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們走上梅園步道。梅園步道直上到底再左轉,即沿著鐵軌旁走到沼平車站,再一直走過去,即是阿里山閣、眠月線鐵道;梅園步道口一上來另有左轉的叉路,我們走左叉路。左叉路上下,乃至沼平車站區,乃是日治時代廣義的沼平。
不管什麼步道、車道、鐵道,反正從梅園入口以上,夾在這兩條步道之間的緩坡地,就是原阿里山歷史的核心區,許多阿里山人在此出生、長大,岳父母則在此發跡,也見證鼎革易幟,更看透世情冷暖。
記得老丈人曾經在榻榻米上,將此真正的阿里山沼平聚落區,一棟一棟的建物憑空畫出,再一一說明建物的名稱、主人或商號,以及其流年滄桑、恩怨情仇。這裡是曾經的,日本文化的林業村。日本人走了以後,至少有半年期間處於無政府狀態,但在地台灣人自行依往昔階級,自動核升擔待,一切生活、生產、辦公等,完全自治,井然有序。
之後,KMT調派來的人員陸續接收、進駐,且將阿里山區所有的土地劃歸國有林地。然而,對於日治時代因林業而長住阿里山的台灣人房舍等,遂依據台灣省政府1951年公佈的「台灣省公地公產整理方案」,准予所謂的「暫准放租」,這就是阿里山人口中的「暫准租地」。1953年7月核頒的租地計有112筆,面積1.2648公頃。
§火燒滅村
為何KMT政府一開始就定案為暫時租給阿里山人,而沒有強制遷村?因為國府據台之後,為政治目的的「反攻」,急於開發台灣資源,日本人只砍掉阿里山林場大約55%的木材,其他的,劃為各種保安林地,在終戰前,轉而朝向阿里山東南方的兒玉(自忠)、水山、石山、楠梓仙溪流域開發,國府之後踵繼,並將日治時代不能砍的原始林砍光,且將日本人砍過的,進行「殘材處理」與「打撈」,於是,所有伐木作業的核心區還是落在沼平聚落,甚至在1950、1960年代,成為聚集有史以來最多人口的居住期,總人數在4、5千人之譜。
等到森林木材資源洗劫一空以後,先是結束官方的直營伐木,改採民間業者承包,同時準備發展森林遊樂事業。專制霸權林務局的如意算盤是,暫准租地到1972年底屆滿,就可以將阿里山人趕出區外,因此,1968年省政府公共工程局規劃的「阿里山特定區計畫」,林務局徹底反對,因為該計畫將阿里山人留在園區內。
另一方面,嘉義縣議會支持阿里山人在地發展,同省府與林務局角力,此間存有複雜的單位較勁,反正拖到1976年,林務局已贏得中央支持,且「上意已決」,阿里山人必須下遷到新闢的第四分道。
阿里山人不斷陳情,但林務局早已下定決心遷村。於是,1976年11月5日,林務局派員到阿里山工作站召開遷村座談會,官民不歡而散。
於是,很「巧合」的是3天後,11月9日凌晨,一把無名大火猛然焚毀近乎全聚落的核心區,這把火更象徵著中國文化正式終結了阿里山的日式文化。火災後的悽慘,後續的抗爭,揭開了KMT佔據台灣以來、白恐以降,第一件鬧到中國共產黨以之打擊KMT,且國際為之側目,也逼得抗爭英雄人物如縣議員吳銘輝在美國人的暗助下,偷渡到美國尋求政治庇護;彭布金縣議員疑似被暗殺身亡,等等。直到1981年元月,林務局大獲全勝,阿里山人下遷第四分道完成。
我就是在1981年8月14日首度來到新阿里山的第四分道,中國式的火車站。18年後,921大地震,我也見證中國圖騰的滅亡。
上述的阿里山悲慘史,請詳見陳玉峯、陳月霞,2002,《火龍119─阿里山1976年大火與遷村事件初探》;2005,《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兩本書,在此就不贅述。而前書出版後,一般台灣人大抵無感,沒人想去翻閱,但我曾經在阿里山沿線聚落,如奮起湖、隙頂等地,有長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感謝我追出這段史實。
§櫻之道
我一生做口述史等研究,如同當年搶救原始林運動,或是種種弱勢的抗爭,最常見的反應殆是:非己身相關者都很冷漠,以致於我在長年煎熬中喊出:「不是你的傷口不會痛!」、「人不可能為非所愛而戰」,而我數十年為台灣土地生界、原始林生態系的聲嘶力竭叫「活該」、「多事」?!
相較情深不見情的老丈人等,走在梅園步道時,他告訴我的不是歷史滄桑,而是如歌的行板:
「卡早,從香林國中、三代木那邊,往梅園、沼平車站過來的這條步道長度960公尺,兩旁都種植吉野櫻,開花時很美,每株盛花期不一,一般大概一個禮拜左右。那時,沿著步道拉有一條電線,一段距離裝有一盞5或1燭光的小燈,亮度若有似無,和著阿里山漂浮的雲霧,遠遠看一片霧沙沙。每逢櫻花季的夜晚,阿本仔拿著福祿酒瓶,在花下邊喝酒、邊唱歌,這邊這兩株是我的,那邊那三株歸你。那場景,很美,詩情畫意。
到了蔣介石時代,說櫻是日本花,就沒人要理,也沒人敢整理,於是,歪倒了,沒人敢扶正;半死了,就挖除。
後來,阿里山賓館等官方開始推展遊樂了,才將傾斜的、半倒的扶正起來,重新照料,也補植了一些新植株。於是,日本精神、文化再現風華……」
老丈人說著日本人在夜晚的櫻花道飲酒、歌唱時,眼尾餘光彷彿另有蕩漾,瞬間我想起2010年2月14日春節的夜晚,老丈人在自家旅館前的櫻花樹,結滿聖誕節的小燈泡,打亮了滿樹的紫紅花。當時我還抱怨怎麼如此流俗。而今日一席櫻之道物語,才教我跨越一甲子的流年,搭起了時空隧道。原來,老人家的情愫如同一盞微火,閃爍明滅在阿里山霧林中細水長流。
梅園其實只是沼平聚落四大區塊之一,座落在西南隅。我們很快地走到沼平車站下方。
就在「沼平七號橋」的略上方,木造涼亭附近,幾株超過一甲子的年齡,或大約跟我同歲的大柳杉旁,老丈人又一次提起這幾株柳杉的緣起:
「……1965年那次火災,起火點就是黃姓老師的宿舍,也就是在梅園入口往上,右側那幾棟房舍燒起,迅速蔓延,就燒到這裡為界,沼平車站等中心區並無波及。
當時,燒掉了原日本人的商店、肖像館、員工宿舍及Club等,一路燒到此停止,所以原公共浴室沒燒到。那時,上層的林務局火大,怪咎阿里山工作站人員為什麼沒有動員救火?為什麼不打出一條防火路隔絕之?你們應該即時拆除毗連的房舍啊!也就是上面要追究責任了。
工作站人員討論的結果,我們就去移植幾株2、3公尺高的柳杉來種在這裏,假裝我們曾經在此設置了防火線,而大火只燒到這裏就停止了!就這樣上報了結此案。那時的主任是李忠義,平埔族人……」
§匪之徒
老丈人這段火災咎責、造假應付的故事,其實就是反應時代變遷、社會典範轉移的案例之一。火災後,主管當局的反應也煞是「有趣」!
阿里山區開發以來發生了很多次的火災,國府據台後最大的三場回祿,第一次發生在1950年,起因於燒炭工人不小心引發火炭倉庫起火,從集木柱對面的火炭庫,延燒至宿舍、合作社及一些商店,或可稱之為「沼平火災」,肇事者及相關人員遭受懲處,或送法院。災後迅速復建。
第二次大火即老丈人前述的,假防火線造林向上層交代。這次大火就是從一位黃老師承租的倉庫當住宅,因燭火所釀災,燒掉了房屋70餘棟,災民三百多人。火燒之後,林管處、林務局的究責已屬「表面功夫」,真正的鐵腕是不准舊地重建,且將之種植國府標誌的「梅花」,也就是今之所謂「梅園」的由來。藉由這次災變的不准重建,林務局「趕出了」一批阿里山人。
第三次最「夭壽」,也就是本文敘述的「火燒滅村」,1976年11月9日凌晨的最恐怖大火。案發當天,主管當局的首長據說直說:「燒得好!燒得好!」事實上根本沒有啟動救火機制。
我曾經訪談過許多災民,夥同該年前後的一段時程,全國只要有違逆當局規劃的釘子戶,很快地就會發生火災,民間流傳有所謂的「放火隊」!
2002年我開撰《火龍119》,以2個月餘完成該書後,旋即出版。然而,我根本摸不清阿里山史的奧秘,而2005年再完成《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之後,我還是一知半解。直到近年來,我總算看清此間曲折的底蘊,也就是打從「暫准租地」開始,KMT政權從來就想將阿里山人「驅逐出境」!更不幸的是,沒幾個阿里山人了知此間秘辛!
2002-2004年間,在行政院政務委員林盛豐先生甚為倚重的情況下,我曾經建言讓阿里山人從承租轉變為放領,成為真正的阿里山人。林政委認同且已獲得行政院長首肯,只要阿里山人提出,政府將慎重考量辦理,一舉解決阿里山的所有歷來問題。當年,我只是很理想化地籌謀阿里山的百年大計。不料反對者竟然是阿里山人!
事隔十餘年,我總算看清土匪政權的真面目;而2005年以後,我放棄曾經用心、用情、用力地在「阿里山學」面向的20餘年付出,不再過問阿里山的藍圖與未來。如今,阿里山人由「暫准租地」淪為「暫准租屋」,最悲慘的是,世界上不再存有真正的「阿里山人」,只剩下許多「很有錢」的「吉普賽」,還有,一些耆老零星的感嘆!
我心早已遠離阿里山,卻因老丈人的故事,牽引出我長年的遺憾。差可安慰的是,幸虧我們整理、寫出了《火龍119》等史跡,否則,阿里山百年史如同草木凋零,任憑外來政權塗汙抹白,後世恐將也是以訛傳訛,永遠埋冤。
我們,在木製六角涼亭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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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梅園入口步道,右為紅檜樹頭;上方右側即原倉庫、宿舍所在地,1965年火災起火地點。這場大火之後,林務局禁止阿里山人舊地重建,將之改為「梅園」(201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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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人陳清祥先生手繪1976年之前,阿里山核心聚落建物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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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繪後改繪的阿里山(沼平)聚落圖及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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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陳清祥先生、岳母陳玉妹女士在沼平七號橋頭(2016.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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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與陳月霞對阿里山百年史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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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1月9日滅村大火之後,居民搭帳篷或少數正想重建,遭受政府一律強制拆除的偷拍照片(詳見《火龍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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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11月11日拍攝的,還在冒煙的廢墟(凱文‧雷恩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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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人陳清祥先生於自家旅館前的櫻花樹下打燈,意識或潛意識中流露出對日治時代櫻之道的懷念(2010.2.14;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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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祥先生站在1965年他移植的假防火樹柳杉之前(2016.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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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祥先生與陳玉妹女士在1965年移植的柳杉樹旁(2016.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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