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陷入櫟族的迷魂陣中已然5、6個月,若從近緣緣起,則恰好滿了一年。
年輕時我逃避它,儘往中、高海拔尋覓秩序,不料,終究古稀之齡還得回來清算這大筆宿緣,數萬公頃有幸殘存的櫟林天地,狀似失序的大混沌狀態,我必須解套其內、外在的糾結,方法無他,只能一步一腳印,望斷林冠,逐一株株必較,先圖個現地實況,然後回到案前「耙山」,夜以繼日。
於是,從整條浸水營古道西東橫貫,復上溯中央山脈姑子崙山山頂,再循六禮大平台大斷崖,連結東向依序而海拔遞降的諸山系,摸索著170餘年來,萬萬億億綠色兵將無止境的大遷徙。
是的,我之看山林,全然是千軍萬馬奔騰於時空交錯,沒有任何一空隙是靜止的。
連續百餘日夜下來,委實老眼昏花,直到稍稍釐出頭緒而告一段落之時,恰好年關已屆。
在心智虛脫感之時,略作2021年的回顧。
還是得流水帳摘要檢視,從明確的行事曆上,這一年統計如下:
野外調查37天;演講、上課16天;接受傳媒採訪4次;審查論文2篇;座談、開會、視訊審查會議、人際雜務會面商議等等約30次,至於日常生活煮飯、清掃、車保養、運動等等雞皮狗屑事(卻是最真實的內容)是沒人有興趣的,此外,因為接了「台灣生態學會理事長」,總得做些事,不表,這樣的一年,我的「主業」筆耕如何?
2021年出版了《山林書籤》、《山居物語》、《不凋的玫瑰》3書;年度內撰寫暨出版的有《綠歌》、《古道夢》2書;撰寫完成而尚未出版的有《靈鷲山植物生態調查報告》、《唯我玉山》上、中、下3冊;《浸水營古道暨姑子崙山的奧秘》;〈東南半壁的櫟林〉算是半冊等,此間,還因野調得到恙蟲病,被強迫住院4天,而這年,若依常態,勉強算是「勤奮不懈」。
自己說的:最好的回顧、最佳的眷戀是前瞻。然而,生活其實沒有「前瞻」,每分秒當下都不是「當下」,潛意識先行,下意識從來成「過去」。
由於不想多花時間,我停用FB,部落格的文章也幾乎停頓,一些「老」朋友們斷續關切,不好意思之餘,就在此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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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的RuRu來訊:「老師,剛剛接到一位先生來電出版社探問,應該是您的粉絲,他只看您的部落格,他問說為什麼11月6日以後就再也沒Po文,所以來電關心!我跟他說您很好,有出新書也辦活動……他是位歐吉桑,言談中有滿滿的關心,全程台語……」
也有其他管道來探問的,突然間讓我想起:對喔!我投入在茫茫渺渺的東南半壁、台灣最是撲朔迷離的植群多時,也遠離原本生涯規劃的自然哲學撰寫事工,更脫離靈性、悟性的沉澱,屈指算來,這輩子稍微寧靜致遠的小書,但只《山林書籤》一冊,卻被出版上的書衣冠上「屬於台灣靈魂的《湖濱散記》」不倫不類的形容。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有位朋友跟我說:「其實你的思想比德勒茲深邃多了,你寫的自然冥思是〝實〞,人家寫的自然是〝虛〞,在唯人世界中玩弄些抽象的遊戲,可惜的是,你不是法國人!」
朋友似褒還貶的說詞不予置評,但我心知肚明,莫說梭羅或李奧波的時代,還處在早期生態概念或學說的初階,他們又是受到西方思想的傳統框架囿限,偏偏台灣始終陷溺在文化自卑的泥淖,以及補償式的反差自大,不是膚淺傲慢,就是挾洋自重,而我從來不承認「文化比較論」,也不在乎誰人又如何,一生拒絕「交相結納」的文人習氣,自己的價值未曾建立在別人觀感,但我通透明白,日月星辰、山林眾生靈我們一向同行。
傳道法師圓寂前跟我說的:「唉!我們就是世情未淨透啊!」,「退休」前我曾想過,也許在電台上開個夜間節目,專門與「老朋友」們溝通「老年族」的終極議題等等。歲末,在此跟所有老朋友們獻上祈福,也說聲:老友啊,我沒忘記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