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

【南瀛之濱】

陳玉峯
台南是全國地體最年輕的古城!也是最低矮的行政地理區!
台南是中央山脈、玉山山脈、阿里山脈接連推擠,最後冒出的餘脈,以及海峽淤積沙洲、海汕,山與海聯手打造而來。
玉山北峯等山脈推擠之下,台南是阿里山脈再往西北推出的,最後餘脈尾段的淤積地。

我一直認為西元1350-1850年的小冰河時期,黑潮及沿岸流必定與今大異其趣,因為台灣之走進近代文明史,台南古城之所以形成嚆矢,顯然是洋流的運會,不只如此,另亦與西拉雅北來相關。
台灣文明開拓史以台南為嚆矢。

更早乃至數千年前,南島諸族之進入台灣,我認為是最近一次大冰河時期結束後的大約8千年來。這之前,應是另一大波冰河、間冰時期的考古及花粉研究的年代,但那等年代絕大部分的「台南」尚未存在。
現今的台南市(含先前台南縣)全境最高海拔點,只不過是曾文水庫西側,台南與嘉義縣交界的大棟山(1,241公尺),其實,台南市境海拔超過1千公尺的面積近乎零!台南與高雄的邊界最高山,是標高973公尺的西阿里關山頂。
1990年代我曾勘調西阿里關山,山頂孑遺一株巨大的台灣櫸木,全山山區早在1950-1970年代,將原始森林除盡,主要種植竹林等。
台南、高雄交界線上,從內烏山(408公尺)東北向斜走到西阿里關山,以迄台南市最東邊界的雙連堀,這條小山稜的東側下方即楠梓仙溪,以及溪東的台21公路,東北端即近年來「有名」的小林滅村大崩地之所在。
玉山南峯是楠梓仙溪最上源的谷頭。

或說,台南市最東界的區域,其開拓史相當於甲仙地區的楠梓仙溪流域,也就是說,自然山林的開發,源自日治時代的伐樟取腦,台南山區的開發進程也約略等於甲仙地區,始於日治時代。
樟樹紅葉。

就自然生態而論,台南市大約一半的面積是數千、百年來淤積的產物,其餘的淺山區多屬於台灣西南半壁的相對旱地,植群屬於旱地山坡或溪谷型的社會,間夾亞熱帶樟科為主的林型;而大半面積的淤積地,古代稱之為「鹿田」,也就是類似疏林的高草(甜根子草等)生地;還有,廣義海岸及狹義海岸的植群。
台灣西南部疏林景觀的甜根子草。
南非疏林中的鹿科動物條紋跳羚;台灣則為梅花鹿及已經滅絕的獐。
我推測台南平原在17世紀最普遍的疏林景觀。

我的故鄉是雲林北港。我童年、少年維特的「煩惱」時代,最受不了的是陰天,因為濁水溪以南地域已屬西南半壁的江山,我老家在17世紀初葉是海港,號稱華人最早的築寨定居地,就從顏思齊登陸北港近郊的水林算起。而「水林」我認為就是紅樹林的生長區。
1617世紀,從台南往北延展的沙洲潟湖往陸域側,所謂的「倒風內海」,小船舢甚至可由鹿耳門航行到今之雲林縣境。我老家已歸屬於「鹽分地帶」。
雖然老家與台南同屬於不斷長大的海埔地,氣候或氣象因子卻有顯著差異。以老家隔壁的嘉義測站相比較,嘉義市一年的日照時數是1,723.8小時,日照率只有39%;台南測站則是2,619.6小時,日照率達59%。讀者可別小看兩者相差895.8個小時的效應啊!
以同緯度的花蓮跟台中比較,台中全年日照時數高出花蓮795.8小時,單位面積的稻米產量,台中是花蓮的1.64倍哩!而台南全年日照時數還比台中高出165.3個小時,台南是全國九大平地測站最最「陽光」的城市,然而台南稻米產量卻只有花蓮的1.36倍,也許是氣溫年均台南高於台中1℃之所致,但也說不準,畢竟因素太龐雜,而且每種作物的結果也都不一樣。

     
稻米的產量台南只是花東的1.36倍。

另一方面,嘉義的年降水量是全國九大平地測站的「跌停板」,只有1,418.7公釐,我老家又比嘉義少。於是,低雨量、低陽光直照,亦即陰天多!所以我童年、少年時代對於陰天特別敏感,既不陽光,也不肯乾脆甘霖普降,擱淺在半吊子間晃蕩,予我心情的感受,彷彿霉在溫吞之間的抑鬱。
而我的知識啟蒙也一樣,直到高中負笈台南,台南的陽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天靈蓋,第一本我為之瘋狂的《西洋哲學史話》(威爾˙杜蘭著),就在1970311日我在台南購下的當夜燃燒。
是啊!我一到台南,立即感受到文化的氛圍,整個城市盪漾在某種素養的空氣中,每個月家中的生活費一寄到,第一件事我總是逛書店,什麼知識我都狼吞虎嚥,生似知識飢渴症,或者是良性的知識虛榮心?
奇怪的是,在我學習、調查台灣植物生態的第41年,我才開始有機緣想要寫一本關於台南生態的書!

  
筆者3年前落腳台南,也是在優美典雅的文化氛圍中陪伴學生。

聽說佛陀的上首弟子,號稱「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先生,當他80歲之際,透過入定感知自己要死了,於是徵得佛陀同意後,回到他的老家,在他出生的房間內,安詳地入滅;大象在死亡前,會回到象群集中死去的象塚安息;全球許多原住民具有聖山、聖湖、靈谷地的設置,也就是意識的某種覺知,生命最後依止的現象反映,歸去所來自。
我不是要入滅,也沒那種感受。我只是想到台南是我在知識面向的自我啟蒙地,而我開始撰寫台南生界的故事,談不上我要回到知識的「祖籍地」,倒也是回溯的一份該然吧?!
於是一專注看台南,猛然察覺台南的重大特徵:土地生界最年輕、文明文化最古老、地形地勢氣候最接近台灣的地理區……
請談台南!
台南大部分的面積是淤積而來。

2017年8月20日 星期日

【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1)】

陳玉峯

世人深深誤解熱帶雨林,印尼人畫出印尼的熱帶雨林也是如此(2009.1.30;往多巴湖途中賣店牆壁上)。

西方人首度描述且留下關於熱帶雨林的文字記錄人,可能是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01506年),他在1493年敘述:
        「……它們千姿百態,最是美麗,也都可親近,它充滿千種高大的喬木,直似觸天。人家告訴我,這些樹完全不落葉,而以我所能瞭解的,如同我在西班牙五月天所見到的翠綠與可愛!各種喬木逕自依其天性,有些正值盛花,有些正在結果,有些則處於另一階段……」
        看到524年前哥倫布的書寫,讓我想起台灣原住民形容台灣杉的高大,是「撞到月亮的樹」,兩者異曲同工,具備充分的自然情操。
        2009年我將哥倫布的詠嘆,加以生態上的註解:(拙作《前進雨林》,20103641頁)

        1.     熱帶雨林是常綠的喬木林。
        2.     相較於溫帶地區,它們是非常高大的樹木。
        3.     各樹種終年各自生長、開花或結果,沒有季節的限制,也就是全年任何時段的溫度都高於對植物生理的限制。
        然而,常綠樹一樣會落葉,只是一般人沒注意而已。
在哥倫布的時代沒有「熱帶雨林」的名詞,那是遲至1898年,史欽伯(A. F. W. Schimper)出版《植物地理學》中首創。這本書是以德文書寫的,英譯本是1903年才出版。
熱帶雨林的內涵、特徵及全球的概況,在筆者先前的著作已敘述,這裏要進一步解釋的是:台灣有沒有熱帶雨林?

全球的熱帶雨林分布中心,以緯度而言,落在南、北緯20度之內,也就是在年降雨量超過2千公釐,月降雨相對平均,且無明顯乾季的赤道圈內,以木本植物佔盡絕對優勢的森林生態系,呈現地球上相對最高物種的多樣性;森林的空間結構具有36個層次,最高大的喬木可達30100公尺,另,富含木質藤本、附生植物,且常見板根物種、幹生花現象,或具特定極端值的演化結果(例如全球最巨大的花等)或現象,是為典型的熱帶雨林。

2017年8月12日 星期六

【朋友們的來信】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位陌生人,你我來自同源,只是時間蒙上了一層灰,撢開就好了。以下來自兩位朋友的來信:
     
玉峯老師好:
       
                 我是曾和老師在山林之間研習結束後拍照的○○。剛上完老師的課,再多的收穫都無法用文字語言表達,只能說多謝。
        深切的體會到唯有讓自己更加連結台灣,才有機會當個台灣人;也唯有如此,才有機會教育出台灣人;能當正港的台灣人,也才有機會當世界公民。
        我在○○學校任教,一個沒有考試沒有課本、沒有上限也沒有下限的學校,一切的教育準則來自人智學的理論基礎和架構。我常常思考動物學、植物學、地方探究等等的課程計劃,這一套教育理念源自於德國,卻急需融入台灣意識,當時我百思不得其解,用魯鈍的腦袋常只想到本土化的表層,原來所有的在地早已」深藏,只是未曾開眼。多謝老師當那一根撐開喇肉眼的牙籤。
       而老師的宗教課程更是讓我哭著回家了。我年輕時喜歡禪宗的公案,心中有高一層的靈 ,卻找不到任何宗教可以服膺,笑著對著想拉自己進入基督教的哥哥說,耶穌還沒有要收留我。原來身為台灣人,那種自在」的練習早已開始。
        寫這封信,並不怕讓老師知道自己的愚昧,主要的目的是跟老師報告,如果將來有讓我學習或服務的機會,請與我聯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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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師您好:

                我是這次參加高雄總圖「山林之間」活動的學生,在老師的演講中,我完全可以感受到老師您是用生命讓每一分鐘淋漓盡致,我非常感動。我未來想要當老師,希望自己也能如您一樣,用生命來陪伴孩子的每一分鐘。

                 我剛踏入認識山林環境保育的行列,就像這幾天很多老師有提到的我們住在這塊寶島,但我們不認識他。因為我對於自己的在哪裡的問題很感興趣,一直在蒐集答案,所以開始想要了解台灣這塊土地。在短短的五天內,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能了解到台灣是世界格局的美,而我們完全不需要自卑! 我想要親自走進山林,告訴我的學生、我的孩子:「孕育我們的,是這麼美的大地之母。」讓他們也可以認識這片土地,進而保護它。

                 很抱歉,打了很多心得,因為老師讓我思考了滿多事情,如果老師不嫌棄的話,是否能讓我成為您FB好友呢?我的FB帳號是○○,我有按邀請。

再次感謝老師,祝福平安。

○○ 敬上

2017年8月9日 星期三

【部會組織改造的深思(3) ── 價值觀層次的考量】

陳玉峯

        阿里山大檜林之所以被石田常平發現的直接「政策」是:18991月,嘉義日本當局認為,要有效統治原住民必須辦教育,而辦教育是教小孩,小孩就會教大人,遠比直接教育大人有效多了。於是,石田常平奉派到達邦興建「駐派所」,因而深入內山發現二萬坪以上的大檜林。
        沒有好的基層,不可能有紮實的施政。
        1985年我擔任剛成立的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保育暨解說兩課課長時,東埔一鄰住民抗議山豬「入侵」農田卻不能打,我說山豬入侵農田你打,違法我負責,但你不能打到生態保護區內。我很清楚這沒有解決問題,只是管理處初成立的暫時性權宜,管理處必須在地蹲點、深入民心,化阻力為助力,且是最根本、最大的助力。
        全球保育運動歷經半個世紀以上的經驗,一致同意「區外保育」正是根本;我開授「保育生物學」強調內在價值觀的轉化更是關鍵。然而,全世界在進行區外保育的手段,總是偏重經濟誘因,偏偏觀光遊憩或自然生態旅遊在資本主義的模式下,總是流於所謂「觀光泡泡」的陷阱,在地人迎接旅遊觀光的過程,頻常掉入「韋伯理論」的生、住、滅,最後也得不到什麼究竟好處,甚至賠了夫人又折兵。
        台灣一些原住民聚落歷經一連串的蛻變,一樣「成住壞空」,更慘的是,在盛景之際,由於金錢利益的分配或追逐,原本美好的傳統文化潰決,族人反目成仇,達奈伊谷、那馬夏鄉……,只是尋常案例,人性使然。
        保育史上有名的「共有區的悲劇」一向赤裸裸地明、暗演出,不會像〈馬克白〉還要遲疑「……to be or not to be……」,政治當然是人性。然而,人的價值觀原理是:價值是一些人先賦予的;價值觀是傳染的或可感染的;價值觀是創造性的。而保育觀是工業革命之後,對全球環境破壞到一定程度之際的後現代反思;保育觀是先進的政治議題,保育價值觀先前大多以經濟利益去誘導,卻罕有深一層次去建立文化價值觀,事實上,保育價值觀存有更內在的,從自我中心、社會或文化中心,進臻到深層生態學所謂的「生態中心(ecocentrism)」,但這是西方文化的進程,就台灣或我本身,我了悟保育價值觀乃人同萬物、人同環境、人同世代、人同神靈、人同宇宙、人同己靈等,內在的聯結與合一。
        在現今政治事務層面雖然很難談到價值觀或人心聯結的層次,但部會組織重組卻實質影響到價值觀層次。
        以下言論只是個人思考的一部分:
依據目前組織改造的方案,主管台灣國土最大面積的森林單位如果留在農業部,就30年來的社會氣氛或政治風向而言,恐將被二分法劃歸為生產部門,有違「民意」;反之,若移至環資部,表面上保育「勝出」,卻暗藏著保育與生產分家的問題。保育與生產的「分家」,某層次也類似保護區內外的問題。
        20世紀上半葉,美國的保育分成兩派,一派叫「保存派(preservation)」;一派是「保育派(conservation)」。後者殆即保護兼利用;前者有時候會被視為保育的極右派。後來,保育派勝出。請注意,美國土地暨資源廣大、豐富。
        簡化來說,林務局劃歸環資部殆即「保存派」;林務局留在農業部,且真正執行保育兼部分利用,或即「保育派」。
        以長遠立場思考,台灣是很難長期維持純保存派,保育派較可能持久。
        然而,1991年我前往六龜屯子山區調查砍伐原始林,拍攝挖掘巨大櫸木樹頭,搜證假借研究之名而行「盜取」貴重木之實,從而揭開另波森林運動,責成行政院下達「禁伐天然林」的行政命令以來,林試所少數人給予民間的印象就是「伐木派」遺緒,因而林務單位留在農業部,必然引發大反彈。
        事實上農林漁牧(傳統廣義的農業)並非純生產,雖然的確是一級生產者,然而去探尋老農、老漁人,幾乎都有其一套與大地、自然共生的「類永續」概念,絕非純生產或工具型的利用而已。
        農委會(農業部)不得不生態化,不得不走向生產與保育一體成形。農委會從來最是高度依附在地殼、土地最密切的單位,最最需要生態學整體論(Holism)的經營,也就是說必須換腦袋,而不能停留在「生產」單位的狹義,當然更需要保育價值觀及其實踐。
        前農委會曹啟鴻主委來找我「聊天」時,我跟他強調過往百年,台灣犧牲農林土地生界,奠定如今經濟成就(註:日治時代農業台灣、工業日本,以台灣為南進基地;後50年,以農林培養工商,將台灣當反攻跳板),「您絕對有資格在行政院會大聲疾呼以工商迴饋農林,而不再是搖錢樹,或弱勢部會!」
        也就是說農業必須大大轉型,進臻保育型。何況許多農地上存有許多野生瀕危、珍稀動植物(例如草鴞、石虎、水雉等等),光是我居住的大肚台地就是如此,遑論全國繁多邊際農地、牧地、淺山、埤塘、海岸濕地等等。
        另一方面,林務局宣稱「無國土保安、環境敏感疑慮之經濟性生產潛力區約12萬公頃(佔國有林面積之6.5%)」,「可用於木材生產之人工林」,在林試所某些人士「磨刀霍霍」的鼓吹伐木營林下,引發民間、環保人士強烈的憂心,坦白說,就我個人而言,如果沒有勘查過這12萬公頃林地,我也不可能相信其為「人工林或無國土保安、環境敏感疑慮!」否則,一旦重啟林業,毫無疑問,新一波山林運動必然傾巢而出!
無論林務局歸隸那一部會,取信於民、觀念暨行為的大轉型是所必要。
就現實而言,公職人員「穩定性」相對地高,要改變思想行為或價值觀實屬高難度。然而,與其等待世代交替的漫長時程,另有高度可行性的做法。
我在國家公園任職時,同仁有的來自觀光局、林務局或地方政府等,也有人轉任特生中心、教職、其他公家單位,流動是司空見慣。
因此,行政院可以考量實施志願或義務型的輪調制度。義務或命令型乃針對中、高階公務人員(技正以上,因其具備專業自信度)實施,責成在保育及生產單位之間相互輪調,例如國家公園與林務局之間。
試辦幾年後,擴大種種專業技職皆可施行。此舉或為另類職訓。
總之,從目前所謂的部會組織改造,即令行政院定案,組織法走到立法院,乃至通過、施行,仍有一段時日。無論如何,從政治、社會、相關機關(構)人員的異動,不管從那個角度及現實面深思或沙盤推演,我都不認為適合。尤其目前「從上到下」的規劃,不僅欠缺深思熟慮,更已偏離理想與初衷,一旦貿然為組改而組改,徒增行政耗損,影響社會觀感,不如暫緩兩年,從下往上重新務實檢討,待各層次上下面面俱到,再行組改不遲。
最後,我對某些傳媒「刻意激發」行政首長的「本位主義」深感不然!例如傳媒刺激農委會主委組織被瓜分云云,恰可提醒自總統以下政務諸官,謀國真的必須「堪忍」才可能負重,謀遠必須具足充分的智慧與信仰,體察民意絕非假民調的唯恐天下不亂,而一旦謀定,當然大刀闊斧、勇往直前!

組改,目前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