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5日 星期二

【撞牆】

陳玉峯



朋友傳來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創始者)說:
「意識的本質是片面的,每個意識都只能懷有少數同時升起的觀念,同時出現的內容愈多,意識就愈模糊不清、混亂、甚至失去方向。如果一個人可以同時一眼覽盡所有想像得到的意象,清楚地想像到一切,他眼前會開展出什麼樣的神聖世界呢?在意識的形式裡,它當然是無法想像的,但是在無意識的形式裡,它卻是一個事實,因為潛意識是一切潛在心理因素的無法窺見的整體,是潛在本性的『大觀園』。意識的放空和停歇不是容易的事,禪者以長期的修行,把能量張力推到極致,才得以使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
然後,朋友問我:「你同意這種看法嗎?關於禪。又,你文中曾提及『無始以來』,跟榮格的『潛意識』有關係嗎?之所以這樣問,因為你的『無始以來』,讓我想到一句話:『你知道你不知道的』……
要回答這些「問題」頭很大,因為每個「字辭」在東西方文化、學派、使用者、不同時空或場合,或在每個人的腦海、心理上所代表的內涵都不一樣,要討論先得釐清(註:依據維根斯坦,永遠無法釐清,我同意。)榮格的字辭界說、意義或傾向等,還有更麻煩的「禪」、翻譯等等問題。
我從高中時代生吞活剝包括近代、現代心理分析,早年也跟著盲從使用了明明是雞同鴨說的「時尚」名詞、術語等,特別是翻譯的名詞,太多東西只是望文生義,片面解讀罷了。
如今看榮格的片段,感到西方人對「禪」的「想像」,卻更懷疑東西方的深層文化能否無礙溝通?因為真的是西瓜和蘋果、番茄和香蕉的問題,真的是不同種,染色體無法配對啊!
西方自古崇尚理性、唯物且不斷嘗試建立系統化的知識,他們大抵是從亞里斯多德邏輯出發,建構出清晰、明確的思維理路;東方多從困思邏輯出發,強調整體觀,喜歡朦朧含混的聯想臆測,因而愛因斯坦無法跟泰戈爾溝通,只能在人格風範相互欣賞;而同樣是東方,玄奘大師學了一大套大乘唯識(偏重邏輯思維),也無法在中國傳承、發揚,民族思考方式大異其趣之外,維根斯坦老早已經解析人類文字、語言的歧異性,除了數學、亞里斯多德邏輯、定律、公式等之外,沒有真假值;長年來我一直認為語言、文字,人類只在乎「保存」,卻在一、二千年來,嚴重欠缺鑽研、再進化,只隨著物質文明、生活積習、異文化接觸等,衍展表面式的新語辭,卻在心靈、心理、思想深邃面向,停止了語言、文字的新創造(註:多為小圈圈的術語而已,而非全面生活語)。
榮格前述的一段話,起頭的第一句我就反彈。
他的「意識」在我而言,大抵是思維、感受,而不是印度人或我認知的「意識」。有可能是翻譯的問題,因為何謂榮格的「意識」、「本質」?在我而言,「意識」相當於心靈之上,靈魂的範疇,是一切,不可能是「片段的」。
榮格的話,用我的方式來表達:人類在表達感受,或對於感官接受的訊息要做反應時,習慣上必須聚焦。我們思考的時候也一樣,特別是我們以語言、文字表達或溝通時,更是如此。然而,我們接收到的訊息,以及每項訊息(我懷疑訊息能否釐清為「每一項」,因為「每一項」訊息都是龐大動態交互相關的因素同時作用的。)引起的人心的反應,是複雜到無以復加的,當我們要表達時,只能聚焦在特定的單純項目,否則會不知所云。所以前人說:「一心無法二用」。
接下來我不會像榮格那樣說:「如果可以一眼覽盡所有想像得到的意象……」,因為事實上我們是「一眼覽盡」當下所有能知、能識、能覺、能思、能考,只是我們無能依「分別識」道出而已!依我所感受的「禪」,一開始就以整體全觀方式去否定「分別識」,禪的一切努力也是在破除分別識,禪除這些分別的意識,榮格所謂:「……禪者以長期的修行,把能量張力推到極致,才得以使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我認為是「胡說八道,不知所云」,是榮格依西方分析、理性、分別識的方式,自以為客觀地去形容「禪」!試問何謂「長期修行」、「能量」、「張力」、「推到極致」、「無意識內容隨時突破到意識的層次」?????
試問,六祖慧能要慧可「不思善、不思惡,正在那個時候,什麼是你的本來真面目?」,何等內涵是榮格之所講?太扯了吧!
本文只想強調一句話:沒有什麼意識、無意識、潛意識的區隔,是西方人的分別識硬是要不斷地切割,且砌出一道一道的「牆」,然後拚命去「撞牆」罷了!

2018年6月4日 星期一

【黑冠麻鷺】

陳玉峯


陽台欄台上的兄弟或姊妹(2018.5.31)。
家後院雀榕上綠繡眼的新窩(2018.3.23)。

綠繡眼幼鳥(2018.5.26;黃吾攝)。


2018上半年我家鳥口旺盛,兩窩綠繡眼,一大窩黑冠麻鷺。
先是年初到二月下旬,每逢傍晚、入夜,我在案前不時聽到黑冠麻鷺求偶的怪聲。牠們大概很重視情趣、氣氛,反正就是談情說愛了漫長的一段時程。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後,我偶爾瞧見母鳥或公鳥在榕樹上,在陽台磚欄上。
不記4月某天之後,換上了另類呱叫聲,再度吵翻天。每每我尋聲找怪物,但似遠還近,似近遍尋也不覓。直到有天,我從門口馬路上,日漸積多的白色大鳥屎處,垂直上眺,總算找到了黑冠麻鷺窩。
巢位算是隱蔽,我只隱約看到一隻醜醜的雛鳥。慢慢地,吵雜鬼叫聲愈來愈囂張,我才確定是雛鳥的「靠妖聲」。聲浪愈不像話,門口大鳥屎攤就愈加擴大。
5月上旬,原本規矩、集中巢位下的鳥屎開始走動,不時在我停在門口的車頂、座前大玻璃上,即興揮灑潑墨畫。從此,進出門得膽顫心驚,深怕被落彈擊中。
原來,幼鳥已離巢,鳥爸媽的餵食已非定點。
526日黃昏,我在門口瞥見落地的幼鳥,徘徊在施工中的隔壁前院。我取手機拍照,牠走避,且朝馬路衝出。我擔心牠被車輛撞及,跑得比牠快,將牠逼回我家院中。
我遲疑:我該否「救牠」,抓起牠送回榕樹上?牠在水泥地上的步履分明不穩,是否掉落時摔傷?我要不要像一些噁心吧啦的什麼台灣學者專家,送鳥回巢搏版面、假慈悲?還是像自然頻道的攝影師,噙著淚水,眼睜睜地看著明明輕易可以救援,卻「見死不救」?何謂自然倫理、研究涵養?(我沒在研究牠們,也不刻意觀察)
我進門。我相信鳥爸、鳥媽與幼鳥,可我心一直懸念。
531日,陽台圍欄上不知何時杵立著兩隻大幼鳥,頭頂上頂著多根胎毛。我心終於釋懷,也暗自驚奇,526日該幼鳥明明飛不上1公尺高,牠如何上樹?我明白自然有時這樣,有時那樣。
落地的黑冠麻鷺幼鳥,頂著胎毛(2018.5.26)。
落地阿鷺動畫(2018.5.26)。

這天,我打開落地窗,取手機,拍下這兩隻「大」可愛,也跟牠們說話,牠們側著頭看我,一動也不動。
62日清晨,牠兄弟或姐妹倆,一樣杵在陽台圍欄上。我驅車前往成大參加系友會成立大會及學生畢業典禮之前,先到陽台跟他倆說再見。
高速公路上我想著:再沒幾天,牠倆也將從榕樹及陽台上畢業,牠們會不會回來參加系友會?是否也該繳會費——一條蚯蚓或半隻青蛙?
這天大會及畢業典禮開幕的致辭我向系友及畢業生說的第一段話:
「有一種美,是失卻了才能體會;有很多種美,會讓你想要再看世界一眼。早上我從台中來學校之前再度聽了電影曲〈往事如煙〉,也跟兩隻黑冠麻鷺說再見,就是這種感覺。」

2018年6月3日 星期日

【台文系友會成立大會致詞(2018.6.2)】

陳玉峯


今天之前,上到台文系官網,點進「系友會」,只見禁制牌上寫著三個字:「施工中」。而就是現在,懷胎18年,全國第一所台灣文學系所終於成立了系友會,恭喜大家見證了這個歷史的里程碑;感謝大家鼎力相助,排除一切事務,在這星期假日,回到母系,留下永遠的影像與程序,大家共同在這個唯一的時空場域,賦予成大台文系傳承與開創性的另一起點,因著這個神聖時空的誕生,請大家給自己一個歡呼與肯定!
學生時代誤以為歷史是古人的事;參與社會運動、公共事務愈多之後,我才逐漸領悟:歷史就是現在、當下進行式,台灣歷史就是每一個你我的故事,重點在於你我願意付出多少承擔?
千禧年8月,成大台灣文學研究所正式掛牌運作,而從1988年向教育部申辦之前,多少台灣菁英前輩費盡心力,只為了台灣人可以書寫自己的歷史,台灣人可以決定自己靈魂的內涵,而血淚斑斑!我台文系所從第一任陳萬益所長、第二任呂興昌系所主任等等慘澹經營迄今,終於蔚為全國最大的台文系所,也正在打造千秋萬世的典範傳承。
成大台灣文學系所系友會成立大會,左起:呂興昌前主任、巫義淵教授、陳玉峯主任、林瑞明教授及陳萬益前所長(2018.6.2;成大台文系館)。

林瑞明教授致辭。

呂興昌前主任致辭。

巫義淵教授致辭。

第一任前所長陳萬益教授致辭。

系友會開始報到。

請注意,本系所成立於世紀交替,成大台文系所正好誕生於世紀轉型、文化轉型,台灣轉大人的歷史背景之中。如果成大台文系所不能成為台灣文學、台灣文化、台灣藝文、台灣精神及意識的領航旗艦,那麼,現今系所的教師們不但愧對前輩的耕耘,也有所虧欠於「台灣文學系所」這個名,更對不起子子孫孫。
十八年風雨豔陽中,今天代表的意義,正是辛苦成長的開花結果,也是系友們開始回饋母親母土母系的一種宣示性儀式。藉著很具意義性的今天,我要講幾句也許不該由我講的重話:
如果台文系所的教師們不自我革命的話,就等著被別人革命!台灣文化、台灣格局如果不能逐漸走向恢弘大度,歷史的悲劇終將重演,我只點到為止,因為目前台灣政局乃至社會風氣或氛圍,事實上處於平庸的腐蝕之中。
系友會第一任總幹事兼秘書長的曹桂萍老師(2018.6.2)。

第一屆系友大會全體理監事合影(2016.6.2)。

選舉理監事,陳萬益前所長投票(2018.6.2)。

選舉開始計票(2018.6.2)。

系友會的功能、意義是什麼?對每個系友而言,系友會及母系常常是「鄉土原理」的延伸,鄉土原理殆即「神聖時空」,例如每個人最基本的神聖時空是他的生日及出生地,因為在那個地方、那個時間點,這世界上開始有了一個你!而母系則是自我成就延展出來的心靈、知識、情意、文化的神聖時空,形成一個人永遠的烙印或銘記。
(鄉土原理、神聖時空、自我等名詞解析,筆者先前諸文已述,略)
而要成就圓滿的花團錦簇,須要有辛勤的園丁。「一粒瓜仔九擔水、十擔園丁的汗水!」,從秀梅主任的籌備,到桂萍接手,要去打殼、催芽一粒粒播種的過程,桂萍、淑真及麗冠的辛苦,難免有時倍感孤單,請大家給她們一個溫馨的致謝!
台灣文學系系友會發起人會議暨第一次籌備會議(2018.1.6;台文系館)。
桂萍恰好是我擔任系主任後,移穗、簽署的第一位碩士畢業生,她以全副心力奉獻母系,還攜家帶眷服務系上,去年校慶運動會時,兩位可愛的女兒阿珊跟阿晴,在運動場上的舞姿,成為全校的亮點!我們都以她們為榮!
我呢?在台文系這株大樹下編織小夢,夢想系所泱泱心胸、格局、慈悲、智慧與遠見,我沒做什麼重要或具體事,只想稍稍營造些微場域氛圍,改變一點點結構性軟體文化。今年底、明年初我屆齡退休,我只盼望年輕世代以太平洋的體質,探索銀河系,而真正定根台灣。而文學的沃土及根基是整體的台灣文化,我們的系友在全球各地茁壯成長的同時,希望可以有時候返鄉,挹注、針砭母系的一切!
謹此,無限祝福!大會圓滿!承擔開始!
今天,每位到場的發起會員,系上敬贈珍稀的台文系杯,它會讓茶香之餘,擴展鄉土真情與無限的創造力。

2018年6月1日 星期五

【惡地機之先】


陳玉峯


來自馬頭觀音的祝福(黃惠敏提供)。

昨天我書寫了黑板樹與雞蛋花兩篇散文,談非植物學的植物不學。
今早覺得有段話遺落,而不吐不快;關於黑板樹,事關台灣自然界的馬頭觀音區。
先以白開水的方式說:黑板樹業已隨著環境變遷,開始在台灣馴化,其在泥岩惡地的馬頭山稜下,已然自生成喬木,回應了我對泥岩惡地,在台灣長程天演中,扮演演化基因調節庫,以及回收或吐納的中心。
2017112日,我踏勘台南龍崎青灰岩惡地形時,強烈地感受到廣達230萬公頃的泥岩地理區,在至少150萬年來,歷經四大次冰河及間冰期,以及無數小冰期、小小冰期,或氣候上、下震盪,以及地球南北、東西植物或生物的遷徙與適應中,擔任了「集中訓練營」、「物種拓殖或適應性的前瞻中心」等,提供未來更嚴苛環境來臨時,種源的釋出與大地的救贖。
115日至2018年初,我在馬頭山勘調,明揭台灣西南半壁泥岩地理區的原始林相,即巨大的刺竹開放型竹林。它的特徵如下:
1.泥岩是長期移動型的立地,刺竹發展出可以緩慢走動型的竹叢,演化出極端乾旱與潮溼季不同竹葉適應型,也形成林冠不會完全密閉的開放林型;刺竹叢之間的立地,正是極端環境因子的「演化訓練中心」,提供台灣在氣候變遷中,物種的吞吐區。
2.泥岩地理區在特定季節時,立地基質(土壤)甚至比海岸更加乾旱,是極端的生理旱地環境,擔任天擇的機制。生物在此等環境壓力經營下,族群基因池必然隨著時間及世代,發生劇烈的變化,也加速演化的速率,形成變異及新物種,同時,可以成為外來種適應台灣或馴化的前置中心,也可以是珍稀物種的避難地(例如梅花鹿等)。
3.泥岩地理區具足台灣低地最劇烈環境因子的極端震盪地,在全球氣候變遷的未來,正是生界救贖的前瞻先機,而刺竹林權充物種演化最重要的生物性生態區位(niche),特別是竹叢之間的立地或林緣。
20171126日我首次登上馬頭山調查,發現大砂岩塊存有海岸衝風地的有刺灌叢,以及稜線下方刺竹叢間,自然生長而出的黑板樹,已然預告黑板樹很有可能成為21世紀台灣低地的先鋒次生樹種;21下半世紀,台灣低地的天然地景,也將改觀。


黑板樹的容顏。


2018年5月31日 星期四

【風之太極林投樹】

陳玉峯

風吹沙的林投迎風灌叢。


民間悲慘故事,可憐的「林投姐」,就是上吊在海岸林投樹上的。
迄今為止,沒有人知道狀似柔韌的林投莖幹,可以同時上吊多少個人而不會折斷,歷來也沒人做過林投抗壓幾公斤(我實在很想試驗),我只知道我調查植被42年,從沒看過真正被颱風、暴風吹斷的林投幹,只有先枯蝕的,才斷折。
這麼說來,林投是海岸抗風第一勇士囉?
第一勇士的讚譽是毫無疑問的,然而,林投並沒有抗風或防風,它只是順風、化風,它是風之太極!它渾身是化解風壓的頂級神作。它們在恆春半島東半壁的山坡上,其他樹木難以形成群落之處,形成大面積的灌叢島,我特地創造了一個生態特徵名詞:「風成社會」賦予之。
恆春半島東海岸海拔超過百公尺的林投「風成社會」(1984.9.6;鹿寮溪口)。

拜律溪地區的林投「風成社會」(1984.9.6)。
林投的「太極功夫」至少是由幾項構造設計來擔綱,例如:林投葉片由下往上螺旋生長,迎面撲過來的強風、暴風,如同倒水到水槽,必然形成漩渦下注,水愈強大,漩渦速率愈快,部分能量損耗在漩渦與水槽的接觸面;長條形的林投葉片之所以很難被風力折斷,很大的原因是葉片兩側等,生有特定長度的針刺,形成導流片,讓直線氣流形成大小不同的龐多漩渦、亂流,而相互碰撞、交互抵銷;更有趣的,林投叢內的大空間,具有「酒瓶腹效應」,風力難以直接灌入,為什麼?

201411月,我到綠島去放煙霧看氣流,也觀察林投的太極功。
在微升地形且有林投灌叢者,沿地形前推的煙霧被林投化解部分壓力後,沿林投切面上揚。(2014.11.9

茲將這次煙霧觀察,化約如下結果:
1.面海第一道直接化解東北季風、海風,且佔據最廣闊有效截阻面的物種,首推林投,而林投之前,大抵主要影響的限制因子是含鹽度,對風力的承受通常僅限於風切面之下,只有林投可承擔且化解最大風壓。
2.由於綠島的林投頻常是自前方貼地的半灌木、匍伏蔓藤突然兀立而出,因而直接或側面承受風壓,而且,因地面坡度導致氣流的空間壓縮,除了地表磨擦減少的風壓之外,其他直接撲打在林投身上。
3.林投天生強靭的枝幹之外,另有叢出的不定支柱根,其有固著效應之外,還可發揮來回擺動的軟性分解力道的作用。不止於此,林投的莖葉以特定順時針方向,由下向上螺旋排列,恰好可以化解由下往上的風壓,更加奇妙的是,林投長長又軟硬適中的葉片,沿著兩側葉緣長出兩排中等長度的針刺,正可將氣流轉化為無數的小漩渦或各種複雜交纏、抵銷的大小亂流。全台原生植物四千餘種,關於抗風、化解風壓的能力,筆者推崇林投為第一。
林投的支柱根系。

林投長葉邊緣的針刺。

林投的雄花穗。

林投熟果。

4.林投長成小喬木或灌叢後,仍不斷擴展地盤,且因其叢生螺旋葉往往密披林冠,遮阻陽光,導致林冠下少有其他植物得以生長,只以中等密度的莖幹及其支柱根交錯縱橫,加以林投之後帶,往往有海岸林或海崖,以致林投灌叢林冠下形成一大空間,狀似酒瓶腹。吾人在酒瓶口置一輕物,想要以吹氣方式,將輕物吹進瓶中,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因為氣體一灌入瓶中,必有同等氣體被壓擠出來,將輕物往外推送。同理,海風、東北季風流向林投灌叢之際,林投叢「腹中」的空氣將之彈送外推。
林投灌叢或小喬木內部具有「腹中」效應。(2014.9.3


5.林投灌叢林冠下的空間並非酒瓶腹,但的確有雷同的效應。煙霧吹向面海第一道林投牆之後,下部煙霧往上斜升,中段亦然,上部氣流(煙霧)持續前進,煙霧經由林投葉的化解,大抵在林冠前緣打轉再後送。因此,推估林投外圍截留最大量的鹽分,且化解大部分風衝力道。

2018年5月30日 星期三

【海風怎麼吹?】

陳玉峯

那些我在綠島的日子(2014.9.5;牛頭山)。

我從小「笨」到老,所以找答案只能「笨笨地」找。
我想瞭解原始森林植物如何分布,所以找了全國最複雜的山系之一,從南仁山頂每隔一公尺牽一條繩子,由山頂下殺溪谷。坐標定位後,將所有植物的相對位置,全盤登錄上調查簿,創下有史迄今,最詳實的永久樣區,也奠定我一生山林調查或生態認知紮實的基礎,這是1980年,年輕力壯的時代。
1984年我調查墾丁國家公園海岸植被,一樣以最笨的方式調查,作出香蕉灣棋盤腳、蓮葉桐海岸林的剖面圖。台灣詳實、漂亮的植物社會剖面圖,大概是我從1970年代末葉開始的,後來,許多報告也跟著模仿,但我懷疑許多圖作,是否是踏實、實地調查所得,因為所下的苦工,必須「夠笨」才做得出來的。
我將台灣從海平面到陸域,最典型的植物剖面作出來,也畫出理想化的,海岸限制因子(最關鍵的環境因子)之與地形分布的關係,從而下定義何謂外灘、前灘、後灘、海岸線、前岸與後岸,一一對應淺海植物帶、無維管束植物帶(紅樹林)、草本及亞灌木帶、過渡帶及海岸林、海岸線、海岸灌叢(前岸植被帶),以及後岸植被帶,各有典型的植物群或指標物種。
         而從海向陸,植物由匍匐或低矮物種,體型漸次拔高,可作出一條平滑的曲線,這條曲線我認為是海風所形成,因而名之為「風切面」,超過「風切面」或說「強出頭」的樹枝、樹冠或人造物,很快地或註定地要消失或毀壞。
海岸的定義及限制因子。

香蕉灣海岸植被剖面圖。


我就是想要知道全台灣250萬年來,上帝如何布局生界的所有奧秘,當然我明白我輪迴了幾世也難望其項背,但是研究就是夠迷人,研究的目的就是研究本身,很少有其他枝節或所謂的附加價值。
年歲夠大或夠老了,我還是笨笨地做。
2014915日,我拉著楊國禎教授前往綠島調查。從1980年迄今,只要有野調,我經常找他同往,因為他對野外夠狂熱,認知也夠深,拚起勁來也夠「牛」。
有天中午,在銳利的珊瑚礁岩、各種崎嶇地形之間上上下下調查,而豔陽酷熱,煎得頭昏腦脹;我發現楊教授好像體能不濟、精神闌珊,可是我迷信他的「牛勁」,而自己一心專注在一個一個樣區的完成,以及諸多現象的錄音或筆記,沒有堅持地堅持做下去,直到他喊「罷工」,這是340年來,他第一次「怠工」。
楊國禎教授與可能是全國最高的水芫花(3.5公尺)合影(2014.9.3)。

我們去找家冷飲,直直灌了2瓶水後,繼續「施工」。我還「嘲笑」他:
「哈!還敢罵學生偷懶、不用功!」
自此成為我們之間的笑譚。
此行,調查了綠島海岸一周,樣區合計135個。
可是,我數十年來一直想要知道海風、東北季風或暴風浪潮如何影響海岸植物?雖然調查累積的數據龐大也夠多,理論上或生態書籍、報告的概念也清楚,然而,我始終欠缺風力如何吹的「眼見為真」,我非得看見風力實際上的路線不可。
於是,201411710日第三次調查綠島,事先想盡辦法要找製造煙霧的工具,包括發函國防部,想要申請煙霧彈,因為我想檢視氣流怎麼走,當氣流撞上海邊植物時,植物如何化解風力,等等。
我一生只能「土法煉鋼」!記得要念博士班時,林俊義教授跟我說的:
「『空』!憑你,到美國去,不用23年就可拿個學位,何必在這裡讓人……」
自己對台灣山林天地許下的承諾,我沒話說,只是偶而會過分地想像:如果我有儀器、團隊、資源……,我將可創造何等……?然後罵自己不知足,我已經憑個人之力,寫下了敘述性科學(narrative)的《台灣植被誌》17大冊了,還不夠多嗎?欠玉山山神的「天債」大概也可以交代了吧?!
所以,我一樣扮演著研究的家家酒,到綠島放起煙霧來了。
奈何風力不夠強勁,煙霧也不理想,後來靠藉向漁民購買的6枚海上信號彈及燃燒草堆,勉強看出些微現象。這些「傻瓜」也知道的「推理」,隨意舉例如下,有興趣稍進一步瞭解或討論者,不妨逕自參考拙作《綠島海岸植被》,2015,前衛出版社。
1.風自海上吹向陸域,在目測範圍內,所有氣流係依平行於海平面的直線流動。

2.如同原先推論,氣流上岸後,接觸地面的空氣分子阻力大,速率慢,所以如果從左吹向右,其所形成的漩渦方向,必然是順時針。我在牛頭山施放的地表煙霧,當然如此翻滾。

3.我在海參坪施放的煙霧,大致「證實」我所謂的「風切面」,正是植物在承受最大風壓或風剪之下,得以長成的最高境界(註:有點「套托邏輯」的弔詭)。

4.除非受到地形阻礙,不同高度的氣流,還是以平行海平面的平行線進行,但地表層特定範圍內,氣流以漩渦滾動。

5.間歇性的微風下,煙霧呈現不穩定的擴散現象。

最有趣的是植物與風的直接關係。
我以煙霧觀察台灣海岸植物的相應後,我推崇「林投姐」是「風之神」或「風之太極」;林投有可能是全球化解風力的造型設計登峰造極之作。(待續)
楊國禎教授拍攝的哈巴狗與睡美人(201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