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台灣擁有許多世界珍稀的物種系列,在花草王國中,玉山薄雪草毫無疑問是頂級中的頂級、珍異中的珍異,因為他以及台灣其他的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代表冰河孑遺,銘記台灣正是地球史上,極端酷寒時期,北半球物種南遷的,最後的「諾亞方舟」。他們最可能是在150-137萬年前來到台灣,歷經不可思議的環境變遷,爬上全台最高海拔的天府國度,而且,大約有七成以上的物種,以DNA的堅貞宣誓,徹底認同台灣,成為台灣,也就是天演成為世界唯一的台灣特產。
歐洲文藝復興的時代,各種知識系統突飛猛進,博物學、植物學同樣分享人文主義的氛圍,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1707-1778年,瑞典博物學家)繼1735年的名著《自然系統(Systema Naturae)》之奠定生物學成為獨立學科之後,1753年發表《植物種誌(Species Plantarum)》,創立「二名法(binomial nomenclature)」,如同人的姓與名,成為今之學名的始祖,林奈也被尊稱為「生物分類學之父」。
而薄雪草類植物(即今之Leontopodium屬)在林奈的《植物種誌》中,是被歸屬於鼠麴草屬(Gnaphalium)下,意即毛絨絨的植物。直到1882年才另創新的薄雪草屬Leontopodium,而這個拉丁字的字根,是從古希臘語2個字:獅子及腳,也就是說,這群(屬)植物的總苞類似獅子腳爪,延伸有高貴的意味。
全球薄雪草屬的植物合計約有63個分類群(種及種下的變種等),明確的物種約有40餘個,其中,享譽全球,也是奧地利及瑞士兩國的國花者,就是阿爾卑斯薄雪草(L. alpinum),他的俗名即「edelweiss」(一般翻譯為小白花),而小白花之所以名亨全球,大致是1965年3月2日開始放映的電影《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招惹來的,我是在初中時代觀賞的,印象中,男主角崔普上校在告別家園時,唱出「小白花、小白花,請你永遠照顧我的家園……」,令人對這小白花有了靈性或神性的感受。
「edelweiss」是德語edel(高貴)加上weiss(白色)而來,也就是「高貴白」,延伸有冒險犯難、大膽浪漫之意,而我從他的生態區位(niche)感受,更能領略其乃真正的「浪漫」,也就是西方浪漫主義的原意:對崇高的理想,作永不妥協的追尋!〈小白花〉的歌詞有句: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恰可代表一般人對他形相的總體印象:小巧潔白的頭狀花序叢,明淨高貴而亮麗拔俗,不單是形容他的植物體,也帶到他安身立命的高山環境氛圍,歐洲人對小白花所謂的「花言花語」,多少具有「高山永恆之花、冰川王后、冰川之星、美麗明星、高尚潔白」的歌頌。
這些抽象或精神性的寓意,起源於「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的整體特徵,如同「高山植物」這英文字的原意,正是「生長在阿爾卑斯連峯的植物」,後來才衍用到全球極圈,以及各大高山之森林界線(timber line)以上的植物。
小白花原產於阿爾卑斯連峯的裸岩、岩隙陡峭地,或高山草原區的岩屑地,他們存在區以上,就是萬年冰寒的「恆雪帶」或冰河;他們的立地,每年也有長達半年上下的雪封期,因而逼得高山植物必須短時期內,抽芽吐葉、開花結實,從而形成在短短的花期內,大部分的物種同時怒放,形成花海勝景,日本人稱之為「御花畑」,也就是「高山花海」(相對於沙漠中在短雨期過後的萬花齊放)。而小白花在繽紛花海中,以大頭白取勝。
我說「大頭白」是指他生長在枝頂的相對巨大的「總苞」,由葉片演化來的,佈滿厚厚白絨毛的苞片叢,世界上沒有或很難找到類似的,能長出如此綿羊毛似的「領帶叢」,就是這叢通常十來條聚集的白絨絨苞片,讓人誤以為是開著白色的花,也叫這樣的植物為「小白花」。
他真正的花,是在這些絨毛白苞片承拖著,5-9個小小的頭狀花序盤裏頭,各自密生著袖珍型黃色的舌狀花,所以「小白花」是「黃色小花」!我有一條小白花的領帶,是1996年7月,陳月霞女士在瑞士英格堡(Engelberg)所購贈,我偶而使用了20年,最後被洗衣機打成扭曲的一團,但小白花的黃花小團依稀鮮艷。
不只是總苞的白絨色,小白花全株葉片也佈滿絨毛,只是數量少些,以致於綠色的葉片乍看成灰淡綠。這些不可勝數的絨毛彼此交纏,形成成千上萬的毛氣泡或氣墊,一來阻止植物體在旱地的水分蒸發,二來化解高山強烈紫外線等輻射的傷害,它是演化上很成功的毛絨風衣。
「薄雪草」的中文俗名一樣源自視覺的錯亂,誤將白絨毛看成薄薄的一層層霜雪。明明是夏季大太陽的照射下,哪來梢頭的霜雪?感官識覺與內心意象的二元弔詭,或許也是浪漫的另類呈現。
話回台灣特產的玉山薄雪草或玉山小白花(Leontopodium microphyllum Hayata)。
1906年10月,日本總督府植物調查課的川上瀧彌技師,以及台灣山林、原民文化界的怪咖森丑之助相偕探險玉山,這是川上氏的二度採集玉山,森丑之助的第三次玉山之旅。他們在跨出森林界線的海拔約3,600餘公尺處,採集到了玉山薄雪草的第一份正式標本,這份標本(多份)編號是246。早田文藏據之而命名了如上學名,而種小名micro是「小」,phyllum是「葉片」,我認為早田氏想表達玉山薄雪草的葉片較「短」,而不是較「窄」。
然而日治時代玉山薄雪草的日文俗名並不叫做玉山小白花,而是「かはかみうすゆき」,也就是「川上氏小白花」,以俗名紀念採集者的川上瀧彌。
川上氏是該紀念。
日本佔據台灣初期,財務拮据,經費都得靠藉日本國會審查及挹注,在開源至上的年代,哪來奢侈錢做純植物學的研究調查?川上氏巧立名目,說是成立「經濟植物調查課」,從而暗渡陳倉,偷偷進行純學術的調查、採集研究,也讓早田文藏得以「瘋狂」命名,奠定台灣植物分類學劃時代的大躍進!短短不到20年期間,台灣從當時形容的「黑暗世界」,搖身一變成為植物分類學界的「已開發國度」,同世界先進並駕齊驅,一大堆世界名種如台灣杉等等,也震驚歐美學界,紛紛前來台灣「觀摩」。這是台灣生界在全球大放異彩的年代,川上氏、早田氏等等人才功不可沒!恨只恨KMT據台以降,極端隔離本土,從教育系統斷絕台灣人與台灣土地生界的臍帶,也造成如今DPP對台灣一切的淺薄與無知!這方面不能再談,以免玷汙玉山薄雪草!
玉山薄雪草或可名為「台灣小白花」,他分佈於中央山脈、雪山山脈及玉山山脈森林界限以上,或台灣冷杉林帶上部的裸岩區,是典型冰河孑遺且狹義的高山植物代表性物種,彰顯向尖峯,或地表頂界冒險犯難的勇猛精神,更極富浪漫地,鋪陳天界妍美可愛的地景。
以玉山為例,他在每年4月抽長新葉芽,5月迅速生長;6月開花,花、果期長達3、4個月,這是因為台灣高山的氣候已脫離高山生態帶,氣溫偏高之所致,9月以降瘦果漸次成熟,帶輪芒的種子漸次飛播;10月下旬,全株地上部開始枯萎,11月下旬以降,則枯乾、剝離,然後冰雪霜凍期來臨。
近30年以降,全球暖化,我推估台灣植被帶潛在受迫,合該往高海拔挺高約200公尺以上,玉山薄雪草等高山植物的處境極為艱困,偏偏無知人士又在高山(如玉山地區)大量種植外來種的法國菊等,國家當權甚至變相鼓吹助長,台灣150萬年自然史的絕地精靈,已遭逢地史以來最大的滅絕危機!2017年2月3日,我已當面向林務局長力陳,儘早會同國家公園,清除高山外來入侵種,否則滅絕速率加劇,而台灣登山踐踏壓力與日俱增,世界級的國寶命在旦夕!
他的保命本錢在於自身的生態特性,也就是裸岩的岩隙、岩屑地,淘汰掉多數森林物種,留下最嚴苛的高山環境,提供高山植物續絕存亡的立地之基,因為台灣快速隆起與反覆崩塌地的地體性格,恰好是善於攻堅、耐旱、嗜陽的高山植物之所需。包括玉山薄雪草等大部分的高山植物,都屬於生態演替所謂的多年生宿根先鋒植物。
玉山薄雪草及系列高山植物被發現且命名以來,日治總督府乃至民間莫不奉為珍寶,總督府印製明信片等誇耀之,也教育世人。終之日治時代,台灣的自然情操、自然生界認知、土地倫理的水準可圈可點,此乃因官僚、學界不斷地教育世人之所致,例如台大教授工藤祐舜1931年的報告,再度將玉山薄雪草強調為台灣的世界級珍貴植物。
動植物、家鄉土地山林環境的認知程度、情感厚度,往往是一個國家認同或主體意識的基盤,因而過往數十年的保育暨社會運動中,我始終著重在各類型的機會教育。1996年底,我為建國黨規劃設計了「國花選拔」活動,提出了包括玉山薄雪草等十種台灣特產草花讓民眾票選。由於國人根本不認識玉山薄雪草等,真正的珍稀寶貝,只會選擇認識的台灣百合由是當選。1998年也打算會同環保團體在隔年推出「國樹選拔」,而以搶救棲蘭檜木林戰事吃緊而作罷。1999年,中央銀行印製新台幣千元大鈔,向我要了玉山薊,製成現今大鈔背面左下角的照片圖案,但國人始終不識那是什麼「碗糕」。千禧年政府單位也指定十種樹,讓人民票選「台灣國樹」,但檢附資訊及照片之爛,不忍卒睹。
總之,對本土自然的認知,大抵由民間緩慢鼓吹,但發酵速率緩慢;官方偶而「反映民情」,蜻蜓點水式湊合,然而,關鍵的體制教育或教科書大抵紋風不動。
2014年中,我重回大學教書,落籍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嘗試以個人微不足道的力量,挹注新世代若干台灣自然的感知。2017年2月6日,在特定狀況下,我接任台文系主任,順勢善緣而說自然法。於是,我以早田香葉草的精美圖片,委請蘇振輝董事長向世界工藝名牌Villeroy&Boch公司,下訂單製作台文系的馬克杯,也以玉山薄雪草照片作為台文系官網入口的圖案,也將以之製作文案L型套袋等等,用來贈送給學生,而玉山薄雪草姑且暫時權充系花或系徽。
或說,我以總統府或台灣當局的格局或層次,試圖在台文系一隅做些小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