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7日 星期五

【關山東台掠影(1) ──夢幻與真實之間】


陳玉峯
山雨間歇,趕集似的雲朵似散還聚。
際夜時分,我刻正驅車左迴右繞,擺盪在南迴公路之間。
就在夕照餘韻夥同流雲的誘惑下,我忍不住停車在台9467K,拍照起嬉戲追逐的烏雲。
「烏」雲未曾有顏色,因光影變異而予人錯覺,搭起無窮的人見,視覺美感的成分,很大的比例如此。

9467K雨雲天光的邂逅(2018.7.16)。



而幾個小時之前,我在關山台灣海棗保護區林內,目睹雨中樹葉上,水珠的流轉與大化交響曲的公播,實體搭配光影的交織,給我具象的抽象,如同經文梵唱的流瀉。
台灣海棗保護區的岩生植群在雨中,林下層樹葉上水滴的全反射,交織梵唱(2018.7.16)。



同一天早上,我在台東海端鄉的錦屏林道伐木區,杉木林緣樹幹下,所謂「雜草」叢生鋪陳的錦繡,觀見上主的恩寵。


以紫花的倒地蜈蚣及一回羽葉的腎蕨為主體的林緣樹幹旁雜草叢,彰顯上主的恩寵(2018.7.16);其他植物如五節芒、大莞草、火炭母草、柳葉箬、奮起湖冷水麻、風輪草、煙火薹、土茯苓等,間雜其間。

         而深夜,時速一百廿的二高荖濃溪斜張橋,色系轉換、路燈明滅,我流走在真假、虛實、濃淡的二元識覺之間。

斜張大橋的虛實人造流景(2018.7.16)。




還有、還有,數不清的青山綠林浩瀚的樣相,以及我們心識焦點的人海滄桑,何者為真、哪項是假,識界有真假嗎?
我在三百餘公里路的馳騁中,斷續浮現在台灣海棗保護區林間,我與山林工作者戴佳興先生的對話:
「從1987年成立台灣海棗保護區迄今,這些台灣海棗及其他稀有物種等等,帶給林管處如你們這些工作者什麼影響?有什麼有意思的內容或存在的意義?你們做了什麼研究調查、解說或相關的工作?……」
我問。
「……沒有!研究人員來了,教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我們負責調查。至於調查的結果、什麼報告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們,我們也看不到……什麼意義?不知道……」佳興回答。
戴佳興具足台灣山林草根人物的氣質,詼諧幽默,沒有裝飾用的詞藻。我問他一些他負責、執行工作的內涵的細節,他也如實道來。然而,山林工作最大的「特徵」,他說:「不要碰到鬼就好!」。
他的「鬼」,包括大崙溪沙庫沙庫砲台附近的日本兵、好幾盞升空快速流走的橙色燈火、黑熊野豬的邂逅,以及原住民祖居地同事的「被鬼壓」,等等。
關山台灣海棗保護區(2018.7.16);左:吳怡瑩;右:蔡宜珊;台灣海棗。

戴佳興(右)與筆者合影(2018.7.16)。

我想著1930年代,日警寺澤芳一郎身歷的故事(註:他緝拿拉馬達星星,敘述了一些大崙溪的故事。)。思索著所謂的菁英、研究調查、常民、山林工作者、林業或林管單位、社會萬象事,我的意識流,瞬息萬變於一生及東台的旅歷。我說:
~唯物現象的真實像夢幻;
唯心世界的夢幻像真實!
所謂保護區、珍異生物的「價值」,有時候純粹是時、空、特定人士遇上無知權勢者,莫名其妙的「因緣」而形成,我自己也「促成」過不是荒謬的荒謬。真的,萬法唯識!
幾次台東林管處的轄區之旅,我將撰寫系列的意與象,在這片妍美的人見邊陲。這裡,洋溢著:
~長著夏天的青草,這是兵士們曾經作過夢的遺跡~芭蕉的俳句。
~月落蕃雲暗,踏著身影,迷於谿谷路;回歸線標,被太陽曬得褪色,為酷熱而喘息於草原的盡頭……~日治時代台灣警察歌的一節。

2018年8月16日 星期四

【漏盧Echinops grijsii Hance 菊科 Compositae】

〔神祕區珍稀物種系列3
陳玉峯

由頭頂開始開花的漏盧(2018.7.8)。


1854420日以迄1895年的半個世紀期間,殆為台灣植物研究的第一大階段,幾乎全數是西方的博物學家,且以英國人為主導。
第一大階段植物採鑑的總結果,可以英人奧古斯丁˙亨利1896年的〈台灣植物目錄〉為代表,網羅了海拔一千公尺以下,台灣植物1,429種(顯花植物1,283種,包括栽培品101種),其中,列有現今超級稀有或瀕臨滅絕的漏盧。
漏盧分布在中國東南部,由種種間接的跡象,我推測它最早可能是在八、九千年前來到台灣,但我懷疑也有可能是鄭氏王朝來台時,華人帶進台灣栽植的藥用植物,且尾隨大約1850年小冰期結束後的增溫作用,或1912年以降,隨著林業人員帶上阿里山,且零星逸出,偶而存在於玉山國家公園的東埔山區等地。然而,這些似乎都不可考,總之,台灣自然界中的漏盧,在19世紀末似乎並不多(?)。
拙作《台灣植被誌》第一卷120頁,回溯台灣第一大階段的植物研究史。

1910年,佐佐木舜一曾採集了標本,之後,似乎不復有人採鑑,但人為栽培在零散各地,也算是客家人的藥用植物之一。而野外自生的族群,台灣植物誌將之列為「可能已滅絕」。後來1980198419861987年等,分別在新竹、桃園再度發現。
1990年代乃至千禧年之後,在「神祕區」重現「江湖」。
2018624日,楊國禎教授帶我前往神祕區,檢視了一族群,莖枝上的球形頭狀花序均已就位;78日,我們再度前往,我央請楊教授測量植株高度如下:(單位:公分)
39475864667174747475767677787878788485868787899093939597100104110113122,合計量度了33株,地面株高由極端值的39公分,到122公分,平均82.36公分。
相對高大的漏盧植株(2018.7.8)。

一隻細腰蜂前來採集漏爐的花粉或花蜜?

2018624日拍攝的漏盧族群一隅。

它們是多年生草本,莖基每年春抽長最大片的,有葉柄的葉,且隨莖枝直立上長而互生葉愈來愈小片。單葉,呈現羽狀凹刻,莖上葉無柄。葉緣有細針刺,葉面多綿毛,葉背綿毛呈現銀白色。基本上,全株外觀活似穿上緊身白綿衣,而因其葉形及針刺,有點兒像雞角刺類,不過,一旦花序長出,立即可知必然是不同屬的物種。
球形的頭狀花序頂生,常見莖枝上端多分生出12個花序枝。
球形花序上每朵小花5分瓣,從頭頂開始開花,顏色不一,小花也隨開花時程而變化顏色。這種開花的順序,屬於「怪異」型。我尚未觀察完整,但覺得台灣植物誌所繪製的花序,整個球體全開滿盛花很有問題。
我請楊教授也計算「神祕區」的植株總數量,他實算後宣稱126株,可能加5%
我的興趣在於,為何整個山頭大地,它的族群如此密集在大約15×10平方公尺的範圍?小區之外,僅在路邊發現一株?又,它們的更新機制,是否跟定期火燒相關?它們是否易地或在地繁衍?保育的策略該當如何?畢竟我很不喜歡科技主義、掛一漏萬的「組織培養」、人為單向培植、商業或唯利掛帥,更厭惡植物「賞金獵人」的搜利!
在漏盧族群旁側,我們看到唯一一株破傘菊被挖掘掉大半,我只能祈禱那位「獵人」在復育成功後,發心再回原地補植。
思索著39122公分株高的變異,這些數字有點類似常態分班的學生成績分布曲線,是否同一株隨著年齡而株高加高?包括更新,一系列連鎖問題有待長期觀察,而未能較清楚了解之前,千萬不要「動手腳」,包括打著復育的名號。


英國遍地的歐洲漏盧(2018.7;彭宇薰攝)。


2018年8月15日 星期三

【記有德之人 ──紀有德老師】

陳玉峯
在小公園等候我的紀有德老師(2018.8.1;台北)。

201881日傍晚近6時,80歲的紀有德老師,枯坐在台北捷運忠孝、新生站的2號出口,小公園的矮花塢牆等候我。
我錯過高鐵及捷運2班車,延遲了半小時才看見他。
看著他硬朗的身子,遲到的愧疚少了許多。
他很興奮。
這種興奮持續了大約30年或以上。
我們來到幾步路外的「鬍鬚張」吃魯肉飯,一家標榜傳統台灣味的小吃店。紀老師是教學一輩子的老師,但他幾乎已經忘卻了所有的北京話,而標榜本土口味店的年輕伙計卻聽不懂他的台灣話,所以由我點了二、三道小菜裹腹。
1947228事件,他9歲。
嘉義火車站因戰亂,宛如一片廢墟。國民黨軍槍斃了包括名畫家陳澄波先生的幾波屠殺,他跑去看。草繩牽圍著屠殺場,他隔了340公尺,看見3具仆地的屍首,上面覆蓋著草蓆。草蓆不只覆蓋著台灣菁英、烈士,也蓋住了紀老師一輩子的輕鬆、愉悅,他似乎不清楚箇中況味。
吃飯中,他模糊地說:
「我一輩子有兩次輕鬆舒解的記憶,一次是美蘇冷戰結束;一次是台灣國代終結,開啟了憲政新頁……」
我不知是感慨、讚嘆或什麼滋味,一個草根鄉野憨厚的老人,沒有美麗的詞藻,沒有「偉大的」志願,輕描淡寫的「舒解」,竟然是全球對峙的解危,以及國家體制歷史性的翻轉,但不知現今2,300萬台灣人,幾人有此胸懷?然而,我知道沒幾個台灣派衷心喜歡他,或說,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笨拙」的台灣人,無論什麼大大小小的台灣事他都會出現,但是大部分人都當他是風景中的一部分,只不過他會走動,也會說話;他會捐款,他會幫忙做事,好像也只是這樣?
他幾十年騎著機車,全國各地去探望許許多多「為台灣做事」的人,我無從知道多少人在意或欣賞;他似乎堅持一種點燈的天職,如同花訊的精靈,想為每個花苞開光點眼。
但是今天,就在路邊,我第一次聽他說出他「最不想看見某某人」,而我恰好也看過「某某人」她寫的一本書,沒看幾頁,就把它送回收,因為不喜歡什麼「名人」後代,跟著一些「有名」的人在媚來媚去,反正就是說不出的噁心,雖然我都沒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偏偏他(們)就「很嫉妒」我,好奇怪喔!例如人家邀我的稿,每篇幾千個點閱率還維持「相安無事」,有天我某篇文突然暴增一、二萬點閱,那天之後,我被「邀稿」的未刊登稿件就完全消失了。唉!我沒要「出名」啊,是你們來要稿的啊!
人性很纖細,什麼極端都存在,人得隨時隨地隨因緣做選擇。而我在台灣草根世界,閱歷了許多默默做他們隨順自然的美美的事,總成台灣天地的大背景。我也「看見」幾百年來,背景一再被摧毀,然而,如同次生演替,很快地大地又是一片愉悅的生機。
我今天是到「台灣教授協會」演講台灣人價值核心的禪門「無功用行」。其實,「無功用行」就是如廣大的紀有德老師,是直接在任何人事時地物應現出來的,根本無須言詮。
      道師父靈骨上的菩提樹,葉出葉落了好幾番;就在今天我還是忍不住,拍攝了無德之德、無善之善的紀有德老師。

魯肉飯間思想起(2018.8.1;台北)。

2018年8月14日 星期二

【《台灣生態史話15講》錄音集再版預告】

25年前,一片卡帶,燒壞了許多家庭的飯菜,因為正在料理的爸爸媽媽們,沉浸在自然的音聲裡,渾然忘我了......

這個錄音集是陳玉峯教授在1993916日至1230日上課時所錄製,1994年發行錄音帶15片卡帶,改變了許多人的自然觀,以及激發了人們對母親母土的關懷,也點燃環境及生態保育運動的無限熱情!

如今,經愛智圖書公司搶救原檔,重新回製25年前的原音,再度發行陳教授在4分之1個世紀前的呼籲與台灣心聲,其內容不但沒有過時,反而歷久彌新,足以再度喚醒台灣主體情操的活水源頭,也可反省台灣文化究竟是向上提升或往下沉淪!

有興趣的朋友,歡迎試聽陳玉峯教授在40歲壯年的幽默、豪情與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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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12日 星期日

【殘壘 ──仙腳石植物的亡魂輕拂我的臉頰】

陳玉峯



美國電影《阿甘正傳》,可以說,是部台灣人所謂「憨人有憨福」的諷刺劇,但劇中最強銳地突顯了人類的「情」字。
電影中,有一大段阿甘毫無目的地長跑,非常有意思地,夾雜了複雜心理大大小小的鋪陳,我可以寫一本書來解析其萬端弔詭與諷刺,但不如讀者逕自看電影、逕自解構。
絲毫不能類比,而是純粹聯想,其實我獨自一人,沒有任何跟隨者,長跑了43年。
阿甘有天跑著跑著,停了下來,累了,說要回家了,留下一堆錯愕的跟隨者。
201889日,我也覺得累了,第43個年頭了,某方面的長跑我罷工,於是,我回頭,還好四顧無人,從來孤孑一人長跑,只是有些時候都拖拉著楊國禎教授陪我一起跑而已,其餘,我只對台灣天地生界負責,只對良知交代。
這天(2018.8.9)我原本一樣蹣跚地「跑著」,我在校對、考證著島田彌市(19321934)的「新竹海岸仙腳石原生林的植物」;依據日文翻譯稿,一字一句,每種植物的日文俗名、舊及新學名的流轉、一及二版台灣植物誌的中文俗名等,緩慢地一一校驗,校驗到島田氏描述他環繞仙腳石一周所見物種的流程,想像著是何等情懷,足以徘徊流連在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刻劃每顆淚水潸潸下墜而忠實喜悅的步履?
突然,我想到一生山巔海隅的足跡,以及數不清街頭的請命,字字句句筆劃的逆旅,而母親母土卻頃頃殞落,生界凋零滅絕而鬼哭神號……我筆顫抖,我心碎裂!
43年來爬在荊棘、裂石上,從沒吭一聲(除了南仁山頂獨自一人的放聲大哭),因為,那是上天的恩寵、神蹟的賜福!
不是我做夠了(永遠不足!),不是我放棄,而是我想留個殘壘,如果哪天,後世有人,重新回溯,則這篇未完成的報告,恰好可以讓子孫銜接我的天涯路,串起一條歷史長河屬靈的絲線,感知大地子民薪火相傳的史詩!
也許,台灣植物生態研究史上,可能沒人像我一樣,將日治50年的一篇篇研究報告委請人翻譯,自己則進行專業部分的物種(不知幾萬、幾十百萬的名稱流轉),以及其生態意涵的解讀、校驗、真偽勘訂、誤謬修正,重新整合,還原前人一步一腳印的真情路,而撰寫其現代版的精要,其中的一部分已融入在拙作《台灣植被誌》系列,因為遠在1980年代,我即想要將日治50年的基礎研究徹底消化後,反哺、承接台灣的根系,且希望我這代人之後,後人只要看我的著作,即足以吸收18951945年的研究精華,又可看到後來20世紀的全面發展,以及我獨到的見解,從而讓後世開展真實的本土生態學。
然而,個人力量微不足道,因而我在任職國家公園的時期,我想該由全國保育龍頭單位來主事,建造全國各地歷來所有保育或生態的研究歷史資料庫,誰人都可以加進自己或任何人研究的新成果。而自己也一直委託郭自得前輩(已往生多年)一篇篇翻譯。後來,看不慣貪官汙吏而辭離公職,永世平台的建立自無可能。更後來,在大學開創一基地「生態館」,卻無緣長遠發展,更無由牽拖別人矣!
記得大學、研究所期間,有的老師(們)會暗藏文獻資料,不願告知或提供給學生,等到口試時才用來質疑、責難學生;等到我在大學教書,我把歷來翻譯、考訂好的文獻提供給學生,就是拜託學生拿,也都「沒人要」!
現在,我「退休」在即,還在做學生時代的考訂工作,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則我畢生包括《北台生態綠化》合計19大冊的《台灣自然史˙台灣植被誌》系列,既然現世無人接應,後世終將有子孫們回顧,我就留下這篇新竹仙腳石已被湮沒的論文後半段,不予勘校,讓有志有識的子孫,體會一下我這代人治學的流程吧!
假設無人回溯,也許如同菩提達摩的棺槨,只剩一隻草履諷刺也無妨。
歐美諸多國家的自然史等,大多累聚數百年的數據、紀錄或反覆研究探討的在地資訊,他們詳實、踏實地傳承、累聚、加成成為龐大堅實的傳統、傳承與不斷的新詮與創作;反之,台灣一代一代成斷代,淺薄失根而始終以花拳繡腿代替系統化的傳承,我一生看盡所謂「學術」的荒謬,也數十年堅信該做而做,感恩且愉悅地野調與筆耕。
如今,我擱置一下,向老天告個假。哪天,我一樣可以賡續、無縫接軌。島田彌市的第一篇報告,我只勘校到其原文的383頁(註:台灣博物學會會報第22卷、第122號,372386頁)。
走筆至此,我彷彿看見羅素˙克洛主演的《神鬼戰士(Gladiator)》,尾段,主角的意識走過麥田的那一幕,而20186月,我在新竹已故仙腳石海岸的調查,形同已消逝的原生植物的靈,輕拂我的臉頰,那是大地的喟嘆,台灣已然滅絕的原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