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潘忠政老師來到小飯壢溪入海口附近會合後,我跟車,來到了「大潭觀塘藻礁區」(註:目前最受威脅,欠缺保育法源的危機區)的入口鐵門處。此處向海,穿過防風林,即到達大潭火力發電廠冷卻水的「出水導流堤」排水口。排水口向海,大致上即過往規劃的(註:今已打消念頭)「觀塘工業區」的中心點附近,原本打算填海造陸232公頃,且造陸後的向海側,還要設置「觀塘工業港」。
桃園藻礁分布概略,以及目前告急的地段(潘忠政提供)。 |
我們信步走在木麻黃、黃槿、椬梧等,人造防風林間,潘說防風林造於1930年代,我說林木年輕,顯然是二、三代以降,而且樹種跟日治時代不同。林間傳來樹蛙聲,而小飯壢溪在此之前被迫急轉彎,從原本東西向,折轉為南下,只在水泥路盡頭右側,留下一畦黑水滯留,且緩慢地滲越沙丘,向海灘地以伏流之姿再局部外冒。
小飯壢溪的分支在此形成水塘,溪流消失,而滲透沙丘之下,至海灘地伏流冒出(2018.4.12)。 |
防風林間的道路(2018.4.12)。 |
§溪流急轉彎之「謎」與申辦世遺
潘老師說因為縱向道路施工完成,小飯壢溪被迫向南急轉出海,也引述某位專家的解釋:沙丘形成後,溪流無法出口,所以南下。
我說:都對了一部分,也有不對,得看時空尺度。古地圖似乎從來是急彎南下,至少該檢視幾千年的流變。
我來之前,檢視地圖推測,幾千年來因為台灣地體抬舉,在此桃園海岸的特定段落似乎北高南低,隨後珊瑚造礁、殼狀珊瑚藻造礁,形成潮間帶堅硬地壘,其向內陸處,才形成海砂堆置,然後,再由風力帶動,形成砂丘。否則,由全台灣海岸檢視,通常只會在虎口地形形成砂灘。桃園海岸觀音以北之所以略為外凸,且長期處於相對穩定,實拜藻礁之賜。
近數十年的變遷當然是工程效應為主要,然而,之所以引入工程及圖謀開發,是因為先天自然的奠基,前後因果關係宜先確定。
如今,系列海岸鑽探已完成部分,有了閒情逸致再來推演時空變遷大戲,眼前烽火連天,藻礁命運如同風中殘燭,姑且按下地體及河流急轉之「謎」。
潘老師引述專家研究後的概說:大潭藻礁硬體約有4公尺厚,其下,是古石門溪沖積下來堆聚的礫石層,約有10餘公尺厚。在此堅硬礫石的基質之上,最早先由珊瑚造礁了將近三千年,而後由藻礁接手,經營了大約4,500年。他還解說:可能小飯壢溪水的營養源較高,而且砂丘也造成海域水質混濁,因而喜歡水質清澈的珊瑚退位,改由藻礁擔綱,綿延了27公里海岸線。
在網路上看過上述若干片段,我一樣暫時擱下,必須詳細看過各家報告後,再到現地踏勘等,我才能演繹,目前我認為大有問題,時空、生物、演替與演化、因果關係等,存有太大疑問。無論如何,由全球觀點,桃園海岸藻礁大規模的群聚,且形成無以倫比的生物地景,的確足以列位世界自然遺產系列,而環境運動史、在地聚落文化史等等,配合海岸自然史,都是將來申辦世遺,不可或缺的基本資料或引據。
§大潭電廠出水口突堤
當我站上電廠冷卻水排放口下瞰,轟隆拍裂的排水音爆震撼耳膜。
十道毗連的排水渠道,先是匯集在上位水槽,然後下注排水大渠,由這道排水大渠,直線向外海延展700公尺,注入台灣海峽。
電廠冷卻水由十道毗連的小渠道排出(2018.4.12)。 |
這道長堤,必然形成突堤效應。
冷卻水排出,先在小水槽內迴流,在角落浮現厚厚一層灰色的泡渣翻滾,下注渠道後,也在高牆下迴積,而空氣中浮盪著一股蘇打味道。
我不知道排放水有無夠規格的汙染檢測,不是我吹毛求疵,這是基本道德。
|
回頭望向西南側不遠處,大潭火力發電廠6座機組座落,據說目前發電量佔全國11%,將來還要增加機組,擴大為23.5%的發電比例,似乎想要進臻全球最大的火力發電廠?用膝蓋想一下,一顆飛彈擊中的後果,想必執掌國安大政的政客、官僚都有萬全的思慮、安排與計畫?
全台灣海岸冷卻水或其他排入海洋的放流水口,據說多會有魚群匯聚,其與「營養鹽」、藻類繁衍、水溫逆差等等有關,而幾十年前的「秘雕」變態魚,難道後來迄今都不再畸變?
|
§柴山多杯孔珊瑚
一級保育物種的柴山多杯孔珊瑚(潘忠政提供)。 |
第一次環差前召開的,發現柴山多杯孔珊瑚記者會(2017.6.23;潘忠政提供)。 |
1999年「觀塘工業區」通過環評,由於環評法第16條之1:取得開發許可後,逾3年才施工時,必須進行「環境現況差異分析」(簡稱環現差、環差)。因為進行「環現差」,在原工業區預定地發現了珍稀物種「柴山多杯孔珊瑚(Polycyanthus chiashanensis)」(2017年)。
「……多次劫難,我們精疲力竭之際,如果沒有陳昭倫博士來到,在去年發現了柴山多杯孔珊瑚,那麼去年6–8月他們恐怕已經動工了!……」
柴山多杯孔珊瑚顧名思義,是台灣特有種,它是稀少且瀕危的淺海珊瑚類,饒富天演意義。由於它在大潭的出現,引發保育與開發的大戰,也導致奇怪的「降級說」,真的是我從事台灣保育運動史上,最弔詭的聽聞之一!
目前所知,它在此地存在於平均潮位之下約150公分附近,而4月12日下午的退潮只下抵101公分,因此不潛水是看不見的。
「2017年暑假,電廠排水口突堤北側所見最多,今年初天氣很冷時還看見幾個群聚,不知道是否淤砂的影響,現在族群數量銳減……」,潘老師明知道今天看不見,他還是帶我沿著排水突堤北側走向海域。
大潭發電廠排水道長約700公尺(2018.4.12)。 |
排水道外側的消波塊,右側即G2區的藻礁分布區(2018.4.12)。 |
§豐饒物種多樣性
才走沒幾步路,潘蹲下,拿開幾塊石頭,要找蟹類給我看。
「劉烘昌博士原本以為蟹類不多,沒想到一調查後,甚至比墾丁還豐富……」,潘隨手抓起一隻乖小蟹,我不知其名。這裡的紀錄超過20種蟹,有人估算兇猛的酋婦蟹,體型超過1公分以上者有58萬隻,云云。
「乖小蟹」(2018.4.12)。 |
兇猛酋婦蟹(潘忠政提供)。 |
接著,潘在固堤的「石肉粽」上的小水洞,相當於迷你的潮池中,手拿一把小螺絲起子,指著池中、池緣的物種如數家珍:「這是扇形叉枝藻;紅紅的就是造礁的殼狀珊瑚藻;這個是石鼈;海葵、蚵、蚵岩螺、笠螺……」我注視著他所指,感受也思考著他的溫柔。
「石肉粽」上的小潮池(2018.4.12)。 |
專門吃蚵的「蚵岩螺」,養蚵漁民恨之入骨(2018.4.12)。 |
笠螺(2018.4.12)。 |
我像小學生,跟著老師學習著潮間帶生命的光譜,也不專心且貪婪地拍攝旁邊的海浪打造的,一條條平行的砂線紋。這裡,當然是絕佳的教學場域,呀!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
|
潘老師又隨手撿起3種螺,置放於掌中,一一述說它們的身分履歷,有台灣海民在農業時代的「珠螺鹹」的珠螺、蜑螺及草蓆鐘螺。
潘老師手掌中的蜑螺(左,最小粒)、珠螺(右下)及草蓆鐘螺(右上)。 |
然後,我們走向藻礁的大面積分布區。
壯觀的藻礁群(2018.4.12)。 |
藻礁學在台灣算是剛起步,非我專長,我央請柯金源導演,將他從1980年代迄今,相關的影帶及資料捎給我,他傳來十幾個檔,看得我啞然沉痛!
由殼狀珊瑚藻死亡之後累聚的藻礁,大概是因為潮間帶水位,以及平均每年只長出0.05公分的厚度,有點兒像是每年塗上一層油漆,它的構造截然異於造礁珊瑚的「骨骼」;由藻礁形成的礁體,踏踩起來溫柔多了,一點也不像我在珊瑚礁上調查時的堅硬、銳利感。
而藻礁之上,斷續遍布著不等密度的「沙菜」,它也是紅藻門的成員,構成地景的暗紅群聚,乍看之下有點兒像是踩爛掉的紅地氈。
「沙菜,撫摸起來沙沙毛絨絨的感覺;殼狀珊瑚藻呢?摸起來就像牆壁。」,潘老師如是說。
|
「看,這裡幾塊殼狀珊瑚藻體,它的生命週期結束了,沿著邊緣碳酸鈣正在出現,形成礁體的一部分……」,潘一樣興奮地拍照。
|
我轉身看見潮池中一小條薯鰻(裸胸鯙)游竄,也在藻礁洞穴裡,看見一堆堆螺殼,「寄居蟹堆置的,它們好像聚集換殼?」,潘解釋。
掠食類的薯鰻(裸胸鯙)(潘忠政提供。) |
寄居蟹堆聚的螺殼(2018.4.12)。 |
先前,我請潘講解天然氣接收站計畫落腳的,北方的臨時碼頭區,此間曲折離奇轉折的故事,我拍攝了幾段他詳實的說明。
我第一次同潘老師晤談,感受到他內在有股濃濃的自然情操,截然異於尋常台灣人。他帶我來藻礁區,與其說為了保育運動,毋寧說他只想與我分享在這海隅天地,他生命中的春天。他祥和、穩重的內裡,透露出世世代代的願景。
潘忠政老師的解說(2018.4.12)。 |
潘忠政的春天(2018.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