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5日 星期一

【熱帶生界守護神之一—白榕(之三)】

  陳玉峯

 

§ 白榕

大概是因為無花果與動物(特別是飛羽)的關係密切,數十年來美國及全球14個國家合作的「森林動態(永久)樣區」研究,在熱帶雨林設置了181652公頃大的長期記錄樣區中,他們發現,所有樣區中,唯一存在於全部樣區的共同屬,就只有榕屬。

而台灣榕屬34個分類群也大部分是全台分佈,卻有少數物種,例如蔓榕、鵝鑾鼻蔓榕、山豬枷等等,狹限於恆春半島或海岸礁岩上,是熱帶系統的元素。然而它們都是小灌木或蔓攀性灌木。

真正熱帶性「會走路」的大樹是白榕。

白榕據說是因為樹皮較白(註:其實並不白)而得名,又因支柱根發達,由枝幹上,下垂長出,故而又名「垂榕」。

目前全台各地低海拔地區都可見及,但是,除了恆春半島及離島之外,絕大部分都是人為植栽,而且,從形態上檢視,大多應該是進口的品系,並非台灣原生種。

台灣原生白榕的分佈,依我長年調查經驗,還是侷限於恆春半島北界以下,頂多北上至獅子鄉北界,近數十年來的暖化效應,在白榕的分佈上,看不出有何明顯或劇烈的變遷。

而我調查過的白榕,是以1979年記錄的,東海岸的港口白榕最為「巨大」,所謂「巨大」指的是支柱根走出來的範圍最遼闊,其他如九棚附近的海岸線附近,雖然有支柱根擴展,但面積有限。

 

九棚南方的萬丈深坑海岸的白榕。
 

綠島白榕的支柱根。
 

港口大白榕。
 

白榕在台灣似乎都是「個體戶」,而沒有顯著群聚成林的現象。數量較多處,大致是在港口大白榕後方的山地,但還是點狀散生。1985年拙作墾丁國家公園海岸植被180181頁,勉強將之列為「欖仁優勢社會之下的「白榕/欖仁社會」,基本上,白榕跟其他樹種並無特定的生態聯結關係。

白榕的「獨立性」,也展現在屏東獅子鄉茶茶牙頓山區。

茶茶牙頓山(1,326公尺)南方約3公里餘,在廢棄林道旁,地當(N22.323721E120.766255)附近,海拔約522公尺處,一條西南向陡坡崩塌地的旁側裂岩上,存有一株大白榕。

這株大白榕原初的萌發地點在何處,是個座標、相對時空的問題,也是哲學議題。

只談這一地區時空的相對現象。

現場是一長帶地滑或崩瀉的相對穩定地表層,但這株白榕明顯因地滑而傾斜,直接的證據是氣生根。除了極為特殊的狀況下(例如恆定風向吹拂,幾乎不可能),氣生根都是向地、向水濕性下長。我是曾經拍攝過榕樹氣生根朝向水泥地排水孔而歪斜長的現象。

現場氣生根已形成支柱根者,依代表齡級的粗細徑,可以看出年歲愈大者傾斜度愈大,但也有隨著不同位置,而呈現不同的角度。也就是說,地表的走動是有不同的速率。

 

大白榕傾斜,狀似地基下滑之所致(2022.4.16)。
 

依本照片可量知,年輕的支柱根(細)是垂直下伸的;左大半部的不等齡階老支柱根,其傾斜角為4060°,也就是向右下傾了5030°!這些角度只是樹體不定根的歪斜程度,無關也有關於整個樹體向下滑動,因為無法由目前的傾斜度判斷地基位移的實況(2022.4.16)。


年輕的支柱根的垂直或傾斜角或可判讀些微傾向,但也有不同部位的位移不同,得看是否同一枝條的支柱根,以及立地(釘根)的部位(2022.4.16)。
 

不定根釘入地土的部位(2022.4.16)。
 

左下方地基的淘空(2022.4.16
 

這株白榕的樹葉(2022.4.16)。
 

這株白榕的樣貌(2022.4.16)。
 

相對對照,本照片左樹大葉楠向右傾斜;右樹台灣赤楠向左傾斜,因為它們之間是一條小溝經年累月帶走土石,因而左右側交互傾斜,而非順著重力的方向(2022.4.16)。
 

而大白榕所在地周遭的物種有稜果榕、血桐、細葉饅頭果、裡白巴豆、十子木、大葉楠、海金沙、山棕、白鷄油、過山香、竹葉草、葛塔德木,包括次生與原生、陽性與陰性、人為與自然的時空質性大鑲嵌。

白榕樹幹上,離地約3.5公尺處,有一叢短穗毛舌蘭盛花中。

 



短穗毛舌蘭(2022.4.16)。
 

我不知道全台灣白榕的分佈地,是否跟特定鳥種遷徙的路線相關?即令可以找出其與動物、立地環境在時空變動中的巧合點,我也不知道生靈流浪是何義理?是可以盡量合理地推敲種種可能,在人智範圍內無窮可能性的合理化都「解決了」,我會陷入更深沉的無知。理性認知、情意聯結、生靈巧妙、荒謬機率等等,但為意識幻變中無窮無限的芥子須彌,歷來人們不斷打造具象、抽象或形而上的座標系統,圖的是心識的安止於無知不識?

包括「自由、自在的概念當然是泡沫戲論,偏偏沒戲非人?

白榕依附在數不清有機、無機環境因素的流變中,狀似勇猛地走出它的獨立性,可算是樹中「唐吉訶德」。它依存時空環境的變動,也讓一切機緣巧合、生與無生依存。

依存關係包括充分、必要、充要、因果暨非因果關係,也包括斷裂、全然無相關。沒有依存我們活不下去,可是數百年來我們不斷簡化、將私欲滲透化彼此的關係,也持續地切割一切成為奈米碎片。

看一幅浮世畫,沒有夢只有幻術。

 




 

蘭嶼原民喜歡將白榕的支柱根剪來削成獨木舟的舵,白榕不以為忤。不知是何等因緣,白榕如今反攻北美洲,聽說已被列為不友善的「外來入侵種」,不過在台灣,它一向安分守己。


2022年4月24日 星期日

【熱帶生界守護神之一—白榕(之二)】

 陳玉峯

 

§ 榕樹植物(無花果)

榕屬物種狀似無花有果,因而被古人稱為「無花果」,它們是桑科(或叫無花果科)中「最重要」的屬,全球大約8百種,台灣約有34種(分類群)。

桑科的榕屬、麵包樹屬及其他熱帶的屬、種,它們大量的花與果完全被包閉在一個多果肉的花托內。一般食用的「無花果」,吃的就是整個成熟的花托。

諸多榕屬物種的無花果全年生長而有不同的量大產期,例如我記錄門口母親手植的榕樹,201021020日,原因不明地掉落一些未成熟的無花果(2009878日,台中因莫拉克颱風而吹焚風)。201031318日該榕樹大落果(較之2009年的春落果提前13天);夏季成熟大落果發生在7120日(較之2009年提前20天);秋季大落果是922日至103日(較之2009年提前約半個月),或說我觀察的榕樹年度有春、夏、秋三次大落成熟果,也可能有不定期、「不正常」的落果,提供樹上熟果給鳥類及其他動物吃食。

熱帶雨林長期的研究指出,無花果樹的無花果(隱頭花序)授粉,與小黃蜂的共生演化息息相關,通常一種無花果樹會有獨特專屬的小黃蜂擔任傳粉者(專一的種別性),但是也會發生不同小黃蜂的「錯亂」行為,從而可能發生雜交的現象。無花果要授粉時,會釋放出揮發性的化學物質,吸引各自獨特的小黃蜂。

1988年的聖嬰氣候反常現象,曾導致北婆羅洲嚴重乾旱,多種榕屬植物無法開花,連帶引發相關小黃蜂的滅絕。後來才從別的地區引種,在人為的幫助下,重建該等小黃蜂族群,相關榕屬物種才又能產生種子。

而榕屬物種全年無休且多次成熟大落果,供應龐多動物的賴以為生或「渡小月」的連鎖關係,從而被生態學家冠以「關鍵物種(keystone species)」的桂冠,也就是說,一旦特定的無花果樹消失,勢必引發許多其他生物的連鎖或系列死亡、滅絕或式微的現象。

台灣低山、海邊、離島常見的稜果榕小喬木,不只是稀有的台灣狐蝠的食材之一,系列相關的動物昆蟲、嚙齒類、鳥類等等,尚待詳實的研究,但人吃食則有中毒現象或下瀉。

 

小喬木的稜果榕。
 

溪谷中原始林中的幹花榕、九丁榕等大樹,可見到大板根的發生;中喬木的澁葉榕、菲律賓榕等很是常見;較偏陽性且存在於相對乾旱的白肉榕司空見慣;而小喬木的水同木如其名,是溪溝物種;更不用說民俗喬木的榕樹,幾乎是台灣人共同的根系、記憶,許多大榕都是地標、神樹或市樹,我曾經以「道德樹」為名,書寫它的「百科全書傳記」,收錄在拙作玉峯觀止2012年,111141頁,前衛出版社;另也撰寫了例如果毅後神農大帝鎮西宮至今還在「顯靈」的「五爪榕」神話(收錄在拙作《蘇府王爺2013年,309316頁,前衛出版社)等等,族繁不備載,而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樹冠大廳等設計,正是緣自榕樹。

 

幹花榕葉片上的網絲蛺蝶。
 

九丁榕的無花果。
 

菲律賓榕的無花果。
 

白肉榕的無花果。
 

小喬木水同木的幹生花無花果及春葉。
 

果毅後「鎮西宮」的「五爪榕」。
 

榕屬物種的「生活型多采多姿,還有灌木或小樹如台灣天仙榕、牛奶榕;附生植物或攀纏性如冰粉蓮、愛玉子,或恆春半島、南台的大果榕(另種「愛玉冰」的素材);有趣的是如雀榕、大葉雀榕甚至榕樹,一開始是由鳥類排遺在其他樹上,長成附生植物,然後,不斷將根系下送至地上或岩隙,接著變成奇特的「纏勒植物(stranglers)」,由密麻的氣根包纏寄主,且不斷長粗,最後勒死了寄主,只剩下獨自站立的無花果樹。

 

灌木體型的台灣天仙榕。
 

附生型的冰粉蓮。
 

南部、恆春半島攀緣型的大果榕。
 

而榕樹、白榕的氣生根會形成支柱根,不斷支撐橫向擴大的樹冠,形成縱橫佈列的支柱根陣,偶爾可形成大面積的單樹奇景,例如恆春半島的港口白榕、二高東山休息站的榕樹(註:支柱根大多被人為切除)等。

1970年代我以「約翰走路」形容如此「行走」的支柱根系。

 

榕樹的氣生根。
 

二高東山休息站的大榕樹。
 

高雄半屏山的榕樹。

 

2022年4月23日 星期六

【熱帶生界守護神之一—白榕(之一)】

 陳玉峯

 

§ 平等是違反生界事實的觀念?

1979年我在南仁山原始林內的樣區木,被「盜伐」了一株巨大的烏心石舅,在現地被鋸成一片片砧板運出販賣。我遇上正在處理剩木的伐採者,我能如何?

我採訪他的故事,如同我對待原民或任何一個人,盡可能瞭解、記錄他在山林的經驗,而適時遊說保育概念。許多狀況,其實常是「草上之風必偃,而上不正則下歪」。

相隔23個月,我再到現場調查,發覺該伐走木下方約5公尺直徑範圍內,長出了野牡丹等,完全不是森林內的,所謂的次生草本、灌木。

相對的,我在原始林下調查常走的部位,就會形成一條路跡,但同樣23個月後再去,又回復了原來林下的物種掩蓋足跡。

兩相對照,陽光當然是直接的環境因子,還有連鎖的太多因素,我因而展開「土壤中種子基因庫」的試驗,以及更新、演替的系列研究。然而,愈是接近、瞭解自然界的現象,愈是發覺生態學教科書等等的誤謬或以偏蓋全;愈是詳讀更多的研究報告,愈是感受人類龐多的概念、思維模式是大有問題的。

同時,生界演化之所以發生,正是因為歧異多樣,所有生靈、個體都「不平等」。

林冠層的大樹一移除,林下或樹下的組成全部改變;林下草一清除,在特定程度內很快即可恢復原狀,立即教年輕的我感受山林生界「眾生不平等」,死了一個游民、乞丐,跟死了一位在位的統治者,引發社會變動的效應當然天壤之別。如果依據「影響效應」,作為一種生物在群體社會中「重要性」的判斷,於是階級(層)性的觀念、比較或計較性的「鬥爭」便會發生,早期植物社會的分類,大致上就是緣此產生。

然而,如果沒有早期一大堆所謂次生陽性的草、灌木的打先鋒,後期原始林的建構,以及原始林物種也無法成就成熟穩定、複雜的山林生態系。

相互依存、物物相關、連鎖動態、極為複雜的永遠變動關係,無法由「有利、有害」的二元對立來建立;傳統生態學上將2種生物之間的關係,依據有利、有害、沒有利害的關係,分為8種關係,例如2種合則都有利叫做「互利共生」、在一起兩種都有害叫「競爭」之類的,事實上都是為了符合「文明人理性邏輯的圓滿」,而「發明」出來的「知識或說法」。

然而,歷來所謂自然的研究,就是由二元觀切入的思維。無可否認,二元觀締造「人類世」文明的現今成就,生態學也是其中一小分枝。

就算自己否定自己過往一切努力研究調查的結果,我並不難堪於先前的偏執與狹限。後來,我似乎陷入一切懷疑論、不可知論好一陣子。無論如何,如今我連「共生、依存」關係也不會太過強調,因為「自然善知」大致上相當於基督宗教強調的「全知、全能、全善」,擺脫了二元分別識,或說自然即為美、真、善,不假人識。

很難讓世人感悟一研究再解釋就失真的況味。

我還是會解說著「失實之真、指月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