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2日 星期一

【縱情大化自然——千年後再見(2020.10.29)演講的「引言」】

陳玉峯


  § 新認識論(台灣哲學)

  § 台三線

  § 台三種
   (台三稜,暫略)

  § 被人遺忘的落葉林

  § 台五文一主體

  § 演講開始⋯⋯



台灣四大價值之一的「無功用行」的源頭,台灣隱性禪的發源地
:印度靈鷲山(2008.4.19)。


  ~安於龐大的無知;接納一切的可知~

  2020年10月8日,《台灣樟樹調查事業報告書》完成初校,也寫完〈低海拔的地靈〉(附錄)一文後,今年以來的懸宕心始告輕輕放下。
  我的一生形同攀走無限的山巒,不管大小山稜頂或山丘,登頂調查完成後,吸一口氣,邁向另座山稜。
  莫問我人生、生命的意義,我從年輕的朦朧,經中年確知力行,由每分每秒「活在」、活出意義,我一直由每一步過程寫意義,而不是口中推理型的虛幻,表面上的理性或只在思維徘徊的,大多虛妄。
  掌握不住的叫「真實」,活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什麼事物叫「真實」,凡所有相、現象一概真實,唯有整部現象真實背後運作的原理或終極因了悟,包括自身思維、心識之與宇宙萬物萬象、形上形下之間的關係透徹,代名詞之謂實相(無相),或說,依現今為止,人類對第一因、永恆、造物主等等的想像性符號,真正要證悟至此,只有一種狀況可能,也就是成為造物主本尊。所以,許多電影都以此演繹情節。
  佛教的發展最大瞻,直接成就造物主的涅槃的楬示。所以,沒人成佛,唯有集體理想人格的佛陀。
  我一生都在地上爬梳,人生最大的時程如果硬要歸類,比較像是古印的「不可知論」,一種由散惹耶・毗羅梨子(Sanjaya Belatthiputta)主張的深層懷疑論,他認為一切事物和真理都是不可知,但他卻主張採取直觀主義,對一切問題都不做決定說,都無定論,他的模式:「可以說有,可以說無,可以說亦有亦無,也可以說非亦有非亦無」,佛教徒稱其學說是「難以捉摸的泥鰍」,然而我認為後世對他誤解。他說的,就我體會,是不同層面的議題。就理性、邏輯而言(也就是讓多數人思維接受、承認或所謂的客觀或真理),最後的王牌是定理、定律、數學公式,奠定在事實的歸納,且演繹在特定範圍為真,但是,所有的信服、相信為真,都是由無法理性證明的「公理」出發。至於為什麼公理不可質疑,有些人執信此為終極真理,則如同古印《吠陀經》及剛往生不久的物理學家霍金,認為這個世界不需要上帝或上帝創造,或可形容為有依據、合理的虔信。試問,公理、定律是否是佛教或宗教上所謂的「自性」?自性是自有、自存、自體或不管是什麼,特徵是超越因緣、因果律或不落緣起論,往下推,如何?!
  在一般思維或意志層面我不得不同意毗羅梨子,但後人似乎蓄意忽略他的「直觀主義」,試問近世如伯格森等人有何超越?至於轉向神秘主義的人,更加無法「理解」。
  而我是質疑人類迄今所有的「說法」,但我一生都直接投入自然的調查、感受、體會沒有理性、感性之分的真實,我明白緣起相依相存,我依世人可以理解的方式,也依非語言、非理性、非虔信、全觀無分的自然自在,去感悟自然無窮的本質,不是歷來人類之以有限的理解,硬要膨脹去概括整體。我只知道不同層面內的不同示現、應對,而安於自己最龐大的無知,接納一切的可知。

  §我對台灣自然界的體悟
  我從一草一木客體的認知,到客體、個體的無窮組合,彼此之間種種遠近親疏、具象到抽象的相關,去感悟台灣生界的故事。
  從年輕時開始,任一物種、每個個體、族群與環境的相關,我盡我可能,不斷累積個案、歸納,所釐析出來的原則、傾向、類似規律或秩序等等,隨著永遠變動的生命個案,不斷後驗地修飾(適),時日一久,了然生命沒有定律(law),否則就沒有演化,也不叫生命。所以2、30年前戲稱:生命永遠有例外,除了例外本身沒有例外。
  因此,生命科學、生態學無法以明確的公式去外推幾百、千年前、幾萬年前的事件、案例之「必然」,也無法「預測」未來一定如何?但是,我又如何講述250萬年台灣自然史,或檜木林與台灣地體之同步演化?
  我是不斷以後驗式的直觀型理性,陳述明知不可化約、不可迷信的溝通性語言。久處自然界的許多人,常會以這類型「我就是知道」的敘述,或說一種科學藝術的表達。這是全方位、整體性、包羅敘述者意識同環境、造化聯結的表示,也隨著他所溝通的對象而改變內容及形式。
  曾經我在美東口訪一位美國有名望的外科醫師,我問他為何走向宗教信仰之路,他答他在職場上常遇上的事,「手術成功了,患者卻死了;手術失敗了,患者卻活了下來!信仰?沒有辦法啊,生命現象如此!」
  我能說的,就是類似的況味。

  §台三線
  許多生界的現象,沒有累積到一生或半世人的親證,是很難體會半具象、半抽象的生界現象。
  例如我說台灣有生態學上很重要的「三條或四條線」,第一條是森林界線,而台灣島的森林界線(Timberline)並非全球高山或溫寒帶的,氣候形成的限制因子所造就;台灣只有一條玉山主峯西向碎石坡下,最主要是由凍拔作用引發全面性大石塊岩流向下推擠所形成的,地文型最顯著的森林界線,相對於玉山箭竹高地草原與台灣冷杉林的「火燒維持線」。

全國唯一最顯著整齊的森林界線玉山主峯西向坡。
火燒維持線。
冷杉林緣。
冷杉林緣剖面。
冷杉的母雞效應。

  第二條是「降雪線」,也就是台灣冷杉林與台灣鐵杉林的交會帶;不是絕對,但通常台灣降雪就是下到冷杉林的範圍,我曾經在玉山及合歡山區驗證過三次皆然。從樹木造形結構檢視,台灣冷杉是長三角錐體,典型的雪地樹形;台灣鐵杉是傘蓋體,一旦重雪,樹必垮解,海拔上下交會帶恰為雪線之所在,而且,氣候變遷的暖化,我在1980年代以石門山的交會帶樣區,證明了植被帶往上遷移中;2010年代末葉,我在雪山翠池等地,以及玉山山區目睹、見證台灣冷杉強勢入據原玉山圓柏領域。


仰攻雪山翠池玉山圓柏林的台灣冷杉先鋒部隊,
3、40年來顯著上遷,理論上20世紀迄今,全國生態帶應該上遷了海拔200-300公尺。

合歡山「降雪線」。

玉山「降雪線」。

台灣冷杉樹體三角錐,耐降雪。
台灣鐵杉樹冠大傘狀,忌諱雪壓。

石門山下台灣冷杉/台灣鐵杉交會帶。

冷杉/鐵杉交會帶剖面剖析植被帶往上遷移。


  第三條是「雲海雲霧線」,也就是檜木霧林帶上、下分佈界,雖然依山坡向會有齒牙交錯或模糊的狀態,而上界較顯著,我在1988及2005年兩度全線調查南橫公路,一般樣區植物社會調查之外,也詳實步行登錄所見各物種的分佈實況。其中,台灣紅檜在西部的海拔最高分佈是2,685公尺(頻度4);在東部是2,393公尺(頻度12;因此,東部實際上的分佈有可能稍高些),西部比東部高出292公尺,有趣也很有意義的是,台灣中央山脈東、西部的常見的雲海,似乎西部恆比東部高出150公尺(?,目前為止,我無能測量),而檜木就是存在於雲海帶中。

雲海雲霧線。

南橫中央山脈分水嶺,西部雲海比東部雲海高出1、2百公尺。

檜木霧林帶。


最能反映台灣溪谷侵蝕的台灣紅檜反應材(reaction wood)。

  第四條是我尚未能明確釐清的「降霜線」,因為它是漸進型,我只能「相信」它跟上部及下部闊葉林相關。
  至於海岸地區、海岸線、海邊植物等,我早在1984、1985年釐定。

台灣海岸諸線的界定。


  §台三種
  單純就台灣樹種而論,最所謂接地氣、最具台灣地體地文生死戀的代表性物種,也是台灣在全球生界我所認定的最大特徵,透徹瞭解、深論它們,將是台灣對地球生界最了不起的貢獻。
  台灣最具代表性的三大樹種就是:
  高海拔或高山的玉山圓柏
  中海拔(1,500~2,500公尺)的台灣紅檜
  低海拔(1,500公尺以下)的樟樹
  它們恰好都是三大海拔帶最高壽命的樹種。玉山圓柏就我測量過的樹體,可以達到5~6千年;台灣紅檜約2-3千年;樟樹最高齡約8百至1千年。海拔愈高,通常樹齡可以愈大,因為「睡眠期」愈長,有助於樹木的高齡。

雪山頂火焚後的玉山圓柏(2016.11.12)。

高大的雪山翠池玉山圓柏大喬木林(2016.11.11)。


高山畫家高巴力在雪山頂作畫,並將畫作贈予我(2016.11.12)。

全國最巨大的台灣紅檜。

全國最大胸徑5公尺餘,也是全球最高,
近50公尺的樟樹神木,我估計1千歲(1986.12.29)。

樟樹大神木(1987.11.8)。

  愈高齡的樹種愈能示現地體的變遷,融入大化流轉且呈現變遷的胎記或銘記。先前各樹種我已著墨不少,在此從略。
  而台灣八大生態帶、各物種,隨著海拔下降,愈是多元複雜到匪夷所思,但是,低海拔峽谷,例如人們較熟悉的中橫太魯閣、南橫天龍峽谷等,夥同全國我所謂的「岩生植群(被)」,是我認定台灣開天闢地以來,最早植群形相的投射。
  45年來,我如同工蜂、工蟻,全職全心全身在台灣土地上愉悅地工作,更在理解、瞭解、悟解中,窺進靈覺。雖然悟解很難分享奧妙處,遑論靈覺,然而,我還是在自然自在中,逢機、隨緣、視氛圍或看我精神、體能狀況,盡我所能,理性或藝文分享。
  拙作《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台灣自然開拓史」等二十餘冊的內容無法做一般性演講,近14年來我對佛教、台灣禪的體悟也不是談自然的「常態說法」(註:今人思維以唯物論、唯理論的傾向為主,而全球極龐大的一張嘴如同《南方四賤(劍)客》的屁眼),因為常被誤解為「很跳躍式」,聯結不起來。
  其實,我在一生研究學習過程中,很大的一部分是情操、信仰的自行啟發與自覺。人類現今一切的分科別門,我大抵無分而同體。整體論(Holism)不是用來討論,而是生命從來如此。
  活著不斷發出一大堆「為什麼」,「活在著」則當下了。自然生涯中,永遠出現數不清的驚喜或邂逅,我不斷叩問著我與研究對象花草樹木、地景蒼穹的關係是何、為何?
  2005年有次我在南橫獨自調查樣區間歇,原本年輕時代(18年前)好似什麼植物都認得(1988年200公里同路線的調查如此),怎麼如今沒有任何一種我能確知?更多時候面對每一「物種」無限陌生與惶恐。我坐在上部闊葉林床,俯瞰著荖濃溪谷蜿蜒迤麗、莫知所終,原來一生研究植物研究的是自己!
  我很想談植物、萬物與「我」意識交會或齊一的和弦共振,只礙於語言、文字不及於此,只好藉由一些故事側說意在言外。

  §失落被人遺忘的台灣低海拔落葉林
  時間永遠是「不夠」的,時間當然就是生命。也許我會簡述台灣低海拔最具代表性的地理本質落葉林,也就是中央山脈自卑南主山南向直線距離60公里至北大武山之間,全台灣最脆弱、最大崩陷地理區西向坡以降,高屏及西南半壁面積最遼闊的台灣命盤闊葉落葉林。

中央山脈大剖面之卑南主山至北大武山60公里大陷落。

  這一地理區我視為台灣造山運動承受最大應力,或台灣地質、地體結構最劇烈扭曲破碎區,從高海拔脊稜帶一、二百萬年來崩蝕了相對落差量1、2千公尺,形成立地更新最快速的流瀉區,配合氣候的幾近年度半年旱季,聚生台灣真正全面性的落葉林;最具生態互映的樹種如稀有的大葉落葉樹種槲樹、台灣櫸木林、台灣楓香、無患子、白雞油等等原鄉土著,假常綠樹如青剛櫟等,也盛行於「駢幹理論」或「千手觀音」策略,台灣楓香則蛻變成為遠距無性繁殖的根鞭更新。

台灣櫸木。



台灣櫸木落葉前後。




隘寮北溪的稀有槲樹純林。

  尤為美妙的,魯凱原民的祖先入籍結盟台灣土地公,以巴攏公主同百步蛇圖騰的婚配,寫下自然生態保育最美麗的詩篇,徹底映照台灣結構性的土地倫理、自然情操,堪稱全球級的文化鉅獻。


大鬼湖的神話與史詩(湯冠臻 攝)。

  §天文、地文、生文與人文

天文、地文、生文與人文。

人情義理的培育期。

依戀夕照,望向日出。

南仁山區:我自然的啟蒙大師(陳以臻 提供)。

  台灣如同地球上每一點都是全球的「中心」,但是台灣的確是1、2百萬年來地球生界的諾亞方舟,也是全球生物的「西方極樂世界」,來到台灣的物種,無論四次冰河時期大規模的陸橋全面移民,或是飛播海漂,來到台灣以後的適應、演化,逐步台灣化的流程中,醞釀、刻劃、開展的是地球生界大化流轉的在地主體意識,在物種而言,台灣是全球演化最快速的地理區之一,來台的數十種針葉或裸子植物,以不到150萬年甚或1萬年的時程,大多數形成台灣的特產種,我認為是極快速地體上升及崩蝕,造成世代重疊度極高、環境及世代代間突變及天演的效率驚人之所致。晚近,隨著劇烈的暖化作用,所有生命刻正進行嶄新的變異與新局的開創。


印度桑吉佛塔石雕牌樓的原民扛柱,
正是台灣廟宇斗拱上「憨番扛廟角」的始源(2008.4.11)。

  毫無疑問,位處環太平洋地球最大隱沒帶的台灣,數億年來既是極端深陷的古地槽,卻在地球岩流下注地心所帶動的板塊擠壓中二度下注、三度隆昇,造就大地震如921,一次斷層逆衝,跳高十餘公尺,締造世界紀錄,而250萬年來司空見慣,是為常態。
  如玉山山稜正是整個逆衝地體的大中樞,從極端深陷的地槽躍升為東北亞最高峯,如此二元極致的大翻轉,正是台灣主體生命力的原型。而我久來不斷強調的,台灣文化四大價值系統:原住民族的自然情操與土地倫理;鄭氏王朝的帝制倫常價值觀;陳永華暨鄭氏移民遁入山區,同原住民特別是西拉雅等平埔各族血脈融合,所賦予隱性台灣禪所締造的「無功用行」,示現俗稱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表徵;以及,新近大約30年來的自由、民主、法治系統,無論自然與人文,都是台灣主體向全球生界的貢獻與天責。因此,四大價值系統之前必須加上第零項:台灣自然生界系統,合計台灣五大價值系統。
  台灣示現的是地球生界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的意料之外的無限生機!不必融合,天、地、人、生文從來一體。
  2019年底,我離開成大教職前的告別演講,我說每逢下課行車高速公路回台中的時分,經常遇上無限美麗的夕照。我呢?有點依戀海峽莊嚴圓滿的夕陽,可我還是望向中央山脈明天的日出,朋友們,我們相約千年後再見!
  2020年10月10日,我趕集似地,撰此演講的引言,以尋常話草草勾勒我一生遊走台灣山林、草根的若干心得。而生涯旅程中的景點,無論美麗或哀愁,就在通俗性演說中鋪陳一個個故事。

2020年10月11日 星期日

【初發心】

陳玉峯

  每一次我到任何一座山都是第一次,山林每一步都是第一步,山旅、人生分分秒秒無比新鮮。

  說來可笑,人類花了2、3百年的時程「專業化」,把心識認知能力切割成為「專家」,讓我們的小孩學習破碎化、奈米化的小知小識,嚴格、狹隘地界說與匡限,終於把現今所謂大學裡傳授的內容盡成「界面知識」,徹底丟失了巴森所謂的人文學科。


  簡單舉一微不足道的小例,古人說的「慈悲心」是除盡自我的本心,而可應現所有面向的心識而一體呈現,晚近被切出一小片叫做「同理心(Empathy)」,然後一堆人拚命去「研究」,界說為帶著自我想像、投射的動態過程,並宣稱它「是」人類學與心理學的一個交界面,看得我哭笑不得。
  對著本來沒有的東西創造了一大堆的概念、名詞,賦予繁瑣的解析,不只是現代人說的「精緻的愚蠢」,締造切割、碎片化的碎紙人,懷抱著碎玻璃心,一個個鮮血淋漓、面目全非,又得靠藉人造強力膠怎麼黏合也拼湊不出一幅人樣,最不幸的是,龐多切割後的識覺破碎,體會不出深厚的美感與性靈的一致,追求一項迷失一項而不自知,埋存諸多精神症狀的導因,以及生活中處處自欺欺人的自心傷害。
  日前我與教育界老職員同事聚餐,他們對學校的忠誠、對學生真誠且與時俱進的付出,令我動容。然而,一提及現今大學生的心智、涵養、人生情境,大家無不低頭不語。我說:
  「制度設計從教育改革伊始就大偏差,技職及大學合一之後,所謂的廣設高中、大學搞死了人生理想、志趣或目標。學科、社會變遷不論,我先問你們一個小小問題,先莫說學生如何、如何,你們當職員、行政工作者,對相關的老師們最清楚,請問現今老師們的狀況如何?是不是一個個『自私自利』、『斤斤計較』在毛細孔的小事,整個心都朝向現世小利彎曲?有多少真心力行在教育事工?又因個個聰明細膩、口舌伶俐、機智絕頂,所以能言善道,違心一流,扯謊、圓謊、再扯謊的技巧愈發『精進』,你們職員對每位老師最可瞭解其『底細』,因為你們的行政工作經手他們的現實及他們的反應⋯⋯」


  我的同事搖頭嘆息,我再說:
  「你們更明白,這些老師、菁英們事實上也是受害者,他們不僅受制於政治、政策所設計出來的,數不清的評比、算計,試問一天到晚填寫那些0.1、0. 2分的自我吹噓,整個人的心智全被切割成為細細小小的鬥雞眼,如何而能胸襟開闊、望向星空?如何有什麼理想、夢想?如何一蹲數十年大半生一生探索究竟?⋯⋯」
  「時日一久,請問老師與學生們何者精神出問題的比例較高?連最普通的事實也要騙,⋯⋯要亡人種族、滅國最毒的,莫過於教育及宗教系統的毒化⋯⋯」
  我看同事愈加沉默之後,也就不必再說。其實背後更大的文化結構性議題,一大盤史心價值信仰大墜落的人類自構的困境,我不必對誰說,但我永遠向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說,牠們明白這等生態文化結構的議題;牠們隨著分分秒秒給予自己全然嶄新的生機。
  這就是初發心,大多數人棄如敝屣的性靈。





2020年10月10日 星期六

【年輪】

陳玉峯

  日昨從家中又清出一堆標本,那些一樣是在每分每秒的精誠中,仔細地剪裁、小心地壓製,編號、記錄、風或烘乾後,等待詳加鑑定者。

  我再度把我生命中曾經辛勤的數十個小時,丟上垃圾車。

  現在想的是,如何將縮減殘存不多的生命,不再浪費在過往生命換取的一堆堆「垃圾」之上,我必須連惋惜或傷感的時間都省略掉,否則只是愚蠢至極。

  一輩子一向都在費盡生命換取一堆不斷變遷的有意義、沒意義。離開職場前,自己所謂的「清箱」,只不過是清理掉生涯中耗費最多時程的命根,例如文獻庫及一堆堆雜物,殘生總不該再花費有限的時間在流連吧!

  我的生命力或精神力一向旺盛、銳利,可是到了秋天也會感染季節的容顏;我近年來的書寫必須作一選擇,我打算徹底放下對讀者的考量。

  2017年10月5日我寫了短短篇〈一甲子歲月〉如下:


〈一甲子歲月〉

    這株柳杉剛被鋸除不久,我算了年輪正好60年!以伐除部位的高度計,推測是1956年生的苖木。

    年輪記載著天候及自體成長的記憶,登錄個體走過時空的印痕,是歷史,是詩歌,是生命的張力,是當下的輪迴。

    我們可有如此堅實的年輪?我們使用何等内涵或工具記載生命的痕跡?心臟剖開、腦部剖開,看不見成長,皺縮縮的皮膚只會剝落,留不住青春!只剩下虛無縹緲的心,寫在看不見的時空,刻劃在魂魄的夾縫,短暫不實還會變形的叫記憶,牽連影響別人的叫印象,古人形容好的印象是謂過化存神!

    人生的晶鑽而可留存者,精神而已!而精神是得用一輩子每刻有意義、利他的無限付出去一筆一筆刻劃在人心,因此,人只能自我承擔,與任何人無關!

    2017年9月29日我問李前總統的問題之一:有天我們見到上帝,您能講什麼話?

    他先是楞了一陣子,然後叫內侍去拿他的一些演講稿來,講稿內容大抵是他一生代表性的工作要項…

    沒錯,這是一種年輪!



  如今,也早該忠於餘生的每一天刻劃。

2020年10月9日 星期五

【羊蹄甲、洋紫荊及艷紫荊】

Bauhinia spp.

陳玉峯

  考據羊蹄甲人擇種群、品系,恐怕一本書也寫不完,一些一般植物的敘述名詞,未必能切中其變異。這是一群很人味的樹木,夾雜了不少「人性」,包括世俗的艷情味。
  記得阿里山公路初闢後,1990年代,從五虎寮橋到觸口段落,兩旁行列整齊的羊蹄甲春花迎賓;大約在千禧年之後,艷紫荊及其他樹種也夾雜其間,人樹從來快速變遷中。
  關於這「三種」樹,數十年來坊間的區辨資訊多如牛毛,在此只列舉楊國禎教授的列表比較。


  而花瓣較狹窄、顏色最淡、雄蕊3枚且大量結果的洋紫荊,列舉照片如下:(依時間排下)


洋紫荊大量的豆莢(2017.12.3;台中)。


洋紫荊2019年2月6日大量的果實。

洋紫荊2019年4月28日的果熟、葉黃。

洋紫荊2019年5月14日的葉黃。

洋紫荊2019年5月24日的果實。

  也就是說人為栽培的品系大亂,加上氣候變遷、地理區的差異,乃至每株個體變異等等,教我寫不出學名、講不出物候,無能說出什麼肯定。因而在景觀植栽設計時,最好指定規劃旨趣,向苗圃商下達明確之所需,當然,也不見得盡如人意。
  在體型、樹形方面雖然都是小喬木,但如果放任生長,洋紫荊很容易長成仿如一頂大帳篷,滿滿覆蓋成巨大的碗蓋狀,這在園景設計上也可利用。
  艷紫荊雖然是嫁接在洋紫荊的砧木上,往往可以長成大樹。它的葉色、花色較深沈,不像前兩者的鮮豔、世俗味,但光看花也不見得,我是指整體的質性而言。
  花瓣較寬、色深、雄蕊5(7)而不結果的艷紫荊,照片如下:


艷紫荊的花(2017.11;台中)。

艷紫荊的花(2019.1.27;台中)。

艷紫荊的花(2019.2.6;台中)。


艷紫荊2019年2月13日的花。


艷紫荊的花與葉片(2019.3.4;台中)。

  至於羊蹄甲就不列舉了。
  它們的原產地較可能是南亞至亞洲南部,年度有乾旱期的地理區。
  近年來,它們在台灣景觀市場上,逐漸被風鈴木類、美人樹等等取代。
  就質性而言,羊蹄甲與洋紫荊是謂「花枝招展」。

2020年10月8日 星期四

【會拜天拜地的葉子】

陳玉峯

蕉葉之美。


  蕉葉我始終拍不膩,它綠得夠大方,造形夠俐落。

  最特別的是,每片新葉開展之前,化為一柱清香,拜天拜地拜了旬日。

  它真的是柱清香,它的前葉,螺旋成一綠筒柱,且在先端緩慢氧化燃燒,形成香灰般的宿存灰柱。它展放時,逆向迴轉成平面。

  它在「香柱」期大致是垂直朝天,展葉的同時,受到蕉心另片新前葉的推擠作用,因而蕉葉展開後已成斜展,而且,「灰燼柱」也已掉落而不著痕跡。

  上帝允許每種生命依自己的方式表達敬意,最多生物的「宗教信仰」直接在DNA中編碼,根本不需要後製的儀式。上帝喜歡大象用大象的方式、螞蟻用螞蟻的行為、花生用地下土豆的生成,去敬拜自身的存在,而唯獨香蕉最像台灣人的燃香祭禱。

  香蕉全株都含淡淡的香氣,數千年來人類使用來包裹食材烹飪,近世更大加利用為編製粗大纖維的環保工具。然而,除了人們著重的厚生利用之外,我更喜歡它的形上象徵。

  我接觸植物學以來一直很納悶,為何百千年的植物形態學不肯朝向動態形態學或生長狀況的描述推進?每種植物生長、發育的過程,充滿逕自的神聖與奧妙。

蕉前葉的「燃香柱」投影。

蕉前葉柱頭緩慢地「燃香」祝禱。

蕉香柱。

蕉葉背。


2020年10月6日 星期二

【行路】

陳玉峯

  我喜愛行路、車旅,旅途一方面藉由迅速飛逝的地景,逼近生命的質感之一,刺激人生多樣的省思或啟發;另方面揭開了逢機隨緣的佇足,瞭解我們所謂的「走過」,其實最大的一部分是「割捨」,如同68山路我做完一次調查之後,每回我再穿越,一次又一次的陌生與嶄新的發現。人生沒有真正走過的路,更別說活過!

  2020年白袍子在8月5日垂放第一株花序穗之後,足足緩慢地吐納了50天,直到10月1日中秋,滿山雄花始告真正怒放。我聞得出來集體盛放的氣味截然不同於盛花之後,以前,我只領會新葉初芽的生趣,未能閉眼放映嗅覺的春天,直到白袍子濃郁又鮮新的幽香,開啟了我過去世的識覺,我才了然原來每朵花的榮枯,都是四時、四季的再現,生、住、滅同時存在每一個體的每一瞬間,仿同莫比烏斯圈,不是輪迴,而是永遠流轉於新生;每個意識體,也可以在每個瞬息點穿梭時空,而其實沒有時空,因為時空也是意識的衍展或多重示現。

  我睡了、醒了意識體同一;我活著、死了意識體同一。意識沒有了載體只是分散與再組合,如同大小分子、元素。宇宙有史以來、無始以來,每個意識體都是來「修行」的,顯然的,近三百年來是朝向負面膨脹,由人而形成全生界體系的潰決。如今,連最素樸的植物界也開始瓦解。然而,我還是看見、觀見台灣地文、生文的無限生機、大穩態。我相信每個人都承接了這股正向能量;我更相信每個人都可挹注整體的生機。至善無善非善,在所有動態意識流動中,每個人都可以賦予一正向力,如上述的無念生機。

盛花中的白袍子雄花穗(2020.10.4)。

整個山區籠罩在白袍子濃郁的花香生機之中。

每朵花、每個花序、每株樹都在每一瞬間同時完成生、住、滅。

白袍子雄花穗尚未開花(2020.9.5;投-68山路)。

  我持續行路,來到一大叢老友山棕門前下車問候。

  今天我觀山棕小葉的擺動。

  尋常林間、林緣由於森林結構及季節風力、風向從來不斷變化,從特定定點到任何不遠的定域,一直連動牽引。山棕偌大的葉片,每片小葉的造型結構不一,氣流一般隨著陣風大小、持續時程、衝撞不同枝葉等阻體之後的分流,變數不可勝數。就在微風的亂流中,特定的幾片小葉就會啟動不等程度的擺動。

左側2片小葉擺動得顯著;右側另片羽葉也有一片在搖擺。

左後側多片小葉顯著擺動。

上左側2、3片小葉的擺動。

風力稍大時,上方羽葉擺動的同時,多片小葉快速擺動。

我的老友山棕叢。

多片大羽葉中,偏偏只有一、二小葉抖動得較明顯,它在說些什麼話?

  我們生命的展現常常也一樣。我們承受、接受、反應部分環境因子的刺激,我們進行小葉片的擺動,有時候這邊,有時候那邊,端視亂流以及我們識覺的分歧而隨時變動。
  人類文明、文化的進展從來都只是如是的反應與擺動,可以開發的終極因還渺遠無法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