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日 星期六

【檳榔的黃昏 —台灣山坡地的未來(二)】

陳玉峯

§荒謬的違規取締
在「惡名昭彰」的年代,檳榔園的種植面積不減反增,絕大部份都屬於合法的民有地,幾千公頃被告發的「侵佔國土」或其他違規、違約的承租地,主管機關也甚難強制執行。前林務局長何偉真教授有次打電話給我,要我找些環保人士,前往嘉義某個竊佔林班地的檳榔園,因為他們要執行砍除檳榔,擔憂業者抗爭,希望環保團體站出,以壯聲色。
該案侵佔林班地,伐除林木,種植且生產檳榔已行之有年,此間與巡山人員、在地管理單位的「複雜關係」,也折騰再三。好不容易終於告發,林局人員測量、搜證,送法院之後,又經一審、二審、上訴、再上訴,最後判決定讞,當執法人員前往現地要執行砍除時,竟然不能執行,因為違規業者已將該批檳榔轉賣給另一人,依據民法,公權單位必須重新取締、送法院。因此,從告發到最後終於可以執法時,前後費時大約12年!
「千辛萬苦」贏得官司後,林局擇日執行前,又風聞業者準備動員抗爭,而林務局更請不到在地工人,因為違規業者是黑暗勢力的老大,在地人無人敢得罪他。林管處只得從其他縣市僱請外地工人,在林務局長親自領軍,副局長、林管處處長、副處長及相關課室人員,會同當地警力,更找我及環保人士會同督軍,只為剷除幾分地違規檳榔!
我在執法現地拍攝林務局長操鋸砍下第一株檳榔,心中感慨萬千,孰令致之?我也計算執法人員數量、僱請外縣市工人工資、公職人員差旅費、便當費用等,當天總結,砍下一株違規檳榔耗費公帑大約1,200元天價!不包括12年訴訟、取締、勘界、搜證等等,算不清的國家暨社會成本!
也曾經有位副總統兼行政院長,某天「心血來潮」,發佈「政府取締違規檳榔園的決心」,要在幾年內怎樣怎樣。有記者來電問我「真的、假的?」;「會否動搖國本?」,我回該記者說:「隨便說說而已!我算給你聽,全國違規檳榔園○○○○公頃,近3年平均每年取締成功○○分地,準此計算,全數取締完成要到民國1,300年!」果然,沒幾個月,全國在此方面一片死寂,往後也不再有人提及!
這是「三小政府」?人民可以去打聽這些高官的家產多少?!他們的產業包不包括系列的山坡地?相對的,違法違規土地利用的民眾,他們抗爭最常講的一句話:「全國違法、違規土地那麼多,為什麼要先取締我?」這樣的抗爭竟然也成理!
時過境遷、一切改變了嗎?政府換了幾輪,台灣山坡地的困境改變了多少?
§檳榔常識
以阿里山公路海拔分佈上部界的檳榔園為例,從在地育苗、栽植,2年差不多長高2公尺上下,第5年生的檳榔樹即可開花、結實或生產。一株檳榔樹一年大致掉落5片羽狀複葉,其中1片在葉鞘裏並沒有花序,農民謂之「假的」,時間在年度交替之間,而其他4片叫做「真的」。所謂「真、假」指的,當然就是每弓花序膨大長出時,掉落的葉片為「真」,也就是說一年可以長出4個開花結實的花序。有時,第一片掉落的,也是「假」的。當然,例外在所難免。
羽葉掉落之前,先是花序在內抽長,葉鞘漸漸被撐大,農民說成「大肚子」了。20165月底的「大肚子」,算是明年度生產的菁仔。而一旦葉落、開花,34個月後可收成。
以此地為例,約在5月「大肚子」,6月開始抽出花序開花,然後,陸續抽出34個花序,農民叫做1弓、2弓、3弓、4弓等。約在9月中旬開始收成,正常的話,可陸續收割到隔年6月(註:2016年到5月已沒有菁仔了)。而20161月的寒害,導致阿里山公路海拔800公尺以下的檳榔園,全面枯葉的現象,到底對產量或菁仔品質有何影響,必須等到9月底之後才能得知,農民告訴筆者:「這是明年的事。」,也就是說,菁仔的「年度」跟台灣的大學年度週期一樣,9月中、下旬才是新年度的開始。
太早抽出的花序,例如20165月,結實率低,不符合常態季節,農民將之說成「偷生的」。而在農曆過年前後,1千株檳榔樹中,約有8百株可供採割,此一時期是謂盛產期的「大腹菁仔」。過此之後,愈來愈少量產。一般正常年度,910月間可收割的檳榔樹約佔12成,而最晚開花結實的花序,約在隔年6月收成。
千禧年之前的青、壯檳榔樹,每弓(果序)著生有45百粒的菁仔,如今,只剩100-200粒之間。最多記錄,每弓可達1,300多粒。量產之所以下滑,推測可能跟樹齡、氣候變遷、施肥及土壤肥力等因素相關,但檳榔老樹甚至百年以上者,仍然年年可開花結實,而台灣種植者卻在約40年生以後大都放棄採收或砍除、更新,問題出在採收。
檳榔農係以高枝剪或鋸刀採收菁仔弓,割刀長度45台尺(更長,則難以操作),加上人的身高,充其量可以割上5丈高,而40年生以上的檳榔樹往往收割不到,再則,菁仔「必須要」噴灑農藥,否則難得收成,而太高的檳榔樹的花果序也噴不到農藥。搭架或設計其他方法固然可以採收高樹,問題是粗放作物考量人力成本等,實在不可行。若要長期經營檳榔園,通常是逐年培育新株,陸續將老株汰換、更新。即令如此,以今之菁仔價格,許多農人乾脆放棄,故而今後,轉作的可能性大增。
而阿里山公路海拔稍高處的檳榔園,頻常長出天然附生植物崖薑蕨,常在一、二年生的檳榔小樹即開始附生,如果未及時清除,56年以後愈長愈大,其環繞檳榔莖幹360度,長出的巨大葉片甚密緻,阻礙菁仔的採收,檳榔農在價格與人工衡量下,也採取「不理它、不採收、不施肥」的「三不政策」。
即令噴農藥,檳榔樹還是免不了受害於象鼻蟲類及松鼠等等危害。象鼻蟲下蛋孵化後,幼蟲啃食嫩莖,受損成長的檳榔樹,在刮大風時容易折斷或壽命縮短。而松鼠嗜好囓食檳榔心(嫩頂牙),以及新花序。
頂芽一旦被囓死,全株僅此一生長點,則該株致死,無法像一般樹種萌長側芽;若咬食新花序,則松鼠必先咬掉包在外圍羽狀複葉的葉鞘,再吃嫩花序,因而若在檳榔園看見垂掛半空中,半枯乾或近全枯萎的葉片,大抵即是松鼠危害者。
至於所謂的「倒吊子」,一般都被過度渲染,即令吃食倒吊子,有些情形如同一般菁仔,不見得特別會發熱、盜汗、心跳加劇等現象。以檳榔農的經驗,一輛小貨車承載約3萬粒菁仔,不一定能找出1粒「倒吊子」。
§檳榔園沒落後或目前的生態問題
以現今檳榔價格的經濟效應而言,檳榔農不願投入太多成本,但其基本成本在於肥料、農藥、工資、工具及經營業者自身投入的時間代價等,成本一般近於穩定,因而利潤端視市場價格的波動。阿里山公路兩側的檳榔園,目前1甲地每年實賣出的菁仔價錢約在25~35萬元間,扣除不及一半的成本,利潤不甚高。若包給別人收割,1甲大約10萬元上下,收入低下。
困擾檳榔經營的問題或現象如下:
其一,即老掉牙的問題,也就是數十年來農業人口的老化。自從1980年代以降,每況愈下。今後,隨著市場及環境變遷,廣大的檳榔園勢將改變土地利用的形式,這是筆者擔憂山坡地未來的關鍵之一。
其二,由於粗放作業下,檳榔農目前每年施加的肥料大致每株1年僅1次,1次施加在樹幹基周圍的地面1公斤。140公斤的肥料大約使用在40株檳榔樹。
以每公頃栽植1,200-1,800株為例,一年施下的肥料在1,200-1,800公斤之間。由於施加在地面上,故而雨季流失情形容或可觀;若施肥兩次,加上農藥,對於土壤生態系的影響,必須進行年度月份等各種取樣調查,夥同排放水等諸多水質檢測,且相較於其他作物如茶園、其他果樹,不知可否由農林單位公佈對台灣中、下游等,龐多項目的影響為何?
­而歷來研究報告汗牛充棟,但不知可否整合為全面性的指標,且能明確表達對台灣生態系的整體影響,特別是對自然次生演替、生態保育、國土保安的具體正負效應是何?
不久前筆者撰寫短文〈翻天覆地大變遷〉,指出低海拔次生林山黃麻的演替受阻,也就是土地自我療傷、恢復天然林的能力喪失,其中原因之一乃是檳榔園、果園、菜園土地利用的惡果,卻因無有可以直接指控的「證據」,難以進行環境運動的訴求,何況現今環境議題龐雜,對此等「遠端、陌生、困難搜證、資訊及知識不足」的國土命脈,幾乎無人關切?
這是我40年來難以言喻的悲痛啊!
其三,由於檳榔園的林冠面積(覆蓋度)甚低,以每公頃千餘株的密度,相當於每株檳榔佔地5-10平方公尺,相對於原始林複層結構的密閉,形同裸地,次生演替難以進行,且園農長期施業,加上氣候變遷環境因子的劇烈振盪,我無法不悲觀。
近十多年來,形同裸地的山地檳榔園,地面被大花咸豐草全面攻佔,阻礙次生林木的發生,而且,也造成檳榔農十分痛恨,因為帶尖刺的瘦果一下子紮滿褲管,遠比「如芒在背」更令人難以忍受,一位農人說:「很刺人,足討厭吔!讓人無心工作」;另位檳榔農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是政府空中撒種的,否則不可能遍佈全國空地!」
也就是說,外來入侵種在人為長期開發利用山坡地所造成的「生態區位(niche)」上,猛爆發展為最佳適存種,且進一步摧毀250萬年演化史產生的秩序與穩定的修補機制。這是台灣土地繼平地之後的生態大顛覆,也正是我們這個世代為後世造下的大孽罪,卻毫不自覺。
其四,19801990年代我鼓吹、呼籲,台灣必須保留後代子孫對土地利用的使用選擇權,將全國若干比例的土地劃設「土地銀行」,並令其自然演替為天然或原始林,而本土政權應予正視且開始實踐之。雖然時間上已來不及,或困難度大大升高,然而,只要政府有心,以現今農業人口老化、山坡地早已變相多方開發,且近乎不可復還,但政府可以保握今後如檳榔園等山坡地的轉型,最高原則以全數購回為目標,克服(包括以更長時間)反演替、大崩解的障礙,恢復原始林,確保國本及世代權益。
此間一個關鍵問題,以現今或今後人民的價值觀、歧異度,除非將山坡地收歸國有,否則真正保育、厚生根源的作為,斷難實踐。而方法上也不宜採取過往專制時代的威權執行,最好設計相關配套,援用民間有識產經企業界的力量,從事收購,再予信託,逐步還歸公權。 
我的考慮並非僅止於生態專業,而是長年對台灣文化、政治現實等觀察、參與、瞭解而來。明知難如登天,畢竟還有一口氣啊!

前林務局長何偉真鋸下違規檳榔的劇照。
2年生的檳榔小樹高約2公尺(2016.5.27;阿里山公路)
20161月下旬的負北極振盪,引發台灣的寒害,阿里山公路兩側的檳榔普遍被凍傷,今呈葉片局部枯萎的現象(2016.5.27;阿里山公路)
象皮蟲幼蟲啃食過後的檳榔小樹幹(2016.5.27;阿里山公路)
1次施加約1公斤肥料在1株檳榔樹下的表土上(2016.5.27;阿里山公路)
環繞在檳榔幹上的崖薑蕨,會阻礙菁仔的收割(2016.5.27;阿里山公路)
施加檳榔樹農藥的設備(小貨車上;2016.5.27;阿里山公路)
檳榔農很討厭的外來入侵種─大花咸豐草。

2016年6月29日 星期三

【活動快訊】交響山林

各位先進,您好:
還記得去年,大家在彰化「中部NGO聯合辦公室」揭幕活動中,熱熱鬧鬧聚在一起嗎?
陳玉峯老師感性地透露,他一世人上課,面對歸場攏是同國的,會講不出話來,因為,哪有人回家還要演講的?大家都是家人!
是啊,家人好久沒聚聚了!平常各自在不同角落為台灣的命脈奮鬥,難能停下腳步,相互打氣、交流、充電!
很高興,就在7月15日(五)下午1:30~4:30,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台中分社與山林書院合辦一場講座,由陳老師主講「交響山林--山林來時路」, 邀請您齊來聚聚!
陳老師因研究台灣山林,體悟到「生命與環境,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臍帶關係。大自然是一座雄偉的學術殿堂,各個物種與地體都蘊藏著深厚的哲思,在不同時空 裡,啟迪人的慧根,找回「自然人性」的家!而在這既艱辛又豐碩的生命歷程中,源於人心靈中天賦的音感,共鳴、唱和著造物者總指揮,所譜出高低、快慢,或激 情、或安詳,或悲、或喜的不同交響樂曲!
「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是母親母土提供了營養,餵食她的子民,這份依附的情感,需要你、我由人的「自我」中心走出,以敬畏之心,邁進「生態中心」的 境界!是回「家」,也是「回」家!等您一同聆賞這場與山林的交響盛會,享受家的溫馨! 謹此 敬祝
平安、喜樂!
山林書院與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台中分社 敬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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