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只要貼出自然美美的照片,最常被問到的一句話是:「哪裡拍的?」有次我回:「關鍵不在哪裡,而是在於你的心如何截影!」而且,最好是單單純純的心。
有次調查團隊在大漢林道適逢夕照,準備下車拍照。朋友說:「讓陳老師拍吧,他會拍出最美的。」因為這話,我就不知如何下手,也沒能拍好。美,是沒有目的論的;美,很忌諱雜質。
公共電視柯金源導演跟我在拍《神殿》多次上山時,其實我很不滿意自己的敘述不自然,原因不足道。後來剪出來的播片,柯導截取了我對「美」的一種詮釋,聯結了我在各種場合的片段,張羅他想要表達的意象,他認為台灣觀眾還得要1、20年後才能接受或欣賞。其實我對最後的結果一樣很不滿意,因為達不到我要的氛圍,其中,自我要求:我必須講出我自己感動、激動的真實,任何創作如果不能讓自己起乩痛哭流涕,憑什麼期待別人激賞?
老生常談的「真、善、美」,從來都是同一個東西,無法切割。所以數學、幾何很美,在特定範疇完美、完善、其為真;物理、化學、自然科學很美,在特定範疇內顛撲不破,被譽為客觀真理;人文創作夾雜太龐雜的意識活動,只能精純化到「非常態」才可能逼近真善美。意識活動是衍生性的產物,不是意識本身。
在《神殿》中,柯導一開始剪輯我問「為什麼人會感受美?」,那段話是我在講解生態知識時,無意間隨著周遭環境自然而然延展下來的,而且,在知識前導下,依理性成分的聯結,伸展出我們是從宇宙的演化而來,我們之所以感受美,因為我們同萬物、萬象完全同源,在遠、近、親、疏之間,我們內在的意識不自覺地溯源,聯結到始來自的同體同感卻不自知的狀態。這大概是《華嚴》義:「根(心)性是一,緣何有種種差別?」、「……業不知心,心不知業;受不知報,報不知受;心不知受,受不知心;因不知緣,緣不知因;智不知境,境不知智」,因為「諸法無作用,亦無有體性」;「法性本無生,示現而有生,是中無能現,亦無所現物」;「眼耳鼻舌身,心意諸情根,一切空無性,妄心分別有」,等等義理。
關鍵在於我們只知道現象(法),卻不知道萬般現象是心性(自性、本體)「示現」出來的;我們只知道心所呈現出來的現象,而不知道心性是如何「應現」(應物現形),而且現象只是現象,並沒有主體意識。
我只能透過理性認知,從宇宙大爆炸、從最簡單的粒子,不斷地合成為原子、分子、複合物、生命等等演化,再倒述回去所來自,而「美」,是演化過程中,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累聚下來,成為遺傳密碼(RNA、DNA)中的訊息,讓人得以「應現」在自己之內之所以能夠「示現」而出。
《華嚴》奧義,一般常識很難或根本無法瞭解,我常使用的字詞「示現」與「應現」(註:主觀vs.客觀、主動vs.被動)也不容易理解,但轉換為理性或理解性的語言、文字,較能為常識所理解,但是還是很難傳達內在精實義,充其量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人類一般感受所謂的「美」,很大的一部分是「打破慣性、脫離常態」,一類「新奇」,甚至是依比例原則在判斷或辨識的。此所以很少人會讚嘆大白天的陽光,卻頻常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人文的「美」或「美感」必須擺脫這類「慣性打破」的窠臼,此所以藝術創作品有個很重要的判斷原則:必須要「耐看」、「耐聽」,但幾乎沒有「耐聞」的東西,因為嗅覺會麻痺、關閉。還有、還有……
我強調眼、耳、鼻、舌、身、意是完完整整一體運作而瞬息交織的,種種感覺、感受是無分的,只是在分析轉化為語言時,才形成的種種分辨,試圖精準說出卻根本說不出的,就是那一整體。
「西方」文化傳統慣常藉由分析種種脈絡,試圖建立系統、打造結構的金碧輝煌如教堂等等,他們做到了諸多「登峯造極」,然而我談的,是沒有屋頂的,是從塵土、小草、山林、蒼穹、具象到抽象的一整體的浮光掠影。
我不知道兔子、蚯蚓、爬蟲等等,有沒有各自的「黃金比例」,或說黃金比例是客觀「真理」嗎?我也不清楚康德對美感美學的批判有無什麼意義,但我會欣賞、品味「西方」各類永遠不斷創新的結構性美感,也天天聆聽貝多芬第132號弦樂四重奏永遠不膩。
我在山林中更能抓得住永遠抓不住的,時間性所謂剎那的永恆感,或時間性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