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4日 星期六

【原鄉足跡】

陳玉峯

楊與我的生涯路(2018.7.8)。


Young桑,來,量些漏盧離地莖高!」我央請楊國禎教授開工。
100110……788639,這株不正常,7493……我量幾株了,好了沒?78……」楊隔空喊叫著。
「再量,不夠!……」我邊記錄邊喊;他在近稜,我在中坡。
突然,我看到他彎腰、直立再三,數十年熟悉的影像。
楊認為取樣已足夠,開始估計族群。很快地,放棄估計,開始一株株實際計數,他叫:「126加減5%」。
我說:「我們從年輕,野調到如今吔!」
楊有些靦腆,答不上話。
楊國禎正計算漏盧族群的株數(2018.7.8;神秘區)。

上一次,2018624日,一樣他開車,我們返回台中時,類似的問題我說:「搭公車半價的,還有誰在野調?」
他一樣嚅嚅片刻,答不出來。
楊的大嗓門,只要我提個植物或生態上的小問題,他就滔滔不絕、江河潰堤。上次他也有感而發:
「……啊,那時候就沒有現在的眼界,看不到現在的深度啊!……」,而有些懊惱當初沒有怎樣、怎樣地。
我想起19801981年我們在南仁山的日子,他調查植物的「摸骨鑑定法」神乎其技,靠著撫觸樹幹,就可說出特定的物種。我在演講時,偶而也會以之為例,說明熟能生巧或庖丁解牛。
我們是幸福的、幸運的,一輩子在探索上帝的志業,直接在自然中不斷照見天機,也一直在追悟思想的反芻,體悟人生的體悟。
表象上我們只不過重複著唯物思維模式的驗證、後驗式歸納(posteri)、反覆修正而自圓其說,以及實證主義以來的所謂科學方法,其實,我明瞭物象極其有限,而生命無從言詮。再怎麼偉大的理論,無濟於生死,但追求、探索理論本身,原本就是想要貼近生命的實然,只可惜絕大多數人,愈是研究愈是遠離生命的精義。自然的親近與學習,第一個效應:立即敞開心靈無邊際的大銀幕,然而,目的論的念頭一起,佛頭就著糞。
看著楊教授一樣蠻牛一條,而我還是烏龜、蝸牛般,緩慢爬在林野田間,一筆一劃登錄著原鄉記事。梭羅一小冊《湖濱散記》「享譽全球」;我們在母親母土一步一腳印無人聞問,但記載在銀河、宇宙。
楊在紅石林道檢驗被伐除的大牛樟(2018.4.29)。

楊與我會同新竹荒野沈競辰的帶隊,勘調蓮花寺溼地(2018.6.24)。

2018年7月12日 星期四

【神祕區引介 ── 兼論一枝黃花】

〔神祕區珍稀物種系列1
陳玉峯

清新溫泉對面的草生地的一枝黃花(吳金樹 攝;2016.12.6)。

我走在面海第一道主稜上,一度下走一小段不到10公尺的路。
回首估算一下,大約在30公尺長的足跡,我左右檢視,至少看見下列少見、珍稀、瀕危或一度被視為已滅絕的顯花植物:
1.蓬萊油菊Dendranthema horaimontana:農委會出版的圖書將之列為「嚴重瀕危絕滅」物種。台灣特產。
2.台灣破傘菊Syneilesis intermedia1998年二版台灣植物誌宣稱,超過70年沒人採鑑到,可能已滅絕。台灣特產,世界唯一。2003年重現江湖。
3.漏盧Echinops grijsii:二版台灣植物誌敘述,超過半世紀無人野外採集到,可能已滅絕,但有零星被栽培為藥草。
4.牡蒿Artemisia japonica:我在綠島海岸見過一小片,還有這裡。
5.菱葉捕魚木Grewia rhombifolia:可列位稀有,愈來愈少見。台灣特產。
6.高氏柴胡Buplerum kaoi:台灣特產珍稀藥用物種,瀕臨滅絕。
7.台灣野茉莉Styrax matsumuraei:列位稀有,此地數量不少。台灣特產。
8.白葉釣樟Lindera glauca:特定生育地物種,量不多。
9.毛柱郁李Prunus pogonostyla:易受害小灌木,量少。
10.島田氏雞兒腸Aster shimadeKitam.Nemoto:易受害物種,在神祕區我拍攝一朵花。
11.大肚山威靈仙Clematis chinensis tatushanensis:生育地侷限的台灣特產變種。
12.琉球野薔薇Rosa bracteate Wendl. 少見,或可列為稀有、瀕危。
13.華他卡藤Dregea volubilis Benth. 原本分布南台,量少。
等等,而中部類似生育地物種,例如刺葉桂櫻、一枝黃花、小果薔薇、天料木、降真香、球花嘉賜木、毛瓣蝴蝶木、獨腳金、狗花椒等,也可能出現。
聽說,還有一種野小百合,出現後,又消失了。很可能被「植物賞金獵人」幹掉了!
一般人心目中,這裡只是雜草、灌木地;植物愛好者視同為世外桃源聚寶處;我則隨同楊國禎教授的引導,前來瞻仰造化神奇、時空穿越。
神祕區一景(2018.6.24)。

自從19791980年我在石門山證實了台灣植物、植被帶在往更高海拔上升的大趨勢之後,我不斷依各地實例,反覆解釋這個大變遷,這個現象固然是受到氣候變遷的左右,台灣地體的隆起跟崩塌,也擔任搗蛋助力或反向操作的局部效應。另一大面向,植物本身的遺傳物質及變遷、族群的遺傳漂變等等變化,當然是主觀性的原因之一。
當冰河期來臨,植物從高海拔下遷,同原先在其下位者競爭。原先的下位者當然一方面下遷,一方面頑抗。無論如何,由上往下,面積擴大,增加四播擴散的可能性,但是,有可能其北方的祖先種又來相會,而雜交或競爭。
反之,增溫作用而植物上遷時,面積愈來愈窄縮,生育地愈趨有限,逼得許多物種在低山地區,窄化為生殖隔離的小族群,相當於孤島的在地化遺傳漂變,滅絕有之;演變為亞種、變種、生態型或新種有之。如果又發生小冰期的下降,原生種或已變異者再度雜交,或轉變為多倍體等等,甚為複雜的龐多可能性都可發生。
台灣因為多山,同一座山具有不同坡向、不同坡段,加上地體異動,塑造極為多元的生育立地,演化的天擇壓力極端歧異,生命的境遇無法言詮。數不清的上下、來回、反覆,發生了無數次的切割與複合,變異多到上帝也手忙腳亂,因而台灣的演化速率、亂度或向度,大抵都由高度變動的立地及氣候所擾動。
而植物的一年生、二年生、多年生、草本、灌木、喬木、單子葉、雙子葉、裸子植物、蕨類、極其龐大的非維管束植物等,各自又有不等的世代週期,原則上生活史週期愈短者,同樣時程內的演化世代及速率天差地別,總成台灣大化流轉的樣相,複雜得無以復加。
這些,沒有從形態、環境及基因全面透徹檢驗,無從瞭解其大概,我只能由結局揣摩生命的故事,或說,我只是在撰寫殘破的生物小說。
請容我以台灣低山某個神祕區的幾個物種,分別演繹台灣天演的奧祕。
我是在1970年代末葉,從北台低山發現高地植物的困惑開始我的探索之旅,例如台北近郊石碇皇帝殿、台中大坑頭嵙山等山頭部位,都發現台灣馬醉木。我認為有些物種在「爬山」的過程中,爬成了從低地到高山都「子孫滿堂」而遍地,例如台灣百合;有些物種爬山爬成滿布高地,卻在低山丘陵形成了遺孤孑遺,例如中、高海拔的台灣澤蘭、一枝黃花、蓬萊油菊,而在大肚台地等地,殘存了最後的見證;有些物種則在不同海拔帶(或不同生育地)演化出不同物種;更有許多族群,形成形形色色的小區域珍稀植物。我相信台灣將不斷地「發現」新的「珍稀物種」。
在此,引介近年來在大肚台地「發現」的一枝黃花,眾所周知,它是分布在海拔1,8003,500公尺的高地草原物種,為何在大肚台地海拔二、三百公尺出現?

拙作《台灣植被誌》中,對高地草原上的一枝黃花作生態詮釋(《台灣植被誌第三卷:亞高山冷杉林帶及高地草原(下)》,500501頁)。

我認為20世紀之前,台灣低海拔地區應該許多丘陵、淺山都有一枝黃花的足跡,因為18931894年在高雄、屏東及恆春半島採集的英國人奧古斯丁˙亨利(Augustin Henry),曾經上到萬金里港山海拔六、七百公尺附近採集,據說還央請原住民上到恆春半島接近一千公尺的山地採標本。
亨利氏於1896年發表的〈台灣植物目錄〉就列有一枝黃花的學名,顯然當時一枝黃花存在於低山。
比亨利氏的發表更早了33年,台灣植物研究史上,第一份學名的植物名錄,由斯文豪氏(R. Swinhoe)於1863年在倫敦發表。
這份破天荒的名錄,我是在大二時,於台大植物系標本館影印了山本由松的私人藏書第P1257號,上面還有他的註記。
斯文豪說明所有植物全部採自900公尺以下的低地,而他列出了包括蕨類33種,合計只有246種的植物,很明確的,存有一枝黃花!
毫無疑問的,一枝黃花在19世紀大抵普見於台灣低地。
我推測西元13501850年的小冰河期,台灣的低地存在許多現今在高地的物種,而20世紀以降逐漸滅絕。
我也認為,台灣面海第一、二道主山稜,存在或曾經存在許多最後一次冰期,以及小冰期殘留下來的植物,很可惜在被發現之前,大多數因開發而滅絕!
拙作《台灣植被誌》第一卷,117頁。

拙作《台灣植被誌》第六卷第11册,844845頁。

同書,第848頁,筆者整理出一枝黄花列在斯文豪氏名錄的第91種。


2018年7月10日 星期二

【不超不渡】

陳玉峯



走到現在的人生,我不會覺得有何成就、成果、滿足、幸福或一系列人間世的肯定。我只是偶而體會一些安慰與愉悅的祥和,我也會慶幸一直遇上純真、坦誠而心地很美的人,雖然我也看見太多位居社會高階,「擁有」世俗評價很高的「菁英」,心地及行為卻是十足猥瑣的。而當我恰好遇上這樣的人的貪婪,卻偏偏忙於遮掩、解釋時,天啊!我何其悲憫他,真想多給他一些他想要的。他會「貪得無厭」、「得寸進尺」,然而,所有的「得」,必然產生同等力道的反作用力,啃食他內在的心靈。我的悲憫在此,而不是在物質、有形的得失!
精神、性靈的救贖最艱難,而台灣傳統宗教的觀音法理最了不起的神奇在此。悲憫不是施捨,而是超渡。施捨沒有施捨,超渡也沒有超渡。朋友們,不必在意看懂或看不懂我在寫什麼、說什麼,真的,單純就是不知什麼單不單純。觀音法理就是在談無法言談的形上救贖,無論任何正、負面的東西,終歸交互抵銷。
再贅言一、二句,朋友告訴我:
「對一個平淡而美味的咀嚼的滿足;對一個深沉而寧靜的呼吸的喜悅。不是眷戀,而可以是一種該割捨時就割捨的愛,只能過一生的一生,愛才得以更深刻吧!」
而我徹底了然,這些字句只是表象,畢竟言語、文字充其量變換不同方式,不斷地嘗試說著根本說不出來的實然。
我們在不可知、不可說的時空相互照會……
~記一個上午……

2018年7月9日 星期一

【清水「巖」頭明淨心】

陳玉峯

清水巖(2018.7.78:41)。



清水巖(2018.7.713:18)。

從一高東轉76快速道路後,彰化縣境第一道面海主山稜的八卦台地,彷彿大地一道不高的,墨藍色的屏風,揭示內山深厚的內蘊。
每次,只要我驅車馳向台灣橫向且架高的快速路,我的心情從來都是愉悅、祥和的。我知道屏風後面,是我靈所來自,終究我也會回歸母親母土的原鄉;我的狹義故鄉當然是北港,但我靈原鄉徹底是整個台灣。
我眼角不時搜尋著八卦屏風上,顯著的凹刻,雖然開車必須專心,我還是算了幾道。那些凹陷地,有可能就是55萬年前,台地還是平原時,遠古的河道。
近些年我愈發急切地,想要展讀台灣一頁頁的天書,因為一輩子一步一腳印的田野調查,好不容易才培養出另類的「天眼通」,可以透視時空,如同電影《露西》最後階段的,自由自在地瀏覽萬象。
今天(2018.7.7)我是要到彰化社頭鄉清水巖寺上課,由「清水岩生態文化創意產業協會」主辦的解說員培訓。
我頭一次到清水巖(寺)。照會當下,無限歡喜。
清水巖寺保存了台灣傳統寺院簡單、樸素、莊嚴、典雅的建築風格,特別是背山面海,時值雨後最是葱籠生機綠的時刻,烘托出從自然到文化的氣場貫通,明淨通透。翻新粉刷(不知多久了?)的赭紅配亮藍,從光鮮中逼出古意;從古典中走出當下無限的生機。
清水春光(2018.7.78:42)。

最是特別的,是此寺隨著時辰,不斷變化的色系!這是一座活生生吐納的寺院。我早上來,午後走,忍不住兩度拍攝。
匆匆之間,忘了細看三尊佛祖是「橫三賢」或「豎三賢」,不過,沒差別!
有了奇妙寺院幽雅的環境,更有了許多恬淡溫文卻洋溢充分慧根的學員,讓我情不自禁地,耍賴超時演講,從9時賴到1245分,對主辦單位及後續講師實在很不好意思。

橫、豎三賢慈航南海。

清水祖師。

十八羅漢一隅。

我很明白每刻當下的唯一。
我不得不耍賴,我當成最後的娑婆世界的流連。事實上,久遠以來,我的演講恆如是:只取(捨)當下,只當下取(捨),而毫無取捨。
我從多位學員朋友的身體語言讀出悲懷連通,我知道可以全忘法身慧命。親而不暱,疏而不離。
後來,迫於時限,大家邊吃便當,邊忍受我的疲勞轟炸。
結尾後,一位歐吉桑硬要我的帳號,一定要匯捐十萬元。我跟他說去找他認為合宜的單位,他堅持:「你會用在恰當處!」唉!這是「甜蜜的負擔」,我愈來愈不敢承受啊!
幾位女士都跟我說要好好保重身體,我了然她們沒說出口的內在心聲;一位女士表示,從未聽過如此貫通靈內的暢快……

可愛的學員朋友。

我知道台灣草根從來淹沒在虛偽顯性文化底下,我們也從來具足根系聯通的共通語言與寄望,只是我沒想到清水巖的密度之高!我們相互加持。
我了然邪魔惡鬼道鋪天蓋地,佔盡台灣表象一切的便宜;但我更有信心於台灣耿直的是非明辨,觀見正道。
台灣,到處都是「我的」原鄉,清水巖頭明淨心!

2018年7月8日 星期日

【碎米莎草 ── 愚蠢之美】


陳玉峯

碎米莎草是雨後猛爆萌長,可以在大約半至一個月內完成生活史的雜草,屬於溼地至中生型的遊牧民族。

20182月以降,各種植物花開得很凶。56月間狀似空梅,各種樹木也猛爆開花。接著6月底、7月初,中南部落雨不停。
26月,我一直感受「花盛年凶」,讓我想起2004年。
各種生物逕自以其演化的奧祕,解讀天候的變遷。
「花盛年凶」是古老的經驗法則,簡單的說,許多植物似乎具有奇特的預測能力,當他們感受到即將來到的「死亡」壓力時,會在事前或事後,將大量或較大比例的能量,用在開花結實,好把生命轉進,潛伏或休眠於種實之中,以便在合宜的環境下,有機會萌長,承繼發展。
20045月,中南部地區苦旱不雨之後,終於久逢甘霖。該年,我正在調查大甲地區。
雨後,各種「雜草」猛爆抽長。
其中,碎米莎草(Cyperus iria)從無到有,極其迅速地生長、開花與結實,短短一週內天內,蔚為田間溼地的草本社會,也形成荒地甚為優美的地景,充分展現所謂農田雜草的生態特徵。
人類自從發展出定耕農業之後,不知不覺中改變了雜草的演化。
由於農業生產地上,容不得雜草長時程生長,雜草群芳必須在短短數天內或休耕時期,完成生活史,於是,因應特定月份、晴雨變化、不同季節等,各類物種族群猛爆繁衍,也快速消失。
今年,夏至前後,也是久旱後霪雨。
75日,我在東海校園花塢中,瞧見一片碎米莎草。它們柔弱的三角草莖,伸長了780公分,且爆射出碎米狀的花果穗;總花果穗頭的基部,通常伸長出長長的3片葉,總花序頭自己冒出一坨花序叢之外,又會伸出56支長長的分支,分支末梢再長出一坨花果序,反正就像放煙火,槓上開花又加上好幾檯!這些,只靠又長又柔弱的花序莖,三角形的結構在支撐,因而雨水稍重些,叭地,花莖穗就倒伏或中折。我實在想不出為何會有如此「愚蠢」的演化設計,其中,一個可能是我愚蠢,還悟不出它的道理。
我採摘了倒伏的十餘支花莖,插在水瓶中,構成綠翠線條的交錯,彷彿柔軟的木刻立體板畫,也撐出雜亂的秩序、秩序的雜亂,真是「雜」草。而它的造形之美極為奇特,屬於那類美到人眼會漠視的境界。
它很容易辨識,纖細長花莖上,爆射多方綠煙火。煙火上,鑲綴著碎小的黃綠米花。
插在水瓶中的碎米莎草,伴我爬疏雜亂的秩序、秩序的雜亂美(201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