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窗外左側榕樹、右側楓香的枝葉茂盛,午后冬陽立體聯動的光斑,隨風玩奏著萬花筒式的樂音,彷彿我行文的錯綜複雜。
許是年歲,以及冬天的氛圍,整理回收垃圾時,免不了過去、現在、未來竊竊私語了起來,如同枝葉及光影的唏唏嗦嗦。
丟棄時,翻見2019年4月19日,為某林業單位,訓練森林護管員新進人員上課一天的前言,自己準備的,鉅細靡遺外加獨到的時空滄桑見解的綱目,不禁讚嘆彼時自己的「淋漓盡致」、忠人所託的竭心盡力或和盤托出。即便我早了知,人家只是「送往迎來、應付性的便宜行事」,而我卻掏心掏肺,為人謀而毫不保留,也遞出長期後續免費上課(含野外培訓)的承諾,明知道,九成以上都是無疾而終。
我不是傻逼到數十年閱歷還一廂情願,我只是了盡每個剎那我一貫的原則,忠於生命的本然。其實也因為這樣,我一生「嚇退了」太多想要學習者。
日昨在中山醫科大演講6個小時,6、70位從各地前來的聽友中,有位科技業我的隱性讀友賴文健先生,背著背包、拖著一個行李箱,內中是十幾本拙作《台灣植被誌》,他從桃園扛來台中聽講,要我一本一本簽名。他似乎是在登山前後,看著植被誌中的相關篇章校驗。一些聽友,都來要求合照。
雖然許多不認識的各行業界各地的台灣人都很樂於跟我交談,我不是拒人,只是我演講總是卯足全力,停頓下來時,常有虛脫感,敬請朋友們海涵。
一生太多「期盼」的眼神,以致於我一向「逃離」,近多年來本以為不會再有那麼多台灣人精神的投射,我也反省再三,當然明白同理心及態度的重要性,而自己的性格才是關鍵;我很「害怕」「被愛」。
其實我根本不該再書寫了。
無論從生物學、演化觀點,乃至日常生活的閱歷驗證,人愈老心胸愈狹窄、記憶愈是停滯在傷痕或童幼(很多例外)、愈會比較與計較,反正多往負面思維退縮去,一個人的一生是可以「蓋棺論定」的,其晚年自持的心境,就是很好的指標之一。
許多〝老〞年人是感性決策、理性〝報復〞或行事,表面上則一片死寂。在一片性格光譜中,是可以找出一些歸納或統計型的傾向,也無法排除遙遠天體運行的干擾,當人的生機、氣力或身心疲(老)弱時,那些有形、無形的「作用力」就「有機可乘」,這也是〝老〞年人的一般現象之一。當尊嚴、虛榮耗損得不足以張撐時,「下流老人」便應「運」而生。
「年老之時戒之在得」其實是太多「得」不到了,是在「心」的修持。
王爾德的反諷語:生活只有兩個悲劇,一個是要不到想要;一個是得到想要。
台灣人的「老生常譚」口頭禪之一:「等死而已」,誰人不是,問題是怎麼「等」?等而不等、不等而等,該做的永遠做不完,哪有時間等,事實上所謂的等,等於喪志之謂。
永遠的義工,超級人瑞的許哲女士,就心志而言,一生從無年齡;我在2012年遇見的好美里的顏秀琴阿嬤「一生只想助人、助神,而不求被人助、被神助」!是美美的不老「老」人。
而我在老去的過程中顯然是記憶、生涯的反芻動物,藉由畢生慣習或研究記錄的筆記或照片,倒帶或回溯總是由境變異到心記憶的,中斷型、間歇式、毫不相干的生涯里程,跳躍呈現。這樣的人生是常態,而理性、系統化的安排,其實是社會化所形塑的秩序,有別於天演。
2012年7月22日(日),我路過台中市西屯區一間萬善同歸廟(祠),其旁的土地公祠正舉辦「新建安座大典」,同時普渡拜鬼王,是此偏隅陰森小祠的大祭典,三位道士在搭建的祭壇上(題為「開封堂」,似乎語意雙關)誦唱著冗長的經文。於是,我抄錄著祭壇上的文字:
「斛食 為脤濟孤魂事
…… 陰陽二路,幽明一理;有尊有德者,同歸于國;有子有孫者享祭于家,賢良之士,生為當世英豪;敗亡之輩,作荒野垃墟,赤丁淒露,夜雨冷清,憐之色,白骨懸天,陰風聞里,含冤之聲,啾唧顛連,能無痛苦之慘,仁人君子,孰不憫念……」
而作法事旨在「超渡」孤魂野鬼,無論這些曾經的人,死於什麼方式的「冤曲」,似乎人們所害怕的,是同為人類,無論從同室操戈,到異國異類敵對,留在文化鑿痕中的,大致是人類已經統領世界生界後的產物。而我在此祠所見的招魂超渡,至少文字落款所載,但為一悲憫心,並未在利己驅邪上著墨,許是年代久遠,而冤有頭、債有主之故吧?
祭壇法師(道士)名為張梓益,法名張正益。
約自大學時代迄今,凡我走過或稍加瀏覽處,我但留住當下我所能理解、釋疑,而了無痕跡,無論心著不著念,只是在那個時空際遇下記錄,也象徵當下「超渡」。
我似乎帶有一類無意識的,善盡我在任何際遇中,某種身分或我個人的一份該然,而沒有任何目的論,通常這些記錄也沒有任何「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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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方哲學思想的變遷,乃至東方佛禪、印度教、薩滿等等,人類的語言、文字太受限,且約一、二千年來不再更深入的發展,迄今所有敘述,演繹的思潮,總是無能觸及意識心念的究竟處。肉體身心遠遠不足以對稱心念、意識的本質,後者卻不幸地被禁錮在肉身之中。通俗相信人死後尚有靈魂之說,是有史以來最不負責任的胡扯,只因為無人能證明,所以繼續蒙混詐騙,以未知、不可知立論的把戲,無人能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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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所謂「黃金八秒」、「八秒簡報術」,認為現代人平均注意力持續只有8秒,云云,基本上是訓練弱智化的方式,且十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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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將活滿2萬5千5百68天。我「看見」滿天慧星雨,密密麻麻地劃過天際,或長或短,顏色及亮度各異,「我」是其中的一小段芒尖,自足地閃耀微弱的光針。
鷄鴨群、牛羊群、蜂蜂蟻蟻群、生界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群聚,一個個體的存在,除了共構系統中的一員之外,它的價值、意義為何?
尺度、範疇、主客觀、微觀或巨視、經驗及心識能力、具象及抽象思維的轉換程度,還有其他,決定人了對價值、意義的內容,然而,20到21世紀是人類價值、意義概念的,有史以來最鉅大的分水嶺,如今是下墜進入加速期,過往生命的質感蕩然不存或難再,空前的虛無代替過往的典範、標竿,而各個重疊、交錯的新舊世代,必須或自然而然將進入新創生的年代。
有若海灘上砂粒那麼多的,古往今來的生命體,他的意義或價值,就在於問出意義、價值的這個意識。其他的,看太多美美的說詞,只因為人們的無能、無可奈何之下,「相濡以沫」的最佳「寫照」而已。否則,如何界定最後死亡的幾隻恐龍存在的意義?
有生命、必死亡,意識成為生命到了人種最發達的特徵,而且,所謂的超越生死,只在生時才可能,卻不是平常生活中之所能體會,或意志下達什麼判斷或決定,而是只有在死亡隨時隨地瞬間可發生的狀況下(註:事實上這是生命每分秒通通存在的可能性,只是現代人遺忘或故意忽略而已,有史以來沒有人可以證明明天太陽一定從東方升上來,也無人能夠證明天花板不會掉下來砸死他!歸納法無能導致真理;演繹要成真,必也前提為真,但是生命的生死卻在歸納與演繹間發生裂縫!),超越生死是件很輕鬆自然的事。
我有次在南一段遭遇狂風暴雨幾個小時,隨時可能跌落懸崖,可能失溫,而一步一艱難。明明實在是艱困、險峻的一長路,幾乎所有成員不管背負多麼沉重的背包,通通被暴風雨擊倒多次,奇怪的是我的心卻是出奇詳和、安穩,反而沉入難得可以體悟的極端天氣的山稜履歷。我一步一步或踉蹌、或平穩,我不在乎風雨如何穿插,我只當下了悟為何士兵在槍林彈雨中毫不作他想,只有往前衝,何況只是惡劣天候。我從容地審視、觀察玉山箭竹、玉山圓柏、台灣冷杉的枝葉,如何在連續陣風中擺動的種種方式;我推演、盤算風切面風剪作用如何運作;我感受長鬃山羊在此時的心情;我揣摩玉山圓柏墜崖後如何絕地逢生,以及它們如何坐守山稜崖角數百千年,形成中央山脊的鋸齒凹凸;我甚至於「聽見」台灣冷杉維管束中,絲絲涓流和著虛空中風雨,海嘯龍吟的對位及彼此的共振。
明明本來沒有生死,在意識復返意識的單純一致。
所有意識的活動、應現及示現,人以其一生的這些意識的表現型,配合物質現象,總成一個人的總和。人死後,他的意識,就流布、分散到他曾經的意識連結處去。有形與無形、具象與抽象都是歸處或終極處。
所有生涯過程都是廣義的修行,修行之朝向物質或精神的比例,或脫離物質的程度,大致是接近意識本體的反映,卻是古往今來,人們之所謂聖與俗、上帝與魔鬼的二元對決,永遠陷入無止境的輪迴,只是生死、生滅,也是白活了,當然是世人區分中的善惡、對錯、是非,永遠的泥淖。
「凡人必死,我是人,所以我必死」,誰都會推理得出的「認知」,然而,幾近所有人在正常生活中,沒有人會感受到自己會死,會死是別人的正常,感覺上自己不會死!其實,意識的活動就沒有死,意識是可以超越生死(或概念的),但人死了意識還在否?卻是無人知曉,因此,狹義的修行就是成為意識本身
人類思維之所以出現「本體論」、問出第一因,當然也是意識想要回到不朽的、永恆的意識本尊,只不過所謂的意識本尊,卻是絕對的抽象,是人類衍出性特徵的終極。
無論採行內、外在的追尋,隨著知識、時代變遷,這一先驗的,無止境的探索,便產生系列的所謂哲學。
當智能的極限或中止時,大多人都移轉到信仰或宗教,我卻在信仰中不斷地蛻變,永遠不滿足於信仰,因為信仰只是意識的偶像化。對「自己」而言,所有的信仰都是文學化、藝術化的幻象,每個人都必須打造自己的信仰,再革命。
我這一生基本上毫無生日的概念,因為每天都是生死、每次呼吸都是生死、每個剎那都在生死。生死是條詠嘆調的長河,主觀上本來即沒有超越的超越;客觀上我永遠生生死死,在山林在流水在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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