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9日 星期一

【致研究生選修者─「台灣生態旅遊暨解說教育」】

陳玉峯
日前我應台南藝術大學音像藝術學院之聘,擔任某研究生論文口試委員。除了依循歷來的口頭表述報告、攻防答詢、委員會商等程序之外,突然我想到何謂研究、研究生?我們遵循西方數百年專業化、學術社群認證化、社會結構鞏固化,按部就班地制式化,取得所謂的學位,享受社會階層基本保障與及相關權益之外,我所關切的,或在乎的,是這套系統(研究)之與生命的關聯或關係。所謂的學位,可以象徵(代表)什麼、承載(當)什麼、提升什麼、轉化什麼、改造什麼、託付什麼……?它讓你的心靈富饒深化、活化,還是讓你陷入某種囿限或自我綁架?研究生涯的學習,究竟是賦予你向無窮開發的能力,讓生命衍展萬花筒的向度或深度,還是讓你掉入過往的典範,扼殺潛能與爆發力?
簡單地說,我根本懷疑現今研究所的教育,很大的一部份是自我設限的機器,創造了一大堆的匠師,卻遠離心智、心靈、靈魂的無窮引爆點。露骨地說,我認為現今一半左右的大學生不適合唸大學、大約3分之2的研究生不宜唸研究所,至少也有一半以上的大學教授不適任教職。
在台灣現今的大學或所謂學術界,講認真話、平實話而不會得罪多數人的人,不算人才!
為什麼有不少大學老師被諷刺:除了博士論文最有水準之外,一輩子的發表每況愈下?為何許多成績很好的畢業生(大學及研究所),就業後很平庸?為什麼台灣的大學生或研究生初到西方國家深造,創發力被看扁?為何如今業界寧可用大學畢業生,而不願任用碩、博士?究竟台灣的研究所的制度、體質、訓練方式及內容、指導教授、研究心態等等,之與這些現象有何相關?稍大問題不說,為什麼系主任等告訴我「研究生士氣低迷不振」,「研究發表不彰、意願低落?」……
我在南藝大口試時,問該研究生(論文內容之外):
「你在研究所56年期間,不管讀書、研究撰寫、野外拍攝過程中,有沒有你自己為自己的發現、撰寫、拍攝的內容而欣喜若狂、得意忘形,或陷入生命危機、苦痛的時段?其內容是何?」
該生所答竟然只是被「被他拍攝者」的話稍稍動容,而答非所問。我也發現,他差不多全然不知口試的「攻、防」,只是以溫吞水的模式,敘述無滋無味的「旁白」,他似乎聽不出凌厲、銳利的提問。我也告訴他:
「所謂學習,包括這口試也是很重要學習的一環,是思辨的操演,而不在於口試通過與否的結果論。生活無論大小,樣樣可學習啊!……」
在今天研究所選修課的第一堂,我想提醒大家,可不可以弄清楚研究所制度、教育宗旨、學位、專業化、學分等等的緣由、歷史發展及其背景,它們的來龍去脈、根本意義或優缺點、問題等,包括論文格式、文獻引證之出自於西方「人文主義」,乃至文藝復興以來的沿革。
這面向,是你們身為研究生切身的常識,不妨自行閱讀巴森(Jacque Barzun,文化大師,1907-)的《從黎明到衰頹─五百年來的西方文化生活》一書。
而我在上述,潛存的一重點是:一個研究生與其研究所的生涯,內在教育之有無相聯結的問題,講白話,一個研究者如果不能投入研究到「發狂的」情境,大抵不是研究者。所謂的研究,大致就是內在心靈、心智,同造物主的對話、吵架、抗爭與敬畏的流程,附帶的,當然是挑戰過往的學說,研究從來都是顛覆母體文化的過程!
其次,我要談我們的系所叫做「台灣文學系、所」,之所以設立台文所的目的,就是要研究生們顛覆掉現行台文所!現行台文所不被革命、不被顛覆而重新改造,則台灣文化、台灣文學,甚至台灣前途希望渺茫!
這些話有可能你必須在120年後才能體悟,但我今天已經在你的識海或意識海中,種下一粒種子,就看你往後的造化(cf. 佛法唯識論)。
顧名思義,台灣文學系大分為台灣文化、台灣文學的內涵及其表現的手法及技巧。我在這裡開課自許的責任與特徵,至少得彌補人文科學稍欠缺的台灣自然生界知識,因為文化、文學的背景,必須涵括天文、地文、生文及人文的全方位基礎上,從台灣島在全球生界的前世今生,談到近代文明開拓史、政經文發展史等,藉以解析之。
而這些基礎,我是在大學部開授「台灣自然史」、「台灣的自然與宗教」、「台灣生界田野調查」等課程闡釋之。大家並無如此背景,因此,只在研究所開一門課的囿限下,我改採一或二次上課一單元的演講,也就是整合性的講授,課程名稱是謂「台灣生態旅遊與解說教育」,一方面就由特定地區的時空全觀解說講授;二方面藉由解說教育的生態旅遊模式,解決基礎科學的不足。
前面談到研究的熱情及其與生命火花的交織,請容我以己身從小到大,對生命的困惑及追尋,側面解說我的探索觀,也就是〈生命怎能教育─年少豈能不輕狂〉,以及〈環運者背後有座山林〉等二講。前面也談到認識論、讀書做學問的方法論;後者以我從事的環境運動,也是台灣保育運動的滄桑史,由我在大學唸書前後,乃至抗爭的境遇之如何存有研究背景、情感支撐,而以幾首世界古典名曲比喻、交纏之,相當於文學化的合理追溯。
這兩講算是研究的定義,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一種客觀且主觀的理念與信仰。接著,因為我們是「台灣」文學系,我必須講解主體意識。
「主體意識」我由鄉土原理談起。這是我一生在台灣土地生態學習的心得,以及全理論建構的基礎,大分為自然(土地或地理)的情操、土地倫理及文化原理。這些內涵從唯物史觀,到禪門自覺;從自然科學到靈魂意識;從理性知識到直覺抽象,時而非常具體易懂,時而極度幽微直觀,恐怕不是一般研究生所能很快掌握,但大家不用擔心,我會以淺白的敘述,或以說故事的方式,明切暗砍,剖入你內心屬靈境界的某些層次,即令你在當下茫然卻又有所感,而滿天金條,要抓沒半條。所謂鄉土,是一個人在時空原點(0點)的被設定或自我設定,以及其認知、認同,乃至產生若干行為的心理狀態或過程。鄉土有一個人出生時被註定的出生地及生日(個人的神聖時空);有童年的鄉土;有生活(工作、求學)的鄉土;有性靈(信仰)的鄉土……,時而互相重疊,時而溢出記憶。
以上「鄉土」的定義或原理,可能你一下子摸不著頭緒,這一講,我會讓你猛然領會「對唬!就是這樣啊!」然而,我會馬上切入近來出版的,關於綠島與台灣人的4本書,但最終的總貫會,我是想談鄉土原理的大弔詭,也就是台灣文化的孿生突變種「綠島」。我認為綠島是明國人不食清國粟,逃出福建、拒絕台灣(已被清國統治),先到小琉球建立基地,卻遭清國軍隊掃蕩,再找到綠島定居。1895年之前,綠島從未被中國政權染指,之後首度被日本人統治,卻在國府據台之後,徹底國府化,而國府化之前,綠島的福建人(以及達悟族的混血)幾乎被熱帶新鄉土所同化。或說,綠島人的鄉土及主體意識,在2百多年來是逐步淪喪的。這面向的研究從未展開,而我從20146月底首度到綠島,立即被綠島的神鬼奇航所吸引。
同學們可從《綠島解說文本》加上親身旅遊至少一次,大致理解、回溯綠島的全面資訊。然後,閱讀《綠島金夢》鬼故事與挖金,再牽引出「阿賢仔」這位男主角的傳奇(《阿賢仔》傳說自述、書信體小說,出版中)。稍深入的生態專論詳見《綠島海岸植被》。
然而,課堂上我只能擇述《阿賢仔》的故事,重點卻擺在生命的深層歷史(詳見〈詩籤解〉,收錄在《南一段行腳─世出世間》)。
至於本課程的「教育解說」的界說,請參考〈解說的解說〉,收錄在《綠島解說文本》20-25頁。
從鄉土原理到綠島4本書的反思與思辨,我期待大家探討的核心議題,書中都未曾明講。因為大家都是研究生層級,我才在此提出。
然後,我將講授「台灣的土地倫理」,加上「台灣宗教文化的底蘊」,也就是觀音法理的解說。這兩講直探台灣自然及人文核心。
剩下來約一半的週次,則採定點、定區的生態旅遊及解說,這方面太多內容可談述。而野外旅遊可能有兩次,一次是32夜的阿里山區之旅;一次是1天行程的文藝(工藝品)參訪。此外,可能延聘專家學者專題演講12次,也就是一山一海。
本課程一般在國內開課的內容或所謂的「學術」常見者,我放在學校Moodle網上,但我不大喜歡講述,因為我是理科背景及40年台灣生態調查、學習者,我有偏見地認為那些東西「沒學問」。而西方哲學之走向荒野者,我會在課堂上指定從梭羅到現今的自然哲學圖書,包括如羅姆斯頓的幾本,也會放在研究室供大家借閱。
關於台灣所謂的「自然文學或書寫」,請逕自上「山林書院」數百篇文章自行閱讀。另可參閱剛出版的拙作如《自然音聲》、《南一段行腳─世出世間》等。
最後,請談修習本課程的一期待,也是配合系上希望提升研究風氣的嘗試。請大家不妨構思,如何利用本課程,為自己參加研究生論文發表做準備,也就是說,你可以自訂研究題目,一方面引(利)用本課程授課的內容,融入或加入你研究的題目及內容,撰寫至少一篇可供發表的論文,當作學期報告,而繳交給我的期末報告可以不必全篇完成,而只交部份。如果你經濟上有困難,可以私底下找我,或可小額贊助你的研究。
若不願作此嘗試者,報告可採往例的每週心得及閱讀12本書的析論,例如阮湘盈的〈萌〉(收錄在拙作《自然音聲》200-221頁)。
生態旅遊的地點或地區大分如下:
1.      墾丁及全國海岸之旅
2.      阿里山檜林暨全國中海拔生態之旅
3.      合歡高地暨全國高山大觀
4.      台中暨全國地理生態區劃
5.      後勁暨宗教文化的環境運動
6.      天龍暨東台生態之旅
7.      綠島暨離島之旅
相關生態圖書可參閱拙作《台灣植被誌》15冊。

課程開講。

2016年9月14日 星期三

【第一位倡議吳鳳鄉易名的義人—李岳勳前輩】

陳玉峯
日本台灣總督府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鐵腕實施所謂的「五年繼續理番事業」。而1909年嘉義廳長津田義一編纂了〈吳鳳傳〉;1912年中田直久寫出〈殺身成仁通事吳鳳〉;1913年日本當局建了吳鳳廟,佐久間左馬太親自南下主祭,同時,「吳鳳神話」編入小學教科書,也編製歌舞劇,於是,虛構的吳鳳神話成為軍國主義「理番」的論述基礎,污名化、野蠻化台灣的原住民族,直到1989912日,外來政權的「教育部長」總算同意將此「神話」,從教科書本中刪除。
漫長將近80年的政治力扭曲假造過程中,請問誰是第一位台灣人仗義挺身糾正者?誰是首度提出「吳鳳鄉」這一行政地名該予革除者?
1945年日本戰敗,KMT入據台灣。
1947年發生2.28事件。
1947924日,嘉義市長宓汝卓在吳鳳廟舉行吳鳳成仁紀念會,而後電呈省府轉中央,建請中央以吳鳳被害日,訂為「公務員節」,但被省主席魏道明拒絕之。
1948年,年輕的「公論報」記者李岳勳先生,在「走遍吳鳳鄉」之後,625日發表了一篇〈吳鳳鄉農場建設概觀〉。
這篇「報導」基本上是「論議」,闢頭文字在當時應屬石破天驚,開宗明義反對以「吳鳳」二字「做為這一片大好河山的名稱」;他質疑吳鳳神話的史實。雖然他的譴詞用字極其委婉,小心翼翼地解釋從日治時代以來,將吳鳳「造神」的扭曲與偏頗,包括:找不出台灣高山原住民是「食人族」的史實、質疑殺人供祭根本沒有動機、吳鳳神話對原住民殺人的原因欠缺敘述、吳鳳「非死不可」的「心理過程」並無清楚交代、看不出「吳鳳之死」對原住民生活等有何改善,甚至懷疑吳鳳的鬼魂也會對「吳鳳神話」憤懣,從而控訴吳鳳神話不僅無法結合原住民與華人的隔閡,反而造成更大的乖違。他寄望當局為吳鳳神話「申辯」,且由此,為當時台南縣政府在曾文溪上游左岸,開闢3,632公頃的「新美農場」(註:計畫第一、二年各移民50戶,第三年100戶,合計200戶、1000人,新造「新美村」)加油打氣。
李先生顯然是因為採訪了鄒族原住民,了知日本人扭曲事實、捏造故事,為其「理番」的政治目的,樹立虛假的樣版,而且,李先生是在台灣鼎革易幟後,因為擔任「公論報」的記者,「走遍吳鳳鄉」後,才察覺這套謊言的真相。而熱血的年輕人,竟然勇於在2.28事變發生的年餘後,仗義直言,這是個人所知,台灣人當中,「最早」為鄒族提出的諍言,甚至直接力主換掉「吳鳳鄉」的「第一人」!
吳文的第二部分,報導了「吳鳳鄉的現況」,敘述1948年頃,該鄉數據型的資訊,包括今之阿里山森林遊樂區人口等,而稱讚當時的鄉長高一生等,之引進文明,改善原民生活的成就,也肯定時任吳鳳鄉買賣機關民生商店的湯守仁總經理,「乃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有為青年」!
然後簡介「新美農場」開發計畫的概要,而結語還是回到「吳鳳神話」的錯誤等等。
不幸的是,台灣菁英之一的李先生,恰好在台灣走入全球現代史上最長久的戒嚴時期前夕,發出台灣正義的呼喚,也就是在「不對的時候」,說出「對的話語」。
1949年,流亡政團的中樞逃到台灣,同時,踵繼日本軍國手法,將吳鳳神話編入小學國語課本,而且很沒「文創力」,幾乎完全照抄日語版。
1949520日,外來政權宣佈台灣戒嚴,白色恐怖時期正式揭幕,1950-1953年胡亂逮捕達到高峯期。而被李岳勳先生報導中,推崇、讚譽的高一生先生(被後人尊奉為「民族權利先驅」),於19522月被誘捕,同湯守仁先生等,417日被害。
1946年春,來自上海的中國記者江慕雲,在台灣勘查、報導了2年餘,也經歷2.28事件,他在1949年初夏回到上海,撰寫及編輯了一冊《為台灣說話》,出版於194891日(記者節),該書也收入了李岳勳發表在「公論報」的一篇文章,這本書後來也曾被一些台派學者、專家「推崇」,但李岳勳先生購買此書閱畢後,於1949219日夜間,在書的扉頁寫下了含蓄而慘白的感言:「……在畸型不合理的病態中,為台灣說話是不可能的。我讀了後以為,這本書充分表現著這種社會狀態,對其主題我卻感不到一點意義。……」
《為台灣說話》25-29頁敘述了「吳鳳鄉的祭典」,說是特富野「新落成的吳鳳廟」,其祭吳鳳的祭典過程及盛況,並附註了「吳鳳神話」樣版。
反正李先生的撥亂反正僅只是曇花一現,從此台灣陸沉於「黑暗白恐」,再也沒有平反見光的聲浪,直到1987年,隨著湯英伸事件、台灣解嚴、9.9鄒族遊行,要求「吳鳳鄉更名」;914日,國防部同意吳鳳鄉調整為「山地特定管制區」(註:由甲種改為乙種管制區,可憑身分證隨到隨辦入山許可);19881127日,吳鳳鄉鄉代會通過決議,將報請省府核定改名為阿里山鄉(註:另有插曲,改為玉山鄉……)。
終於,198931日,吳鳳鄉走入歷史,阿里山鄉正式掛牌運作,但全國教科書的神話,遲至912日,教育部長才首肯從課本中刪除。
經由漫長的41個年頭,就在李岳勳先生70歲時,當年他所倡論的更名終成事實,我不知道李先生的心情若何?!李先生於1999622日往生。
我長年在弱勢運動的演講場合上,偶而會告訴聽眾:「從事公義抗爭者,最好能做到不要生氣,最好惹對方生氣;還有,千萬得善待自己,活得夠久,才能看到正義伸張!」然而,這只是像我這一代,解嚴前後才走上街頭者的消遣語,而李岳勳前輩那世代,是處在今人難以想像的大屠殺時代,李前輩的人格、情操,足以代表我台灣魂的高潔!
附註:李前輩在194952324日先寫了很長的關於吳鳳的議題(收錄在《採訪二年》),但本文不討論吳鳳議題的羅生門。
台灣知識分子的典範者,李岳勳先生全家福(李孟翰先生提供)。
創造吳鳳神話的外來統治者代表:第五任台灣總督佐久間左馬太。
194891日出版的《為台灣說話》。
《為台灣說話》附圖的吳鳳廟。
「吳鳳廟」照片旁的「張學良在台灣」(《為台灣說話》附圖)。
李岳勳先生撰寫的〈吳鳳鄉農場建設概觀〉。
1988年被搗毀的阿里山森林遊樂區門口的吳鳳塑像。
如今「健在」的吳鳳塑像(嘉義公園)。
鄒族人的檔案照片。
高一生鄉長被KMT偽政權處決前的檔案照片。











2016年9月11日 星期日

【玉潤珠圓—玉珠阿嬤中秋演唱會開場白】

陳玉峯
有次回家鄉演講,一開場我傻在台上,因為哪有人回家還要演講的心態或念頭?!莊子曾經有個譬喻,在市場上不小心撞到陌生人,你得打躬作揖賠不是;碰觸兄弟姊妹朋友,只消揮個手;踩到父母親的腳趾頭,吭都不必吭一聲,畢竟那是自己身心所來自或同體的一部分。
其實,宇宙的生滅、人的生死,大致上是從整體到分割,且由分割再回到一整體,但是,這個過程千變萬化、劇情無窮,叫做人生。不管正、負面,因為太精彩,有人得意得太精彩,有人悲慘得太精彩,以致於都忘卻了冰山一小角底下,我們共同龐大的一整體。
今天,我們為什麼共同存在在這個「家」,讓我講不出話(還是得講)的「家」?
25年前我認識了黃文龍醫師,是因為大家關心高雄柴山這個共同的家,然而,將近20年我從未稍加深入了解黃醫師,只是長年感受到這個醫生很特別。黃醫師是個怎樣的一個人?
黃文龍醫師的看診,是會讓患者感受到自己是個重要的人,很多人在社會上得不到的尊重,卻在人生眼科診所裏得到補償!
我想親炙、感受這樣的人的內涵,更想了解這樣的人的母體文化,所以我在201217日首度專訪黃醫師的母親蔡玉珠女士。
這一訪談,我又發現了台灣文化的一座寶礦。
於是,我膚淺的筆墨寫出了〈醫療美學的剪影—黃文龍醫師〉,收錄在拙作《台灣素人—宗教、精神、價值與人格》一書,81-185頁(2012年出版,前衛出版社),我今天帶來幾十本分享。
關於我們今天的主角蔡玉珠女士,他超強的台灣意識、台灣情感,她的智慧與道德勇氣,她的才氣,她的美麗與哀愁,甚至於她90年的台灣史,還有,她現在仍然保有情竇初開的浪漫,這些,從來都是台灣的青山、綠水、奇花異卉,她的美、她的美德,可以從她今天的歌唱、畫作、陶藝等等,還有她最重要的創作之一:黃文龍醫師身上,看出端倪,因為言語、文字表達不出她的神彩,所以,我只能說:
「蔡玉珠女士形同我的母親;媽媽,我愛您!」
長久以來我們這群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常會提起黃醫師的母親。有天,我們最重感情、真情的蘇董說:「我們應該為黃媽媽辦個聚會,傾聽她的開示,也可以由最是熱情洋溢、古道熱腸的楊董來規劃」。而我們討論的結果,就由黃醫師來安排今天這場盛會。
朋友兄弟啊!人的一生中總會在美妙的機緣,遇上最對胃口的人,雖然這樣的人往往分散在世界各地,卻有一個重要的特徵,消除了時空隔離感,而彷彿一輩子都在身邊,這樣叫做真情的友誼。有的時候明明認識好久了,卻都不知道他是最美妙的友誼,總是得在某種氛圍,猛然回頭: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這時才開竅,也才懂得相知、相惜與相敬。

敬愛的朋友們,我相信今天在蔡玉珠媽媽溫暖的庇蔭下,有些人一定會有所體悟,原來我們從來都是家人,我們共同的家園是高雄,是台灣,是地球,是永世宇宙的時空、超越時空。謝謝大家!

90歲的蔡玉珠女士頭腦清晰、是非分明,濃郁的主體台灣意識更是冰清玉潔、毫不含糊。我們幾位朋友辦了慶生及她的演唱、繪畫、開示會,讓後輩感染台灣的生命力!

筆者為此會作開場白,大意一如本文。

演唱及講演後,大家聚餐(2016910;高雄)

2016年9月7日 星期三

【國樹系列(一)—台灣楓香】

陳玉峯
台灣低海拔有種高大的落葉樹台灣楓香,它遍體濃郁的幽香。
每年春,它開花、展葉。一般說來,它有三類枝條。
開花、結果的枝條專心開花、盡情結果,編織一季的榮景,春後枝條不再生長。
未著花果的枝葉,春季如同工蜂、工蟻拚命滋長、工作,夏季以後,繁茂的葉片努力經營光合作用,枝條停止生長,只善盡本分,將一切心血的成果輸送母體。
只有出類拔萃的樹頂枝,春季開始上衝青天,夏季持續抽高長壯,直到冬天始告放慢腳步,隆冬則體恤全株感受,率眾集體休眠,開始落葉。
全樹一整體,在頂芽樹頂枝的帶領下,各大側主枝、副枝、細枝分別擔綱、各司其職。各枝條輪流開花結實,年度營養枝葉努力工作,領導枝條高瞻遠矚,帶動全樹植根本土,昂首海闊天空。
何以稱「楓」?靜體天心,遍察環境、節氣、風霜雨霧,感知大化流轉,隨順開創全株榮景的總稱。
為什麼叫「台灣楓香」?
彷如台灣文化的「無功用行」,本然如實,自在於台灣山林原野的台灣植物,直到1854年,蘇格蘭人羅勃˙福穹(Robert Fortune)於420日搭船抵達淡水港,採集台灣植物標本,揭開本土植物在國際學界的鑑定、命名與登錄。
1866年,漢氏(H.F. Hance)命名了台灣楓香,發表在法國自然科學年報。他以「福爾摩莎」的拉丁語化,命名之。因此,在國際命名法規的規則下,台灣楓香的正式且唯一的學名叫做 Liquidambar formosana Hance。而「香」字指台灣楓香的樹汁液,如同血液周流全樹,而芬芳香郁。
然而,它的中文名稱混亂不堪。由於它是分佈在中國南方的原住民,包括台灣海拔約1,800公尺以下的山區,從中國東晉時代,它的名稱就被搞混,跟楓樹(Acer)窮攪和在一起。到了1593年,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更將兩者「瞎統」一起,且「發揚光大」,而1827年王筠提出糾正,但傳到日本之後,日本人小野蘭山又「豬羊變色」,楓香與楓樹再度互換姓與名。直到如今,許多台灣人一樣搞不懂、分不清。
山林行腳40年,我印象最深刻的台灣楓香社會有兩處,一在台灣內山中心濁水溪上游,良久的石城谷(很少人去過的壯美溪谷地形);一在台南果毅後東方的尖山。
尖山在陳永華「詐死」退避果毅後的年代叫做「旗山」,因為由嘉南平原東望,尖山如同鄭氏王朝時代的軍旗。尖山頂原本有群台灣楓香的巨木群,一直是23百年來,南台半壁江山的地標,充分彰顯台灣魂。
朋友們,台灣楓香就是台灣真正的子民、原住民,象徵我整體台灣史話、台灣物語。每個台灣人可以是樹梢領頭枝,可以是花果枝,可以是營養枝,但是我們從來一整體,芳香交流我們的血脈,互助合作讓台灣生長茁壯。
我們都是台灣楓香,既古典也新潮。台灣楓香的身世不凡,它是美及亞洲的古老化石種的後裔,全世界僅只3種,一種是美西及中美洲的膠糖香樹;一種是小亞細亞的蘇合香;一種是台灣及中國南方的「台灣楓香」。
(台灣楓香的全方位(百科全書型)資訊,詳見拙作《物種生態誌(一)》300-313頁。)


台灣楓香熟果(陳月霞攝;1994.11;台中市)。
台灣楓香種子(陳月霞攝)。


台灣楓香初苗(陳月霞攝)。
台灣楓香新葉(陳月霞攝;1985.3.27;東海大學)。


台灣楓香紅葉(陳月霞攝)



台南果毅後東方的尖山。
台灣內山中心濁水溪上游,良久的石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