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2日 星期四

【懺悔錄?—之一】

陳玉峯


生滅

 

一般所謂的宗教信仰並非人與信仰的標的之間的關係,而只是人跟他所屬的群體之間,或說人與其群體典範中心座標原點的距離的關係,通常不是人與的關係。

托爾斯泰(18281910年)在享盡貴族一切名利的50多歲中年危機時,花了23年時程寫了薄薄的一冊懺悔錄,懷疑東正教的信仰,從生涯的一切反覆釐出虛無,陷入精神混亂真理即謊言;謊言即真理的困惑之中,也拚命試圖探索永恆的意義,其實,很大的一部分是破題段的問題。

我不是看了懺悔錄的領會,而是長年看今之台灣的宗教現象,今天翻閱他的小書而附註。托爾斯泰的迷惑與探索,幾乎是所有人的煩惱,只不過程度、類別傾向的大小差異罷了,我從小就是極度質疑,到了高中時代最嚴重,從我住處的二樓下瞰街道,行走的貓狗、行人,都只是一副副骨骼在擺動!

我一生只有終極困惑在長大,而身軀在老化,其他的,沒有年齡。

托爾斯泰很真,而不夠徹底。徹底了如何?不必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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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計算過人每天生出、掉落頭髮約100250根,還有頭皮屑、皮膚剝落的屑片我沒儀器可測,想稱稱掃地的灰塵及皮屑重量,卻又無能分辨。

每隔23天,我清除浴室排水口廢物利用的濾網一次。

否則排水不良,且若不濾除自己的毛髮,很快地排水管將堵塞。

想著身為人,活著就永遠得剝落,這是身體生理機能,由不得意志左右;思維、念頭或所謂知識、經驗、意志、下意識呢?所有起心動念或行動的一切思維與非思維能否計量?形上的思維也一直在興起與剝落,殆即一切的妄相?它會阻塞通往屬靈原鄉的通道。

當了一輩子的老師、教授,不斷累積、創發詮釋自然萬象的知識,很大的部分也是妄相?從根本處看,一輩子辛辛苦苦編織的知識網眼,如同排水口的濾網,還是思維掉落的妄相?

過往課堂上凝視著莘莘學子,我拚命地傳授第一手所謂的知識,也不斷地刺激反向的自覺,同時施以作用力及反作用力,這是極大的弔詭與衝突,因為終究這一切必須拋棄。

即便舉盡歷來諸多回答生命意義的正、反面說辭,托爾斯泰還是只能認識到生命毫無意義,人卻懦弱到無法成功地自殺

托爾斯泰很誠實,他把人類社會、人性夥同負面現象(世間法)說出一半以上了,以致於我不必說。

我從數十年前即採納欺騙自己的最佳說辭:

在生命中找意義從來無解;

只能自行賦予意義,去過活它!

這些,都起因於人們相信宇宙及生命存有永恆性的終極意義,或是美美的實相。人們只能互相騙來騙去才能騙出群體的安定、秩序或美好,誠實就是悲劇?

一切的文化,最大的成分就是虛構的;最真實的,就是生物性,而文化正是試圖擺脫生物性的一切努力。

生命的出現迄今就是宇宙的一個實驗劇場,人類從來都在找尋導演或編劇,從初期的無意識幻想,逐漸轉為主場,如今已然自編自導,可是原本的問題還是沒解,反而更加惡化,毁滅也不足以說明。

 




 

2021年4月20日 星期二

【植物雜記—漫步延平林道(3)】

 陳玉峯

 

主線長達56公里的延平林道,幾年前的登山資料說是可以行車至15.5K202148日我們只能停車在14.5K,往前的林道已被次生灌木、白背芒、台灣懸鉤子等盤據,只在路緣靠藉不時人行所穿出的一道路跡。從植物次生的狀況估計,荒廢超過5年以上?

林道前段,散落的廣東油桐花開,早期的造林木相思樹已毁,殘存者偶見。

管制站位於10K,兩棟類似大型貨櫃屋,外披覆木條的簡易建物已廢棄。

 



管制站入口鐵門(2021.4.8)。

 



廢棄管制站屋(2021.4.8)。

 

管制站鐵門前的山壁上,有金毛杜鵑已抽出或長成年度春新葉,並提前開花。

 

金毛杜鵑(2021.4.8;延平林道10K)。

 

10K之前的植群破碎不堪,應係長期干擾之所致。

沿途稍具規模的次生林是山黃麻優勢社會,充其量120年生。小面積造林木有台灣楓香、錫蘭橄欖等。另,途中有剛植造林苗木如肖楠、烏心石等。

海拔約676公尺處,林道下方有株大葉柯,雄花盛開。

它的存在,說明它是原本闊葉林的第二或第三層小樹,伐木時它倖免於難,而後有機緣長成如今的樹木。

 

海拔約676公尺的大葉柯盛花(2021.4.8)。

 

烏心石新植(2021.4.8)。

 

而原始林殘存物種有大葉楠、江某、香楠、青剛櫟、水同木、樟葉楓等,以樟葉楓的數量稍多,暗示此等地區是潮濕夾雜岩生型的植群。

除了山黃麻之外,次生物種如白袍子、野桐、山鹽青、咬人狗、杜虹花、台灣桫欏、刺柄碗蕨(成團、量多)、冇骨消、王爺菊、大花咸豐草、紫花霍香薊、假酸漿、腎蕨、長葉腎蕨、田代氏澤蘭、台灣懸鉤子等等,而黃藤不時仰空伸竄。

或說,大約1千公尺以下山地盡屬亞熱帶潮濕雨林系列。

 

牛奶榕新葉。

 

杜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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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林道的台灣紅檜,原始林時代可能以管制站所在地為下部界,海拔1千公尺以下地區可能存有散生木。或說10K以上地域漸漸進入雲霧帶,符合台灣東南部的南降型,且較之西南部,霧林帶下降了500800公尺!

10K管制站區,人工栽植有台灣櫸木、青楓等;一株長尾栲正盛花中,旁側有油葉杜、楊梅(花謝)、木荷與港口木荷的中間型。

自此往上,依序有台灣杉人造林、柳杉人造林及台灣紅檜人造林。紅檜的造林木多分枝幹,就造林而言殆為不良造林木。

行車中所見,柳杉林緣多裏白、闊葉赤車使者、島田氏月桃、冷草等;林道旁,至停車處14.5K之間,散見賊仔樹、江某、長梗紫麻、黃藤、幾株罹病死亡的筆筒樹伴以台灣桫欏群。

14.5K之後我們只能步行。

14.5K處海拔約1,325公尺。

 



長尾栲盛花中(2021.4.8;延平林道14.6K)。

 

此地前後,我看著物種在霧雨之中,種別以及氛圍,感受濃烈的時空交錯,一方面,低海拔元素不斷因暖化而上遷入侵中;另方面,原本的生態系等價於西部阿里山區的二萬坪。

停車處處於一片次生台灣赤楊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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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直覺先行,前行不久,路邊出現大量的,台灣紅檜林緣的縮羽金星蕨。

受限於時程,我們只前進到17K附近的鉻紅色鐵柵門而折還,來回只走了5公里的路程,海拔約在1,3001,500公尺之間。

東南部及恆春半島的螞蝗出奇的多。

40多年前,我在恆春半島南仁山區等,經驗豐富。

歸納的結果:行走速率愈快,被螞蝗上腳的概率降低八成以上,但走再快也不見得可以倖免,因為螞蝗不只搶攤,也有傘兵空投。而一旦佇足調查,不用說,上身概率提升至九成或必然,差別的是數量多寡。

我老早已養成隨便你咬的慣習,野外調查沒有閒工夫打理。我想暖化作用下,螞蝗也大量上了中海拔。

藹光捐了23袋鮮血;我回到台中後才檢視,被一隻顧客吸飽後自動離去,留下一紅點,撫摸有小硬點,多天後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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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跳躍的,思緒是斷裂的,植物的分佈是從逢機、雜亂中,才不斷釐出特定時空的秩序。自然物的存在,存有一假定的傾向,也就是凡存在即合理,所以要去找

我知道不是這樣。上帝常常開玩笑。

合理性是時、空、機率及抗爭的函數,生命更多脫線的演出。

有時,植物的存在很是濫情。

白狗大山茄是不規則地排列在路邊林緣,叫做秩序;出現在這一點或那一點,叫做機緣的濫情。我一向把感情視同深沉的理性」。

 


白狗大山茄(2021.4.8)。

 

島田氏月桃的族群,個體數量多到要卜杯才合理,人們卻只計較它跟卜萊氏月桃有何分別。我眼中,它們是同一生態種群,用以調節生命樣相的彩粧。它不是目的論,上帝說有光,就有光。人們執意要分別,上帝滿足了人們,也叫人們煩惱分別,否則建立不了大秩序。

 


島田氏月桃(2021.4.8)。

 

佩羅特木挺高身裁,依據著神秘的數列凌空打臉。

霧雨淋浴它的葉片,它大叫出細緻的小花團,沒人在意。

 


佩羅特木(2021.4.8)。

 

圓果冷水麻及奮起湖冷水麻從西部吵架吵到東部,從林道聚謀到林下、林緣。

17K的紅柵門前後,圓果或奮起湖冷水麻迷惑了我的老花眼,三出脈凹陷,也凸出。

一用心,可以釐出短暫的秩序,也可以看出更深層的失序。靈魂不在秩序或失序中,只是它永遠幻變的示現。

 


圓果/奮起湖冷水麻(2021.4.8)。

 

霧林帶物種、上遷的物種、東台在地特色的物種、森林演替系列的不同物種,編織生命的交響。我的紀錄是逢機的休止符,發出了一聲無調音階,止息後還在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