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雲霧中的舞台─旅程】

陳玉峯
境與界從來相應、相輔、相生。
本來「境界」兩字是神靈專用的名詞,指特定神明管轄或照顧得到的時空範圍,後來,人、神的「權力較勁」愈發偏頗,人們也譖用了境界一詞。多年學習台灣宗教哲思之後,我可以確定,命與運隨個人的志與氣而轉;心境與外界恆為表裏,且交互運轉。
驅車走過不少台灣山區的道路,我不確定那條山路可比嘉162甲?生平首度開車開到司機暈車!從梅山東行仰攻之後,大抵自半天村以東,所謂的「三十六彎」繞轉得人車七暈八素。過了太平以降,帶路的彩鑾女士下切嘉154,好意地避開更曲折的狹路。
沿途,我依老習慣,以輪轉圈的公里數及道路的里程牌為坐標,口述錄音植被概況及所見地景。由於跟車,我有些手忙腳亂,而且,颱風前緣不規則的水霧攪局,佈滿視野的詭譎多變,算是李前輩的提醒,台灣文化史一向是撲朔迷離。
其實這條山路本身就是如同大腦與人們的思路,迂迴曲折得無以復加,當初係依人力闢建,幾級道路的規矩與要求尚未問世,但依山體的本然,宿命且認命地蜿蜒,因而折了36個彎,轉了108向,還不止於此!
我首度穿梭162甲,是搭乘嚴清雅村長的吉甫,2016913日的斜雨霏霏,外加迷霧滿天。也就是說,兩次勘調的「能見度」都有限,但在我內心的探照火光,似乎未曾閃爍明滅,只緣外界的遮蔽或開敞,我的視野時而通透,時而黯淡罷了。
太平村村口的海拔標高(2016.9.26)。
而我此行先經瑞里,再往瑞峯的坔埔,專程訪談了李鑾芙(1941年生)、鍾麗花女士(1947年生)、江彩鑾女士(1969年生),逢機口訪簡宗妙先生(1948年生)、陳代靖先生等。先是在江彩鑾女士的引導下,前往李鑾芙先生及鍾麗花伉儷的近百年巒大杉木古茨(戴雲茶場)訪談,再由李鑾芙帶路前往李岳勳前輩出生地的故址(今茶園)憑弔、觀察,再往眺望塔山的景點臨場,復上海鼠山頂的涼亭(標高1,311公尺)眺望草嶺、歷史崩塌區及四鄰。然後,獨自在李前輩故居遺址小憩,復往瑞里,探訪源興宮、瑞里國小。
回程循來時路,且轉往阿里山鐵路的水社寮車站,復經太平望風台(海拔約1千公尺),直接返回台中。

§嘉162甲公路軼史
關於嘉162甲公路之所以讓我開車暈車的莫名因緣,似乎與我的故鄉北港鎮有關,事涉無人可以證實的,台灣華人最早期的開拓史。
傳說顏思齊、鄭芝龍是在今之水林登陸,經北港(古笨港)地區,至少有部份這批移民,輾轉進入梅山地區。

北港鎮圓環的顏思齊拓港紀念碑2010.9.7)。

先前嚴清雅村長跟我解說無可考據的傳說:
「顏思齊部眾等從笨港登陸,並且深入到梅山,且仰攻到太平。這條162甲線,相當於先民最早深入內山的歷史管道。可以說,梅山與太平正是全台最早深入的山區,而鄒族很早就被先民趕出,我們山裏人自稱『原居民』,因而二、三百年來為什麼我們這裏少有『漢蕃問題』。事實上這是鄒族人最美麗的地方,我們太平村更是他們的香格里拉,這些山區曾經流傳許多故事……」
先前我口訪李孟翰先生時,他一樣將祖先牽引至鄭芝龍從日本到台灣的28位弟兄的其中一位李姓先人。
無論能否追溯,梅山乃至太平、瑞峯、瑞里的稗官野史,都牽扯到口傳史上,台灣第一批正式建庒設寨的先民。
這面向是我在各地的調查中,162甲最大的人文特徵。然而,只能註記有此傳說而已。
而我的「先驗」不在於此。明確的一事實(就我而言):自從我調查急水溪流域以及閱讀《禪在台灣》之後,我判斷陳永華反清的宗教隱性設計的要素,大致環繞在三太子、王爺(特別是池王爺)、觀音佛祖等象徵性的「神明」。而我的首度瑞里源興宮之旅,恰好也邂逅如是的「巧合」!如果這些現象要素不足以印證我在追尋的事實,則我只能說,李岳勳前輩的場域或心智能量,左右了我的某些腦波!例如,2016913日嚴村長載我經過太平村聚落前的「望風台」,我有種衝動想要下車看看被列為「危樓」的涼亭,因而926日我自行開車踏勘瑞峯的回程,我終於停車佇足亭中。雖然夕照朦朧、谷霧瀰漫,我只能望見桂竹稀疏的逆光身影,卻教我冥思,李岳勳前輩故居門口望向右側,或有如是況味。
再度巧合的是,2016101日,我閱讀李孟翰先生撰寫回憶其父母的〈永別了,故鄉〉一文,赫然出現1995101日,剛從新光醫院出院的李岳勳前輩(當時76歲),偕同夫人的「返鄉慶生團」,帶著兩部大型遊覽車的友人,就曾在望風台處,下車眺望嘉南平原。孟翰先生敘述:
「在望風台,父親(李岳勳先生)提到年紀大他11歲的本土文學作家張文環先生。他(張文環)於1909年出生於梅山鄉太平村。1968年至1977年,父親遷居台中市期間,曾多次前往日月潭觀光大飯店拜訪過他。在父親心目中,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兄長、鄉賢,難怪在1959年父親出版的《梅山鄉的全貌》裡,曾以很大的篇幅介紹這位『他遷』的『鄉賢』,可惜,張先生已於1978年往生,享年70歲……」
太平村口的望風台(2016.9.26)。

該文提及李前輩這趟返鄉,是生平最後對故鄉的頂禮,他在太和村瞻仰大、小塔山時,身體就大不適,虧得同行深諳護理的曾玲女士急救,多活了4年之譜。
可以說,諸如我說的「巧合」,只不過是多餘的「聯想」,卻總在一心懸念的許多當下,「創造」時空的某種聯結罷了。
淳樸如同山澗清水細流的江彩鑾女士引導我到了她家(茶庒),她先生李瑞楠人在台中上課,她倆的三個女兒,一位唸交大光電研究所,一位二專畢業,一位就讀高中。她爬上山坡階梯喚下正在茶園「沒伎倆」做工的公公,76歲的李鑾芙先生。老先生是李岳勳前輩的堂弟,堂兄弟相差21歲,生涯的重疊度不高或很低。老先生的父親叫李潤,與李岳勳的父親李吾是親兄弟。
老先生採了幾顆甜柿後,引導我下到「載雲茶場」旁的百年古茨(註:往生的傳道法師強調,台語文對生人住的房子要寫成「茨」,死人住或暫住的房子才寫成「厝」,所以有「奉厝」等等用語)。

§意與意境
先打個岔。2007年之前,我的書寫遵循著研究調查、寫報告的一般程序,也就是文獻回溯、調查資料都完成後,才加以分析、歸納、演繹,然後分門別類、釐訂項目或大分章節,再下筆書寫與回饋討論等。後來,我轉向「人生或生命寫作法」,隨著資料、資訊、生活或調查的過程,走到那裏、寫到那裏,或說隨著潛意識、經驗意識、直覺先行,不客觀卻真實,而前者、後者各有其優缺點,但所謂的「學術」必然駁斥後者的雜亂無章、不成規矩等等,然而,後者卻可避開為圓滿而圓滿的矯飾,而且,我一生閱歷所謂的「學界」,謹守西方學術倫理、孜孜不倦的敬業研究者固然不少,不學「有術」的濫竽充數者為數更多,他們假借著這套「學術」的外殼,背離台灣事實,只緣小利,踐踏道義、違背良知、迫害台灣主體意識、創造偽理論,只為討好權勢,更有假台灣意識的騎牆派,一向是紅頂學術的掮客,他們對如李岳勳前輩等,真才實學卻無「學歷」者,排斥得最為劇烈。此所以數十年來,李前輩被主流惡勢力極力湮沒,一生鬱鬱不得志的原因之一,何況李前輩自228事件以降,有段時間被通緝、被監視,而以國內黑名單的身分,終其在世,始終未曾在「學界」翻身。
多年前有次宗教界的研討會上,我遇見林美容教授。我問她關於媽祖的宗教哲學議題,她提起李前輩:「有位李岳勳,他的東西很……奇怪哩,為什麼學界沒人討論,也不願引用他的著作,很怪吔!」。言下之意,李前輩必然是極其份量的思想家、學問家,但卻不知道為何橫遭擱置、隱而不談。
話說回來,目睹李前輩功力者,除了偷偷盜用他的若干思想或學術結晶之外,為何一大票自稱台灣研究者,絕大多數都三緘其口,故意忘掉存在這麼一號台灣宗教哲學的大師?!
我一生身處「學界」,卻幾乎從不甩學界的那套「遊戲規則」,更因自1980年代以降,劇烈地投身於森林運動、種種社會弱勢運動、政治運動,據相關人士或朋友估計,我「樹敵」不下萬人,意外地,我從學位、副教授、教授、大學一、二級主管、副校長等,幾乎「從來也未曾遭遇不順」或「被刁難」的情事。或許我一生「貴人」很多,不必為五斗米折腰,或許自許骨氣神勇,一向走「孤寂路」而無顧忌。此所以適合探索李前輩事蹟及其思想創作的另類主因之一。

這本書的書寫,我採取年輕時代類似「意識流」的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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