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4日 星期六

【燭台】

陳玉峯


林子曜小兄製作的燭台。

  地球生界演化到人類總算是可以開始貫串地球史、宇宙史的緣由而超越時空,而且內溯操盤一切現象的意識及意識本身。

  渺小個人、短暫一生,我只能說是一種精神力的示現、交互聯結、傳承、直通終極究竟的歷程,而每個人有其在總體之中的角色、任務或天責,只是大多數人不自覺,終其生涯擺放在生物性的存活方式。

  交互聯結的方式、對象無窮,高中以前我憑讀書去理解事物,到了大學以降,在台灣山林採集、調查,逐漸翻轉為瞭解、悟解等,也就是大約相當於達摩禪師在說的「二入」,一種是「理入」,也就是從讀書、文字或語言的抽象理解所得知的知識、認為的事實、推理的方式及依據,或說認知過程最主要是透過思辨而來;另一種是「行入」,也就是從日常生活的種種行為,不斷地實踐、摸索、體悟他所探索的東西(註:達摩談「二入」是指修行人想要證入「禪」或他「主體意識的本尊」的方法論)。

  十餘年來漸漸探索意識到那個可以意識的本體,也從生平某種程度的透視,我才明白「自我」只是「我」經由一連串不斷累積的經驗記憶海的應現,要見「我」(一般說成見性、見自性),必須「去除」或穿越「自我」層層的阻礙(思維)才可能「觀見」那個「本來無一物」的意識本體。

  所謂的「執著」,最大的一部分就是生平累聚的「自我」堅信其為「真」,包括最主要的思維慣性(理想、情識、心理需求等一切萬態、所有的知識、經驗等)所認定事物的實然與該然,從而很難轉念,心念一直徘徊、流連在一些結點上。

  《六祖壇經》的菁華字句如「前念不滯,後念自如」,我既然無法六根清淨、孑然天地,只能以轉念自渡。

  事實上數十年來大化自然無窮的「經文」,而且是「活體經文」一直在潛移默化我。一開始我以讀書而來的「理入」,改以「行入」兼對照前人或今人的「理入」與「行入」(研究報告),也形成我過往在教育職場的態度,我著重在啟發原則,因而許多被「鈣化」的學生會認為「學不到東西」,因為他們要的是一尊Google大神,他們被置入地只想背一背死片段的「知識」,卻絲毫不知也不識;他們只想要有什麼用及know how?看到know why掉頭就跑。當然,他會想要知與用其實已經不錯了,等而下之者不知凡幾?然而,這些都不是學生的問題,而是形成如是年輕世代的大、中、小環境及政治,而且,這些氛圍已然沒有國界。

  然而,我不時遇上很有Fu的學生或聽眾,有些甚至只因一場演講聽下來而改變了他的一生,這樣的個案似也不少,我不要指名道姓是因為尊重,也不必「抬高」自己。

  新近有個小朋友,拿我的肖像,製作了燭台工藝品,他來跟我談了一個多鐘頭,他自發自覺地去做些公義(益)事。我絕沒「教」人家什麼東西。一向我最不會「教」。這位可愛的林子曜寄來燭台時,附上了一封短信,我徵求他同意後,附錄如下:


  玉峯老師您好,我是子曜,先前有拜訪您和您說明使用您肖像的目的跟原因。展覽在九月底順利結束了,想謝謝玉峯老師所帶來的生命經驗,讓我看到了台灣不一樣的一個可能性,也讓我開始思考與練習看到自己的生命價值與意義,我也會記得自己的血脈裡有著隱性的禪宗思想,這些我不曾經歷的歷史從老師口中得知就像是被雷打到一般,除了驚醒,也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的根本與自己是誰。

  我也是個喜歡思考的孩子,但不像玉峯老師對於真理有更深的執念,也很慶幸自己能在生命的過程中認識您,在這個展覽中也讓我看見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只要帶著良善與愛的心情去行動,一定能影響更多人,也相信宇宙一定也會支持這樣的信念,最後希望這個世界不再有紛亂,人們也能更誠實的成為自己,誠以待人,也祝福玉峯老師順心、平安、健康、喜樂,謝謝老師這幾十年的付出與堅持如同這個燭台想傳達的。每當蠟燭被點燃時,人們一定也會記得在台灣、在這個地球上,有一位叫陳玉峯的人繼續燃燒自己,照亮社會每一個需要被照亮的地方:)

  另外,自己是美工背景,如果老師有海報或文宣品需要設計或是製作,也別忘了可以找我協助幫忙哦:)

2020/10/10 子曜


  寫此短文,是「幫」子曜留下記錄,留給他十、二十、三十年後自行反思生涯。


2020年10月23日 星期五

【縱情大化自然演講附註 ——我對台灣神明、宗教的基本態度】

陳玉峯

  2012年間,我在口訪、調查台灣寺廟時,筆記本上寫下:

  「台灣寺廟宮壇的興衰沉浮,諸神明、神尊的顛沛流離,例如高雄左營興隆淨寺被拆毀、東勢921大震下龐多神像的落難共居、魍港太聖宮的三廟合一、北港陳聖王廟的易眾朝拜,更不用說『大家樂』槓龜下堆積如山的落難神尊,或朴子囝仔公廟的崛起、一堆五路財神廟的爆發,反映的,無非是滄海桑田的地體變遷,人世滄桑,世人或族群的恩怨情仇、慾望橫流、各式各樣的爭鬪火拚,更是大小時代烽火波盪、家國興亡的無常。宗教神明的世界,很大的一部分,是世俗、現實投射出來的精神藝術或扭曲史,代表世間法的一切,反映人心的一切、嘲諷一切,也超越一切,人不能以思維的合理性,強欲詮釋其因果。」


日本森川巡查的義行,為公自殺後顯靈,被台灣人供奉為王爺神格,
初建一小祠祭拜之,人稱「義愛公」。


「義愛公」後來併入東石鄉副瀨村57號的大廟「富安宮」,列位「千歲、王爺」行列。

  台灣傳統宗教的法脈是禪門及其蛻變或道教化,我一生感受最多的美好的台灣人、台灣神明,也就是後來被俗化演義為「台灣最美的風景」,例如在物資匱乏、醫療欠缺的年代,嘉義布袋好美里(原虎尾寮)的「魍港太聖宮」,人民生病前往拜拜求藥讖,媽祖、王爺「降旨」,挖自己神尊的肉,給村民治病,古老的神像底部被無數次削挖,形成一個大洞!


這尊比鄭成功更早來到台灣的「魍港媽祖」,「剜肉治病」挖出了一個大洞!這就是台灣神明。

  我口訪、調查太聖宮時,遇見當時的廟公蔡隆德先生,還有,美得不得了的,他的媽媽顏秀琴女士,他們的德行幾乎無形,我只記述些微皮毛在拙作《蘇府王爺》(66-78頁,2013年,前衛出版社)。

蔡隆德先生與母親顏秀琴女士(20年次),(2012.6.3)。

顏秀琴女士帶我解說,也唱出台灣精神的歌謠,反映了時代變遷。

  「風頭水尾散赤地」卻不斷產生最美的台灣子民。

  我出生於雲林北港鎮媽祖教(觀音)的原鄉,母親許秋菊女士義行長年,她拜媽祖86年,往生前沒幾天,她受洗成為天主教徒。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是個虔信型的天主教徒;我知道從宋帝國時代宋徽宗「改佛為道」,觀音不得已變成媽祖;到了明帝國末葉,又結合了聖母瑪麗亞而轉為「天上聖母」。

  我母親2006年底往生,我在完全不解台灣傳統宗教奧秘的當時,十字架墓碑上卻寫了一句:「行善最大的好處是讓我們忘記善」,徹底「無功用行」的示現而自己渾然無知。

母親許秋菊女士原來在民雄天主教聖山的墳墓。

觀音法理的應現一向是無言而化。

  我明白歷來假藉神明、宗教之名,而行罪大極惡的事例罄竹難書,同樣的時空亦發生數不盡的善行義舉或殉道。
  我深信台灣從地心、地體翻轉上來,兼容並蓄容納三分之二個地球生界的眾生;我非鄉愿、阿Q,但我毋寧盡可能只談宗教正面的力量與人心精神力的示現。再說一次,至善無善,阿難最簡白地形容佛教:「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謂佛教」,最難而本來完全沒什麼難易的,就是「自淨其意」。

2020年10月22日 星期四

【人面獅身的應現】

 陳玉峯

19811115日我在玉山山頂所見的「人面獅身獸」山神。


嘉明湖周遭的玉山箭竹高地草原。

         19343月出版的「台灣的山林」刊物第95號,有篇署名「風來坊」的人的短文〈東方人面獅身獸及滑竹場〉,一副語氣狂傲、目中無人的模樣,這在1930年代台灣的刊物上及當時的社會風氣上較為少見,本來不值得介紹,但因他提及的兩項「建議」,我的瞭解或際遇稍微深切了些,何況該短文是我44年前所影印,也帶有當時阿里山、玉山區的些微側寫,因此,在此一記。


        關於1934年初或之前,阿里山、玉山區的若干訊息如下:

  1.設立國家公園僅止於有所耳聞的倡議,並無實質的規劃。

  2.當時阿里山旅遊行程照例都是兩天一夜。第一天由嘉義搭小火車上山,參觀林場在水山的伐木、集材示範。

第二天早晨前往祝山的展望台,眺望玉山山脈的日出,然後即回嘉義。阿里山「沒有觀光客的享樂設備,也沒有令人魅惑的東西,乾脆下山去乃是一般的慣例。」

  3.該年代估計一般登玉山只消三天。第一天到達塔塔加;第二天登頂且回到塔塔加(鹿林山莊);第三天下午3時半下抵嘉義,被作者評為「女人、小孩、退休人員」的「散步」之旅。

  4.作者同意時人倡議在塔塔加開闢高爾夫球場,那是名流玩好。

  他建議國家公園計畫當局訂定各類名勝推銷:

  1.利用鹿林山一帶的玉山箭草高地草原闢為「滑竹場」。報社的藤木九三氏曾經在北滿州的興安嶺、熱河一帶的砂漠地區,見聞了「滑砂丘」的運動,在日本本土也小規模地玩了起來,而台灣尚未有所聞。因此,作者想出了滑竹場的運動。

  2.作者認為可以模仿埃及人面獅身獸的神話故事,依據對蓬萊仙島台灣的想像,虛構出曼妙的台灣人面獅身獸,渲染成神話大景點。

    這景點在何處?是從奮起湖下火車站之後,有一里半路,到哈里味,出哈里味約18町處之後,見清水溪的支流。支流上有兩座吊橋。橋下望向小塔山,正可看見距奮起湖2里的,巨大的「摩天人面獅身獸」。

  「哈里味」是鄒族音直仿而來的地名,即今之嘉義縣最偏遠的,梅山鄉的太和村。該作者強調,只要稍以望遠鏡頭拉近些,「人面獅身獸」即可唯妙唯肖地和盤托出。

  遙遠年代前我影印此短文後似未詳看,印象中全然沒有這兩項的記憶,偏偏我在山林調查過程中都遭遇過如此的意象,但地點都不是該作者之所指。

  哪天,我得依敘前往太和村循線一觀其所謂的人面獅身獸;而我所見的人面獅身獸如假包換,卻不是岩石,而是19811115日,我首度調查玉山頂之所見,由東部湧上來的上升氣流及雲朵,就在東西界面處形成了「人面獅身獸」,頭上長出左右兩個三角耳、眼窩、鸚哥鼻、櫻桃小嘴、獅身及隱約的四腳,昂首青天。我拍攝後,它則化散。

  它對我的意象,我視同山神予我的任務,解答玉山暨全台的前世今生、生界的大故事,過往已書寫過。

  我生涯中不時萬象交錯時空,奇妙的是,每當我想寫某一本書或系列文章時,不同時空的意象或數十年前的資訊,就會在我完全沒想到的狀況下,舊資料就突然出現在眼前、手邊。當我要重述玉山時,1934年的「人面獅身獸」文章竟然我又不經意地翻出。

  還有,所謂的「滑竹場」,我長年在高地草原的調查中,不僅想到,偶而自己也會不小心滑行一段坡段。只是我深知不可行,玉山箭竹的天演不包括,也經不起人類這種輕蔑。

  該作者我欣賞之處在於他強調的文創性,只是他不夠瞭解台灣。我感謝他予我的一絲聯結。正、負相生,二元相成,而台灣地土兼容並蓄,吐納來自地心、大化的泱泱氣度。


曾經的合歡東峯滑雪場基地的遺跡,當年是滑雪,不是滑竹。

玉山箭竹的生態研究是我的博士論文。圖為小䓫萊高地玉山箭竹高地草原上,1989年有次我在實驗割除箭竹後,每個月調查一次。


小塔山夕照,小塔山側稜是該作者指稱「人面獅身獸」之所在。



2020年10月20日 星期二

【樟樹 Cinnamomum camphora(七) —— 低海拔的地靈】

 

陳玉峯


玉山圓柏。


§從檜木、圓柏到樟樹的地靈

  如果我沒有經歷9.21大地震而檢視大地胎衣的蛻變,我是不可能深切體悟台灣生界生文之與地體地文的生死戀,特別是檜木林,動輒以千年或二、三千年的不穩定週期,相互搭配地層大變遷進行更新、演替與演化,從而貼切地台灣化,從容貌、脾氣到本質的合一。

2020年10月19日 星期一

【好好地活?】

陳玉峯

  隨時隨地都可看見眾生的生老病死,自己也經歷多次至親好友死亡的斷續過程,誰人都無法免除,自己也常省思、準備好「無憾」生死。好好地生、好好地死。

  然而,人類有文字史以來,這類美美、智性的、有刺激或啓發性的說法數不清,很是感動人,但絕大部分都只是營造了虛幻的妄相,或說引發人們對美好、理想的想像,而非關講述人的如實或事實。

  因為大家很大的比例只是「生物性」地活著、「常態式」地反應,誰都渴望超越自己無能的天啟,聖人啦、偉人、神明之類的,就是集體無能的相濡以沫,塗抹出來的古老的潘多拉神盒。

  看得透徹、真得超過尋常值太多的人,只好寫出「孔子問道老子」的寓言;西方人較率真,如房龍,直接拆穿神寓、神話;我一直想要穿透語言、文字的本質性的虛與偽,但它們本來或一向就是指月指,溝通的形上橋樑。

  大約2餘年來,一直都覺得幫我理髮、大我一、二歲的阿嬤快要剪不動煩惱絲了。她早已耳背,跟她說話得要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連接,再靠她耳上的助聽器黏結。

  我一年四次看著她剪下我「恆定式」髮根的生長,三個月長出長度約0.5-3公分,或平均每天生長0.006~0.0333公分,也就是說我一生長出的。短於10公尺,而這位阿嬤已經剪掉我大約3公尺長的黑到白髮。

  她、眾生與我的生命本質無有差別,她、眾生與我如同草木,逕自生長各自的毛髮,而有了彼此在生態體系之中的相互複雜的關係,她理她的髮,我寫我的字,我們都好好地生,也會好好的死,無論死的過程或經歷。

  每次我騎著腳踏車去理髮時,順道也拍攝家戶盆栽的花草樹木,2020年的「秋理」,拍的是紅花玉芙蓉、紅粉撲及豔紅合歡,它們來自遙遠的地球另一邊,而且生育地多半是乾旱的沙漠惡地等,台灣人蒐奇獵豔,永遠不滿足於繁複的色彩、造形,卻對自身的綠色海洋棄之不顧。奇花異卉當然美麗討喜,問題不在於外不外來種,而是我們以瘋狂式的攫取、消費然後消滅的唯物、殘暴,卻冠以美學、綠化的假名。


紅花玉芙蓉,炒作20年的異國沙漠、半沙漠物種。


豔紅合歡,聚集眾多小花一同爆射花絲的巴西物種。


紅粉撲,擦臉或掃眼色彩用?

  一大堆「遠端寵物」,誰人懂得憐惜?
  另一方面,人們動輒誤用達爾文的演化論,構陷為物競天擇,而表面之一的確如此。
  一隻黃蝶死在台階上。
  一隻同伴環繞、飛旋或停佇在屍身上,狀似哀悼或憑悼。一段時程後,兩者都消失了。

飛舞在同伴屍身旁的黃蝶。

  六祖惠能說了生死單純的無聊話語,卻引出深刻的反思:生則坐不臥,死則臥不坐。

一生、一死的黃蝶一坐、一臥。

  後來我從草地上找到死蝶的遺骸,蝶翅完整,頭、胸、腹被同伴啃食殆盡。



被啃蝕殆盡的蝶骸。

  我出身於生物、生態學,了然天演的若干啟示,然而,我認為西方如威爾・杜蘭的《歷史的教訓(The Lessons of History)》,到賈德・戴蒙的《槍砲、鋼鐵與細菌》,他們或隱或顯,或直接或間接地強調了生物的唯物現象與推理,卻有意、無意、忽視慈悲心意識是演化最緩慢、最尊貴、最了不起的超越唯物表象的核心議題。
  生命演化迄今,從所有生物性的不斷突變,加以無窮盡的天擇等等,不管多少次大小滅絕,或依人類二元觀的正面與負面相依而生、而滅,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演化是讓人們的意識浮現超越叢林法則、二元對立的曙光,而在那大和諧之前,所有生滅或宗教意識上所謂的劫、劫變,依然無止盡。
  好好地活?有時候我活得很累!


2020年10月17日 星期六

【台灣金狗毛蕨】

Cibotium taiwanense

陳玉峯


金狗毛。

  台灣在1970年代暨之前,現代醫藥尚未普及,鄉間人家不時「畜養」一、二隻「金狗毛」,聊備不太嚴重的外傷敷用,我小時候阿嬤就在客廳桌籃內「恭奉」著二、三隻。有次我跌倒,腳部擦傷了一片滲血,阿嬤隨手從「金狗毛」身上抓取一小把金褐亮麗的鱗片,替我均勻鋪在傷口上,果然很快地止血而不再疼痛。
  阿嬤還以米酒漱口後,再含口米酒噴向金狗毛,說:
  「要餵它米酒,毛就會再長出來⋯⋯」
  金狗毛通常有四條腿,但常長短不一;並非每隻「狗」都四肢頭尾健全,事實上最多的,都是「殘障兒」,常常不易看出「狗」型。
  約1980年代以後,挑著兩竹籃叫賣金狗毛的小販消失了,市場上也不再擺攤。現今呢?很罕見的,且已易名為「工藝品」,不再是居家生活醫療外用。
  金狗毛的「腳」其實是「台灣金狗毛蕨」巨大葉片的超長葉柄的基部,葉柄基是從一團團根莖上長出來的,隨著不斷冒出的根莖芽頭伸竄,作無性繁殖的同株擴展。採集人通常挖出根莖團,剪掉葉片,只留四個葉柄基加上根莖頭(即狗身),倒立過來,找處最像狗頭的部位,黏插貼上兩個眼睛,成了金狗毛。
  根莖頭及葉柄基密生金褐或金黃色的大又長的鱗片(註:單細胞相連長出的叫毛;多細胞橫長、縱長成片的叫鱗片),我在1980、1990年代演講、解說時,想當然耳地亂蓋:
  「蓬鬆的鱗片敷在傷口皮膚上,功同棉花止血、吸血,擴大血小板接觸空氣,發揮凝固、護膚的功能,另外送你一堆雜菌,促進或刺激免疫系統的啟動,因而有助於傷口癒合;至於阿嬤噴米酒,算是定期消毒。『拔毛』之後,是否還會長出?如果是新鮮的根莖,本身還是活體,是會長出的;而乾燥老死的根莖不會再新長,所以家中的金狗毛只能使用一段時程,或幾個月吧?端視環境溼度而定⋯⋯」
  現在想起來有點信口開河、不好意思,雖然「言之成理」。
  小時候阿嬤怎麼說,小朋友怎麼信;長大後,天公伯仔怎麼說,怎麼質疑,但只要言之成理,絕大部分人不在乎,更不用說去檢驗、證明,生活中數不清的事例,誰也不可能事事驗證,只能在常識的範圍「自欺欺人」;有了年歲以後,人說不打誑語,細數長落,「發現」只能沉默?!究竟要真確、真實到什麼程度,隨人而如光譜的漫長不一,誰也說不準。偏偏想起不刷牙、嚼檳榔的阿嬤,噴起米酒來,還有些美感呢!
  過往視同菲律賓金狗毛蕨,晚近才被改定為特產的台灣金狗毛蕨,光憑分類學的處理,我會猜測它是在最後一次冰河時期快結束時,植物展開北進的某段時期,從東南亞來到台灣的;也可以說是孢子沾附候鳥北上來台,而後演化成為台灣土著。
  蕨類是進行孢子體與配子體的世代交替而傳續。一般我們看見的蕨類植物是染色體雙套的雙倍體(2N)世代。當它釋放孢子並進行減數分裂,形成單倍體的配子體世代,也就是精、卵要合體時,必須在水濕環境下才能進行。這段配子體世代決定了蕨類種類及數量的多寡,傳統植物生態學就由一地區蕨類物種數佔所有維管束植物種總和的比例,訂出一個所謂的「蕨類商數」,這個比例愈高,代表該地愈潮濕,所以,中海拔的檜木雲霧林中蕨類特別旺盛;台灣北部比西南部的蕨類商數高出許多。然而,乾旱地還是發展出一堆乾生性的蕨類物種。
  台灣金狗毛蕨是溼生型的大型蕨類,盛行於低海拔中北部地區,西南部少見,它那三回羽狀深裂的大型葉片可以長達2、3公尺,大葉柄也長達1、2公尺,光是一片葉就可橫跨大空間,它的葉色從略黃綠、青綠到粉綠,一叢之中,葉序的分佈甚富空間秩序的美感,加上葉呈薄革質,葉背又是白粉淡綠,從質感、色澤、造形繁華、空間結構等,無不道盡熱帶的精緻美。它,老早就被移植為園景植栽,我視其為農業時代鄉土文化物種。


台灣金狗毛蕨大羽葉。

粉白葉背及孢子囊群。

新芽正長出,鱗片鮮豔、富貴。

台灣金狗毛蕨葉背。

  它頻常成群出現在林緣至少特定季節稍水濕地,陡峭邊坡滲水部位也常挺空而出,例如投68山路近垂直的山凹土壁或岩壁,幾乎形成小社會。

成片存在。

  由於它性嗜半遮陰,一般家庭庭園環境大致相當於林緣,特別是溝渠、水池邊等,合宜種植。
  對我而言,台灣金狗毛蕨幾乎是種原鄉真情的象徵,以至於談及「利用」,我會有種羞恥感,雖然我可以「前念不滯、後念自如」,念念飛馳中,也可以無端無由「放下」而沒有掛礙。如同今夜,我花了幾個小時去找我曾經拍攝過一大片的金狗毛蕨族群,我知道對別人而言那完全無關緊要,而我執意要找,其實是著念在拍攝當下,它與我意識交會的,消失的際會。它「故意」讓我找不到,此即「觀音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