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8日 星期六

【信仰、愛、理念、行動、沒有得失的永續關懷 ──為大潭藻礁生態系祈福!】



陳玉峯(2018.4.28;凱道音樂會講稿)

總統府前演講(2018.4.28;凱達格蘭大道)。
感恩凱達格蘭、台灣天地眾神!
感謝現場所有朋友們!
412日,潘忠政老師在大潭藻礁區告訴我:
後來我們才瞭解,不是我們在搶救藻礁,而是它們在自救,也在搶救我們的性靈;它們會在必要的時刻,召喚適當的人前來!~
各位朋友們,大家都是因應藻礁生靈的召喚而來;大家都是呼應內在良知性靈而來;大家都是藻礁生態系的天使,大家都是台灣的希望!請大家給自己一個肯定與鼓勵!
──(沉默)──(30秒)
一開始大家在等待,接著想:怎麼了,他在幹什麼?接著,一些猜測、負面情緒開始翻轉……為什麼?因為你認為上台就該講嘛,那麼,某個政黨上台該做卻不做,還反過來倒行逆施,人民做何想法?!
剛才,才30秒,一百人3,000秒、50分鐘,必須要3,8544千個台灣人的30秒的期待,才會長成一小團現今桃園大潭的藻礁!(藻礁形成迄今,至少2,200年)而且,必須要一億三千萬個人,每個人付出30秒的生命時程,現今大潭藻礁的地景才會形成!(觀新藻礁地形史大約五千至七千五百年)
全國海岸線1,600公里,不到50公里、百分之3擁有潮間帶的世界上頂級的藻礁生態系,卻因為汙染及人為破壞,如今,殘存最後的4公里,大約千分之2.5的大潭藻礁,即將因為大約使用340年的「天然氣接收站」工程而滅絕!
藻礁是最後一次冰河時期結束後,八千年來,配合地殼抬起及堆積、氣候變遷,海岸潮間帶,特定的紅藻門石灰藻群,跟一般造礁珊瑚進行消長、演替、天擇而來,在全國海岸線是絕無僅有。如同少數原住民族,提供台灣文化多樣性的最大比例,大潭藻礁以最少的面積或最短的海岸線長度,提供全國海岸生界,最獨特的生物多樣性,如果它消失,一些珍稀物種,包括尚未發現或命名的,也將一併滅絕,因此,我要特地給它一個名詞:大潭藻礁就是國家的「生物多樣性的關鍵區(Keystone area of species diversity)」!
面對這樣獨特、唯一的關鍵區,對決幾十年方便利用的天然氣接收站,它的保育或開發(滅絕),恰好可以代表台灣是文明或野蠻的大指標!
為了孩子的未來、未來的孩子,保護藻礁刻不容緩!
國家成立的目的是什麼?政府的責任跟承擔是什麼?
成立政府跟國家不就為的是當代全體國民的公義、世代子子孫孫的公義?政府擁有最大的資源、最好的人才、最大的支配或分配權,本來就應該為世代、為國土、為生界的前瞻,做出慈悲、智慧的安排,可是,現在的台灣政府很奇怪吔,選舉的時候可以是公義優先、良知優先、環境優先,等等優先;掌權之後卻是金權優先、經建優先、官商優先、詐騙優先……就任的時候說:溝通、溝通、再溝通;就任後中油說、官員說:這是唯一的場址,沒有替代方案!
什麼意思?就是說環評是假的啦、世代公義是假的啦,方便經濟的暴力是真的啦!
現場所有朋友們,我們永遠不會氣餒,不會喪志,因為這樣的政權是我們選出來的,當然要由我們去改變它,必要時就得終結它!
過往,只要是對的事情,大家都會說: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對不對?錯!不對!事實上不是這樣!
歷來的環境運動,從來都是沒錢的出錢、無力者出力!所以,今天我帶些錢來,獻給桃園在地聯盟,擴大做環境教育,讓更多人可以加盟發聲、出力!不管大潭藻礁的結果如何,如果真的開發而滅絕了,我們一樣不斷地來此講給後代子孫聽,讓他們知道,是那些人傷天害理,我們必須留下暴政的見證;如果保育下來了,我們也該讓子子孫孫銘記,是那些決策者,留下了台灣的生機!
我要特別感謝大潭鄉親、現場以及所有挺身而出的人!鄉親、朋友們,我們沒有絲毫的權力,我們沒有什麼資源,我們是十足的弱勢,但是,我們具足在地的經驗常識,我們有良知、遠見,還有對台灣、對後代的真情!鄉親朋友們,大家就是台灣政府的導師,麻煩你,請再度給自己一些肯定跟鼓勵!
我要感謝潘忠政老師、劉靜榆研究員、陳昭倫研究員,以及眾多台灣的良心者,跟大潭鄉親們站在一起,見證這個時代的公義與希望!
我一開始的沉默是抗議這個政權;現在,讓我們為國寶大潭藻礁生態系獻上我們衷心的祈福,而且,今天更是全面教育運動的大開展!我已經編好一本書,很快地會印出來,我要捐給桃園在地聯盟500本,用來義賣資助在地的環境教育。
各界聲援團體剪影。
面對充滿靈氣的藻礁生態系,我在412日的短短2個小時的感受、體會後,我一天書寫一篇救急救難的文章,寫到第6篇時,我邊寫邊哭,因為我強烈地感受到生界的哀號,我體會到潘老師的痛楚,我想到自己42年山林的悲歌!我要將412日我們在藻礁海岸的對話唸給大家聽:
我問潘老師:
「你我第一次見面,你指著小潮池、翻開石頭、瞪視著眼界下所有能發現的,細微的生命現象或遺骸,一一向我介紹,從螃蟹類、珠螺、笠螺、蚵岩螺、草蓆鐘螺、蚵仔、石鼈、藤壺、扇形叉枝藻、小杉藻、沙菜、殼狀珊瑚藻、柴山多杯孔珊瑚、海葵、酋婦蟹、海葵、豆仔魚、蜑螺……講解,請問,當你用心跟『異世界』的官員、遊客講解時,他們會在乎什麼?他們聽得進去什麼?你本身如此恆定地做著,你跟這些生物之間有何關係?你背後存有何等的信仰?」
一樣平和的態度,潘老師回答:
「我覺得來過這裡的人,多會感受到這裡豐富的生態樣相,有生命情趣的人,也會興起要保育它的意念,然而,來的人太少,我們的速率太慢……」
不待潘講完,我又插嘴:「環境教育遠水救不了近火囉?」
潘老師一樣按部就班:
「是,感覺是這樣!所以我們當然在環評議題上力拚,與之對槓。如果沒有陳昭倫博士來,去年68月他們就動工了!是因為陳來幫忙之後,我們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從最早的劉靜榆博士,乃至後來一關一關卡,藻礁逃過一劫又一劫。在這過程中,後來我們感覺到:不是我們在救藻礁,而是藻礁自己在救自己,在適當的時刻,就會有人被它吸引過來!
這次,真的是生死劫!這回若能渡過,則整個桃園藻礁的價值,在我們的社會就會被認定,以後就不會有類似的開發問題,而是如何解決汙染的問題了。」
藻礁正在自救,許多人感受到這股意念。
我以42年的台灣生態暨環境變遷的調查、見證,確定1990年是台灣生界的大分水嶺,1990年代是生界大反撲的示警期;千禧年之後,則是生靈的自救期;毫無疑問,接下來就是全面滅絕的時代。
十多年來,我從自然生態的研習,漸漸轉向宗教哲學的摸索;從自然史,銜接屬靈的意識大化流轉史,看穿多數現今宗教之停滯於「我執」的洗腦或麻醉,誠所謂「末法時代」的大亂相,卻拋棄了最美妙的悟覺與靈覺!反而一批批篤志、利他(註:「利他」只是時下概念使用的代名詞)者,從自己生命的奉獻中,體悟出意識的靈動。
眼前的潘老師,一個老實台灣人,毫無沾染神祕主義的故弄玄虛,以平常事、平常話,誠實地說出他的心路歷程,因為我再度逼問:「你自己呢?你跟這些生命的關係呢?你內在的信仰為何?」
「我,本來只是把藻礁當作抵擋煉油廠入侵的工具,但是擋得了煉油廠,下一個汙染源、開發案還是又會來,因為這裡是所謂的『偏鄉』嘛!所以我們想說能否找出可以擋住所有汙染事業的東西來,所以想到能否由藻礁來?嗯!研究一下藻礁,當成抵抗入侵的工具。啊!沒想到研究的結果,才驚覺到原來藻礁本來就是目的!它是世界上少有的自然文化遺產啊!它不只是台灣國寶,它也是全球世人的遺產啊!我們沒有權力在這一代破壞它,我們只不過是向世世代代借來的……
我自己?如今我深切地尊重生命。我小時候常去野外抓小鳥啦、打動物啦,而我在這裡,從生界、生態上獲致的樂趣,以及內心的安頓,遠遠大於捕捉或殘害它們,後來,其實也帶有贖罪的心理!我真的是贖罪,因為長大之後,愈來愈多的知識與體驗告訴我,我們跟生態系、所有的生命之間,其實是具有彼此依存的共生關係,牠們族群數量如果式微,事實上代表的是:我們的環境正在被摧毀!我們沒有權力去破壞它,我們不能傷害生界,我們傷害它們其實正在傷害自己,更在摧殘孩子的未來、未來的孩子!……
老師,你呢?」
他叫我老師,我也叫他老師,其實,我們都叫藻礁老師!感恩!!
多少風霜歲月,數不清多少我在大自然中的跪地感恩,算不盡我書寫了多少籲天求地、問神卜鬼,更加上不會算的立槁沉默,我呢?自然是我的信仰,在茫茫的雨霧,在無窮浩瀚的陸海汪洋中,沉默!
台南募款餐會演講(2017.10.28)。
天主教教宗從20世紀到21世紀,多次在世界各地,向原住民及在地生界懺悔、道歉;蔡總統就任後,向原住民「道歉」,我一直等了數十年,苦等守候著有沒有一個「政要」,可以打從真心,為20世紀以降,對著台灣山海生界大地,懺悔我們的暴行?!
藻礁生態系本來就是特殊的,極為複雜、奧妙的意識體。201335日,我跟著MIT走南一段,在雲海之上的卑南主峯山頂,導演問我的感想,我說:
「我一生自以為在搶救山林,最近幾年來我才了悟,我們從來沒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何其盼望我們的後代子孫,依然可以跟我們一樣,還可以欣賞、體會台灣的天造地設、自然風光!
如果我有前世,必也是山林自然的一分子;如果我有來生,但願我是土石流區的一株大樹,在被肢解之前,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還是吶喊,還是伸出每一條根系,牢牢地捍衛我們世代共同的母親!」
將近半年來,高雄馬頭山的觀音呼喚我去;如今觀音大潭藻礁的生靈召喚來。聖山靈海是我們這代無可逃避的自我救贖!
(馬頭山案例,造假鐵證如山,政府還賴在那邊,那樣的體制、那樣的官僚──不值得我罵!蔡英文總統,今天的藻礁永存音樂會為妳而開,為國家世代、生界而開!我衷心期盼,您還值得人民罵!)
~我們的生命只不過像是空氣,而不是大地!~
感恩現場的天使!感恩所有已付出、正付出、將付出心力救援的朋友!感恩台灣!感恩全球生界!謝謝大家!

【為國寶大潭藻礁生態系祈福(1)】

陳玉峯



感恩台灣這片天地眾神,現場朋友大家好!
──(沉默)──(30秒)
一開始大家在等待,接著想:怎麼了,他在幹什麼?接著,一些猜測、負面情緒開始翻轉……為什麼?因為你認為上台就該講嘛,那麼,某個政黨上台該做卻不做,還反過來倒行逆施,人民做何想法?!
剛才,才30秒,一百人3,000秒、50分鐘,必須要3,8544千個台灣人的30秒的期待,才會長成一小團現今桃園大潭的藻礁!(藻礁形成迄今,至少2,200年)而且,必須要一億三千萬個人,每個人付出30秒的生命時程,現今大潭藻礁的地景才會形成!(觀新藻礁地形史大約五千至七千五百年)
全國海岸線1,600公里,不到50公里、百分之3擁有潮間帶的藻礁生態系,卻因為汙染及人為破壞,如今,殘存最後的4公里,大約千分之2.5的大潭藻礁,即將因為大約使用340年的「天然氣接收站」工程而滅絕!
紅藻門的殼狀珊瑚藻正在旺盛地造礁(劉靜榆攝;潘忠政提供)。

藻礁是最後一次冰河時期結束後,八千年來,配合地殼抬起及堆積、氣候變遷,海岸潮間帶,特定的紅藻門石灰藻群,跟一般造礁珊瑚進行消長、演替、天擇而來,在全國海岸線是絕無僅有。如同少數原住民族,提供台灣文化多樣性的最大比例,大潭藻礁以最少的面積或最短的海岸線長度,提供全國海岸生界,最獨特的生物多樣性,如果它消失,一些珍稀物種,包括尚未發現或命名的,也將一併滅絕,因此,我要特地給它一個名詞:大潭藻礁就是國家的「生物多樣性的關鍵區(Keystone area of species diversity)」!
可能是新種的章魚(劉靜榆攝;潘忠政提供。)
面對這樣獨特、唯一的關鍵區,對決幾十年方便利用的天然氣接收站,它的保育或開發(滅絕),恰好可以代表台灣是文明或野蠻的大指標!
國家成立的目的是什麼?政府的責任跟承擔是什麼?
成立政府跟國家不就為的是當代全體國民的公義、世代子子孫孫的公義?政府擁有最大的資源、最好的人才、最大的支配或分配權,本來就應該為世代、為國土、為生界的前瞻,做出慈悲、智慧的安排,可是,現在的台灣政府很奇怪吔,選舉的時候可以是公義優先、良知優先、環境優先,等等優先;掌權之後卻是金權優先、經建優先、官商優先、詐騙優先……就任的時候說:溝通、溝通、再溝通;就任後中油說、官員說:這是唯一的場址,沒有替代方案!
什麼意思?就是說環評是假的啦、世代公義是假的啦,方便經濟的暴力是真的啦!
現場所有朋友們,我們永遠不會氣餒,不會喪志,因為這樣的政權是我們選出來的,當然要由我們去改變它,必要時就得終結它!
環境運動從來都是沒錢的出錢、無力者出力!我要特別感謝大潭鄉親、現場以及所有挺身而出的人!鄉親、朋友們,我們沒有絲毫的權力,我們沒有什麼資源,我們是十足的弱勢,但是,我們具足在地的經驗常識,我們有良知、遠見,還有對台灣、對後代的真情!鄉親朋友們,你們就是台灣政府的導師,麻煩你,請給自己一些肯定跟鼓勵!
我也要感謝潘忠政老師、劉靜榆研究員、陳昭倫研究員,以及眾多台灣的良心者,跟大潭鄉親們站在一起,見證這個時代的公義與希望!
我一開始的沉默是抗議這個政權;現在,讓我們為國寶大潭藻礁生態系獻上我們衷心的祈福!感謝大家!祝福台灣!
大潭藻礁區的海灘(2018.4.12)。

大潭藻礁區(2018.4.12)。

2018年4月27日 星期五

【皮羞】

陳玉峯



有次在一家餐館買單時,看見櫃檯上擺置整套現今版招財驅邪擋煞的圖騰組,左、右手托著金銀財寶與算盤的類財神坐鎮中央,前左右各置一隻公、母貔貅,另置一小盤柳丁(代表吉(橘)祥)供菓,一小杯燒檀香類的灰燼、一小杯清水,內沉一個50元的銅板。
吸引我的不是「邪門」的貔貅及財神,而是小杯水放銅板。我問店員:「水中放銅板什麼意味?」,我心想是否想招浮動財?人們想錢想瘋了,「創造」了數不清的、亂七八糟的聯想,只因財迷心竅,把大好的心智能力,擺放在註定是死胡同的「招財」,何不乾脆都改名為「招財」就好了?!而從1980年代瘋「三腳蟾蜍」,到如今的五路財神廟、貔貅,無窮的心思,誰人招到了縱財、橫財、偏財、棺材……?
店員莫名所以,我跟她嚕了一下,突然爆出一句:
「招財?啊,那麼多錢要幹什麼?!」
她在窘迫張皇中,愣了一下神色。
我知道她在莫名其妙中,也觸動了某種禪動或靈動。
這類「機制」大抵就是生活禪,從生活慣習、思考或概念習性中突然分離,瞬間「中空」的狀態浮現,又不知所以然。
貔貅大致上是遠古神話傳說中的一或二種貓科動物,已滅絕。或許在中國古代是某些部落的圖騰也未可知,正因為牠(們)成謎,才具備充分想像力,形成創造性的模糊,羅致萬億海鮮法師派的「信徒」膜拜。
我想到接下來應該可以打造「獐羌」圖騰,完成招財本土化的時候了!「獐」是已滅絕的,台灣平地的羌,性格截然異於兇猛的貔貅,一樣可依黃金、白銀、紅銅、交趾、玉石、琉璃、奇木,甚至骨頭來雕塑,也如同三腳蟾蜍等,創造「八十種好」,不僅可以「招財擋煞、開運避邪、鎮宅安太歲、招桃花促因緣、抗病且轉禍為祥,甚至還可調經理帶、瘦身美容養顏、增加體力精力,一戰到天明……」,反正任何鬼話、神話、呆話、癡話、肖話、笑話隨人掰,能「騙」斯有財!?
貔貅?皮羞?疲羞?這社會不能誠實些、有正義感些嗎?!

2018年4月26日 星期四

【為國寶大潭藻礁生態系祈福(6) ──屬靈的召喚】

陳玉峯
~後來我們才瞭解,不是我們在搶救藻礁,而是它們在自救,也在搶救我們的性靈;它們會在必要的時刻,召喚適當的人前來!~
搶救藻礁正是搶救我們的性靈(郭志榮攝;潘忠政提供)。


有位法師送給我一瓶清水,裡面放了一顆大坑山澗的,洗淨後的石頭。我隨手放置在書桌右角落,日夜陪著我在兩盞40燭光的日光燈下寫作。
起初3年了吧?密閉瓶蓋中,水與石頭明淨如初。到了第4年,石頭上開始長出綠藻或藍綠藻團,我沒有使用解剖顯微鏡觀察,無法鑑定。
顯然的,當初洗淨石頭的細微孔隙中,貯留有少量的孢子,經過34年而萌發、滋長。
一位法師送我的一瓶清水與石頭,如今萌長綠意(2018.4.17)。
法師有無特定暗示性的寓意,我沒想過,但我是植物學、生命科學背景的,了然當初的必然,但是,生命有無叔本華概念中的意志,我不確定,而我卻了然萬物皆有不等程度的意識,意識與意識之間,原本一體而分流,也會不斷有交會的節點或共振。
世界上沒有陌生的人或動植物,科學界卻永遠會有新種、變種、亞種、型、亞型的分別識。單純、澄明、利他的正直心念,最容易感悟萬物之間意識的聯結,時而蔚為世間精彩的一場場大戲,雖然現今的思想概念,不斷地否定它的能量與「奇蹟」,但它永遠不需要人類分別識的認定。
2018412日,我在大潭(觀塘)藻礁區,意外地,也從潘忠政的聯想中,聽聞類似的音訊。
我是因為訝異於潘老師過於平穩且鍥而不捨的解說聲浪,不斷地向我宣說潮間帶的生命樣相,因而故意「激」他:
「你我第一次見面,你指著小潮池、翻開石頭、瞪視著眼界下所有能發現的,細微的生命現象或遺骸,一一向我介紹,從螃蟹類、珠螺、笠螺、蚵岩螺、草蓆鐘螺、蚵仔、石鼈、藤壺、扇形叉枝藻、小杉藻、沙菜、殼狀珊瑚藻、柴山多杯孔珊瑚、海葵、酋婦蟹、海葵、豆仔魚、蜑螺……講解,請問,當你用心跟『異世界』的官員、遊客講解時,他們會在乎什麼?他們聽得進去什麼?你本身如此恆定地做著,你跟這些生物之間有何關係?你背後存有何等的信仰?」
一樣平和的態度,潘老師回答:
「我覺得來過這裡的人,多會感受到這裡豐富的生態樣相,有生命情趣的人,也會興起要保育它的意念,然而,來的人太少,我們的速率太慢……」
不待潘講完,我又插嘴:「環境教育遠水救不了近火囉?」
潘老師一樣按部就班:
「是,感覺是這樣!所以我們當然在環評議題上力拚,與之對槓。如果沒有陳昭倫博士來,去年68月他們就動工了!是因為陳來幫忙之後,我們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從最早的劉靜榆博士,乃至後來一關一關卡,藻礁逃過一劫又一劫。在這過程中,後來我們感覺到:不是我們在救藻礁,而是藻礁自己在救自己,在適當的時刻,就會有人被它吸引過來!
低潮線下的殼狀珊瑚藻正在說法(劉靜榆攝;潘忠政提供)。
這次,真的是生死劫!這回若能渡過,則整個桃園藻礁的價值,在我們的社會就會被認定,以後就不會有類似的開發問題,而是如何解決汙染的問題了。」
我以42年的台灣生態暨環境變遷的調查、見證,確定1990年是台灣生界的大分水嶺,1990年代是生界大反撲的示警期;千禧年之後,則是生靈的自救期;毫無疑問,接下來就是全面滅絕的時代。
十多年來,我從自然生態的研習,漸漸轉向宗教哲學的摸索;從自然史,銜接屬靈的意識大化流轉史,看穿多數現今宗教之停滯於「我執」的洗腦或麻醉,誠所謂「末法時代」的大亂相,卻拋棄了最美妙的悟覺與靈覺!反而一批批篤志、利他(註:「利他」只是時下概念使用的代名詞)者,從自己生命的奉獻中,體悟出意識的靈動。
眼前的潘老師,一個老實台灣人,毫無沾染神祕主義的故弄玄虛,以平常事、平常話,誠實地說出他的心路歷程,因為我再度逼問:「你自己呢?你跟這些生命的關係呢?你內在的信仰為何?」
「我,本來只是把藻礁當作抵擋煉油廠入侵的工具,但是擋得了煉油廠,下一個汙染源、開發案還是又會來,因為這裡是所謂的『偏鄉』嘛!所以我們想說能否找出可以擋住所有汙染事業的東西來,所以想到能否由藻礁來?嗯!研究一下藻礁,當成抵抗入侵的工具。啊!沒想到研究的結果,才驚覺到原來藻礁本來就是目的!它是世界上少有的自然文化遺產啊!它不只是台灣國寶,它也是全球世人的遺產啊!我們沒有權力在這一代破壞它,我們只不過是向世世代代借來的……
我自己?如今我深切地尊重生命。我小時候常去野外抓小鳥啦、打動物啦,而我在這裡,從生界、生態上獲致的樂趣,以及內心的安頓,遠遠大於捕捉或殘害它們,後來,其實也帶有贖罪的心理!我真的是贖罪,因為長大之後,愈來愈多的知識與體驗告訴我,我們跟生態系、所有的生命之間,其實是具有彼此依存的共生關係,牠們族群數量如果式微,事實上代表的是:我們的環境正在被摧毀!我們沒有權力去破壞它,我們不能傷害生界,我們傷害它們其實正在傷害自己,更在摧殘孩子的未來、未來的孩子!……
老師,你呢?」
他叫我老師,我也叫他老師,其實,我們都叫藻礁老師!感恩!!
多少風霜歲月,數不清多少我在大自然中的跪地感恩,算不盡我書寫了多少籲天求地、問神卜鬼,更加上不會算的立槁沉默,我呢?自然是我的信仰,在茫茫的雨霧,在無窮浩瀚的陸海汪洋中,沉默!
台灣鐵杉雲霧中的剪影(2013.2.27;南一段)。
天主教教宗從20世紀到21世紀,多次在世界各地,向原住民及在地生界懺悔、道歉;蔡總統就任後,向原住民「道歉」,我一直等了數十年,苦等守候著有沒有一個「政要」,可以打從真心,為20世紀以降,對著台灣山海生界大地,懺悔我們的暴行?!
壯麗的大潭藻礁G2區(2018.4.12)。
藻礁生態系本來就是特殊的,極為複雜、奧妙的意識體。201335日,我跟著MIT走南一段,在雲海之上的卑南主峯山頂,導演問我的感想,我說:
「我一生自以為在搶救山林,最近幾年來我才了悟,我們從來沒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何其盼望我們的後代子孫,依然可以跟我們一樣,還可以欣賞、體會台灣的天造地設、自然風光!
如果我有前世,必也是山林自然的一分子;如果我有來生,但願我是土石流區的一株大樹,在被肢解之前,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還是吶喊,還是伸出每一條根系,牢牢地捍衛我們世代共同的母親!」
卑南主山山頂(2013.3.5)。
將近半年來,高雄馬頭山的觀音呼喚我去;如今觀音大潭藻礁的生靈召喚我來。聖山靈海是我們這代無可逃避的自我救贖!
(馬頭山案例,造假鐵證如山,政府還賴在那邊,那樣的體制、那樣的官僚──不值得我罵!蔡英文總統,今天的藻礁永存音樂會為妳而開,為國家世代、生界而開!我衷心期盼,您還值得人民罵!)
馬頭聖山(吳明憲攝)。


靈海藻礁(2018.4.12)。

2018年4月25日 星期三

【貓腥草與大花咸豐】

陳玉峯

外來種落花草地,鋪陳台灣文化的另一切面。


絕大部分的台灣人本來就是「外來種」,在意識上若得以全然認同台灣,就算是「本地種」,形式上叫國籍或出生地的註記。外來種人引進外來種動植物原本也只是「天經地義」?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程,我很「痛恨」外來種,特別是後來被賦予負面評價的,晚近才發明出來的名詞:「外來入侵種」。外來植物「被偷渡」來台以後,如果子孫可持續天然繁衍在台灣,也就是「馴化」於在地,相當於人種的「被出生」於台灣,或「認同」於台灣(或被認同)。然而,馴化是經由台灣環境的天擇機制,篩選或淘汰掉不適存台灣環境的個體,能否存活下來的才算數,但人種則複雜太多了。
外來入侵種之所以被賦予負面價值或「有害」的「指控」,是因為它們顯著「改變現狀」、殺害或取代其他更早來到台灣的馴化種,或造成人類形形色色的經濟、健康等損失,加上許多人類概念、價值觀或成見的認定。而所有的「認定」,都呈現是短暫時空範圍內,因應特定價值系統的變遷,從而進行的不斷變遷。
一旦外來入侵種除不掉了,人們只得被迫「學習」接受它、承認它。而1990年之後出生的台灣人,除非「被洗腦」,否則對於大花咸豐草大概沒人會有特別的排斥感,畢竟從出生看到大,「本來」就是到處都是它的蹤跡啊!

大花咸豐草帝國勢力無遠弗屆(2018.3.29;和美)。

原生地是美洲的大花咸豐草,大約在1970年代馴化於台灣,但是真正開始肆虐於全國低海拔荒地,是在1990年前後。它的發跡,乃至君臨天下,將原本較低矮體型的咸豐草趕盡殺絕的時程,約略相當於「民進黨」之於台灣。
約在1993年,大花咸豐草大軍沿著公路系統北伐到了台中,進入21世紀以降,則在全國各地「執政」。它,全年開花、體型高大、多年生盤據且不斷擴展地盤,如今似乎「討厭」它的人愈來愈少,更諷刺的,近年來竟然還有人主張「要在森林下大量種植,用來當作養蜂的食材」!
大花咸豐草不但霸凌、消滅了許多體型矮於560公分的其他雜草等,如果遭遇過較頻繁的割草,它馬上調整開花結實的低齡化、低矮化,長不到十公分高即可開花。然而,體型低矮化以後,霸凌別人的霸氣也降低了很多,勢力範圍多少也得拱手讓出部分給予別人。
201845日,我在東海校園內首度看見割草地上,大花咸豐草與貓腥草分庭抗禮的現象,白花、紫花相間,配合飛舞的白粉蝶,加上抑揚頓挫的白頭翁、短促連音的五色鳥樂團交響的背景音樂,頗有新田園風光的況味,妍美可觀。

貓腥草(紫花)與大花咸豐草分庭抗禮(2018.4.5;東海)。

五色鳥、白頭翁鳴奏曲下的貓腥草、大花咸豐草盛花季(2018.4.5;東海)。

貓腥草(Eupartorium catarium)之入據台灣,有點兒像是荷蘭人與西班牙人的況味,但西班牙人佔領北台灣才短短16年,就被北伐的荷蘭人驅逐出境,而貓腥草比西班牙人強悍了些。
貓腥草是1999年才被鑑定出來的新外來種,是在台北的石門首度被發現,2001年南進到台中,然而,大部分荒地都已被北伐的大花咸豐草所佔據,貓腥草只能伺機借住小角隅。2006年我在台中港看見數量不多的貓腥草,當時判斷,貓腥草要消失恐怕也不容易。
貓腥草開花時,乍看之下很像紫花霍香薊,一般人恐怕很難區別,何況兩者的生育地要求也近似,它的原產地在南美。為何叫「貓腥」,這是從種小名直譯而來,因為它在外國據說擁有貓般的臭味,而我在2006年的紀錄,似乎味道不顯著,然而,2018年東海校園的族群味道卻很濃厚,我無法判斷是否它們已「回味」,也不確定「貓味」是否等同或類似。
國外的報導指出貓腥草是「有毒物種」,人畜誤食或有中毒的現象,但台灣迄今乏人注意。它比紫花霍香薊更耐殺草劑,201845日東海的族群已盛花,而北台族群的盛花季是5月,6月則遞降。紫花霍香薊過往的紀錄是:3月盛花、4月略降,此後終年零散開花。
我不想渲染貓腥草是否會造成人畜中毒。想起19902000年我多次提醒當局銀膠菊正在肆虐,是有毒植物;19801990年代喊破喉嚨,要人注意、撲滅小花蔓澤蘭,奈何「外來種」人都無人在乎。後來呢?不提也罷。
如今,貓腥草已然興起,然而目前似乎只因頻繁割草之抑制大花咸豐草族群,致令「貓群」可以與之並存。這兩種外來入侵植物在特定的人類行為下,已走上「談判桌」,而現在我只想欣賞他們的丰姿綽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