往下挖,黑炭的碎片就會顯露出來。只要我一直盯著那地方瞧,就彷彿可以在土中,模模糊糊地見到媽媽的臉。
    有的時候,我看到別的小朋友在那塊地上踏來踏去,就會不由自主的生氣。
    每次進操場,都會讓我想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操場是個叫人懷念的地方,同時卻也很叫人悲傷。
    還有四、五年的時間,我會繼續待在這所學校。
    接下來的每一天,我是不是也將在同樣的心情中度過呢?
    ......
    爸爸爸爸─爸爸的骨頭,究竟在什麼地方呢?
    ......
    只要再一次就好了,如果能夠回到從前............
    我好想念媽媽。
    我好想念爸爸。
    我想念哥哥,也想念妹妹們。
    如果大家都還活著就好了......
    ......奶奶......總是對我說:
    『一切都出自天主的旨意。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我也想要和奶奶一樣,有一顆美麗的心。」

    我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看,......我遺忘了所有的語言、文字、感覺,我不想再引述真實的煉獄或地獄。

    有幾幅抽象畫作,真是化境:

    ......隔天早上,我發現防空洞外有一根殘留的電線桿,頂端冒著一點點火花,看起來像是一根燃燒的香炷。

    又過了一天,那根電線桿依然在緩緩燃燒。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電線桿也一天天地燃燒,逐漸變短,卻老不熄滅。我們每天無所事事,只能枯坐在防空洞內,看著那根緩慢燃燒的電線桿度日。

    到最後,電線桿終於燒完了。戰爭結束了。」

    「『水!......給我水!』

    我們的水壺掛在防空洞前的樹上。於是,我飛快地衝出去拿。

    可是,當我一把握住水壺,正要將它從枝頭取下時,整棵樹竟然不吭一聲地倒了。

    那個景象實在太詭異,我嚇得頭也不回,立刻狂奔回防空洞......
    ......
    ......

    (朋友們,如果你想看這小書而買或借不到,請跟我連絡,我會寄給你)

    核電廠原子爐的『爆炸』與原子彈的爆炸,表象上當然天差地別,前者是後者很小量的極緩慢的『爆炸』,原理都一樣,也都產生輻射。

    輻射核種在衰變過程中,無時不刻在發射各種放射性物質,例如α粒子、β粒子、γ粒子、微中子等。最具殺傷力的即伽馬射線(γray),它們是極短波長的電磁波,具有高能量,可以穿透2.5公分厚度的鉛板,造成殺死生命體細胞,引發DNA病變,導致癌症、腫瘤、秘雕,讓人生不如死,終歸殘忍的虐殺!

    人類接觸核電輻射殺手,可以說是蒙受緩慢的原爆,分分秒秒地凌遲!

    而台灣的核一至核三廠內貯存的高階核廢料,迄20137月為止,計有16,455束,它們的輻射劑量比23萬顆廣島爆開來的原子彈還要多!然後,全球無人能處理核廢。

    1970年代以降,台灣島不斷引進比魔鬼還魔鬼的核原料,也不斷生產核廢料。即令馬上停止所有的核能發電,我們依然坐擁無能處理的核廢!

    國際原子能總署的報告指出,1993年是全球核能發電的高峯,之後一路下滑,2012年佔總發電量約1成。一般核電反應爐的運轉壽命約40年,全球427座核反應爐平均約28歲,台灣平均為32歲。因此,10年內,全球核子反應爐將出現退休潮。

    台電核一廠預計於20182019年除役。接著核二、三,能否早日終結?

    除役後核廢呢?濕式轉乾式,存放在哪裏?還是就地掩埋成「核廢塚」,世代安全呢?

    我發起「廢四核百萬人接力行腳」運動的宗旨之一即「清核廢」。我們可以循340年前,台電與奇異等公司的契約、備忘錄等等,大打國際官司,至少要求當時高利賣給台灣惡魔的公司,協助如何善後,並聯合世界有識之士,加速推動「任何生產者必須為其產品向地球生界負責」的國際運動,修改國際公約,全球共謀如何除魔除煞,忠實面對「祖先、前人的罪債」!

    但願全天下人都擁有一顆美麗的心!


「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三)


陳玉峯

☆「丘陵與台地」

    告別農地後,我們的視線俯衝低山丘陵,我的山林夢再度被撕裂為碎屑,因為所有的坡地無一寸完膚,除了危崖突稜邊際,數叢危巔巔的次生林木之外,只有台灣人可喜可恨的勤勞在經營,猶如鬼屋的蜘蛛網,張結人間任一絲希望與絕望,吸吮土地任一絲乳水。從抽藤鋸板、伐樟取腦、香茅草、油桐、苦茶、香蕉、梅李,到如今的檳榔滿山,狠狠的播種時尚與貪婪,管它什麼水土保持、超限利用,只要是原始森林便是「瘴癘之地,無用雜木」,誓言與之不共戴天、除之而後快。這個民族在久遠貧窮文化的浸淫下,早已將全世界最繁茂的樟殼林相剷除殆盡,代之以唯用、生產。說真的,我並非植物沙文,也無歧視檳榔文化的偏頗,然而,千千萬萬整齊畫一的檳榔,攻佔兩百多萬年來自然生靈的原鄉,撐起曉風殘月下,撕裂狀的綠蓋,秩序美之外,還流露著邪邪的淒涼。

    綿亙的淺丘台地,綿亙的坡地農業,令人怵目驚心的,另有山中無政府的建築與神壇。台灣人很需要告解與贖罪,因而在此殘障的山林之鄉,綻放繁多蕈菌般靈修道場,神、鬼、人雜居的天堂。同時,假借回歸自然、生態經營,專事破壞維生生態系的打劫行為,卻贏得無知人民的禮讚與嚮往。一條條蜿蜒曲折的黃土路,游竄在痙攣的地肉上,在你意料不及的陰陽坡界,延伸出另一番恐怖的修羅拓荒。最最震魂攝魄的,是闢建中一盤焦黃枯土的高爾夫球場,呈現山腰上胔肉綻開的突兀,而散落數面陰森水潭的反光,猶似垂死巨獸,僵硬但不瞑目的複眼。至此,我堅信反高爾夫的公義性。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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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苳三部曲〉三:茄苳全境生態學-兼論茄苳王公區規劃的若干原則



陳玉峯

§ 寂寞而死的母樹
參與2013 年6 月9 日台中中港路後壠仔,搶救茄苳神木祈福遶境活動之後,公共電視「我們的島」記者林燕如問我:現今老樹、神木的保護出了什麼問題?
1983 年我從碩士研究所畢業後,下半年前往林業試驗所,擔任野外調查的臨時僱工,當時林試所資深的柳榗教授對我很好。有天早上遇見他,他很興奮地跟我大嚷:「陳玉峯,我終於研究出來啦!你知道母樹為什麼會死嗎?!」
台灣在數十年砍伐檜木林的過程中,在皆伐的林地上,往往會留下幾株檜木大樹,用來當作在地天然下種的母樹,或聊充育苗造林採種之用。奇怪的是,各林區保留下來的母樹,不出幾年後,頻傳無疾而死,無論伐木時是何其小心翼翼,絲毫未曾傷及欲保留的母樹,偏偏一株株母樹還是莫名其妙地死亡。此現象困擾了林業界暨研究人員,柳教授也是研究者之一。
柳教授不是真的要問我,他只是想要分享他多年探索的結論:
「我告訴你,母樹多因寂寞而死!」
瞬間,我心領神會,無須多問。
柳教授英年早逝。我同他最後一面是在我發起搶救棲蘭檜木林運動,1990年代末葉,一次農委會舉辦的公聽會上。他站在伐木界那邊,是林試所派出來的大將,我當然是民間保育派的主攻者。全場唇槍舌戰中,柳教授並未多語,立場也非伐木派。散場後他走向我打招呼:
「陳玉峯啊!你不會駡我吧!」這是他往生前,告訴我的最後一句話。
柳教授是國府治台後,台灣研究植群或植被生態的泰斗,我認識他時,他已滿頭銀髮,但年歲僅五旬餘。他是林學界少數勇於表達良知、感性者之一,我曾私淑他,他是我的長輩。
千禧年之前,我研究檜木林告一大段落,差不多也證明了「母樹因寂寞而死!」
因為台灣的地體變遷,恰與檜木林的天然更新息息相關。紅檜與扁柏的祖先可能在約150 萬年前的冰河時期,由日本,經琉球島弧之陸域相連而來到台灣。
百數十萬年來,在台灣每隔約50 年內一次大地震,以及雲霧氣候帶的上下變遷的天擇之下,檜木發展出與地體變動正相關的天然更新。
簡單地說,每逢大地震且山崩地裂之後,崩陷裸地上,提供檜木苗木大萌發。
它們是集體萌長,且經由無數淘汰之下,天演成林。苗木更新率,恰好與地體變動密不可分。一旦成林,苗木即行消失,直到下個大地變。而成長、發育的各植株之間相互競爭,也相互依存,共同抵禦外在環境壓力而彼此拉拔。
後來,台灣約莫半個世紀的大伐木,摧毀原先數以萬年計的平衡與穩定,森林生態系的循環悉數被破壞,徒留一、二株檜木母樹形單力孤,龐雜環境因子壓力直撲而來,導致母樹無法苟存,是謂因寂寞而死!
據此故事演繹森林生態系之與獨木或樹島微生態系的差異。單獨一株樹,相當於四周全屬林緣效應,必須面對立地所有的環境壓力,也享受大部分資源,但人為環境下,則弊遠大於利。
一般敘述人類生活圈中的巨木、老樹所遭遇的問題(陳明義等三人,1984;文紀鑾等五人,1993)如下:
1. 生育(立)地受限,幹基以下、根系之上被水泥、柏油、磁磚等密封,阻絕滲水、妨礙根系呼吸,加速根系死亡、腐敗,從而樹體生機衰退、病蟲害滋生,導致樹木不竟天年,提早腐朽而致死。
地上枝葉亦常受囿、阻絕陽光,甚至常被修剪、鋸除,增加傷口,加速真菌入侵;掃除落葉,物質無法為樹體回收利用,生長勢日促,加速老化、縮短壽命。
2. 都會、社區、聚落人為工程及繁多類型的環境污染為害,加上人們施加於樹體的種種傷害,在在為樹木折壽。
3. 樹體環境截然異於其足以長成大樹的原先條件,加上人為環境下動物系統歧異於自然生界,包括附生植物、寄居昆蟲、真菌、細菌等等侵襲,且在樹體衰弱之後,為害效應加成加劇。
許多危害係出自人們的善意,根本原因在於自然知識不足,而以人本觀念施加於樹。也就是說,貓要貓道、狗要狗道、樹要樹道,就是不要人道。萬物各適其性,當人須「知道」,「知」即自然、生界、萬物之「知」,且眾生各有其合宜的生存之「道」,而非以人本思惟,強加在萬物之上。
因此,保護老樹首重就樹本身的生態特性、環境需求,還給它足夠的生存空間及環境要素或健康生存的條件,同時,更該追溯其原本的森林生態系,儘可能復育之,至少恢復其樹高2~3 倍的半徑範圍的局部林分。如此,而可能善待老樹。
歷來台灣所謂的老樹保護,事實上是孤立它、窄化它、囚禁它、扼殺它、阻絕它,並且消費它,相當於凌虐它!但願今後可以扭轉人本霸道的無知,還給老樹、巨木一份自在生存的環境。
§ 老樹、神木存在的意義
台灣地當地球隱沒帶,每年地震動輒數千次,約略說來每隔50 年一次大地震;台灣又是熱帶氣旋颱風頻常造訪地,約略每隔3 年一次大災難型狂風暴雨,遑論八.七、八.一、賀伯、桃芝、納莉等等。
以曾經的阿里山神木為例,代表神木暨其所在地,三千年來至少歷經60 次9.21 大地震,以及1,000 次強烈颱風的侵襲,該樹及立地周遭皆安然無恙!
即以平地、低海拔老樹3 百餘年樹齡而言,幾乎也代表6、7 個政權更替的台灣華人史上,該老樹及其立地附近,從來安穩、安定,而無論天災地變或朝代興衰。
老樹、神木的穩定,的確庇蔭在地生態系;它們的存在,不僅是生態環境及土地實質的安定劑,更是無常人生心靈無限的強心針,甚至是靈魂歸依的原鄉場域;它們帶有形而上的精神原力,是在地人人地關係不可取代的象徵,偏偏歷來從未被伸張,遑論被申論。
台灣長期以半調子唯物科學的心智,配合外來政權,不僅漠視台灣人的人地情操,以及來自自覺性的土地倫常,更頻常將之視同迷信而予以打壓、嘲諷,坐令鄉土根源,恆處於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窘境,一直得不到滋養、成長、創發與深化。可以說,台灣迄今為止所謂的環境教育,一直填塞外來無根的裝飾品,始終欠缺土地、自然、活水源頭的認同感、歸屬性,以致於老樹、神木,恆滯於唯物之物,拋棄在地最佳的土地心聲!
老樹、神木絕不止於老樹、神木,它們是台灣人心靈、文化的活體根系,老樹、神木絕對可以是台灣在地族群集體的神主牌!
2013 年5 月14 日,楊博名、蘇振輝與我前往高雄市橋頭原糖廠區的「白屋藝術村」觀摩。該區集結以陳聖頌為駐站老鳥,領銜一批年輕藝文經管者如蔣耀賢、商毓芳伉儷等人,他們在僻遠鄉間蹲點,對文化資產、常民美學、環境教育、藝術典藏及創發,一步一脚印地插秧、紮根。
蔣耀賢為我講解他們在地的慘淡經營之後,商毓芳抱出一系列素陶人偶、動物捏塑,一一講述他們賦予的神話、童話故事創作。他們融合了從希臘神話、東亞傳奇,乃至台灣本土原鄉俚傳番諺,雜揉台灣動、植物等,有趣、生動、樸素但驚艷的一頁頁夢幻意境。坦白說,我在現場「驚心動魄」、「近鄉情却」!我等待30 年的本土再生文化已然萌長。因為我感動,以致於忘了讚美與肯定,我只是滿心祝福與期待。
我們也在陳聖頌的畫室佇足,欣賞他的台灣大河入海萬象。我口訪他的創作,他跟他的畫布、一筆一畫之間的心路歷程,正如同老樹、神木會同后土地深之中,根系的掙扎、纏綿與生育。我衝動到只有沉默,深怕褻瀆了土地祖靈的一絲一毫!
然而我心還是遺憾,因為我了知全境生態文化所不可或缺的自然元素,只跟這些創作藕斷絲連。如果這些本土文化深耕的藝術創作者,得以真正連結,或還原到台灣的自然生態系,則台灣地體出海250 萬年的諸神、地靈、山精、魑魅一一就位或搭上弦線,則台灣永世合弦的交響大曲始有問世的可能!
從俗地說,一個韓國人的騎馬舞可以風靡全球,台灣人若能跳出玉山圓柏的盤虬曲張、生命原爆,保證足以轟動武林、驚動萬教之餘,還可以譜寫台灣人內在靈動的自由自在、怡然安詳!
台灣人蒙受多朝代外來政權、東亞神權帝國、西方資本列強的文化蓆捲之下,只養成太急於成果、成名、成利、成現世報,而始終結出半生不熟的花果,而熱切地採摘卻生澀難嚥入口!
台灣人何妨平靜地思索,為何幾百年的農民曆始終一字也不得更改?何以媽祖、王爺、三太子、玄天上帝、觀音等等,依然成為統戰的馬前卒,而始終無法恢復原本至高無上的超絕意境?從而更進一步茁長新的神聖與在地文明?
數十、百年了,為什麼老祖母的俗民故事不能成為體制教育的內涵?為什麼台灣常民藝術創作依然曇花一現、用過即丟?為何統治者的價值體系、思考頻率遠比外星人更難溝通?更悲慘的,整個體制教育無靈無魂,始終自絕於台灣自然、土地、常民,恆不斷地否定常民傳說的情懷、情愫,有意、無意間,有形、無形間,一直詆毀素民的裸真與赤誠?台灣國家、社會從來存在著幾條大斷層、暗斷層、盲斷層,統治文化與常民文化位於斷層線拉扯的兩岸上!
我必須強調的,諸如茄苳等老樹、神木,它們正是跨越聚落、城鄉的大橋樑;都會文明中的老樹,如同五濁惡世的修行人,散發入定之後的光輝,以及代代傳遞的普世人性、樹性與神性,它們是一種神聖時間與空間!老樹們是最實在的教化場域,功能不止於明星動物之於動物保育,它們也可以是由自然文化過渡到物質文明的性靈載體。
我之所以先撰寫茄苳總說,只是如同過往我撰寫《物種生態誌》的百科全書類型(陳玉峯,2007),只是提供解說文本、素才的基本,重點及未來的創作發展可以自此研發。龐多各地茄苳的人文故事尚待調查、輯錄,且統合成創作的原料,我們早該深入充實茄苳等原生生物的文創內容,銜接全球文化而根深、葉茂、花果豐盛。
茄苳不只是茄苳,老樹不只是老樹,文化是活體、靈體的示現,歷史是當下,研發、創作是永恆的顫抖與不斷地更新。
後壠仔茄苳王公帶出台中人必須追溯神樹從小苗到如今,一切地景更替、人事滄桑,它的樹心見證台中城市的滄海桑田,記載世代榮枯。它,必須看得見未來。
台中人理該、情當感恩、緬懷神樹的一切,更該洞燭它如何成為神樹的因緣際會。這株茄苳,正是台中人從前世到今生,乃至未來的時、空廊道,也是屬靈的聖殿。
§ 後壠仔茄苳王公的規劃原則或舉例
當務之急,必先解決中港路28 層大樓興建與否及其替代方案,同時,鑿測若干地點,且定位地下水的水脈,水平及垂直的分佈,建立年週期數據等監測系統。
此舉,不只是對茄苳王公保護之水文機制的瞭解,同時也建立台中市中心地帶地下水文(至少梅川水系)的環境監測,一舉兩得。此一硬體設備及技術,應在設置完成後,教導在地社區、社團等民間團體,認養並負責執行與管理。
建議均安宮執事暨護樹聯盟同仁、在地關懷者,水文及地文的環境監測事工等,可向市政府訴請;28 層樓開發案等,宜委由例如徐坤賜醫師等,洽請建商業主情理兼顧,營造更妥善、完滿的安排,再會同市府、建商、在地團體、各面向專業顧問等,共同謀求佳緣天成!
而之前,1990 年代梅川加蓋工程、更早年代中山醫院之營建,夥同在茄苳王公樹幹四周的堆填土方,高逾2 公尺,筆者認為即對神樹的一次重大傷害,如今樹體已略衰弱,真菌入侵木質已然洞開,若再加上新建工程抽除大量地下水源,則神樹已近黃昏。除非新建工程施工期間有辦法阻絕地下水源流失,且將之截存於神樹區域,否則再大的神力也無法搶救生機。
先決條件解決之後,神樹園區宜進行全盤的永續規劃,原則如下:
1. 以神樹為中心,或略偏南向,劃出長寬約50×30 平方公尺或以上的「茄苳原始林復育區」,清除地面任何水泥、硬體建築,包括:
(1) 茄苳王公廟是否遷移,可訴諸神意,卜柸定奪,但無論如何,即令仍留原址,建請廟方慎重考量縮減廟庭,廟體略微架高,使令泥土地面透氣滲水,增加一線生機。
(2) 茄苳王公廟牌樓、銘記、燒金爐等,建請拆除。原則上對茄苳公奉香即可,燒金紙事宜,可移至均安宮金爐焚燒。
(3) 規劃原始林復育區可依現地條件,作彈性處置,或不規則形狀劃定。規劃區內一切硬體拆除,恢復自然地土環境為要。
(4) 凡移除的文物、銘記等,統一置放於將來新規劃的「聚落發展文物館」暨「自然史解說教育館」或一體成形建物內。
2. 在確保地下水文系統的恆定性條件下,復育台中熱帶雨林之「茄苳優勢社會」:
(1) 在 50×30 平方公尺內,保留今之茄苳一代、二代、三代木,另加植2~4 株茄苳小喬木(雌雄株各半,或雄株為主);若植苗木,則以茄苳王公的子嗣為之。
(2) 伴生第二喬木層,可植江某、香楠、稜果榕、小梗木薑子等,或以今之大坑溪谷型樹木,例如大葉楠、樹杞、黃杞等輔之。
(3) 灌木層以下,如山棕、姑婆芋、九節木、觀音座蓮、水同木、水冬瓜、諸多合宜蕨類等等。
(4) 蔓藤物種如黃藤、血藤、盤龍木、拎壁龍、伊立基藤、柚葉藤、風藤等等。
(5) 附生植物如崖薑蕨、山蘇花、石葦、拎樹藤、抱樹石葦等等,但可在森林立體結構完成後,再於下階段增加。
3. 復育茄苳純林區的任一物種,分別建立「物種生態誌」,並由社區各級學校認養解說教育、環境教育教材,編撰文本等。
(1) 此一園區相當於台中都會環教之自然解說教育區。可以講解天然林、熱帶雨林、各物種生態區位、形態、生理、交互相關等等豐富的內涵。
(2) 新啟在地研究、觀察,舉凡物候、水文、環境因子、演替、生長......龐雜在地學子調查研究的各議題。更可規劃學童育苗計畫等,擴大參與面。
(3) 自然生物相之觀察研究一併進行,如鳥類、昆蟲、其他動物相之消長與變遷。
(4) 與茄苳等植物相關的人文、藝文發展,一併進行。
4. 後壠仔四百年變遷史
(1) 以拍宰海族為首要,延展拍瀑拉族、巴布薩族、洪雅族、道卡斯族等中部五大平埔族之全方位研究、考據,儘可能建立四百年前乃至往後變遷沿革史。
(2) 後壠仔在地華人開拓史,由文獻、耆老口述史等,建立相對明確的在地文明發展史。
(3) 台中都會發展史,如荷據、明鄭、清領、日治、國府等時代變遷,特別是20 世紀可追溯最完整的在地發展史。
(4) 均安宮、茄苳王公建廟史之如何由家廟以迄今之地區信仰圈,諸多宗教發展、法脈傳承、顯靈記事、心靈託付、宗教行儀......,皆應完整追溯。特別是現今均安宮諸神、科儀、祭祀等等探討,且對茄苳的文化意涵等,應予直溯根源。
(5) 伴隨任何調查、研究,收集任何文物、舊照片等,系統整理,建立解說教育文本。
(6) 延展藝文創作,落地生根文創諸內涵。
(7) 於今最緊迫者,立即動員、口訪後壠仔耆老回憶錄之編篡,截留土地故事、鄉野傳奇,藉由茄苳王公庇蔭,輯錄在地集體印象、文本。儘可能留存先人軼事,追溯任何有意義的在地痕跡。
感恩後壠仔茄苳王公,賜予我機緣,於此老樹危機事件中,得以在此短時程內,略盡個人有限所知,提出些微思慮,呈獻予天地及在地有心、有識人士參考。
未盡事宜,以及詳實實施細節等,但視因緣,再作野人獻曝的陋見。
-時2013 年6 月22 日
§ 後記
2013 年6 月23 日下午,我央請蔡智豪老師載我去看粘錫麟老師之後,繞回台中後壠仔茄苳王公廟,以此三篇文章向茄苳王公祭拜、呈覆,但願老樹靈體發威自救。
然而,是日見某民間單位在樹王大側枝下施工,鑿穴填埋通氣泡棉人工製物。我不瞭解是何等專業,可以下達如是行為真有助於老樹健康?而經費是來自市政府?為什麼不在通盤瞭解之後,依緩急輕重再施以「幫助」?何種公權得以下達如此施業?怕只怕有良心地做錯事、善意的做壞事,愛之適足以害之!任何施業皆該審慎,三思而後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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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苳三部曲〉二:茄苳王公因緣


陳玉峯
§ 前引
2013 年5 月中旬,我接到大傳系學生電子信,說是台中中港路茄苳王公面臨即將動工的28 層大樓危機,她們要拍記錄片,想要現勘且採訪我的看法。我答允後,以事多,想推辭,但學生們以在地里長堅持為由,還是希望我去。

5 月24 日〈山林書院〉營隊野外課程前往合歡東峯,楊國禎教授與我搭乘陳要忠先生開的小車先行,以時間充裕,楊臨時提議,先去看埔里昔日興大實驗林的某株未知樹,順便在近旁看看一株「茄苳樹王公」。

6 月3 日,我依約,會同蔡智豪老師前往中港路原「後壠仔」茄苳老樹區,先行拍攝樹體等。午后一時半,當我靠近右側主幹一抬頭,赫然發現離現地約2公尺餘高的樹幹上,浮現「玉峯」二字,而樹冠破空直射下來的小束陽光,不偏不倚正照在兩字之上。起初我以為有人惡作劇刻字,經仔細勘驗,卻是真實原本的樹皮浮圖。我喚蔡前來觀看,他也嘖嘖稱奇。我只好自我解嘲,是茄苳王公指名、召喚我來搶救大樹危機的!

於是我發願,要在一個月內撰寫關於茄苳,相對最完整的資料,提供予「均安宮神木守護聯盟」,並義務規劃茄苳王公區的未來藍圖,希望為此一生態地標,催生較合宜的保護暨解說園區。

然而,當我研撰「總說茄苳」一文的後半時,漸次了悟我錯了!

§ 埔里茄苳樹王公
世間事往往很奇妙,而我將生平做事,無有刻意、水到渠成產生的結果叫做自然而然,約略相當於佛門所謂的隨順因緣。1936 年6 月15 日,日治總督府中央林業部長關文彥,於該年2 月22 日由台東出發,26 日抵六龜,勘查關山越嶺路之後,撰寫了〈關山越〉一文的最後一段敘述:(陳玉峯,2006;574 頁)「荖濃溪因連日豪雨而湍湍淊淊,它若無其事地流逝,碰到岩石就避岩石,遇高地即就低處,一直隨順地流到應到的地方,而達成其目的。我回憶曾經三次關山越的經過足跡,仰望著令人懷念的山中寂靜。」

我在幾十年前第一次看他的文章之後,迄今始終對這段文字印象深刻,以致於2013 年6 月間書寫茄苳時,它又無端進入腦海。

茄苳與我就是這種感覺,如是因緣。

2013 年5 月24 日早上,因為楊的臨時一念,我口訪了埔里鎮同聲里南安路的「茄苳樹王公」廟方人員高松益先生,夥同其書面資料,加上個人所知,茲將該神樹的相關資訊輯類如下:
1. 埔里鎮茄苳樹王公(該樹為雄株)位於今之同聲里南安路115 號,許姓人士私有地內。今之地主的祖父曾想將地及樹獻給地方,但陰錯陽差、拖延迄今,而公家單位無適合土地交換,縣府亦曾經找財團等認購,卻始終湊合不了因緣。是以今之神樹大周圍,以圍牆隔離之。

2. 此神樹旁側南安路邊(115 號),1997 年新設兩小廟。面對廟體及背後茄苳,左側是「茄苳樹王公」,右邊是拜土地公、婆的「興南宮」。興南宮在1997 年之前,係位於神樹由地面算起,第一橫向大側枝之下方。此一大側枝北隣,大致平行於南安路,原本有條圳溝,設有拱橋,後來填土拆除。這條圳溝約東西走向,推測原先乃天然水道,只要調閱日治時代地圖即可校訂原址(待查)。

本神樹,以及其東方的枇杷里另存有茄苳巨木,我認為,正是埔里鎮東側虎子山(海拔556 公尺)及南方719 山頭連線的集水區,滙水流向埔里盆地的諸多小溪(溝)之一的生物性孑遺證據。也就是說,虎子山等埔里東側小山區滙集雨水,往昔存有許多天然水道流向盆地,這些在埔里盆地上的天然水道兩側,原始時代必定存有茄苳天然林。而茄苳神木正是開發之後的殘存。

3. 埔里同聲里座落於埔里盆地約正南隅,古地名叫做「茄苳脚」(日治時代謂之台中州能高郡埔里街茄苳脚),筆者由文獻等(洪敏麟,1975)估計,此一地名的使用時程至少170~200 年。

同聲里茄苳樹王公廟的文本記載:1769 年(乾隆34 年),天水夫人等九人,由鹿港挑運洋火、食鹽、什貨,經集集、水里、鹿蒿,來到埔里跟平埔族以物易物行商。後來探悉循南烘溪,經草屯入埔里的路徑較快速,因而改道挑運。有次,商隊正在茄苳樹王附近整理貨品之際,忽遭平埔族圍困,誤認為華人入埔侵奪地盤,而天水夫人略通原住民語言,在她斡旋之下,雙方約定月圓之夜運貨交換,但為恐華人耍詐,押天水夫人為人質,如有違約即殺人質。不料由鹿港入埔商隊誤闖北港溪,以致延誤一天,導致天水夫人於十六日被斬,而隔天商隊始到,原住民方知誤殺。此即後人為其設置「義女廟」的由來,該廟位於距離茄苳樹王公廟約300 公尺處。

據稱,1760 年代以降,茄苳神樹以目標顯著,成為各地前來埔里交易約會的場所。若此為實,此樹樹齡必然超過3 百年。

4. 據上,且高先生宣稱1769 年之際,「四社蕃」平埔族人已入據埔里。筆者質疑且略作註脚如下:

已知埔里最古老的住民是郡族(埔番)及泰雅族(眉番)。1666 年鄭氏王朝的武將劉國軒駐紮彰化(半線)。1670 年中秋前後,北港溪上游阿蘭社附近的泰雅族人反明鄭,鄭經親率三千兵士討伐,深入到今之國姓鄉。連橫的《台灣通史》說,內國姓庒是劉國軒駐軍之地,用來鎮壓「北港溪番」者,「庒人數十戶,皆祀延平郡王」(日治時代),故而已知華人於1670年代最早逼近埔里地區。
1670 年底,沙轆平埔族反明鄭,被劉國軒滅族,隔壁的「大肚番」震恐,遷移於內山,劉國軒追趕到北港溪。然而,這些平埔人「拍瀑拉族(Papora)」是否落脚埔里,未有記錄。
1720 年代,埔里的邵族已歸順納貢於清廷。
1759 年,設置南投縣丞。
1762 年,日月潭地區已被華人入墾局部。
1766 年,清朝設「南北兩路的理番同知」,管制華人入侵原住民領域。
1769 年,埔里茄苳神樹附近,發生原住民誤殺天水夫人事件。
1771 年,漳州人入侵「林尾庒」、1775 年建「柴橋頭庒」。此二庒適中之地,人民往來日漸頻繁,故而1780 年形成街肆,也就是現今「集集鎮」的由來。
1784 年,鹿港正式開港。
1787 年1 月16 日,林爽文起義反清,最後兵敗曾逃入埔里內山。
1814 年,埔里發生華人郭百年大規模入侵,大量屠殺郡族人的歷史大悲劇事件。

1820 年代以降,台灣中部平埔族人始告大規模遷居埔里。先後或同時移入了洪雅族、拍宰海族、道卡斯族、拍瀑拉族、巴布薩族等,「……其原居地及語言、風俗雖各異,然卻同以『打里摺』(番親)之觀念,而立有合約字,以共同對付漢人與高山族,並合力拓墾,永久維持埔里盆地為純平埔族殖民地。換言之,平埔各族群是以埔里盆地為地理界限,形成了一個以打里摺為單元的地域團體,在共同的地緣、血緣的感覺下,以共同集體的意識,遵守共同活動的一個人口集團……」此一打里摺發展於1823~1861 年間(洪敏麟,1975;4、62 頁)。當然,後來華人的大舉入侵,再度瓦解中部平埔族人最後的大社區或聚集地。

而同聲里茄苳樹王公所在地,在19 世紀前、中葉,屬於來自洪雅族原北投社(Savava)平埔人的勢力範圍。

換句話說,筆者質疑天水夫人案件發生的年代,或茄苳樹王公廟方人員指稱的「平埔族」,是否為「邵族人」?或許近幾十年來地方文史工作者,已經研究透徹此等歷史變遷也未可知?無論如何,我認為要談茄苳樹王公的文史背景,一定得弄清楚,而有了全方位的資訊,才可能銜接天、地、生、人的網狀關係,從而建構人地情操或土地倫理,否則,主體意識永遠會是殘缺與病態。

5. 同聲里茄苳神樹據稱 1985 年的測量為:樹高17 公尺、胸徑3.92 公尺、周長9 人合抱或12.3 公尺。如果此數據準確,則28 年後的現今再予測量,或可求取巨木的生長速率,建立一個參考數據。

6. 宗教之所以為宗教,其唯一特徵或必要特徵在於「靈驗」,或曾經且不斷產生超自然的效應,或人心效應。同聲里茄苳樹王公在農業時代,曾經救渡許多無助的人們,例如家中不順、小兒難養,人們前來祭拜樹王公,採摘枝葉回家洗滌或食用治病,據稱靈驗非常,許多小孩更成為樹王公的「契子」,而健康成人。

然而,更多的靈異事例有待早日進行耆老口訪,且從其中淬取人地情感及其內涵。至於1958、1959 年八七、八一水災時,這株神樹也成為村人的救災、避難地,應予訪談當年的避難者。

我在5 月24 日短暫口訪的當下,其實已萌生該是撰寫茄苳誌的時候了。

§ 台中中港路後壠仔茄苳王公
1993 年筆者全職為林俊義教授競選台中市長而效命,當時林的競選總部就是設在現今正要建築28 層樓的基地上,且過中港路對面,就是後來發生火燒悲劇的「衛爾康餐廳」。

也就是說,20 年前我早已會見過此神樹了,卻得等待7 千2 百多個晨昏之後,我才來了却我的責任。

依據財團法人台灣省台中市均安宮(2013)的農民曆書資料,這株神樹樹高25公尺、胸圍15 公尺,樹齡「據稱」千餘年,且曾經在1992 年中秋節慶祝「千歲大壽」(陳明義等三人,1994;12 頁);之前,1980 年台中市政府曾將之列為第四號古蹟老樹。奇怪的是,同一本農民曆,卻出現該樹的另一數據,說它樹高20 餘公尺,腰圍12 公尺?凡此數據在筆者尚未驗證之前,但保留之。

又,由現場公園、廟壁銘刻及口訪得知,茄苳王公廟於1982 年,初建廟於今廟的斜後方樹下。1994 年梅川加蓋,大改地貌,在河道做涵管、取直,劇烈地變動地下水文系統,原本出泉數處,今已完全消失。1995 年7 月設立今之茄苳公園,茄苳王公廟移位重建,1996 年2 月新廟落成於今址。

2013 年6 月3 日午后,蔡智豪老師載我前來勘查,也接受若干媒體的採訪,之後我到「均安宮」,口訪郭耀泉里長及陳玲玉鄰長等,證實我對此茄苳神樹與水源生態的相關,對28 層樓的開挖及陽光阻絕等,斷定必然傷害神樹生機。

2013 年6 月9 日,均安宮及茄苳神木守護聯盟發起搶救的「祈福遶境活動」,並以黃絲帶、呼籲性的紅布條等,圍繫神樹四周,隨後舉行老年合唱團等,在樹蔭下的活動。
我應邀現場發表的「茄苳公守護運動講稿摘要」如下:
感恩台灣、台中這片天地、眾神、茄苳王公!

現場鄉親、序大,大家平安!大家好!

因緣際會下,我來後壠仔跟大家一齊保衛我們靈魂的原鄉,捍衛台中市文化最深邃的根源─茄苳王公!

個人研究台灣山林生態38 年,近年來,復到印尼婆羅洲,調查研究熱帶雨林之後,大概勉強可以向大家報告,咱作伙來保護這株茄苳公的意義與依據。

1. 南亞、東南亞赤道熱帶雨林林型之一的「茄苳林型(通常與榕屬植物混生)」,其最北分佈到台灣,我推測是在最後一次冰河期北退之後,藉助海飄或動物傳播來到台灣。大約1 萬或8 千年來,來到台灣的茄苳族群,不斷地適應台灣的風土環境,而漸次演化。它們在東南亞赤道附近的原型是高聳直立的樹體,有如東南亞的特徵雨林「龍腦香科樹型」,樹高可超越40 公尺(陳玉峯,2010,《前進雨林》一書);它們的祖先來到台灣以後,可能因季風、颱風、諸多風土環境因子的作用,後來發展出低矮平展的大樹體,樹高平均在15 公尺以下。

我以一生的研究敢於確定,咱後壠仔茄苳公附近,在原始時代或2、3 百年前,必定是茄苳純林的分佈區,且此一分佈區大致呈現南北長條走向。這片已消失的茄苳林,正是台灣、台中市區熱帶雨林的原鄉。

2. 我調查、研究全台灣森林生態之後認定,只要是茄苳純林或茄苳巨木所在地,通常必定是地下水源或湧泉區,或至少其根系深入此水脈區;茄苳林凡天然所形成者,正是地下水源的活體生態指標。

而台灣先民建庒拓殖的先決或必要條件,必需尋獲水源地,因此可以說,在台華人四百年史,幾乎就是一部茄苳的原鄉史。
3. 後壠仔茄苳王公這附近,正是台中市區開拓史上,迄今唯一孑遺或殘存的自然生態史蹟區,也是台中市區最具自然、人文、宗教、茄苳雨林地景的代表區。
俗話說:吃菓子拜樹頭,飲水思源,後壠仔茄苳王區理當成為台中市尋根溯源的最佳根據地。

台中市(舊行政區)從大坑山稜的年度乾旱生態極區,到市區梅川水系水源極濕熱帶雨林區,正是台中市風水兩極端的代表,失其一,則台中市風水陰陽,頓喪其一而失卻平衡、無法調節。

4. 後壠仔茄苳王公區最該規劃成為台中市中心,最足以形成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統合性自然暨文化園區,一方面確保此株茄苳神樹得以繼續健康存活、庇蔭在地,另方面應該復育部分區域,使之重現原本的茄苳原始熱帶雨林,同時,加上研究、撰述、設置台中聚落發展史的文物館,從而形成台中自然史的解說教育重鎮。若能如此,則茄苳公、茄苳爸、茄苳子、茄苳孫,夥同其伴生物種、隣居(例如稜果榕、山棕、姑婆芋等等),重現其原生生態系,果真得以完成,則遠比科博館耗資龐大去建構非洲、美洲的熱帶雨林,更具在地價值、意義暨科學知識的教化目的。

此一自然風土暨聚落發展史的全境文化園區若能成立,則足以解說教育台中能有今日發展的根源與脈動,完整詮釋我們的活水源頭與世代變遷。

6 月3 日我來此勘查,無疑悟茄苳王公顯靈,樹幹浮現我的名字,好像在召喚我來跟大家一起充當保護的義工。我私下向茄苳王公發願,我會在一個月內完成茄苳研究史上較詳盡的一篇報告,更祈願茄苳王公向市政府執事,暨開發業主顯靈,願大家結好緣,一齊來成就百年好因緣!

鄉親朋友們,只要鄉親願意為自己的鄉土堅守崗位,勇敢而坦率地表白我們的鄉土情懷,我更願意義助市政府、後壠仔庒,好好規劃、保護、復育這片茄苳自然、人文活體史蹟區。

6 月3 日我口訪郭里長、陳隣長、徐太太(徐坤賜醫師夫人)等,驚訝於大家對待茄苳王公的那份坦真、纖細的情感流露。里長、隣長在陳述茄苳公時,都忍不住哽咽而無從言語;陳隣長表達她曾經在試圖搶救昔日梅川水源地時,曾遭管區警員以性別歧視斥回時的落寞。我問她在無能為力時的心情,她回答:真想趕快逃離故鄉!那份悲心的重量,我了然。

想起多年前我在調查高雄台21 公路(延伸進去即88 災變區)旁植被,當我在測量溪澗地的一株茄苳巨木時,有位約80餘歲的阿婆,騎著摩托車打從公路行。

她一直盯著我看,我則擔心她騎車的安危。她騎開約百公尺之後,猛然掉頭,折回茄苳處,不斷跟我講述該株茄苳的往事。

原來,該株大茄苳所在地的溪澗,往昔正是村姑洗衣的湧泉處。阿婆在她二八年華之前,幾乎天天在該樹下洗衣。試想一位合該唱著「望春風」花樣年華的少女,正值最富幻想的年代,唯有該株茄苳樹相伴,卻一輩子未曾與他人分享。

而在垂老時分,看見有人關懷該樹,她拚著老命也要回來跟我訴說!

鄉親朋友們,人生在世沒多久。人在往生前想到的,往往不是曾經做過什麼豐功偉績,而是該做卻未做的有意義的事。搶救我們共同的記憶以及鄉土活見證,正是這樣子的文化傳承啊!

我一生搶救台灣山林,為綠色生界請命。近年來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搶救山林,而是台灣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如果我有前世,必也是山林中的修行人;如果我有來生,希望我是在最最惡劣土石流區的一株大茄苳,在被肢解之前,在粉身碎骨之前,我還是吶喊,還是要伸出每條根系,牢牢地捍衛我們共同的地土母親!願大家共勉之!

§ 我的懺悔
後壠仔茄苳王公的顯靈事件雷同於埔里,都是在台華人農業時代的契子文化、救災救難等等。陳隣長另引述,曾經有颱風洪峯帶來巨大的漂流木,擱淺在茄苳公旁,而童乩接近漂流木時猛然起乩;黃慶聲老師也轉述某耆老說,曾有往生者送葬隊伍經過茄苳王公旁側之後,就會大量落葉,且經延請法師誦經,始告停止落葉並萌長新葉。
而茄苳王公區的確是台中市重大水源地,1960 年代美軍眷村座落於此。1964年美軍拍攝的照片顯示,今之茄苳神樹周圍後來被填土、加高了約2 公尺餘。

事實上,市府及在地人民如果真有心於鄉土神樹的維護,早該進行龐大的文史、地貌大變革鉅細靡遺的總調查,追溯地文、人文及其他面向的變遷,從中淬取、歸納新規劃的原則、依據與改善的策略或方向。6 月3 日及9 日,後壠仔在地居民予我強烈的人地情感印象,里、隣長以降,他們流露出世居故鄉濃濃的鄉土大愛,卻苦於知識、理氣的不足,以及都會怪獸舖天蓋地的高壓,在不堪之餘,且在護樹聯盟來自山海各地友人的支持下,終能挺身而出,相信諸多軟體口述史的採訪、調查等,可以逕自完成。

而我該盡力於承諾的部分,提供茄苳生態知識或資訊的總撰已完成。然而,在我書寫到後半時,我懺悔我的魯莽與知識殘存的傲慢,因為過往2、30 年對老樹、神木等,雖然表面上做保護,實質上卻淪為囚禁老樹、阻絕生機及世代發展的機會,只讓老樹陷入更嚴重的消費樣板,這涉及老樹及土地情感,久來屬於被壓抑、被禁錮的「隱性文化」有關,是在外來強權價值系統之外的「俗民文化」,如同被貶為萬教雜宗、雜神信仰的台灣宗教,只藉古老的「觀音法理」而內斂自求,無法尾隨時代進展而深化與創造,更扭曲台灣傳統的人地關係、土地倫理,使之停滯於「俗民」低下、沒水準、迷信、無知的代名詞,卻聽任西方唯物的科學、資本主義、物慾解放的推波助瀾,形成消費自然、瓦解從土地到主體文化創建的機會。而我30 餘年來憑藉台灣自然山林予我的熏習、感染與教導,也讓我變成某類該死的專業或專家,卻無能將底蘊分享、傳遞於同胞,建立台灣文化的地基,了盡我個人在此世代最基本的天責。

如今,茄苳王公垂憐,顯靈浮字,不是要我去「保護」什麼表象,而是再度賦予我機會,去彌補我過往的無知、傲慢與失責,讓我善加反省數十年來為何無能將保育精隨文化,引渡到都會文明社會。

茄苳因緣是種恩寵與賞賜,我必須書撰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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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二)


陳玉峯
☆「城鄉」

    挺空離地不過數百公尺,台中都會櫛比鱗次的幢幢建物,鋪陳開來南北迤邐的剛硬陣勢。但任憑我迴旋梭巡,拼湊不出單一核心、棋盤格局的歷史印象,卻因其間厚度的加成作用,只教我視野模糊、一片灰濁。學理知識讓我感知,這正是盆地地形冬季逆溫層下的煙霧,你我車馬與工廠,奮力吐納的成果。

    跨越中、彰都市之後,鄉、鎮、市集便漸次疏落,其間則攤開紛雜歧異的田與園,時值收割後,裸地枯稈橫陳,壟間交錯褐黃色塊,間雜冬作灰綠,還有幾撮燒田翻滾斜升的青煙,餘留焦黑對比的點綴,總成西部平疇沃野的空中印象。難以理解的是,如此富饒土地,怎會孕育近年農經的蕭條,迫令有史以來最巨量的所謂農地釋出政策勢在必行!?事實上,農業永遠是任何國家的基盤產業,依據人口及土地面積比例,必須制定最小量的保全制度,焉有聽任政客為酬庸分贓,一時權宜卻犧牲永世基業的道理?何況台灣政府每年數百次固定翼航照的掃瞄,精準的計算各項農經生產,調節進出口的清單,沒有理由不能釐清後世之需,我懷疑政客的智能與動機。

    長長一段時空,我眼眸咀嚼著如此田野的數大之美,腦海中依稀浮現曾經的莽蒼鹿林,經旱作蔗園、波光水田,到如今的城鄉風光,這一系列拓荒的狂飆,印記先人血淚,卻有可能以廢墟為終站。

    此外,我還有奢侈的渴盼,渴盼在田疇、城鄉,在搶天所難的密集利用的旁側角落,奇蹟似的出現一撮天然密林,孓遺台灣文字史前的若干胎記,好讓我拼湊自然演化的滄桑,而且,充當過境野生物舒適的旅遊客棧。奈何,情感上我欠缺邂逅,智性上我很寂寞。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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