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1日 星期三

【雲霧中的舞台—相隔21歲的放牛囝仔】

陳玉峯
慈祥的李鑾芙先生受訪(2016.9.26;瑞峯坔埔)。
李前輩1933年小學畢業後的「工作」是放牛,1954年國校畢業的李鑾芙也是放牛。牛是草原動物,而非山林物種,瑞峯山地養牛做啥?
瑞峯聚落東側,海鼠山南側的地名叫「坔埔」,「坔」台語字,讀音近「爛」,指的是低窪濕地。李氏家族大抵分散在坔埔。
由巒大杉木材所建築的老屋裏,李鑾芙樸拙地回應我的「烤問」,我想他一生之前從未接受過錄音訪談,他如同一株杉仔,只說家常話。而一開始我急切地想要瞭解李岳勳前輩的逼問,太過於功利與急躁。因而當下立轉,訪談他的一生。從他的背景,勾勒李前輩早先21年走過的路。
「我住處的下方,自家的23分地水田,種稻,引進在地泉水,養一隻水牛。
坔埔這裡有23塊這樣的坔地可以種水稻。
這間茨,是我二哥出世那一年蓋的,龍年(註,1928年出生,今年89歲),所以89年了。本來我們跟阿伯他們住在一起,就在搬過來這裡時,我老母生了我二哥。這些杉仔是在地砍的,它們的木材老早就是在這等環境下長成的,因此,它們在地蓋出來的房子,只要有人住,打開、通風,挺很久的,百年不壞;但若沒人住,關閉的,不出10年就漸漸壞掉了。
我種甘藷,因為我們這邊沒地,要走很遠。卡早山裏沒禁開墾,只要業主同意,我們走個12個小時,23個小時也去墾植,也到草嶺地區。
我們這裏要外出?我都走到竹崎、梅山,例如:要去嘉義,我先走到竹崎約4個多小時,在竹崎搭公車去嘉義,很久才下去一次,我不喜歡外出,不習慣,在外面很寂寞、閉塞、不熟悉,出門很不舒服。
如果要走去交力坪搭阿里山小火車,要過溪、過吊橋,走上2個多鐘頭,火車一天才2班次,車票價格不低,對我們貧窮人家,划不來,何況交力坪到嘉義好像也要1個多小時,我情願自己走山路。
我當兵回來後結婚(1967年),20幾歲時,體力好,曾經外出工作。去神木溪林道做山場、砍木材;也去當黑手,做車床工。1987年回鄉,那時山上的杉仔、竹仔價格差。對了,卡早我們這間杉仔茨的屋頂是用桂竹仔舖蓋的。
杉仔差不多在1956年前後價格最高,當時,砍一株比碗口小徑的杉仔,相當於一天的工資,後來,沒價值了。
杉仔即巒大杉。
1987年間,我們這裡有人種茶,隔年就有收成,價格好,所以我也想種,我去鹿谷觀摩茶園、製茶廠,他們說,一個小家庭只要23分地茶園,就足以維生;我去改良場看茶園,改良場的茶株小小的,種那種的收成不怎麼樣。
頭先,他們告訴我,1天若收成茶青400斤就很好了,我按照這樣的數量訂做了製茶機,沒想到1天就收成了78百斤茶青,太多了,製茶機做不了,而整個瑞峯也沒什麼其他製茶機。恰好有位朋友也回鄉,他較有錢,那時十幾萬元可以訂購一組製茶機。朋友先支付該成本讓我製茶,他自己則跑去花蓮種金針。
19881989年,乃至種茶的第3-5年,產量大增,茶價也好得很,新茶園的品質更是風味絕佳。鹿谷、松柏嶺的中盤商都很聰明,跑來搶著買,價格可隨我們喊。好價時,一斤可賣2,300元,產量多了以後,茶價被中盤商壓住,如今茶品質不是不好,但只能賣11,500-1,600元。但中盤商買了我們的好茶以後,有的人會再加摻不同的茶品,混著賣。
如今,自己的茶園12甲,加上綁別人的地,一共56甲,由兩個兒子分別經營,自己做一小塊,間植著幾株甜柿。
人生有得吃住,不求多,不用借錢,很好過日子了!……」
茶樹。
上述,李鑾芙的「一生」並非他自己完整敘述,而是有一句、沒一句拼湊的。我問了許多,他一貫都是「白開水」地回答,偶而加了幾片「地瓜葉」。我不死心,追問多次人生有無精彩的故事,此地有無民間傳說,「難道您沒有什麼理想、夢想?你的茶得到特等獎、頭獎這麼多次,您都不興奮?」。
「理想、夢想?那是富有人才有夢想,咱善良人(註:窮人)不用夢想。貧困時會想要多賺一些,不足才外求,但若已經賺到一個程度了,外求無益,何必讓自己心情不能輕鬆?!我沒什麼特別歡喜,也沒啥憂愁事……」

§無形傳統與真實世界的邊界模糊
李潤先生遺照(2016.9.26;坔埔)。
先前,我剛寫下台灣不識字的素民之與知識份子的鴻溝,或彼此之間的弔詭並存關係,不料我來到瑞峯坔埔訪談李鑾芙先生時,立即兌現此等氛圍!李鑾芙、鍾麗花伉儷及其媳婦等,對堂兄李岳勳的事蹟及為人或思想,所知似乎甚有限,但在百年古茨內,卻有裱框的照片懸掛在客廳,內有一張合照及右側一張李鑾芙的父親李潤的獨照。
李岳勳前輩中坐的團照(2016.9.26;坔埔)。
合照照片前排坐者是李鑾芙五位兄弟中的四位,以及李岳勳及陳玉玕夫婦等人,外加一小孩,由左至右是陳玉玕女士、老五、老二、李岳勳先生、老三及李鑾芙抱小孩,後排站立者是李鑾芙兄弟的夫人等。照片正中坐者是堂伯父李岳勳,最左側是陳玉玕女士。固然李前輩是年長堂兄,故而中坐,且依男左女右之序,只有陳玉玕女士前坐,張顯出李岳勳前輩在家族的顯赫地位,因為李鑾芙家客廳大可只擺飾自家父母兄弟照即為常態,何必挑選由堂兄中坐的合照懸掛廳堂呢?!夥同鍾麗花女士30年保存堂兄的著作等,在在呈現鄉間素民對知識份子無形的尊崇或視為殊榮呢!
然而,在自身價值系統中,李鑾芙先生對兄長李岳勳前輩似乎並無太大的「好感」,或許是因為年齡隔了大約「一代」,且生活在「不同世界」,而無充分的交集之所致?
鑾芙先生說:「我們是農民,他是讀冊人,他是政治人,愛涉世事,我不瞭解他在做什麼?他很高級(調),他的頭腦真好,但是他走的似乎是不大對的路。他,愛飲酒,喝酒後工作袜按算;喝了酒就愛叩叩花,灰閣閣,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什麼都不對,就會亂罵人,批評時事……」
我追問:「沒喝酒呢?」
「沒喝酒不會啦!」
我故意問:「公族內或在地人尊敬什麼樣的人?李岳勳前輩的夫人、家人如何?」
「公族內、家鄉人對卡古意吔人卡尊敬,大家不喜歡叩叩花的人,足煩吔!喝酒袜要緊,袜賽叩叩花。三嫂真單純,姓陳,我們都叫她玕仔嫂!玕仔嫂!正名我嘸知。她跟人家很好相處,足古意!至於三哥的母親則會喝酒,也會做一些手藝,真堯(Gao)的人!
我跟(叔伯)堂兄弟最親近的是遷至草嶺那邊的,明修他們,蘇國棟就是住在明修仔隔壁。明修仔那房跟我們卡親近,但草嶺開啓觀光以後,我們就很少在一起了。卡早,我們在草嶺潭下面種水稻,有嘸,石壁對面有個溪坪仔(溪埔地之稱號),從這裏走過去要走2個多小時。因為我們坔埔這裏沒有地了,我們去那邊種植,明修仔的爸爸會來幫忙;人手不足時,他會召喚傢伙來做伙做,這是在上次尚未形成堰塞湖之前的事。草嶺潭堵起來,就沒辦法了。草嶺潭形成的十多年前我們就去耕作;潭潰決後,又去耕作,那些田地是業主地……
卡早有米飯吃就是好額人了,善良人吃番薯薟。庒內有人有米糧,也得看誰要買。好朋友、守信用的人,他才願意賣。以前柑仔店,大家買東西都是賒帳的,直到過年前才結算,但太窮的人到了年關頻常還不了債。太窮的人,你賣給他,屆時要債,就艱苦坐卦;你沒聽說嘛:古早人借錢用拜託的,要債卻得用跪的!……」
我在各地口訪數十年,聽得最多的社會或價值觀變遷,以及之前的生活形式的改變,在山地總是「表象名詞」的「開放觀光以後」。「觀光」即以在地資源為誘因,遂行外人進來消費、商業的行為;稍大範圍正是農林時代,蛻變為商業系統;背景即資本主義的入侵,徹底改變農林時代的價值觀。
事實上瑞里、瑞峯地區最重大的改變不在「觀光」,而在農林經營的變化或更替,這是由阿里山公路1981年開通以來的,週邊土地利用的連鎖效應,也就是茶園的興起。而瑞峯晚了7年,恰好在李岳勳前輩將其著作贈給堂弟前後,土地利用起了翻天覆地的大變遷,杉林木、竹林消失了,工商高消費的茶園全面取代山林原鄉,也在《魍港媽祖》轉送到我手中之際,似乎象徵著傳統價值的壽終正寢?而李岳勳故宅約在1991年間被剷平,我來的這天,故址的茶花兀自吐放。

2017年1月9日 星期一

【雲霧中的舞台─堂弟媳的國小教育】

陳玉峯
前述瑞峯國小是195391日,由瑞里國小前來設置「瑞峯分班」,且2年後才叫「瑞峯分校」,1958年終於定名為瑞峯國校。表面上堂而皇之稱「分班、分校、國校」,實際上情況若何?
228事件那年出生的鍾麗花女士,恰好是瑞峯國校第一屆的畢業生。她回憶:
瑞峯國小第一屆畢業生的鍾麗花女士(右為媳婦江彩鑾女士;瑞峯;2016.9.26)接受筆者口訪,也送我書。
「阮尫(李鑾芙)在幼葉林(瑞里)讀冊,我在瑞峯國校讀冊,結婚前我們不認識。我是瑞峯國校第一屆畢業生。
小一只一班,沒有教室,我們在庒內的集會所讀冊,在今○○人的茨;二年級時,原茨讓給新生,我們換去瑞峯的永興宮廟的涼亭仔腳讀冊。上課前去搬椅子排排放;擱來,在今○○茶場的亭仔腳唸一年;四年級又去○○人家的亭仔腳唸。一直搬來搬去,讀嘸冊啦!到了五年級,我們終於搬回學校了,但是學校還在蓋,要『碰石頭』吔時陣(註:炸開石頭),全班都要去躲起來。我們那時讀冊,足艱苦吔!讀無冊啦!」
「啊恁讀什麼碗糕?」
「忘光了,都還給老師了!」
我不死心地追問:「有ㄅ、ㄆ、ㄈ吧?你總會寫自己的名字吧?」
「名字會寫啦,有ㄅ、ㄆ、ㄇ,也有99乘法表啦……」至少這些也是奠定茶葉買賣的基礎之一吧!她補了一句:「那時教什麼如果現在還記得,我現在也不用在這裏辛苦務農了!」
當我再回頭訪談她先生不久後,媳婦帶來了3本書,2本是泡過水、長霉斑黑漬的,亦即曉雲法師宣講的〈觀音圓行〉和《妙音妙行》,至於第三本則是李岳勳的《魍港媽祖》,書衣已不見。
「我婆婆說,這些書是阿伯寫的,都送給你。她說剛好你在研究,就送給你!」前者是1987年出版的講經口述本,後者是李前輩1986年的出版品,看得出來他們真的不識字,卻存放在此山區長達約30年,因屋子後方曾經崩塌,雨水灌進,受潮,導致書緣盡斑駁,卻「不敢」拋棄,成為「傳統美麗的負擔」,如今送給我,真的是很適切。
我請婆、媳捧著書本讓我拍照,也暗自思考著不識字者守著這書30年,代表何等觀念、情操?30年來的偶而,或曬著淋濕書本的情境,是什麼樣的心情?
從李岳勳前輩出生的1920年開始,到1972年期間,世界通哲的史學家湯恩比(Arnold Toynbee1889-1975)撰寫名著《歷史的研究(A Study of History)》,一開始就反思歷史思想的相對性,他敘述他從小到大,常去一位物理教授家中。他目睹教授排滿書房的書架上,包括雪萊的詩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等等,古色古香的圖書,逐漸被粗糙、薄片狀、算不上書的一本本研究報告所取代,像樣的書都被流放到閣樓倉庫,陪同細菌、塵埃風化去了。
湯恩比覺得該書房愈來愈不雅觀,待在裏面也愈來愈不舒服。
藉此,他含蓄、優雅地批判科學、文學、歷史學等等,隨著工業化的時代變遷,被資料原始化、供應化、產品化、物慾化……而無人在乎人類價值觀變遷後的後果,對歷史學、歷史思想、歷史文學的每況愈下,也尾隨工業化的日趨嚴重,而誇張了精神的病態。
我也想到更古老的年代,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的天才伏爾泰(Voltaire1694-1778),受到數學或自然學家的情人,跟他私奔的沙特勒侯爵夫人的刺激,編撰了世界上第一部的「歷史哲學」,探討歐洲文明發展的前因後果,也讓歷史走向了歷史科學。然而,由於他講了實話,引發教會的憤懣,他不得不流亡。
如今呢?歷史還在歷史事件資料與歷史的「解釋」打滾嗎?!現代人每個人都將「歷史」寫在工業化、機械化的虛擬「雲端」,我則流連徘徊於素人將歷史真正寫在雲端,如同眼前這對可愛的婆媳,她們「呵護」著那三本書30年,終於在2016926日將它們送給了我。我們彼此要向彼此道謝呢!
我在敘述著台灣素人的歷史哲學,貫串著龐多台灣人走過好幾代,從沒有文字的精神價值史。細細品味,留存「阿伯寫的書」存有許多層次價值觀的交疊、衝突與弔詭,更好玩的是,李前輩為什麼將著作送給「不識字」的人,只因為是叔伯親戚?此間是否暗藏著萬一著作再被查禁,多一份可能性的留存後代的希望?問題是出版年代已是解嚴的前一年矣!然而,21世紀的當前,我估計台灣人的思想還在戒嚴中的比例,絕不少於7成,而且他們都會抵死否認。
話回贈書。我實在不相信《妙音妙行》那兩冊是李前輩送給她們的,但至少她們知道這個阿伯是寫佛禪的(後經查證,《妙音妙行》兩本書的作者曉雲法師,是李孟翰先生一家大小的皈依師父)。
1941年生的李鑾芙,就讀的是1947年改名的「瑞里國民學校」,它的前身,正是李岳勳前輩1933年畢業的「生毛樹分教場」。李鑾芙說:
「從家裏走到瑞里國校,先經由李岳勳堂兄他家,下坡走到竹坑溪谷地,那裏有個木板製成的小橋,現在已改成水泥橋,也少有人走了。卡早,冬天時,那溪谷木橋上天天結霜冰。我得走約450分鐘,到瑞里國小已近午了,又好玩,讀不了什麼書的。讀書得看腦筋,老師教這行,我很快地忘掉上一行;老師一走,也就都還他了!

國小畢業,我就在家裏牽牛吃草、養豬、種甘藷、做田,過日子而已……」

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雲霧中的舞台─旅程】

陳玉峯
境與界從來相應、相輔、相生。
本來「境界」兩字是神靈專用的名詞,指特定神明管轄或照顧得到的時空範圍,後來,人、神的「權力較勁」愈發偏頗,人們也譖用了境界一詞。多年學習台灣宗教哲思之後,我可以確定,命與運隨個人的志與氣而轉;心境與外界恆為表裏,且交互運轉。
驅車走過不少台灣山區的道路,我不確定那條山路可比嘉162甲?生平首度開車開到司機暈車!從梅山東行仰攻之後,大抵自半天村以東,所謂的「三十六彎」繞轉得人車七暈八素。過了太平以降,帶路的彩鑾女士下切嘉154,好意地避開更曲折的狹路。
沿途,我依老習慣,以輪轉圈的公里數及道路的里程牌為坐標,口述錄音植被概況及所見地景。由於跟車,我有些手忙腳亂,而且,颱風前緣不規則的水霧攪局,佈滿視野的詭譎多變,算是李前輩的提醒,台灣文化史一向是撲朔迷離。
其實這條山路本身就是如同大腦與人們的思路,迂迴曲折得無以復加,當初係依人力闢建,幾級道路的規矩與要求尚未問世,但依山體的本然,宿命且認命地蜿蜒,因而折了36個彎,轉了108向,還不止於此!
我首度穿梭162甲,是搭乘嚴清雅村長的吉甫,2016913日的斜雨霏霏,外加迷霧滿天。也就是說,兩次勘調的「能見度」都有限,但在我內心的探照火光,似乎未曾閃爍明滅,只緣外界的遮蔽或開敞,我的視野時而通透,時而黯淡罷了。
太平村村口的海拔標高(2016.9.26)。
而我此行先經瑞里,再往瑞峯的坔埔,專程訪談了李鑾芙(1941年生)、鍾麗花女士(1947年生)、江彩鑾女士(1969年生),逢機口訪簡宗妙先生(1948年生)、陳代靖先生等。先是在江彩鑾女士的引導下,前往李鑾芙先生及鍾麗花伉儷的近百年巒大杉木古茨(戴雲茶場)訪談,再由李鑾芙帶路前往李岳勳前輩出生地的故址(今茶園)憑弔、觀察,再往眺望塔山的景點臨場,復上海鼠山頂的涼亭(標高1,311公尺)眺望草嶺、歷史崩塌區及四鄰。然後,獨自在李前輩故居遺址小憩,復往瑞里,探訪源興宮、瑞里國小。
回程循來時路,且轉往阿里山鐵路的水社寮車站,復經太平望風台(海拔約1千公尺),直接返回台中。

§嘉162甲公路軼史
關於嘉162甲公路之所以讓我開車暈車的莫名因緣,似乎與我的故鄉北港鎮有關,事涉無人可以證實的,台灣華人最早期的開拓史。
傳說顏思齊、鄭芝龍是在今之水林登陸,經北港(古笨港)地區,至少有部份這批移民,輾轉進入梅山地區。

北港鎮圓環的顏思齊拓港紀念碑2010.9.7)。

先前嚴清雅村長跟我解說無可考據的傳說:
「顏思齊部眾等從笨港登陸,並且深入到梅山,且仰攻到太平。這條162甲線,相當於先民最早深入內山的歷史管道。可以說,梅山與太平正是全台最早深入的山區,而鄒族很早就被先民趕出,我們山裏人自稱『原居民』,因而二、三百年來為什麼我們這裏少有『漢蕃問題』。事實上這是鄒族人最美麗的地方,我們太平村更是他們的香格里拉,這些山區曾經流傳許多故事……」
先前我口訪李孟翰先生時,他一樣將祖先牽引至鄭芝龍從日本到台灣的28位弟兄的其中一位李姓先人。
無論能否追溯,梅山乃至太平、瑞峯、瑞里的稗官野史,都牽扯到口傳史上,台灣第一批正式建庒設寨的先民。
這面向是我在各地的調查中,162甲最大的人文特徵。然而,只能註記有此傳說而已。
而我的「先驗」不在於此。明確的一事實(就我而言):自從我調查急水溪流域以及閱讀《禪在台灣》之後,我判斷陳永華反清的宗教隱性設計的要素,大致環繞在三太子、王爺(特別是池王爺)、觀音佛祖等象徵性的「神明」。而我的首度瑞里源興宮之旅,恰好也邂逅如是的「巧合」!如果這些現象要素不足以印證我在追尋的事實,則我只能說,李岳勳前輩的場域或心智能量,左右了我的某些腦波!例如,2016913日嚴村長載我經過太平村聚落前的「望風台」,我有種衝動想要下車看看被列為「危樓」的涼亭,因而926日我自行開車踏勘瑞峯的回程,我終於停車佇足亭中。雖然夕照朦朧、谷霧瀰漫,我只能望見桂竹稀疏的逆光身影,卻教我冥思,李岳勳前輩故居門口望向右側,或有如是況味。
再度巧合的是,2016101日,我閱讀李孟翰先生撰寫回憶其父母的〈永別了,故鄉〉一文,赫然出現1995101日,剛從新光醫院出院的李岳勳前輩(當時76歲),偕同夫人的「返鄉慶生團」,帶著兩部大型遊覽車的友人,就曾在望風台處,下車眺望嘉南平原。孟翰先生敘述:
「在望風台,父親(李岳勳先生)提到年紀大他11歲的本土文學作家張文環先生。他(張文環)於1909年出生於梅山鄉太平村。1968年至1977年,父親遷居台中市期間,曾多次前往日月潭觀光大飯店拜訪過他。在父親心目中,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兄長、鄉賢,難怪在1959年父親出版的《梅山鄉的全貌》裡,曾以很大的篇幅介紹這位『他遷』的『鄉賢』,可惜,張先生已於1978年往生,享年70歲……」
太平村口的望風台(2016.9.26)。

該文提及李前輩這趟返鄉,是生平最後對故鄉的頂禮,他在太和村瞻仰大、小塔山時,身體就大不適,虧得同行深諳護理的曾玲女士急救,多活了4年之譜。
可以說,諸如我說的「巧合」,只不過是多餘的「聯想」,卻總在一心懸念的許多當下,「創造」時空的某種聯結罷了。
淳樸如同山澗清水細流的江彩鑾女士引導我到了她家(茶庒),她先生李瑞楠人在台中上課,她倆的三個女兒,一位唸交大光電研究所,一位二專畢業,一位就讀高中。她爬上山坡階梯喚下正在茶園「沒伎倆」做工的公公,76歲的李鑾芙先生。老先生是李岳勳前輩的堂弟,堂兄弟相差21歲,生涯的重疊度不高或很低。老先生的父親叫李潤,與李岳勳的父親李吾是親兄弟。
老先生採了幾顆甜柿後,引導我下到「載雲茶場」旁的百年古茨(註:往生的傳道法師強調,台語文對生人住的房子要寫成「茨」,死人住或暫住的房子才寫成「厝」,所以有「奉厝」等等用語)。

§意與意境
先打個岔。2007年之前,我的書寫遵循著研究調查、寫報告的一般程序,也就是文獻回溯、調查資料都完成後,才加以分析、歸納、演繹,然後分門別類、釐訂項目或大分章節,再下筆書寫與回饋討論等。後來,我轉向「人生或生命寫作法」,隨著資料、資訊、生活或調查的過程,走到那裏、寫到那裏,或說隨著潛意識、經驗意識、直覺先行,不客觀卻真實,而前者、後者各有其優缺點,但所謂的「學術」必然駁斥後者的雜亂無章、不成規矩等等,然而,後者卻可避開為圓滿而圓滿的矯飾,而且,我一生閱歷所謂的「學界」,謹守西方學術倫理、孜孜不倦的敬業研究者固然不少,不學「有術」的濫竽充數者為數更多,他們假借著這套「學術」的外殼,背離台灣事實,只緣小利,踐踏道義、違背良知、迫害台灣主體意識、創造偽理論,只為討好權勢,更有假台灣意識的騎牆派,一向是紅頂學術的掮客,他們對如李岳勳前輩等,真才實學卻無「學歷」者,排斥得最為劇烈。此所以數十年來,李前輩被主流惡勢力極力湮沒,一生鬱鬱不得志的原因之一,何況李前輩自228事件以降,有段時間被通緝、被監視,而以國內黑名單的身分,終其在世,始終未曾在「學界」翻身。
多年前有次宗教界的研討會上,我遇見林美容教授。我問她關於媽祖的宗教哲學議題,她提起李前輩:「有位李岳勳,他的東西很……奇怪哩,為什麼學界沒人討論,也不願引用他的著作,很怪吔!」。言下之意,李前輩必然是極其份量的思想家、學問家,但卻不知道為何橫遭擱置、隱而不談。
話說回來,目睹李前輩功力者,除了偷偷盜用他的若干思想或學術結晶之外,為何一大票自稱台灣研究者,絕大多數都三緘其口,故意忘掉存在這麼一號台灣宗教哲學的大師?!
我一生身處「學界」,卻幾乎從不甩學界的那套「遊戲規則」,更因自1980年代以降,劇烈地投身於森林運動、種種社會弱勢運動、政治運動,據相關人士或朋友估計,我「樹敵」不下萬人,意外地,我從學位、副教授、教授、大學一、二級主管、副校長等,幾乎「從來也未曾遭遇不順」或「被刁難」的情事。或許我一生「貴人」很多,不必為五斗米折腰,或許自許骨氣神勇,一向走「孤寂路」而無顧忌。此所以適合探索李前輩事蹟及其思想創作的另類主因之一。

這本書的書寫,我採取年輕時代類似「意識流」的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