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7日 星期二

【為國寶大潭藻礁生態系祈福(4) ──豐饒大地,懷璧其罪?】

陳玉峯



潘忠政老師來到小飯壢溪入海口附近會合後,我跟車,來到了「大潭觀塘藻礁區」(註:目前最受威脅,欠缺保育法源的危機區)的入口鐵門處。此處向海,穿過防風林,即到達大潭火力發電廠冷卻水的「出水導流堤」排水口。排水口向海,大致上即過往規劃的(註:今已打消念頭)「觀塘工業區」的中心點附近,原本打算填海造陸232公頃,且造陸後的向海側,還要設置「觀塘工業港」。
桃園藻礁分布概略,以及目前告急的地段(潘忠政提供)。

我們信步走在木麻黃、黃槿、椬梧等,人造防風林間,潘說防風林造於1930年代,我說林木年輕,顯然是二、三代以降,而且樹種跟日治時代不同。林間傳來樹蛙聲,而小飯壢溪在此之前被迫急轉彎,從原本東西向,折轉為南下,只在水泥路盡頭右側,留下一畦黑水滯留,且緩慢地滲越沙丘,向海灘地以伏流之姿再局部外冒。
小飯壢溪的分支在此形成水塘,溪流消失,而滲透沙丘之下,至海灘地伏流冒出(2018.4.12)。

防風林間的道路(2018.4.12)。


§溪流急轉彎之「謎」與申辦世遺

潘老師說因為縱向道路施工完成,小飯壢溪被迫向南急轉出海,也引述某位專家的解釋:沙丘形成後,溪流無法出口,所以南下。
我說:都對了一部分,也有不對,得看時空尺度。古地圖似乎從來是急彎南下,至少該檢視幾千年的流變。
我來之前,檢視地圖推測,幾千年來因為台灣地體抬舉,在此桃園海岸的特定段落似乎北高南低,隨後珊瑚造礁、殼狀珊瑚藻造礁,形成潮間帶堅硬地壘,其向內陸處,才形成海砂堆置,然後,再由風力帶動,形成砂丘。否則,由全台灣海岸檢視,通常只會在虎口地形形成砂灘。桃園海岸觀音以北之所以略為外凸,且長期處於相對穩定,實拜藻礁之賜。
近數十年的變遷當然是工程效應為主要,然而,之所以引入工程及圖謀開發,是因為先天自然的奠基,前後因果關係宜先確定。
如今,系列海岸鑽探已完成部分,有了閒情逸致再來推演時空變遷大戲,眼前烽火連天,藻礁命運如同風中殘燭,姑且按下地體及河流急轉之「謎」。
潘老師引述專家研究後的概說:大潭藻礁硬體約有4公尺厚,其下,是古石門溪沖積下來堆聚的礫石層,約有10餘公尺厚。在此堅硬礫石的基質之上,最早先由珊瑚造礁了將近三千年,而後由藻礁接手,經營了大約4,500年。他還解說:可能小飯壢溪水的營養源較高,而且砂丘也造成海域水質混濁,因而喜歡水質清澈的珊瑚退位,改由藻礁擔綱,綿延了27公里海岸線。
在網路上看過上述若干片段,我一樣暫時擱下,必須詳細看過各家報告後,再到現地踏勘等,我才能演繹,目前我認為大有問題,時空、生物、演替與演化、因果關係等,存有太大疑問。無論如何,由全球觀點,桃園海岸藻礁大規模的群聚,且形成無以倫比的生物地景,的確足以列位世界自然遺產系列,而環境運動史、在地聚落文化史等等,配合海岸自然史,都是將來申辦世遺,不可或缺的基本資料或引據。
§大潭電廠出水口突堤
當我站上電廠冷卻水排放口下瞰,轟隆拍裂的排水音爆震撼耳膜。
十道毗連的排水渠道,先是匯集在上位水槽,然後下注排水大渠,由這道排水大渠,直線向外海延展700公尺,注入台灣海峽。
電廠冷卻水由十道毗連的小渠道排出(2018.4.12)。

這道長堤,必然形成突堤效應。
冷卻水排出,先在小水槽內迴流,在角落浮現厚厚一層灰色的泡渣翻滾,下注渠道後,也在高牆下迴積,而空氣中浮盪著一股蘇打味道。
我不知道排放水有無夠規格的汙染檢測,不是我吹毛求疵,這是基本道德。

排放水迴轉著厚厚的泡渣(2018.4.12)。


        回頭望向西南側不遠處,大潭火力發電廠
6座機組座落,據說目前發電量佔全國11%,將來還要增加機組,擴大為23.5%的發電比例,似乎想要進臻全球最大的火力發電廠?用膝蓋想一下,一顆飛彈擊中的後果,想必執掌國安大政的政客、官僚都有萬全的思慮、安排與計畫?
全台灣海岸冷卻水或其他排入海洋的放流水口,據說多會有魚群匯聚,其與「營養鹽」、藻類繁衍、水溫逆差等等有關,而幾十年前的「秘雕」變態魚,難道後來迄今都不再畸變?

排水口西南向的大潭火力發電廠機組(2018.4.12)。

§柴山多杯孔珊瑚
一級保育物種的柴山多杯孔珊瑚(潘忠政提供)。

第一次環差前召開的,發現柴山多杯孔珊瑚記者會(2017.6.23;潘忠政提供)。

1999年「觀塘工業區」通過環評,由於環評法第16條之1:取得開發許可後,逾3年才施工時,必須進行「環境現況差異分析」(簡稱環現差、環差)。因為進行「環現差」,在原工業區預定地發現了珍稀物種「柴山多杯孔珊瑚(Polycyanthus chiashanensis)」(2017年)。
「……多次劫難,我們精疲力竭之際,如果沒有陳昭倫博士來到,在去年發現了柴山多杯孔珊瑚,那麼去年68月他們恐怕已經動工了!……」
柴山多杯孔珊瑚顧名思義,是台灣特有種,它是稀少且瀕危的淺海珊瑚類,饒富天演意義。由於它在大潭的出現,引發保育與開發的大戰,也導致奇怪的「降級說」,真的是我從事台灣保育運動史上,最弔詭的聽聞之一!
目前所知,它在此地存在於平均潮位之下約150公分附近,而412日下午的退潮只下抵101公分,因此不潛水是看不見的。
2017年暑假,電廠排水口突堤北側所見最多,今年初天氣很冷時還看見幾個群聚,不知道是否淤砂的影響,現在族群數量銳減……」,潘老師明知道今天看不見,他還是帶我沿著排水突堤北側走向海域。
大潭發電廠排水道長約700公尺(2018.4.12)。

排水道外側的消波塊,右側即G2區的藻礁分布區(2018.4.12)。

§豐饒物種多樣性
才走沒幾步路,潘蹲下,拿開幾塊石頭,要找蟹類給我看。
「劉烘昌博士原本以為蟹類不多,沒想到一調查後,甚至比墾丁還豐富……」,潘隨手抓起一隻乖小蟹,我不知其名。這裡的紀錄超過20種蟹,有人估算兇猛的酋婦蟹,體型超過1公分以上者有58萬隻,云云。
「乖小蟹」(2018.4.12)。

兇猛酋婦蟹(潘忠政提供)。

接著,潘在固堤的「石肉粽」上的小水洞,相當於迷你的潮池中,手拿一把小螺絲起子,指著池中、池緣的物種如數家珍:「這是扇形叉枝藻;紅紅的就是造礁的殼狀珊瑚藻;這個是石鼈;海葵、蚵、蚵岩螺、笠螺……」我注視著他所指,感受也思考著他的溫柔。
「石肉粽」上的小潮池(2018.4.12)。

專門吃蚵的「蚵岩螺」,養蚵漁民恨之入骨(2018.4.12)。

笠螺(2018.4.12)。

我像小學生,跟著老師學習著潮間帶生命的光譜,也不專心且貪婪地拍攝旁邊的海浪打造的,一條條平行的砂線紋。這裡,當然是絕佳的教學場域,呀!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

潮退後的砂紋(2018.4.12)。

潘老師又隨手撿起3種螺,置放於掌中,一一述說它們的身分履歷,有台灣海民在農業時代的「珠螺鹹」的珠螺、蜑螺及草蓆鐘螺。
潘老師手掌中的蜑螺(左,最小粒)、珠螺(右下)及草蓆鐘螺(右上)。

然後,我們走向藻礁的大面積分布區。
壯觀的藻礁群(2018.4.12)。

藻礁學在台灣算是剛起步,非我專長,我央請柯金源導演,將他從1980年代迄今,相關的影帶及資料捎給我,他傳來十幾個檔,看得我啞然沉痛!
由殼狀珊瑚藻死亡之後累聚的藻礁,大概是因為潮間帶水位,以及平均每年只長出0.05公分的厚度,有點兒像是每年塗上一層油漆,它的構造截然異於造礁珊瑚的「骨骼」;由藻礁形成的礁體,踏踩起來溫柔多了,一點也不像我在珊瑚礁上調查時的堅硬、銳利感。
而藻礁之上,斷續遍布著不等密度的「沙菜」,它也是紅藻門的成員,構成地景的暗紅群聚,乍看之下有點兒像是踩爛掉的紅地氈。
「沙菜,撫摸起來沙沙毛絨絨的感覺;殼狀珊瑚藻呢?摸起來就像牆壁。」,潘老師如是說。
沙菜(2018.4.12)。

「看,這裡幾塊殼狀珊瑚藻體,它的生命週期結束了,沿著邊緣碳酸鈣正在出現,形成礁體的一部分……」,潘一樣興奮地拍照。

鈣化中的殼狀珊瑚藻(2018.4.12)。

我轉身看見潮池中一小條薯鰻(裸胸鯙)游竄,也在藻礁洞穴裡,看見一堆堆螺殼,「寄居蟹堆置的,它們好像聚集換殼?」,潘解釋。
掠食類的薯鰻(裸胸鯙)(潘忠政提供。)

寄居蟹堆聚的螺殼(2018.4.12)。

先前,我請潘講解天然氣接收站計畫落腳的,北方的臨時碼頭區,此間曲折離奇轉折的故事,我拍攝了幾段他詳實的說明。
我第一次同潘老師晤談,感受到他內在有股濃濃的自然情操,截然異於尋常台灣人。他帶我來藻礁區,與其說為了保育運動,毋寧說他只想與我分享在這海隅天地,他生命中的春天。他祥和、穩重的內裡,透露出世世代代的願景。
潘忠政老師的解說(2018.4.12)。

潘忠政的春天(2018.4.12)。

2018年4月15日 星期日

【為國寶大潭藻礁生態系祈福(3) ── 一盤貝殼礁石碎片的喜悅】


陳玉峯
一盤心音的喜悅。盤心處大小兩粒白褐色印染的礁塊,即殼狀珊瑚藻形成的礁岩(2018.4.12;大潭)。

我清洗著昨天,從大潭藻礁區上方砂灘地挖起的一包海陸砂,挑出兩個老男人,隨意撿拾的貝殼、礁石碎片。
清水淋洗下的貝殼、藻礁或珊瑚塊,光彩、潔淨,美得讓人欣喜、愉悅。我不知道人們可以擁有什麼財物,比得上這些「毫無價格」的碎片,帶給人心視覺,無能言說的潔淨美感。
這盤海洋生命的遺跡,帶給我一整天的喜悅。
2018412日,原本跟潘忠政老師約好下午2時勘查大潭藻礁區,但早上台中即已陰霾連天,又下起陣雨,因而想要打退堂鼓。然而,念頭旋轉,我跟土地精靈一向意念相通,下雨就拍潮間帶的雨景。
北上經大甲溪之後,間歇、段落的雨勢更替;西轉66快速道路後,竟然陽光出露,心想:十餘年來我真的跟「觀音」俱足因緣。
我先到達小飯壢溪入海口附近。這裡是桃園市政府頒定的「觀新藻礁生態系野生動物保護區」範圍的最北界,其向內陸處,即大潭天然氣火力發電廠的正門口;向海的海岸線鄰近區,聳立著多支風力發電機。
大潭發電廠北門(2018.4.12)。
「觀新藻礁生態系野生動物保護區」最北界的小飯壢溪出海口2018.4.12)。

小飯壢溪南岸的風力發電機2018.4.12)。




我看著一些海邊植物,也拍攝菟絲子正在蠶食其他植物。對於生界的掠食,數不清的存活方式或策略,更微妙的動態交織密網,乃至形而上意識的察覺、意覺或悟覺,我必須清除人類發展迄今所有的概念,才能貼切地俯視宇宙的幻境,否則很難「活」下去。人類「發明」上帝、神佛、阿拉等等的概念,實在太過貧乏,應付不了無窮萬象,以及人們的求知與解釋本身。
菟絲子正在蠶食海濱植物(2018.4.12;小飯壢溪出海口)。



最最難堪的,當然是人類本身,之將生界最殘忍的相互關係,施加在別人身上,更不用說對付其他生界環境的生命。現今台灣在文明光譜中,已經算是並非惡劣的「末段班」,然而,看一些官商聯手在殘害生界或人民的手段之殘暴,真的是匪夷所思!依我四十餘年從事生態調查及環境運動的經驗,加上對社會、文化、政治的觀察或解析,我或可確定,國家所謂的經建發展等等,大致上只為了約一成左右的權(錢)勢者在服務,從來不是為了全民的福祉;全民的部分通常只是附帶性質,卻是施政最大的口號或藉口。而齷齪的謀私利者,也多以下流卻富麗堂皇的謊言包裝,政客及奸商最擅長此等「進化」,他們很會利用弱勢者在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不幸之下,智能退化而成為邪惡最大的幫凶!
所謂的「平反」或「公義」的浮現,真的是精神、意識層次上的結晶,絕非形下事實,人類演化尚未進展到「形下公義」的境界。
小飯壢溪入海口附近的風力發電機(2018.4.12)。

然而,土地生界的災難不僅沒能得到疏解,火力發電要擴展機組、煉油廠及其系列工廠從來沒有放棄企圖,而不斷抗爭與蛻變後,暫時以「天然氣第三接收站」的名義,想要填海興建。當我看著衙門似的「大潭發電廠」的正門,或另一端的北門,回溯這片原本是日治時代的海岸防風林帶,後來因為盜採砂石,回填有毒垃圾,而後再加覆台北捷運施工時的廢棄物;而電廠廠址原本叫做「大潭新村」,是興建石門水庫時,淹沒區被遷移至大溪附近的族群,又因洪峯災難後,二度遷來海岸,經十餘年山居蛻變為海民的調適後,極為戲劇化的,卻成為「高銀化工」汙染場址的被犧牲者,因而第三度遷移。然後,建造了大潭電廠,大範圍則成了大潭濱海特定工業區。
19801990年代我感嘆官商聯盟蹂躪台灣生界從結構上位到處「放火」,民間環團窮盡生死之力,只能撲滅一、二場「灰燼」,因而政治革命毋寧才是根本的改造,所以我也天真地投入。
而長年對政治、文化史,乃至宗教或社會心理的瞭解,教我了然負面人性的黑洞,我採取「獨行」的途徑,旁側參與種種的運動行列,主軸從來鎖定在最不容易看見「成效」的多面向「教育」,或文化改造的事工。
我很「自私」或「被迫自私」地想要保持「天真的喜悅」,也就是今天一盤海洋的生之碎片,可以讓我視為珍寶。我最擔憂的事件之一,台灣人童真的式微,或說價值觀及靈魂的汙染問題!
台灣的山精、地靈、海神,一向很是庇護著我,我一生迄今沒能付出什麼,我只是很幸運的,不斷有機緣可以分享台灣淳樸人們的美麗與哀愁。去年(2017115日,一趟布袋海岸及高雄馬頭山之旅,讓我在臨老之前,再度接受台灣精神的洗禮;而201813日,馬頭山下一場「朝山」的儀式之後,我知道馬頭山抗爭案大勢底定,我該往下走向文化復興運動另一篇章,也就是回歸向下紮根的教育或文化啟發,這是我下半生的天責。
關於桃園藻礁海岸,世界級的生物地景方面,感恩在地有識之士鍥而不捨的長年奮鬥,且幸賴相關學界的大力襄贊,戳破官商連體一連串的謊言,為母親母土最後的海洋晶鑽,試圖續絕存亡。
個人力有未逮,只在網路上得知有限的訊息,而屏東及台南環盟等團體,於2017910月底分別的募款活動中,囑咐我參加,我先以23個月期間,每逢演講時機,賣書籌款。此間,有朋友告知藻礁保育運動也欠缺經費,我就從中挪出些微金錢,請朋友代轉。
也就是說,我從來沒能為桃園藻礁生態系使上助力。
201845日,原本不認識的朋友潘忠政老師來訊:
「深澳電廠環評通過,讓我們心驚膽顫,現有的環評制度完全有利於開發派,大潭藻礁很可能在56月的環評大會走上深澳電廠的老路;而大潭天然氣接收站一通過,未來煉油廠很可能因此而『頭過身也過』,大潭則將步上高雄大林蒲的後塵!……」
心急如焚的潘老師遂邀我可否參加428日下午,在凱達格蘭大道的「藻礁永存音樂會」?
搶救藻礁公聽會(2012.4.24;潘忠政提供)。

潘忠政老師在大潭藻礁區入口處,其海邊盡頭即電廠冷卻水排放水道(2018.4.12)。

而馬頭山與觀音區大潭兩個環境生界大案,一南一北;一山一海;一處正要掩埋汙染結果,一處正要創生汙染源頭;而且,兩地同一個「觀音」:一個是觀音的原型,一個直呼「稱名」觀音;一個是本體,一個是應現;一個是來處,一個是去處;一個是「生」,一個是「死」,而且,生死互調、乾坤逆轉!直接擺明台灣真的是例行逆施、逆天背道,生界、神明都看不下去了!
感謝潘老師來邀,讓我參與分享他們的心酸與願力,而既然答允相互打氣,我必須親炙感受藻礁生態系的氛圍,於是有了短暫之旅。
我提前半小時在小飯壢溪口,看著漁民在潮間帶溪流中張起漁網,等待6小時後的漲潮,帶進鰻苗。4月上、中旬大抵是捕捉鰻苗的尾聲。
一個漁民在廣漠海天大地的孤孑身影,對照擎天風力發電機的偉岸,以及森嚴龐大的電廠硬體,我閱讀著天、地、人,一頁頁的滄桑。
小飯壢溪入海口附近,漁民正在圍網待漲潮截留鰻苗(2018.4.12)。
小飯壢溪入海口附近地景(2018.4.12)。


這個下午,在簡略的勘查後,我跟潘老師說:我在台灣海岸的歷來調查中,如果有所感應或感受,我會挖掘一袋時空運會的歷史之砂,而且這些砂粒已經多次分裝小瓶,義賣台灣人的良知覺醒且付諸行動,例如「鐵板沙」(濁水溪入海口)、急水溪口砂等,義買的人,包括318打破立法院玻璃、行政院掛彩的數瓶。而今天,我也要裝填一袋大藻礁之砂。
兩個老男人挖取了兩小袋藻礁之砂,加上撿拾的貝殼碎片等。
413日,我挑出、清洗貝殼時,網路上傳來馬頭山官、商、民針對地下水觀測井,挖出井管檢驗究竟管端有無「開篩」,也就是說觀測的水管有沒有打洞,沒打洞的又怎可能觀測地下水的狀況?結果,抽取3管,1管斷裂,另2管完全沒有開篩!
唉!我不想多說什麼。感恩「觀音顯聖」,為台灣土地生界伸冤。而觀音大潭藻礁的生死大關,有賴人人心中主體的一尊尊真正「觀音」發出公義的心音!
大潭藻礁區之砂(2018.4.12)。


2018年4月14日 星期六

【陳來興畫作的尋常術語 ──台灣史的表現主義】

陳玉峯

林秀免、陳來興伉儷(2018.3.29;彰化和美)。
秀免姊。
來興兄。


每個時代都是最光明也是最黑暗的時代;最善良也是最邪惡的時代;任何二元對立的字眼,透過個人主觀情緒、感受、反應暨表達的具體陳述,都可以說是「表現主義(ExpressionnismeExpressionism)」的手法。
某一種病名的確立,必然是死了甚多人之後,有所探討而賦予的一種符號;人類文化進程中,標榜的大、小主義,大致上也都是時代生活的衝突、矛盾、對抗於過往慣習、慣例之後,形成的抽象標誌。
據說由畫家於20世紀初楬櫫的「表現主義」,當然是對抗傳統的寫實主義或當代的象徵主義等等,而一反先前對事物的忠實描繪,期待打破表象、形制、表面的客觀,直接從精神內在的主觀思緒、感受爆發,將心象的波動,藉由文字、畫筆、音聲、舞蹈等種種符號來表達,它偏向關懷社會及集體命運,它當然是人道主義的別稱,它或許是西方的菩薩道,卻彰顯表現者絕對的個性,包括主觀、唯心等直覺的猛爆。
這類藝文、文藝或思想界的內容無庸我置喙,讓我納悶的是,以台灣的歷史進程,各階段龐多的歷史悲劇或事件,為何激起的浪濤,乃至呈現的表徵,在「表現主義」的面向,卻是少有洶湧澎湃、裸陳控訴?而在畫壇上,似乎只有少數畫家如陳來興等,「異軍突起」?!(註:別於切割化後的「新表現主義」。)
我關切的在於台灣文化史,而不是一般或傳統的「歷史」。以西方而言,我心目中的「文化史」發軔於伏爾泰受到他情婦的刺激,創發了「歷史哲學」的源頭,然而,台灣截然不同,除了伊能嘉矩一部《台灣文化誌》之外,少見嘗試以深層因果流變的關係,揭露萬象底部的結構主體,光是在傳統「歷史的解釋」面向,徘徊長年。而伊能嘉矩的著作,一樣不是我所認為的「文化史」。這只是個人的偏好,並非對台灣歷史學界的解讀或任何批判。如果談到「不滿」,我對「台灣哲學(史)」、「台灣思想(史)」、「台灣科學哲學(史)」等,才是真的「最不滿」的對象。
我對藝術文化「不學無術」,也懶於吊書袋唬人。因為藝術殆即人類精神語言、符號的外在呈現,卻是要向內在深深掘入所從出的反芻;藝術比宗教更宗教,拜的是全球最最多神的「多神教」,人人都是一神尊,大部分的藝術家則是強烈地形之於外,且接受不等程度的「供奉」後,後天、社會集體或一撮人形塑出的「造神」運動,條件之一即「封禪」,去除掉大部分人的「神威」,半強制地塑造一尊尊「典範」,跟「海鮮法師」差不多。
如果可以過濾掉文化的烙印、自我的色塵或經驗知識的系統,毫無預設地去觀照藝術作品,之與自己直覺的對映,且瞬息引發強烈的衝擊,則差不多可以說:該作品與你有了踏實的銜接或聯結。一般說來,很難發生如此的遭遇,特別是讀了很多「藝術教育」書籍的人;另一極端,已從龐多的藝術理論、文化中覺悟的人,可以輕易地抓出作品的底蘊,且直觀窺近。其實,不管「禪畫」或任何畫作皆然,對不起,我只知道畫就是畫,扯些染色後的流派等,大抵都是蒙眼看畫。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陳來興先生的作品就是如此這般,也相當於對「表現主義」的「無門關」。我什麼也沒有,誠實而已。
來興兄與我唸的許多書重疊,近代史以降,我們都從尼采、叔本華、存在主義、現象學、精神醫學等等,20世紀歐美社會急遽變遷與動盪文化中,吸取並不清晰的文化爐渣,以台灣社會的現實逕自對應。來興兄創作學習的有形依據,大抵來自梵谷、孟克之流的「表現主義」,但精神內涵則徹底是台灣。
任何人只要詳加檢視西方「表現主義」的許多畫作,比對來興兄的作品,很容易就看出跡象,因而過往稱呼來興兄為「台灣梵谷」。然而,我在2016年首度正視他的畫作時,對「台灣梵谷」的「尊稱」很反感,因為陳來興明明就是陳來興,台灣從來就是台灣,為什麼要拋棄主體靈魂,穿上畫虎類犬的空殼,難道只因為陳來興模仿了梵谷一大堆螺紋大便型的筆觸,就冠以「台灣梵谷」的名號?如果「台灣梵谷」可以成立,毋寧「台灣孟克」更恰當些!只因梵谷比孟克「有名」?
表現主義畫家孟克的畫作。

不管多少藝評家賦予來興兄什麼詮釋,除了「表現主義」畫風的特徵之外,他創作的本質其實就是台灣史的苦悶的象徵與控訴。而其表現的精髓在於整體直覺穿刺的力道。可惜,他最佳的傑作幾乎全數我都無緣親炙!而我對他的藝術介紹已寫在拙文〈來興仔有隻鵝〉(收錄在《生之態交響曲》,陳玉峯,2017355373頁),本文要交代的重點如下:

為什麼台灣欠缺充分的表現主義畫家或畫作,且得到普遍的共鳴?
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表現主義本來就是歐洲文化,台灣欠缺如是背景。然而,這是最膚淺的見解。真正內在的文化史成因,是因為台灣文化是一種過熟的表現主義,也就是隱性的禪門文化。
純粹「我認為」,「表現主義」因應社會變遷,質疑眼、耳、鼻、舌、身、意等五感或六識,正是對西方傳統自我實踐的大反思,他們以自我破自我,而耽溺於自我;他們逼出了精神官能另一面向的可能性,將心靈難以言說的翻騰,藉助歇斯底里的爆破性符號,直接衝破秩序的迷信,赤裸裸地呈現「真實的」心象告白,相當於潛意識或第七識的動態變遷的攝影,或打坐內溯進入祥和之前的風暴,也就是《金剛經》「調伏其心」流程的寫照。
然而,這一類的自我療傷的方式,通常無法療癒,大抵在耗盡身心燃料之臨界,自殺、瘋狂、提前終結等,壽命夠長的藝術家則常在晚年,流露如同莫泊桑小說《她(女人)的一生》,歷盡滄桑一美人,遲暮之際,在家園編織著毛線,想著一句話:「人生不如想像的美好,也沒想像的那麼壞。」,作為小說的結尾。
而台灣文化的底蘊是禪門觀音法理,自始至終都想逼近靈音究竟,不管「他力」或「自力」,視正、負面的人心萬象,皆是心音(觀音)用來去除六識暴動的考驗,如同台灣的地震,釋放掉地心岩漿流動帶來的板塊壓力,經常地震則大抵是無傷的消除,但若累積太久而一次釋放,殆即「表現主義」。
這是因為台灣外來文明史自從鄭氏王朝滅亡前後,陳永華及他的宗教同志隱入地下化之後,將禪門心法藉由媽祖、王爺、雜神的本體與應現的信仰,以隱性文化的手法,形塑出來的「台灣風景」與性格。這套草根價值觀系統一直是化解苦難的無上心法,相對的,西方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靠藉基督宗教「他力主義」的慰藉,卻因為工業革命以降,生物學、精神醫學、資本主義等,衝擊傳統信仰的結構,乃至世界大戰前後的集團氛圍,從畫壇、音樂、文學、舞蹈、戲劇……莫不陷入空前的震盪與爆發,以思想或哲學而言,20世紀西方三大哲學流派之一的存在主義,正是代表性的「表現主義」大潮流。
陳來興先生及我這輩,吸收的西方文化,大抵正是「表現主義」流傳到台灣的強弩之末,或說戰後出生的本土自覺者,較容易受到影響。
然而,來興兄感染了表現主義的精神與畫風,本質或文化根系卻是徹底的台灣主體,而我則是更貼近土地、自然生界的脈動。另一方面,禪門胎記的「裸真」,在我們身上的烙印,在來興兄的心志,大抵走向社會與歷史;在我的心識,則偏向哲思與土地倫理。
由於世代境遇劇烈變遷,我想台灣史上大概也只有陳來興先生之土生土長,自行摸索的心性投射,留下台灣與西方世界的文化介面的火花絕響,以後幾乎不可能再產生如同來興兄的畫作了,而是諸多所謂的「新表現主義」等等。



來興兄的畫作,最具藝術強度或感染刺激力者,絕大多數以「最便宜」的方式被「收藏」走了,我都無緣親炙。而他後期的畫作,不復青、壯年時期的力道,特別是在他中風之後,然而,201813日,當他與秀免姊出現在馬頭山下的環境運動場域中,台灣土地的靈氣再度喚醒他的原力,他又開始揮灑自如起來。
我時而找他洗洗酒塵。他與秀免姊的裸真,是我一生僅見之藝文人。我們之間的友誼似乎很是傳奇。只因為我看過些微畫壇或藝文人士對他的詮釋,與我的直覺體會差距太大,我才「越界」寫起二、三篇他的「歷史定位」來。
至於讀者若想理解、瞭解何謂「表現主義」,「Google大神」當然可提供簡要、中肯的說明。如果想要以台灣的角度,較深入去瞭解,我推薦彭宇薰教授的專門論著《相互性的迴盪:表現主義繪畫、音樂與舞蹈》(2006;典藏藝術家公司出版),他的著作踏實、體證,幾乎沒有浮誇的詞藻,而是向自身內在的實在作交代。他在自序中提及他對20世紀初期西方文化現象的困惑,恰好與我如出一轍,特別是對音樂作曲家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18741951年,奧地利人)的感受。然而,這是專論西方的文化現象。
而需要附註的是,上述我的書寫是依台灣主體性,長年來我一貫的脈絡,而非表象的比較。
彭宇薰教授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