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4日 星期日

【《自然與宗教》隨筆15 ── 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Ⅱ)】

陳玉峯


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之一: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也就是過度聯想、跳躍思考太嚴重。根源的成因,台灣人的禪文化不斷嘗試要觀進內在靈音,但一般人觀不進,徒然停滯在現象界、世俗面,思考亂竄,因果律扭曲,奇怪的聯想特別發達,這大致上是由對禪門「公案」的「苦苦相逼」而來。
傳統生活中,也形成「猜燈謎」的民俗與流風,互相推波助瀾。更致命的現實因素,清帝國追殺反清遺民,遺民只能藉助祕語、謎語掩護。綜合其他因素,例如同原住民融合,草根大眾大抵不識文字,等等,將禪文化轉化為台灣人的「認識論」,「不栽影、栽影」之類的「不可以知知,不可以識識」的心識概念使然。
這等思考的慣習,是在生活場景中從小形塑,即令後來接受西化的制式教育,但西化僅止於皮毛、外殼,欠缺西方理性文化綿長的背景薰陶,後來大學又取消「邏輯課」,更因所謂「自由化」的放任,於是近230年,火星文、腦筋急轉彎、訛音搞怪字氾濫,讓一些「國文老師」對錯別字的校正不勝其煩。
本文只談稍早年代的「過度聯想」。
李岳勳(1972)在考證、解讀媽祖神話中,充滿了這類高度想像力的聯結。雖然此等思考,全球各民族都具備,也相近於當代美國所謂的「旁側思考(lateral thinking)」,但我再三斟酌後,還是認為台灣人最為強烈。
李氏解析林默(娘)神話,林默小姐在織布當中打了瞌睡,正當此時,她的父親及哥哥正分別駕駛小船,在江海上遭遇狂風怒濤而命在須臾。林默的靈魂出竅,瞬間穿過蟲洞到達巨浪濤天的海上,她的腳,踏定在父親的船身,手緊握著哥哥那艘船的舵。而在家裡的她,手抓著織布機的梭(杼),腳踩著機軸,顯現出驚恐懼怕漏失掉什麼東西。
正當緊張、緊張、緊張的時候,她媽媽看見她的怪模樣,趕快叫醒她。這一急叫,驚醒了她,手中的梭子也應聲掉落在地。她一醒來,哭著跟媽媽說:
老爸沒事,哥哥死在海上了!
後來人家來通報,果然是這樣。
父親回來後敘述,在海上驚慌失措中,感覺有股神秘的力量鎮住他的船舵,而且將他兒子的船牢牢拉近,但是沒多久,兒子的舵斷掉了,船也翻覆了。
這則神話題為「機上救親」。
林默自從「窺井得符」以後,她法力高強;她常常身體在家裡,靈神在外面顯神通,而神話故事明明可以編成輕易地將父兄拯救,為何需要死一個哥哥?這裡面,隱藏著禪門的「方法論」,而且,藉神話談禪機。機關就在織布機正是禪門經常使用的隱寓,而且,編撰神話的年代大抵在宋帝國之「改佛為道」前後,算是佛教不得不與道教「合體」的時代,因而「禪言禪語」無意間也會留下鑿痕。
這則「掉梭存機」或「失兄存父」的寓言,李岳勳前輩以高度的聯想、冥思,寫了八、九千字的詮釋,不只是陽光三疊,直是匪夷所思,以現代人西化或唯物論、亞里斯多德邏輯的思考方式,絕大多數人大概會斥之以「無稽之說」,事實上李氏全書這類思考或表述方式,強烈且大量地呈現,難怪很難被後世所謂「學界」所接受(註:這只是部分原因),然而,這正是「以今非古」的普遍誤謬,也是台灣人始終被「誤解」的因素之一,禪的子民只好自求解脫吧!
為避免連我這二手簡化的解說朋友們也讀不下去,我避開李氏許多「台灣思考模式」,直接表達其象徵的涵義。讀者如果有興趣深究「台灣邏輯」,請逕讀李氏原書(116126頁)。
撰寫神話或寓言的時代背景,媽祖信仰發生地的泉州,有位臨濟系的洞淵禪師(活躍在公元1,100年前後)留下的「公案」(《五燈會元》卷12):
人問:如何是佛?
師答:金沙照影。
人問:如何是道?
師答:玉女拋梭。
人問:佛與道相去幾何?
師答:龜毛長一丈,兔角長八尺。
後面一問答很容易理解,烏龜根本沒有毛,兔子也沒有角,本來就沒有的東西如何比較?何必比較?而前兩問答,正是當時佛道被皇帝下令「合一」的縮影,識時務的禪師不得不的迂迴作答。
我再說一次,今人要讀古書,必須先除掉時代背景的落差,更要瞭解不管佛或道,最基本的目的,都想脫離人世間龐多的痛苦,也想探索什麼是世界的本體,人們如何「得道」或「成佛」?而幾千年的答案,都鎖定在人們作繭自縛,也就是起因於貪嗔癡,以及經驗及知識系統的層層疊疊,阻礙我們本來純淨的心,只要將這些知識、常識的業障除去,我們就可以解脫,當然,生物本能的慾望,世俗一切的追求,你必須丟掉。
這就是基本結構。
但是,直白這樣說,通常被視為「沒學問」,沒人要聽。而且,最主要的是因為每個不同時空,每個人不同的遭遇或情境都不同,每個人的根基或天賦更是天差地別,因而教化也隨之千變萬化使然。因此,讀書先去背景差異,找出主結構、大因大果,剩下來的,大抵是每個人的習氣、性格及遭遇的議題如何自己擺平。
話回原題。
該等年代,在政治現實的壓迫下,佛教的形式被迫道教化了!你可以想像佛陀穿上道袍、頭戴道冠,手持一把拂塵,一副打蒼蠅的模樣是何等滑稽。我不清楚當時佛教其他的宗派是如何因應,但禪宗似乎綽綽有餘,因為「本體在後,應現在前」的逆境適應法,應很容易打發俗世的框限,特別是在由觀音轉變為媽祖的神話,必然雜揉了佛、道原理。
如同莊子的「以指喻指之非指」,媽祖神話是「以海喻海之非海也」,這「海」當然是「心海」、「意識海」,這是背景,也就是「靈、魂、魄」、「音、意、識」這三重概念界;神話故事的人物是一個家庭的「祖、父母、兄妹」三世,雖然「祖」沒現身,但其為此家所來自,相當於「靈」、「音」;神話第三個結構是「織布機及織布者主角」,織布比喻時空經緯交織成「布」,本來靈或音或原我是抽象無形的,每一個交結點就呈現一個我或自我,交織成布,即經驗世界的知識系統或自我。隨著閱歷、知識的學習過程,愈來愈多層,層層疊疊愈厚重,「自我」感也愈強,也愈發隔絕自己同靈、音、祖之察覺。因而除非解構掉後天累積的色塵、知識或經驗,以及思維方式,是無法見性、悟道的。
老子的「棄聖絕智」,跟孔子問答的「寓言」,以及莊周的破塵除格、徹底反經驗知識,恰與佛教大乘的若干旨意,有了至少思路、理路上的「相通」,但終極性的「東西」不同。太多人認為禪宗乃佛教中國化或老莊化的部分原因在此。事實上正因為部分模糊、部分契合,外來宗教才可能本土化;而佛教的八大宗最後僅只淨土宗與禪宗真正在中國、日韓及台灣落地生根,前者以普羅大眾為對象,後者流於知識分子或傾向細密哲思的族群。然而,無論佛、道,兩者都想從政治及儒教現實人生或現世主義中出離,但這也是在中國最為困難的事。李岳勳前輩稱呼儒教為「實學」,我這個沒學問的,粗魯地說成「現實鬼」!
再回原題。
林默小姐出神時,「手持梭,足踏機軸,而顏色頓變」,象徵她雖已窺進靈界,卻仍然抓住現實、體制、知識的「自我」,她想要「兩全其美」,但在禪而言,這是斷然不可能的事,此時,母親叫醒她,恰好給她「頓機之悟」,她的「梭」掉了,也就是「停止織布」(放棄色塵、知識系統或廢學)了,相當於「自我」脫落了。「自我」一放下,相對等的「哥哥」也同時消失,這正是「人境雙泯」,然而,林默小姐為什麼不能像佛陀,連父母也都「超渡掉」呢?
李岳勳先生對此「救父」的解釋太牽強了、太跳躍了,我直接認為這是在中國做不到的事,畢竟三綱五紀的倫理一脫掉,根本無法在古中國立足,加上此等時代佛禪已被改為道教了,何況常民更不能接受「不孝」。
在我來說,許多「公案」、經典的主結構都是在「禪除自我」變換花樣而已,我甚至於講得更徹底:超越DNA對你的控制,甚至超越物理、化學或科學定律。然而,「太真」得不到「共鳴」啊!
我這篇文是要講台灣人思考模式的特徵,正是因為長年受到被逼禪悟的「困境」,偏偏愈「悟」愈笨,思考就詭譎多變,而不知「止息」!而李氏在解析林默神話的「掉梭存機」還以「孟母三遷」及「牛郎織女」來解析,講得「頭頭是道」。
一開始孟母住在墳場邊,孟子遊戲、行為就模仿拜死人的樣子;孟母遷到菜市場旁住,小孩的孟子學會的是扮買賣的家家酒;孟母第三次遷住在學校旁,孟子又學會了「俎豆揖讓進退」儒學的形式。孟母滿意了。
可是沒多久,孟子大概是天才兒童,自滿了,覺得沒啥好學了。母親火大了,拿刀砍斷她辛苦織出來的布,警告孟子:「子之廢學,若吾斷斯機也!」,逼得孟子只好繼續苦讀勤學。(《列女傳》劉向)
李氏說:中國(儒教)的學,是要在現實面找出生命的意義,學些死物事,不行啊!(墳墓旁)二遷到菜市場,象徵轉向心理或哲學面向找意義,但是只能找到二元論、編織自我的色塵罷了,因此,第三遷,進入宗教找人生意義。但是孟子不怎麼「上進」,所以孟母「斷機杼」。
弔詭出現了!儒教或是我們現代人學到的,都說「孟母三遷」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環境教育,但是佛、道恰好相反,人生意義要從宗教自覺去領悟,要領悟就必須「廢學」,禪除自我,「廢學」不是儒教的「荒廢學業」,而是「要覺悟必須廢學」、「因覺悟而不再學」!
注意:「學」字,是「覺」字的未完成。「學」的目的是要「覺」,所以「學者」、「學子」就是沒有覺悟的人!
但是,孟子是儒家的「名牌」、「大咖」,佛道除了老子、莊子敢去揶揄孔孟以外,歷代無人敢造次。道家不敢攖其鋒,只好另編「牛郎織女」的故事來諷刺。道教認為人要悟道,必須把二元論、凡塵經驗知識丟掉,也就是「玉女拋梭」才能超越二元論而「成道」,才能不死成仙。而織女太笨了,誤以為認真編織(知識)才能和牛郎相聚,不料愈織(愈學)愈笨,其實只要「廢學」、「逃學」就可以「私奔」了!
OK了,不再嚕嗦了。
現在,朋友們大概可以瞭解糾纏在這等成佛、成道的人,既成不了佛,也無法得道者太龐多了,而且,腦筋大致上也被磨成杯弓蛇影矣,也就是台諺:「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之所指。
     唉!如此思維難怪西方的亞里斯多德邏輯學不通,不同民族文化阻礙了一些優、缺點罷了,全球人種的智商大致上都差不多。

2018年3月2日 星期五

【《自然與宗教》隨筆14── 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Ⅰ):史略】

陳玉峯

各個民族有其思考的特徵,很難為不同民族所理解。台灣傳統民族的思考慣習或特徵,顯然受到禪門公案的強烈影響,對其他民族而言,時而有無厘頭的困惑。這等思考的非邏輯、困思邏輯、生活邏輯、經驗邏輯等,先是在福建,雜揉成閩禪很是奇特的腦袋,又加上個人認為最重大的因素,異民族、異文化的結合,從而擊出草根價值的突變演化,鄭氏王朝的反清遺民又將之與台灣原住民的再度融合,更因外來統治強權的壓制,總成台灣最奇特的思考性格。
這面向,據我一生閱讀或聽聞,從來沒有在所謂的主流文化中,如實地被談出。然而,要論述真實的台灣文化史,捨棄這些,殆只是政治「正確性」下的外來文化、殖民文化、次殖民文化,不可能瞭解歌仔戲、布袋戲、檳榔西施、電子花車等等的底蘊,以及最近我看到的,送葬行伍由幾十輛高輪吉普車列隊,殺氣騰騰地邁向墳場,好像要前往地府跟閻羅王大廝殺的模樣。
然而,要銜接到現今的文化徵候,實在是極其複雜、龐大的工程啊!讓我慢慢地從源頭道來,估計或需要三、五年才講得出結構、因果與變異。現在,只就源頭處簡說。
禪宗從菩提達摩到了中國以後,從來都受到中國的佛教宗派及政治勢力所排斥,而政教本是「連體嬰」。禪宗之真正興盛,可以說是到了六祖慧能以降才大開枝葉。
然而,自從慧能私下得到五祖弘忍的「認證」,且託付「衣缽」之後,還得「連夜逃亡」,躲避同門師兄弟的追擊。雖然一些文字記載,大抵將原因訴諸人性之惡,但依我看來,毋寧是「種族歧視」使然。試問佛禪不是以禪除為宗,一門漫長修行時程的「出家人」,如何為個「衣缽」爭奪得頭破血流呢?我認為比較可能是因為慧能是廣東原住民使然,但是,為了不能戳破「中國人」「五族共和」的謊言,以及自秦帝國以來「統一天下」的政治教條,文字史可能經由歷代不斷去除違反「政治正確性」的史實,以致於很難保存真實的事蹟。
在慧能的時代,廣東、福建等邊陲地帶尚未成為唐帝國的行政屬地,但已在許多地區形成所謂「華人」的聚落,大乘經典也已流傳民間多時,也多佛寺。
慧能流亡了15年,這段時程他在做什麼是個謎。直到公元676年,好不容易他才在因緣際會下,終於可以在廣州法性寺登台開演「東山法門」。
10年後,陳元光才奏請武則天,在福建設置了漳州府。這也是台灣流傳迄今的「開漳聖王陳元光」的由來。這位開漳聖王是河南光州固始的人。
這個帝制建置如同全球異民族、異文化的遭遇,必然帶給在地原住民很恐怖的苦難或殘酷的殺戮,而「史實」當然被湮滅。
陳元光似乎以儒教施政,但真正普及人心的教化或安定社會者,在教育極不普及的古代,宗教適可發揮更根本的作用。吾人可以想像現今社會中,所謂宗教對人心的影響,但不能完全類比,畢竟時代差距太大,可以確定者,古代宗教的影響力極其巨大,遠遠超過今人想像。
然而,廣東(州)興盛的禪風並沒有直接向福建傳播,而且,福建被「中國化」的時代稍晚。據李岳勳先生圖解禪門世系,或說「五山七宗」的法脈傳承關係,福建禪脈以江西馬祖道一(註:台灣現今依然鼎盛的媽祖信仰,其實拜的就是馬祖道一本尊。林默娘的神話,是因宋帝國皇帝改佛為道,居士門的馬祖道一系統為了延續法燈,將觀音、馬祖道一合體,穿上道袍,取得政府許可證開廟,且創造出媽祖林默(娘)神話,將禪門心法包裹其中)為主。
而禪門真正成為帝后貴族的喜好,大致在公元10世紀,一個大家不熟悉的「閩國」(閩王朝,909945年)。
話說唐僖宗年間(874888年),發生黃巢之亂。王緒也響應,攻佔河南光州。他任用了一位光州固始人王潮,王潮反過來殺掉他。然後,王潮歸順於當時流亡到四川的唐僖宗,於是僖宗任命王潮為「福建觀察使」,聽說「政績」不錯,再升官為「武威軍節度使」。王潮死於89712月,他的霸權由弟弟王審知頂替。
§ 查哺人、查某人的來源
依據羅香林採訪福州人的傳說故事,說是王緒、王潮帶兵越過長江南下,佔據福建。王潮後來取代了王緒,他的部隊中有所謂的「
唐部人」,攻佔福州,把原住民「無諸族」的男人殺光,將「無諸女人」納為「唐部人」士兵的妻子。由於異族通婚,所以以「唐部人」為男人的通稱;「諸人」為女人的通稱。
「唐部人」後來流變為「查哺」;「諸人(婆)」轉音為「查某」。這大致是台灣人稱男女為「查哺人、查某人」的來源。
李岳勳先生不喜歡殺戮原住民的說法,他另有推測,但我比較相信傳說是「事實」,這類悲劇,全球有史以來罄竹難書,台灣史也不例外。我推測閩南歌謠乃至台灣文化的「哭調仔文化、藍調文化、以哭為重大特徵的性格」,充分反映自唐帝國末年以降,所謂「中原」男性屠殺閩南原住民男子,且因「羅漢腳」生理或成家落地生根之需要,納原住民為妻妾使然。原住民女人面對殺父、殺兄弟的「野蠻人」,在絕對弱勢的高壓下,逆來順受,更慘的是,「日久還會生情」。
這等慘絕人寰的悲劇,乃至長期壓抑之下,極其複雜交纏的情思,在受害者獨處時,也就容易吟唱出天怨的歌聲,且傳染流布成為民謠。
這等情節在鄭氏王朝君臨台灣以降,也反覆「吟唱」,終而形成台灣文化的基調之一,直到千禧年以降,「哭調仔文化」已屆尾音。
擄掠原住民女子為配偶的情節,幾年前我在探索綠島歷史時,我也懷疑綠島華人開拓史,正是一批反清遺民,輾轉從小琉球及台灣南部,因為不願成為清帝國外族的順民,而流亡孤島。而綠島原住民(跟蘭嶼同族)被殺戮,也被通婚,甚至於華人還從綠島出發,到蘭嶼抓女人回綠島「成家」。這些,文字史不會留下記錄,只是我從片斷文字史,貫串出來的推測。
再回唐末。
§ 台語文多古調、多禪語的原因
我國小時,家裡有幾本泛黃附手繪圖的故事書,大概是木刻印製的古書,印刷字密密麻麻。我會去啃讀,因為被其中的戲劇化情節所吸引,只道是人性的複雜太不可思議。其中,有一本《五代殘唐》的歷史小說。我作夢也想不到在我花甲之年,追溯台灣文化的流變還得談到它。
唐帝國於907年滅亡,原本分封各地的藩鎮當然擁兵割據,自立為王,於是中國進入所謂殘唐的「五代十國」時代(907979年)。
前述,取代其兄王潮的王審知,在唐滅後2年,在福建於909年建立十國之一的「閩王朝」,而依據禪史的記載,閩王朝諸王、后妃或士大夫等許多人,對禪學有相當的造詣。這等禪風文化並非他們從河南帶來的習氣,而是在地化的結局。
從陳元光到王潮、王審知,橫跨了兩個世紀,而陳、王都是河南光州的固始人。他們帶來的北國華語文具備了「古中原」的腔韻或古調,乃至今之台語文也布滿痕跡。
於是,台灣傳統文化的源頭至少具備三大特徵:
一、河南固始人所謂「中原」語言、文化的統治「主流」。
二、馬祖禪的禪門文化。
三、前述,一千多年前以降,多次異民族悲劇性的「融合」。
這三大特徵到了宋帝國以降,再起了很大的蛻變,禪門被帝王「道教化」,馬祖禪變成媽祖廟,但基底禪風不變,外殼卻起了甚大的偽裝。然後,元帝國滅了宋,清帝國幹掉明王朝,鄭成功將此文化,加上明帝國各地的流亡者,匯聚台灣。
鄭氏王朝短短大約20年,清帝國席捲而來。鄭氏王朝軍民很大的比例遁入山區,同原住民起了極其隱祕的文化蛻變,總成台灣傳統草根或我所謂不見天日的「隱性文化」,其乃透過宗教隱形斗篷的掩護,流變為近乎完全失落涵義而光怪陸離的形式。
基本上,因為《自然與宗教》課程指定閱讀的李岳勳(1972)《禪在台灣》一書,學生們啃不下,我只好藉由「隨筆」,簡化來引介。而引介中,我也加上我個人的見解,隔了一代,解讀台灣文化史的根荄。
接下來,可以敘述台灣傳統草根思考模式的特徵:一個影子生三個兒子!

2018年3月1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隨筆13 ──愛】


陳玉峯
就我而言,這也是至情至愛(台灣櫸木紅葉)。


當我正在廚房拖著地板時,電話鈴響。彼端傳來算是前輩或老友的紀有德老師,宏亮而有絲蒼老的聲音。他問我在哪兒,他正要前往成大探視蔣為文老師,他要參加許多228紀念活動,他要……
自從1980年代以降,紀老師主動找我噓寒問暖,每得知我在辦運動、活動,他就會出現。記得有次在台北耕莘文教院,我幫綠黨(?忘了哪個單位)募款演講,他拿了十萬塊錢塞到我背包裡;有回過年前,我沒工作,純粹從事社運時段,住在台中龍井鄉東海公墓上方的國宅(都不用鎖門,小偷們沒人看上眼的鬼地方),紀老師不知如何打聽,突然出現在家門口,他怕我難過年,塞給我二、三萬塊錢。
幾十年了,他總是騎著機車,尋找一些從事社會公義行徑的人,默默地贊助、鼓舞。他不擅言詞,很是老台灣的方式,扯些尋常事而已。近幾年年事已高,他改搭車,今天中午他來電時,車班正抵達台南站。
我的生涯中經常碰上心念的巧合。
前一陣子偶然看見一張摺頁〈轉型正義在講什麼〉,應該是一、二年前發行的(?),它簡述了從1984年阿根廷揭開的轉型正義案例,介紹到現今我們生活中的威權圖騰或陰影。
我感受到的,包括撰寫人在爬梳每字、每句、標點符號過程中的心力。我不是說文字敘述得多好、意義抓得多精準等等,而是感懷撰寫人無私的用心用力。我一生深知所謂「無私」必須付出的代價!事實上,我們的社會到處可遇見如此的「無功用行」(只是該然,沒有沾染世俗的義行,沒有善的善,沒有道德的道德,當然也沒有代價的代價,沒有付出的付出!),我們可以做、能做、該做的,除了自己以外,存有無窮多「該做」的事務,而隨緣做去。
近些年來,我也算是在進行歷史的轉型正義,特別是真正撐起台灣人價值觀系統的,反清遺民流布在全國各地,同原住民合體的真正台灣文化。然而,這些草根主流,幾近於完全不在歷史文獻中浮現,不僅被政權主流所排斥、汙衊,甚至被挑撥互鬥成極端不堪的草根悲劇。
我不敢說,也沒把握能否還給台灣文化史的轉型正義,但在祖靈的庇蔭、護持下,我虔信繼我之後,台灣文化史必定可以復興。
可能因為這樣,當我看到那張〈轉型正義在講什麼〉,當下一念頭,我該感謝撰寫人,可是不知道是誰寫的,就想說將之poFB上求助,必定有人會告知。可是,隔了幾天我都沒動手。今早(2018.2.26)我就拍照後po出。然後我去清掃廚房,更換逆滲透水的濾心。
正當我擦試著地板上的汙垢時,紀有德老師來電。
我說「心念的巧合」即諸如此類的恰好。日本人說的「百猴效應」,差不多也是這類心念的延展。
過年前後,我為準備《自然與宗教》課程,書寫著「隨筆」系列。當我寫完第11篇「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直截了當下達《金剛經》所謂的三心,指得就是尋常所稱的「自我」,而許多經典大抵都是在破除執著的自我(感官識覺、思想意念及意志或所有起心動念,以及潛意識),渴望逼進「靈」的本我,或禪悟。又,我不認為禪悟有任何人種、民族、文化的差異,我把十字架的交叉點也詮釋為原我之靈。本來想說就暫停了,因為現代人的思緒不容易集中太久。
先前我使用FB po文,是為了讓修課的朋友閱讀。然而,年輕人通常嚥不下必須沉澱、沉思的東西,而課堂上的時間又太短促,而且我有個「壞習慣」,總是認為寫出來了,就不需要再口述。可是,講就是不一樣,一代一代的時代習氣變遷又太迅速,根本處卻又乏人問津,所以課堂上得老調重彈。於是這系列隨筆只好將課堂上無法講太細的部分,藉由文字補充。至於學生看不看,也就放任矣。
雖然學生能接受的,頻常都是浮光掠影、破碎的片段,甚至多是一、二句話逕自依其思考慣習胡亂聯想而已,奇怪的是,兩三年來卻也「傳出口碑」,每次選修期,我都會收到來問被擋修(教室容量的限制)者,能否加簽,這學期還有外地外校生想來跨校加簽,因而我有些困惑與擔憂誤導別人!
有位朋友詳細看到第11篇,來訊說:
「對你的文章有個疑問:理論上,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但是下一步是什麼?大家都該感悟那個原點?如果感悟不到,怎麼辦呢?生命狀態如是,『愛』何以存在?」
這些問題底下有太多的問題,每句都有問題,不同人、不同角色、不同時空會有天差地別的答與不答或沒答。「此時、此地、此人」的回答是:
「我談的是實然,該然是每個人必須自己承擔的選擇,別人無能為力,也無法代之置喙。愛,在五感六識,在潛意識,在所有各層次,包括物質到抽象,乃至終極處,只不過形式、語辭、呈現方式不一而足。我在春芽、冬霜上都看見愛,體悟愛,愛也是無限的一種代名詞,只是人們習慣在層層之間,用牢籠去囚禁它……」
我的文字較少寫到愛,佛教通常不談愛,因為擔心誤導,經典及故事表面上也都排除愛。而我說還是「愛」,慈悲從來都是愛。
以後有機緣,再以假言詞談述之。
我帶成大學生在南橫東段的六口溫泉上課,這些腳ㄚ不也是愛?

2018年2月28日 星期三

【大樹講堂演講前菜(2018.3.17) ──人生的光譜】


陳玉峯

201416日我在半屏山調查植物社會,忙碌著登錄物種與相對數量,一抬頭瞥見視覺的酥麻,立即拍下這張血桐葉背及葉柄的影子:

調查另一樣區中,烏臼滿樹的紅葉正當時:

地上,從來沒有任何一片落葉刻意安排過,鋪陳時空的一幅印象:

撿拾一片落葉向光,拍下當時意象:

旁側,台灣海桐的綠葉,閃爍明滅在陽光與光斑的交錯中,翠綠的葉肉與大小葉脈,織成一幅錦繡:

一般來說,多數人看見這些圖片、影像,大抵都會有不等程度的美感感受,拍攝者呢?當然是他在取景剪影當下,認定是較美的、最美的(通常很少有最美的感受,而是抓不住他心目中「最」美的,這張美,那張更美,恨只恨抓不住),不同的人必然看出不同的角度、裁切,然而,何謂真、善、美或人類共同認定的龐多讓人趨之若鶩,甚至生死相許的事物(務)?

2018年2月27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11 ──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不可得】


陳玉峯

十字架的交叉點可象徵「心」或「真如」。

多年來我逢機演講、上課常會舉一例,要人分析何謂「自我」?我說:
請你將從小到大的照片,依時間順序排列,隨便你多久挑一張。凝視著你的流年變遷,有時,你會覺得「這個怎可能會是我?」、「當時怎會是這個模樣?」,請問,每張照片拍攝的當下,有沒有一個當時的「自我」?當然有啊!那麼請問:從呱呱落地到如今,哪一天、哪一分秒的「自我」是「固定不變」的?沒有啊!
既然沒有,請問那你在堅持哪一個「自我」?從小到大,太多人被灌施「人該實現自我」,請問歷來你在實現哪一個「自我」?(註:繼續延展下去龐多類推)「自我」、「我」是什麼東西?無數人或你自己無數次要你認識自己或自我,你認識了多少?
每一個個體從受精卵開始發育、生長,一般大約20餘歲完成生長極限,且開始「老化」。而各種器官、感官系統在胎兒時期逐次成形或產生接收的能力,例如聽覺,尚在母體子宮內即聽見「兩個人」的心跳聲,以及母親環境周遭的聲波。說來好玩,人在死亡過程中,聽說五官最後消失的也是聽覺(註:因此,台灣人說別「吵死人」!)。
決定絕大部分身體的發展,當然是你的DNA,且一般每個人宣稱的「我」,當然是肉身這個載體(或臭皮囊),加上大腦的運作及全身聯結起來的,籠統稱為「心、心智、心靈……」,簡稱為身心,但「心」的部分固然其基本功能、特徵也是由DNA所決定,但是,絕大部分的內容卻是由成長及生活過程所賦予的經驗所構成,環境、際遇決定了很高的比例。
人腦模型(紐約;2011.6.10)。人腦是心之所在?

我看過我女兒在搖籃時期,自行伸出兩手掌,盯著她的手指在活動,然後笑開了。也就是說,她發現了她的心念可以指揮手指的活動,她的身心開始明顯的「合一」,後來,她就不會(通常)去想這個問題了。另一端,人年紀大了,發現身體愈來愈不聽使喚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剩下一張嘴巴了」,開始說身體「健康」就是最大的福報了,OK,這階段的身心又漸次「分離」了。「合一」及「分離」只不過是表面上的形容。
如果我以唯物的角度敘述,我認為所有生命從第一個細胞,到肉身完全裂解成分子、原子的「塵歸塵、土歸土」的過程中,一般所謂的身、心,都是漸次、程度等第的連續、極其複雜的流變。從無機分子等,組合成有機分子、組織、器官、各種系統,到完成個體,「心」或「意識」的功能也愈來愈多,目前已知宇宙中,以人的「意識」為最強大,而且,都處於不等程度或劇烈的變化中。
坦白說,就本質或深層構造、功能現象而言,我認為唯心、唯物的分裂或分道揚鑣,根本就是人類文化進程的重大迷航!
宇宙任何物質均有意識,但有極端差異,人是已知意識最強大者。

阿里山所謂「永結同心」的枯樹頭已破碎,試問何謂「心」?

有些宗教系統宣稱,人是四大「假合」而成,我說「不對」,是「真合」而成,那個「假」字並非邏輯「真、假值」的「假」,而是「暫時性、階段性或者假借、借(藉)機緣」之義為宜;古代說「四大、五行」等用詞,只是象徵性的假借而已,今人不須延用且增加誤解的食古不化。
由於目前人類思考習慣根深蒂固,語言、文字的發展也太侷限,而無能表述這些身心複雜且整體的流變,因而只拆解部分作分析,且要求每一步驟符合理性因果律的完滿,因而流於「機械論」的窠臼;唯心敘述同樣辭窮,且根本說不出口,從而招致「神祕主義」之譏。事實上,兩者皆是抱殘守缺、劃地自限。
然而這些問題極其龐大,沒辦法在此談論,我只是要提醒,討論自我、我、身、心、意識、靈等等,充滿無數的歧異,似乎沒有兩個人會完全一致,因而延伸太多的爭論其實都是彼此無交集之所致。話回「自我」、「心」的議題。
嬰兒、童騃時期的「自我」,是由還在發育的大腦或心智(本能),加上少量、有限的感官識覺接受到的經驗,以及無窮身、心互動下存儲的記憶所組成。此階段的DNA、「本性」、生物性居多。我們之所以說「天真」、「童真」,通常並非指其本性、本能的一致,而是相對於通往成年、老年階段,後天記憶、經驗、思考及行為慣習的比較而來。
「心、腦、智、我、自我」的流變中,一般籠統假設有個「固定不變」的「靈體」在背後,也就是能知、能識、能感的主體或前文等「我覺」之上,「我覺」背後才是「靈體」(不沾染任何現象界的宇宙本體的一小部分)。
隨著成長,接受教育、與人或與環境的互動,產生了愈來愈多的經驗或記憶,這些東西就是所謂的「知識(經驗)」,佛教稱之為「色塵」;這些經驗歷程感受的內容,大抵就是由能知、能識、能區辨的「我執」(「我覺」的下一層)在執行,也就是先前我書寫中的「分別識」,可分辨善惡、是非、高下、明暗、黑白等等一切二元論的內容,這些內容組成了知識、常識的體系,構成了一般所謂的「自我」。「自我」大抵就是知識、經驗一直在累積、變動的組織結構「活體」。
所以過往我說「自我」大致上就是人的精神主體,同環境互相作用產生的經驗總合,或說知識、常識累積系統的形容詞。這些「色塵」、「自我」隨著年歲愈積愈多,阻絕了人跟他能知、能覺的主體的相通!所謂的「覺悟」,通常指的是,回到能知、能覺、能感、能受的那部分本身或主體,因為上帝從來沒有創造一個有經驗的人,我們從來不是經驗之所生!人,隨時隨地可以從「心」(新)開始,注意,「新」字有個「斤」,指的是要砍除「色塵」的執著。凡此「執著」,正是絕大多數人所謂「命運」的內容,我們絕對有能力決定自己的命運,就看你願不願意丟掉、放下「自我」的慣習支配!
塑膠製作的印度橡膠樹(2016.6.18;高雄),像極了「自我」之取代「我」!

實像?虛像?實我?虛我?

接著,讓我們檢視「自我」讓人「受苦」的究竟原因。
任何人或「我」,就是時間與空間交織、交會的原點,如同十字架,一橫一直的交會點就是「我」,也是「心」、「本體」。看到十字架,提醒你,要回到本心,而不是色塵的自我。所謂的人生,就是每個人(身心體)在時、空交會點所連結出來的曲線。
每一分秒的「我」都不一樣,因為你一察覺每個當下的「我」之際,已經不是那個「我」,而是知識、經驗系統的「自我」。絕大部分所謂的「活在當下」都是鬼話,根本就無法表述當下,除非你感悟那個原點。「活在當下」應該指的是一塵不染的原我、原心的察覺,而不被「自我」所束縛、左右。
十字架交叉的原點,正是如假包換的佛教所稱的「如來」!
這個「如」是本來就在的,根本不用「來」!跟來、不來根本無關。因為「自我」太深、太重,才強調要「如來」,或原我、真心、真如的「出現」。
理性、認知上,我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過去、現在、未來」是正確的順序認知,事實上,絕大部分我們心的認知是「未來、過去、現在」,或者「過去、未來、現在」的順序!人的「未來感」並非客觀的時、空順序,而是在意識層面的感受。
對「未來」之不安,是擔心其「不來」或害怕其「將來」,而擔心、害怕的原因,就是自我(色塵、經驗或知識系統、記憶)取代了「原我」,那個如如不動、無所從來、不來不去的「我」被遺忘了。
差不多可以了!《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三個心大抵就是「自我」啦!只是色塵、經驗知識系統啦!先生,你要吃哪一種「點心」?!
這些色塵、知識經驗系統或自我,阻絕了我們跟十字架原點或「我」的聯結,但這個原點從來是超越時空的,是人類將此原點假設成固定不變,於是就有自我、「有我」,要多一點東西、要貪婪的心就愈來愈大了。
本來這個原點、原「我」或「心」,或「靈體」,或whatever,是沒有時間、空間的,也就是「念念不住的」,根本連參考點或座標原點都沒有的!這個「原點」只是為了讓人可以憑藉而思考的一種假定而已,更何況「自我」!
傅翕的「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第一層次可以使用時空的相對論看待,但他的原意,比較可能是在形容那個「原點」、「心」,無法以自我去抓住吧!?
事實上,長年來我反覆書寫多次這類概念泡沫。有我嗎?無我?有自我?無自我?你還是堅持你的自我?再玩下去,還是精緻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