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1日 星期四

【阿里山懷古(1)—氣節只對靈魂擔待】

陳玉峯

2016528日,我陪伴著高齡90餘歲的岳父母,漫步阿里山森林遊樂區,這裡是他們的原鄉,一輩子俯仰此間,他們是現今阿里山人唯二的代表,再也沒有人像他們那樣,見證阿里山的百年滄桑。他們也這樣,頻常從第四分道(現今阿里山火車站、商店、旅館及住宅區)走上來散步一大圈,標準的老園丁,檢視歲月的榮顏,看盡數百、千萬的遊客,匆匆走過陌生、無知、喧嘩的流年。
我也陪伴著兩老,走過此間35個寒暑。
老岳父非常健談,記憶力也超好,他可以隨意畫出日治時代迄今,幾次大變遷前後,阿里山區每棟建築物的位置、主人是誰,發生過什麼事!他是阿里山的活電腦。然而,近廟欺神,我往往忽略他許多的回憶,因為他也加上許多的評議,而且通常信手捻來,跨越時空。
而這天,我卻感受到一些纖細入裡的,特殊情感的映射,即令只是意在言外,至少我可感受到一向不善於情感表達的老輩台灣人,以尋常的敘述,卻拓印出深刻的某種情愫,而韻味十足。
因此,我循著阿里山園區步道,老丈人的意識流,漫步雲端,再也無須理會我那討人厭的什麼研究調查。
§林業人瑞的感嘆
早年操勞過度的老岳母,脊椎彎弓成三曲式,拿起拐杖或雨傘時,老是使用右手,子女一提醒,她就立刻換手,也老是咕噥了一句:「這吼,少年搬重,用右手習慣了,把脊椎也壓彎了!」沒多久,我們總須再叮嚀一次,她的嘴型總會笑開來,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我們從旅館區爬坡上來,經過「全國最高海拔的郵局」,左彎進遊樂區的廣場大門口。
大門口(祝山林道0K,今已改為人車分道)前後,原本林局種有幾株美國鵝掌楸(提琴狀葉片,冬落葉)、日本黑松,以下更下方有些桉樹(傢俱樹種試驗)等外來樹種,今僅殘存幾株黑松,其餘植被盡為檜木、柳杉等造林,以及次生或殘存的闊葉樹。這些零星外來種如何消失的?老丈人說出了部分原因:
「有年冬天,阿嫂看那美國鵝掌楸都沒樹葉,就把它砍下來當柴火燒,啊林管處將她送法院,她答辯說我只是砍掉枯死木而已啊!……」然後,老丈人開始談起了造林議題。
「造林木正常的話,每公頃應予種植2,200-2,800株,長大到一定程度,就得選擇性打薄,否則會競爭而不成材,日本時代照步來,阿里山最成功的造林木就是昭和5-8年(1930-1933年)所植,那時,一切照規矩來,除草、除蔓、打枝、打薄,每株造林木都長得漂亮,後來那批美林砍伐時,在蘋果園那邊保留下了幾株,留做母樹,你去看看就知道,哪像再後來,他們不知是為了消化掉苗圃的杉仔栽(苗木),還是為了『提高造林數字』,每公頃種到4,500株,搞得苗木呼吸困難,又害死了一堆杉仔栽;再長高些,也不疏伐、間伐,像這株很早就分枝者,你不除掉,它很快地就開花結實,傳播木材不良的後代,它本身終究也難成材,跟他們反映,他們就說路邊易遭人踐踏致死,多種一些。懶惰不說,理由〞歸山棚〝!……
「阿里山中海拔適合種的是柳杉、檜木,交力坪以下則種福州杉。福州杉跟柳杉不同,在去除不良多分枝的福州杉後,保留粗壯好木材的,砍伐之後,還能再生側芽,一樣可以二代、三代成林,但你得好好汰劣留好;而柳杉一伐除,就得另行育苗。兩種的劣木,通常很快就會開杉仔花,產生許多不良木材的下一代,影響造林木。
阿里山的檜木、柳杉(水杉仔或杉仔)得遲至第12年才適合打薄汰劣、打枝。而初植的6年內最重要。
日本時代,很重視水土保持。他門砍了就種,而且寸土寸金,不使荒廢,從鐵道沿線兩側造林造上阿里山。阿里山伐木運材之後,一樣立即著手造林,期待50年後有二代木可以砍伐。
到了國府時代,伐木人口爆增,外地工人大量湧進山區,一直砍, 一直砍。1950年代以後,政府更加大肆開發山地……
後來呢?……現今年輕一代不懂山林,像這株已裂解成三叉的紅檜,他說:『這是珍貴的檜木喲,一定要保留下來!』;他們連密度與生長狀況,乃至天然下種的問題,或說全盤林業都不懂,也不知道太密集會相咬,你得瞭解環境、地形、陽光一年四季不同角度,小苗得須定距下來,特定時程、階段要補植……
「卡早,造林工人每位一袋苗木揹著,依等距一字排開,由一位監工號令一齊種植、移位……
我們每走一段上坡路,會停下來坐在石椅上休息23分鐘,看著來來去去擁塞的426
§人形人色,不宜歸類
「一下子一群雞過,一下子另群鴨過……」老丈人的遣詞用字時而一下子會意不過來,他繼續說:
「卡早,一位外省人陳人生,他負責巡山。他在101日退休,929日依班表排訂從工作站出發,往眠月巡山去。他105日走到竹山,隔2天才回到辦公室辦理完退。退休了,一樣忠於職守,他的心目中只有完成工作,沒在算計個人利益得失啊!所以說一人一心性,非關本省人、外省人。
林管處處長陳文濤,他是福州仔,會講台語。他先是當了10年上下的課長、副處長,而之前是作業課的職員。他初來到阿里山大約28歲,他問東問西,只要不懂、不清楚,每事必問,好奇且學習心很強。
他當處長期間正值殘材處理、砍伐造林水杉仔等最劇烈的年代,眠月線、東埔線、霞山線、水山線……,伐木出材都極盛,那時,生意人、業者出入龐多,嘉義市酒家1314間,夜夜座無虛席,林局林管處人員幾乎都是貴賓、上座,但陳文濤處長絕對不涉足,逢年過節沒人敢去他家送禮,也沒人敢去請託他圖謀什麼。他人就是『死丁丁』,別人上上下下都吃得肥吱吱,而他『足顧人怨吔喔』!……」
我想起20餘年前他告訴我的台灣人員工的故事,一位在日治時代林場的主管,國府據台之後,因拒學北京話而淪為最低階。他一生守正不阿,一退休自動依規定搬出宿舍,最後,孤死於山中工寮。我多次演講引述這人,如何剛正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連原子筆身上隨時帶2支,公事用公筆;私事用私筆,一絲不苟到殘忍的地步。還有許多正人君子的逸聞,如同30餘萬株台灣巨檜,完全殞滅於歷史鋸斧的陰影下,不復任何記憶。
老丈人盯著我繼續說:
「……日人後期,阿里山分場主任伊藤猛,你是知道這人的為人。他晨起上班前一定打好綁腿,帶上一把代表官階的武士刀。終戰後,改組,除了不配刀之外,一切如常,直到他全家被遣送回日本。之後,曾經有次,我奉命到八仙山、太平山林場觀摩。太平山的那些主任搭乘流籠、吊索,凌空溜下來接我們。他們一樣,腳穿『榻米』(日人山中工作的軟布鞋,踏在地面可感知接觸抓地力),打綁腿,很工整、有精神,他們維持日人時代的嚴謹、敬業,態度都沒變。
其實,打綁腿在野外比較不會受傷,較不會受到藤蔓、石尖鉤絆,而行動較敏捷、俐落。雖然日本人的管制嚴格、政令不含糊,而且政策、規定等,明朗、清楚,不會有國府時代亂七八糟的『轉彎』。無論官階、職位上下,平常生活沒有階級之分,下班時大家喝酒、吵架、打架都很平等,但隔天上班,該敬禮、該報告則一絲不苟,你守不守規矩,必然賞罰分明。他們公、私明辨、內外清楚。在餐廳吃飯,大家吃一樣的飯菜,但依階級,較高層級付較多錢!
直到現在,日本人民間員工一樣守著這樣的倫常,我們剛從惠芳的公司回來,她那邊560位日本員工,還是謹守上個世紀的『照步來』……」
我聆聽著紅塵人間倫理的時空幻變,想著幾十年來我從事教育、上課、演講、待人接物的種種。
我很清楚台灣從國府據台以來,台灣社會典範及價值觀如何蛻變,因應何等政治節奏而進行「半衰期」的輪轉。經由KMT「教化」三代之後,形成虛假不實,表裡不一而好話講盡、壞事做絕,事看誰辦、法看誰犯,偷、搶、拐、騙、誘、盜、貪、腐,人世間、戲棚上下,所有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惡質面一應俱全!幸運的是,草根隱性的禪文化底蘊從來宿存,一直充當解毒劑,發揮正向無形的正面能量,卻也常被邪魔教派所再三利用!
2016520之後,我最期待的改變之一,正是台灣政權、台灣人這份精神、態度能否轉型!因為這類人文氛圍,關係著社會一切的進展,小英政權最實在的轉變,最好是在此等文化的大改造,絕非在形式、制度、法規等等表象的作態。換句話說,新政府所任用的政務、事務官僚首長等,理應以身作則,走出正正當當、坦坦蕩蕩的規矩來,而且,現今一些DPP執政的市府團隊,也該正本清源,先從用人下手,將系列近親交配、裙帶私利關係的任官先行自清。

我凝望著阿里山山脈最高山的大塔山,分享著老丈人的孺慕,不禁也寄望起小英政權在政治倫理、社會風氣的大改造!

祝山林道0K廣場,由此走進阿里山森林遊樂區。
建好多時,卻一直未啟用的遊樂區門口。此地左右,曾經栽植有外來樹種的美國鵝掌楸、日本黑松等。
岳父陳清祥、岳母陳玉妹是阿里山人瑞,2016518日的例行散步由第四分道旅館區起步。
陳清祥先生回溯百年人事倫常(2016.5.18)

2016年7月19日 星期二

【南一段行腳之十一—奇幻旅程】

陳玉峯
~我們以半跑步的速率,衝下銜接石山林道7K的附近,麥導訪談每位伙伴「出山」的感受,許多伙伴想到好吃的東西,我則想到電影《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rjamin Button)》答說:「我想再走回山林」!到底何謂上山、下山?為什麼稱呼人生為「逆旅」?一條上下左右起伏的波動、萬象無邊無際的幻變、不規則意識流的交錯,見山是山、見山非山,是心音流轉,是意識的幻變;我爬山,山也爬我;我是來處,也是去處~
201336日我們啟程,同樣走在人生的旅途,從中央脊稜西出,上攀卑南主山北峯(3,225公尺),再朝西偏北,往石山及溪南山的稜線前進。原本石山林道可以省下一天的行程,如今林道損壞,只能多出一天的第一側稜橫走。
從「高山劇場」的三岔峯營地走上卑南主山北峯沿途的植被,雷同於中央稜脊,也留下咀嚼8天來縱走的影像。卑南主北西下之後,穿越一大片台灣冷杉林,它的年齡結構完整,大、中、小徑木並存,但相當多數的小樹被水鹿環剝致死,林下的玉山箭竹被啃食得七零八落,大大小小的森氏杜鵑葉片也泰半被吃,究竟是食物欠缺,或是另有隱情,一時無從判斷。
不只如此,冷杉林中已被台灣鐵杉入侵,從樹徑研判,實乃小冰河期結束後的上遷現象。再前行,有片正試圖振作更新的冷杉幼齡小林分,也混生了3株鐵杉、1株台灣二葉松,連鐵杉林帶的林下或林緣組成的台灣刺柏、森氏杜鵑皆已進駐。
總之,卑南主山北峯的西坡,台灣冷杉林帶業已退縮成上下落差不及50公尺的窄帶,且飽受鐵杉及水鹿的雙重夾殺。然而,鐵杉也遭受鹿群的進擊,特別是幼齡木或植株。在一處凹鞍高地草原休息後,再上下群巒之間,我見過一處大約5×5平方公尺的鐵杉幼齡林,全數被鹿群齧啃致死。
§夭壽的屠殺與棄屍
然後,我們吊繩下攀上下落差約5公尺的岩壁,繼續行進在鐵杉林的山稜上。不久,我們抵達石山林道支線所屬的伐木區,粗估30多年前砍伐下來的鐵杉原木,被裁剪為56公尺長的一段段樹幹,棄置在此。
將原始美林砍伐卻棄置任其腐朽的行徑,原因大抵有二。其一,如同石山東側沿稜線所見的台灣鐵杉。由於鐵杉屬於所謂的二、三級木材,市場價格低,1970年代的鐵杉木材,大抵使用在學校課桌椅的製作、造紙,或所謂的工業利用等,但因鐵杉多存在於海拔2,500公尺或以上的高地,伐運不易且成本高昂,並非當年伐木的對象,而是伐檜之餘,或許為湊材積,或任何奇怪的理由,雞肋似地附帶伐下,也因種種因素,乾脆放棄而不予運出;另一類,殆即林相變更、林相改良的時期,罔顧台灣天演250萬年的終極天道,蠻橫地自以為「人定勝天」,而殘暴地摧毀原始森林,種植外來種的荒唐行徑。在該年代,伐木可視為剷除台灣的原靈,遂行外來政權的霸道示威,相當於山林228,卻始終埋冤跨世紀。1985年我曾將蘭嶼島的條狀伐除原始林棄置,改植木麻黃的暴行,附在玉山國家公園出版的《台灣植被與水土保持》(玉山國家公園第一本解說手冊,31頁),乃至於後來的森林運動我屢屢控訴,可悲的是,從來無人在乎。
這些殘殺、棄屍的歷史冤情或公案,低海拔地區早已屍骨不存,但在高地上由於氣溫偏低、菌種不同,腐蝕速率較慢,就在石山東偏南約2–2.5公里段落的山徑兩側,鐵杉等棄屍依舊存在。依據行走的時程,我粗估如此屠殺卻未滅屍的範圍,大約橫跨2個林班地。
就在昨天際夜,我還在卑南主山頂祈願保育台灣的山林生界,今天卻又目睹殘酷的暴力史實,赤裸裸地橫陳眼前!我何其盼望台灣人的政權,以及年輕的正義之士,能否發起再三搜證後,為台灣山林申冤!我也擔心,那批劊子手是否會在得知此訊息後,採取過往惡慣,前往縱火焚屍?然而我研判,當年凶手,如今應已作古,當不至於再度逞凶。
我無意追究任何罪孽,但土地史不容泯滅,只願台灣當局備有充分的文化涵養,坦然認錯,並向台灣祖靈公開道歉,炯戒後世。這也是我從《綠島金夢》到〈台灣祖靈節〉的撰寫,愷切向本土政權的訴願。
查這片棄屍地原屬林務局的楠濃林區,自1967年開始伐木,1980年前後仍在砍伐。當年「荖濃溪林道」的石山支線,跨越藤枝、荖濃溪區12個林班及石山,丙種林道長度34公里,另銜接荖濃溪林道者,尚有50公里長的「出雲山林道」。
相關些微資料詳見陳玉峯(2006)《台灣植被誌第六卷.闊葉林():南橫專冊》,34–42頁。
這區段被丟棄的巨木橫陳區位於鐵杉林帶,經由30多年的次生演替,但只局部長出小喬木或灌木如刺格、厚葉柃木、森氏杜鵑、高山越橘、川上氏小檗、紅毛杜鵑等,夾雜著殘存的鐵杉、華山松,而到處枯立倒木,反正就是浩劫後的廢墟。草本以台灣瘤足蕨較顯著。
海拔漸降以後,進入檜木林帶的上緣,物種多樣性也漸提高。
§有尊嚴的水
檜木林帶的檜木早就被伐盡,稍高價的闊葉樹只殘存樹頭,但上部闊葉林的樹種則旺盛地生長,例如阿里山三斗柯、狹葉櫟、烏心石、長葉木薑子、長尾柯、森氏櫟等等。石山東西兩側的闊葉林予我一種夢幻感,特別是阿里山三斗柯的葉片,蠟質深厚、反光強烈,整個林相在特定時辰的特定角度,偌大的林冠映照著花花的陽光,如同海面上的波光瀲灩,動態的銀光閃閃,不禁讓我懷疑,是否因為南台陽光或紫外線較強、空氣較乾燥之所致?
我們在傍晚下抵石山東偏南的凹鞍紮營,營地位於廢棄林道的支線旁,北側則是寶來溪上游支流端的陡坡。
原民朋友分工搭帳蓬,悍馬、獵人及小田三人則負責前去找水。不料,這趟取水時程的漫長匪夷所思,足足將近4個小時,來回上下走了大約5公里的攀岩路。營地上的小楊大廚沒水煮不了飯,大伙兒升起營火苦苦地等待,等出了焦慮與擔憂,好在他們帶有衛星定位儀及詳細的地圖,終於在暗夜扛回90公斤的清泉。
找水三勇士回來後的敘述:
「我們沿著廢林道過去一大段路之後,下切,沒想到地形非常陡峭,有些地段近乎垂懸的斷崖。本來分開找,後來三人走在一齊,因為若有落石砸下來,三人才能合力擋。有的溪澗看得到滴水,但岩壁既陡又滑,根本下不去;有的溪澗溝是乾涸的,我們下去又上來。
我們看見山羊,也就是別再走下去了,另找尋水鹿的路,於是,我們撿到了鹿角,水鹿能走的路,人就可以走。我們一條一條山溝去找,看看溝邊是否較潮溼?碰到乾燥的,就放棄往下走。無論如何,找不到水誓不回來,這是找水者的尊嚴,也可說是面子的問題!何況,考慮到明天要走漫長的山路,一定要有行動水,沒水的話不堪設想啊!
最後,我們沿著潮濕的山溝下走,手腳並用地下攀一段大崩壁,走到一半路天已黑,但不能放棄啊!一旦放棄,水沒了,尊嚴也沒了!終於,在岩隙縫、水草邊,接到了小水柱,灌滿了將近90公斤水……
從「仙草茶」到「尊嚴泉」,滋養著台灣山林的一草一木、野動與台灣人。
§石山、石山秀湖與溪南山
201637日早起,我們將翻上石山,再沿稜線西北向,登上溪南山(2,650公尺),然後西南向,下接石山林道7K附近,接著,再沿林道走到藤枝森林遊樂區,全程大概超過14公里,也就是所謂「藤枝必亡」的路段。途中,溪南山前的大約2公里路,將可斷續俯瞰「石山秀湖(溪南鬼湖)」。
從夜宿的林道三叉點出發,仰攻上石山頂,直線距離不過800公尺,海拔落差卻得攀高400餘公尺,可見一開始即是陡峭非常的硬仗。
「呼悸捏挪!」每逢直上高陡坡,原民朋友總是呼叫著如是口號,也就是「一、二、三,上!」的意思。一個上午的耳聞,我也琅琅上口。然而,繞過石山下危險落石坡之後,來到一處崩塌撕裂帶,落差將近百公尺的巨岩、亂石超陡坡,大家卻是異常安靜,因為隨時可能發生落石崩瀉,大家得提心吊膽,隔開一段間距才跟上,惟恐萬一前人踩落崩石,下方的人閃避不及。
耳聞這條「路」上曾經奪走幾條人命,但沒人願意提起。
攀登上來之後,一行人旋即沒入高大的玉山箭竹灌叢海中,不時得撩撥密緻的竹叢,勉強找出前人的路跡。然後,再接上稜線。事實上,根本沒有所謂的明確的路徑。南一段真正的難行道,指的就是「必亡」的西出藤枝。
好不容易登上石山東側的最高山頭(2,855公尺),這裡也是伐木跡地。最高點處,有座鋼鐵條(角鋼)搭建的瞭望台,也就是1980年設置的「石山森林防火瞭望台」,就地形、地勢及瞭望幅度誠乃首選。瞭望臺四鄰乃10年生以下的紅檜造林地,但因疏於撫育,次生演替物種如玉山箭竹、台灣二葉松、台灣刺柏、華山松、台灣鐵杉、紅毛杜鵑等,因應造林時期的干擾而滋長。
離開瞭望台後,西登石山(主峯,2,818公尺),山頭有一三角點。顧名思義,石山及旁側瞭望台當然是巨型母岩裸露的巉岩特徵。大家在此大肆留影,而今天天氣良好,北大武山、中央山脈南一段歷歷在目。
登高總是喜悅,打開視野自然豐富心胸的生機,但一味的渴望登頂,大迷思之一,即在於忽視了山頭以下,無以倫比的碩大基盤,也就是山體的奧蘊。除了自己的植被調查之外,只要我跟團體、朋友上山,在山腹、在山間,我總是最「寂寞」,我常為廣袤、爆炸式的山林樣貌而目不暇給,這也驚奇,那也神妙;我每每為著邂逅千萬年的綠色群芳而顫慄不已,而流著喜悅卻只能內吞的淚水不能自己,因為只要一出口,生似澆盆冷水在同伴的頭上,我只好獨享造化的鮮乳玉漿,避免「褻瀆」別人。
而且,每當目睹林相、物種的漫妙與震撼,彷如註定的,總得匆匆走過無能久佇的遺憾。在我們文化搖籃培育出的絕大多數人,被塑造成為自然靈動的絕緣體,不僅在人與自然生命之間的橋樑知識欠缺,更扭曲了直覺與深層歷史的界面,直將性靈與山精地靈之間,打造了銅牆鐵壁的大阻絕,於是大山大脈與林海,變成陌生與恐懼,爬山變成登頂的代名詞、目的論,硬是將山的本質與內涵割捨;於是,幾乎無人不喜愛大自然的共識之下,保育的提倡蛻變成為珍稀物種的復育與愛好,拱出了系列的明星物種,卻不顧明星、珍稀等被偏執化的物種,之所以生、所以滅的根本因緣。再怎麼偉大的「活化石」種在植物園、庭園,都將因為寂寞而死!
明星、珍稀物種的保育,徹底是山頂迷思或另類的山頭主義。
我們從石山西偏北走下,很快地跨越鐵杉林帶,下到檜木林被砍走的針闊葉混合林帶,也就是壯美的上部闊葉林。在溪南山與石山之間,海拔介於2,300-2,500公尺之間的山稜頂下,約莫4公里的山徑兩旁,劊子手遠離之後,大地迅速地生肌補肉,闊葉林的榮景業已恢復,闊葉林的浪漫與生界的繁華,總勾起我如同上述的哀愁與抱怨。
我們下到了一處狀似大營地的鞍部大平台,其上,佈滿盛況的闊葉林,林下見有若干水窪,黝黑的腐植土張顯生態系的富饒與飽滿。這片原始林的下方,銜接石山林道的支線,可下抵「溪南鬼湖」。我們直接下切林道支線,再沿支線西北走。支線旁是造林木的紅檜、台灣杉、巒大杉等,造林內,次生演替的樹種如大頭茶、阿里山三斗柯(優勢物種)、霧社木薑子等繁生。而自卑南主山北峯以降,南台中海拔的森氏杜鵑早花已開展。
和著人造林與半次生林的林道下瞰,溪南鬼湖(海拔約2,500公尺)的鏡面墨綠幽深,遠觀,是種神秘又挑逗的美感。
然後,我們切上往溪南山(2,650公尺)的稜線,再一次,我又上躋鐵杉林帶的下部界,台灣二葉松、華山松的大樹高聳,說明了中海拔山地,無論颱風或季風,風力強度皆被脊稜山脈破解,只在中海拔截留了豐沛的降雨帶。台灣之所以叫寶島,接近4千公尺的龍骨正是關鍵因素啊!我曾經以玉山山塊、阿里山山脈、奮起湖大凍山系等三道山屏,說明雨水與山林,如何起造台灣的維生生態系,而此時此地的溪南山,某種程度也相當於阿里山山脈的大塔山。
溪南山山頭乃此行最後一座設有三角點(三等)的地標,我們在此小憩,再拍溪南鬼湖,也瞻望斜斜屹立的石山,連鎖回顧來時路的卑南主山。溪南山山頭面積狹促,一株太平山冬青正張結著朱紅果,頓時將滿山的翠綠點亮了起來。
§奇幻旅程
從溪南山斜插下來的山徑,原民朋友都以飛毛腿之姿下滑。而下坡路的膝蓋負重多倍於體重的重力值,端視你下走的速率而定,顯然我已感受著力(註:台語,一般寫成吃力是錯誤的,力無法吃,傳道法師的叮嚀)。
其實,溪南山頭下切到海拔約2,300公尺的「貨櫃屋營地」,這段落差350公尺、直線距離700餘公尺的陡坡,闊葉林也是美得絢爛,也有局部的造林地。在我們休息處,見有牛樟巨木倒塌後的殘段,看得出有人來下種牛樟菇的菌絲體,也有林業單位設置所謂永久樣區的標誌,還有一、二個可笑的人工鳥屋掛在半空中。
我們在海拔約2,400公尺的闊葉林下休息時,阿清說出了雲豹的「秘密」:
1990年代,有人明確地在楠梓仙溪及郡大林道看見雲豹的蹤跡,在冬季溪溝看見的;19971998年,在丹大六順山溪谷,也連續有2次的出現被人發現……
如果屬實,這可是台灣保育界的大事,台灣生態系食物鏈、食物塔的頂級掠食者一旦重現江湖,不僅代表台灣保育30餘年的最大成就,甚至也可打破生態學理的「最小可存活族群」?!
1985年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開張,我撰寫第一本簡報手冊,美編插畫設計師吳明勳來找我問:「到底台灣雲豹滅絕與否?要不要畫在冊中?」我說:「依據國際或IUCN慣例的主張,野外30年以上無人見及的野動,可以宣稱滅絕。然而,就我對台灣山林的理解,雖然學界數十年來無人見及,但學者的山林功夫下得不夠徹底,甚至視為畏途,原民的訊息又未能充分掌握,你畫了,有可能欺騙世人;不畫,又相當於開立滅絕證明書,我們都沒把握。這樣好了,你就只畫出一條尾巴吧!」
於是,玉山國家公園第一本簡報冊中,各種代表性動物都以工筆畫畫出,但台灣雲豹只剩下一截尾巴!
阿清所說,至少四次被人發現雲豹再現,我擔心的是,東南亞外來種的雲豹逸出野外者?然而實情如何,目前無法研判。
休息過後,大家下衝。接近廢棄林道旁的「貨櫃屋營地」上下,大抵是超過身高的白背芒草的大面積社會。過了草生地社會以降,再度出現壯麗的原始闊葉林,以及局部的人造林地。終於,在下午445分,我下切到了石山林道7K附近。出森林銜接林道處再下走約2百公尺後,即特生中心設置的,豪華的「中海拔研究站」。
全數人員走下林道後,麥導一一探問、攝製大家下山最想做的事,伙伴們多回答美食等等,我漫不經心地說:「我很想再走回去!」因為我想到幻境似的小說電影《班傑明的奇幻旅程》。
電影的序幕是,一位正在打造鎮上火車站大廳大時鐘的匠師,他的兒子上了戰場,不久他的遺體運回來了。泣血哀痛的匠師繼續孜孜不倦的工作,時鐘完成了。揭幕後,所有的人怔怔地望著那面倒著走的大鐘。這位父親幻想著時光倒流,兒子可以倒帶回來。
於是主劇情開始了。難產的母親生下身體機能、五官是780歲老人的幼兒,母親死了。衝回家看見怪胎兒的父親抓狂,抱著怪胎衝出去,幾番折騰,他把嬰兒丟在一家老人安養院前的台階後,落跑了。怪嬰被照顧老人而自己不能生育的黑人媽媽收養了。怪嬰就是班傑明。
班傑明的身體機能是由老年期逆向生長,愈來愈年輕,養老院的老人卻一個個死去。班傑明18歲之前,劇情賣弄著不同老人的,各種荒謬人生的無厘頭,包括一位被落雷擊中7次的阿伯,等等,強調的是世事難料啦!
童年的班傑明邂逅了女主角黛絲,故事就是臨終的老黛絲要求她跟班傑明所生的女兒,唸出班傑明一生傳奇的日記來穿針引線。
老態青年班傑明莫名其妙地由巴頓船長帶他去妓女戶開苞,也上了巴頓的拖船工作。巴頓的人生更是十足的荒謬,事實上全劇反覆強調「人生沒有任何規則」,也就是「荒謬」的替代詞,但巴頓愛講故事,他說蜂鳥快到不行的翅膀拍打著重覆的「8」字形,但8躺下來就是「」,無限的符號。蜂鳥的出現,正是劇中表達生或死的象徵。似乎,人生就是兩大無限之間的短暫有限,以及處處的受限!
1941年二次大戰,巴頓的船被徵召上戰場打撈落難船的遺體,卻被敵軍打趴,毫髮無傷的班傑明於1945年、26歲回家,男女主角兩條逆向的生命線交會了。藉由一個老生到幼死的男主角,一位正常嬰生到老死的女主角,逆向交纏的愛情故事,嘲諷人生的高峰期。
男女主角生活在一起了,但纏綿悱惻、生死相許的戀人上了山頂能不下山嗎?正常的女兒誕生了,也無時不刻都在長大,班傑明卻愈來愈年輕,且將走上年少。他愈來愈憂慮,他要求黛絲去找個正常的男人結婚,因為:「妳總不能養兩個小孩(父女)吧?!」黛絲回他一句:「我們的結局都是包尿布啊!」
班傑明偷偷離家出走了,黛絲也再婚了。
有天,青年班傑明回來了,黛絲已是半老徐娘。
班傑明變成愈來愈失去記憶的小孩了,黛絲成了阿婆。
於是,阿婆抱著初生姿態的班傑明,看著蜂鳥帶走了他。嬰兒臨終的眼神與臨老的黛絲交會,彼此或生死也合一。
黛絲老死了。2002年火車站換裝了新的時鐘,時針、分針又恢復了正常的走動。
不用說,這是一部純幻境的小說,將生死換成反向交差,也徹底反邏輯。作者並沒有賦予班傑明一出生就具備一輩子的記憶,只是身體機能是反向生長而已。如果小說一開始是從充滿一生記憶而倒退走,戲劇的衝突與張力,馬上由文學小說切換到哲學反思!
而我的南一段行腳,走的是順時鐘的時空旅程,多數時候我以理性推演天演的時空隧道,然而,直觀時的許多情境,以及無數山頭的起伏流轉並非直線,特別對所謂的上、下山,頗有《班傑明的奇幻之旅》的況味,但並非上述的劇情,而是哲思的反芻!
我回答麥導的「想再走回山林」,不見得是再上山,毋寧說,我只是順著意識流的流竄,在受制於軀殼的不自由之外,我的靈魂似乎漂流在時空之外,對所謂的上山、下山,根本是「無山」之感。上山、下山本來就是小說、戲劇,功能不在合理、完美、邏輯或詮釋,而是提供人們感受、思緒的潮起、潮落,最大的留白任人塗抹。
空間的山,本來就是無窮流線的動態組合、有機搭配或合弦,時間呢?除了某些片段或理性思維的假裝客觀,人們恆處於設想脫離時間的旁側妄想中,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在時間之外的存在。時間幾乎就是靈魂本身的一種意識而已,或說,根本就沒有時間。
§沒有結尾的尾音
接下來,我們從石山林道7K西出,不是走路,而是飛奔7公里。
最後的3公里路,左側遠方,卑南主山只是小小不起眼的突起,卑南主北、石山、溪南山,乃至南台的大陷落帶一再模糊,也不真實。有嗎?有來時路嗎?
到了「出雲山管制站」,柵門深鎖。時刻是際夜654分。此地是石山林道與出雲山林道的相交口。自此往西下,謂之荖濃溪林道。
從管制站還得向下走約7百公尺,才能抵達通車端點的「森濤派出所」。然而,橫亙在眼前的卻是10天山路以來,最恐怖的崩塌地。有兩大段,是我登山以來,頭次心生恐懼的沒有必要,只因我的腳肌無力,平衡感已丟失。
反正還是得走,人生沒有退路。
森濤派出所的員警親切地招待茶水與酒,還說:「剛我看見林道上閃爍的幾盞頭燈,誤以為有人上山盗獵,因而連續施放34枚煙火炮,通知山間的山羌、水鹿趕快逃逸呢!」難怪,我剛以為下山還有禮炮迎接!
文祥來回接駁了我們數回,終於全員到達車隊匯集處。暗夜,蛇行於黝黑的山區,我們下到六龜吃羊肉爐的宵夜之後,漏夜趕回台中已是201338日凌晨。
我在石山林道的急行軍之中,記載了「馬西巴秀」在另個布農社群叫做「馬西巴瘦」,冷杉與鐵杉皆叫「巴瘦」,「馬西」即「全部」的意思,加強語氣的用音,也就是滿山都是鐵杉或冷杉;所有的松樹布農話都叫「斗棍」,音近台語的「蚯蚓」;包括咬人貓、蠍子草等有刺的草本叫「賞栗拉」;「愛玉子」稱為「打麻蓋」;至於一般雜草,包括冇骨消等,是謂「以斯穆得」……
石山林道新近大肆崛起的新外來種,以假澤蘭最為囂張。
下山的況味如何?
我還是喜歡1936615日,關文彥寫下的「回首山林」:
~荖濃溪因連日豪雨而湍流滔滔,
它若無其事地流逝,
碰到岩石就避岩石,
遇到高地即就低地,
一直隨順地流到應到的地方,
而達成其目的。
我回憶曾經三次關山越的足跡,
仰望著令人懷念的山中寂靜~

40-641
被水鹿環剝致死的林木,以及掃蕩一空的玉山箭竹(201336am10:49
40-651
40-653
被水鹿啃死(死亡約2-3年)的台灣鐵杉林小林分(201336
40-644
回望卑南主山北峯(左),以及卑南主山(右)(201336)。
40-1082
石山東方被棄屍的台灣鐵杉巨幹(201336)。
40-1084
石山林道支線伐木跡地(201336)。
40-658
201337日早晨624分,準備從林道三叉點營地出發,上攀石山。
40-665
40-681
石山瞭望台(201337)。
40-679
石山(201337)。
40-1087
筆者在石山三角點(201337)。
40-686
石山秀湖或溪南鬼湖(201337)。
40-683
石山頂所見的溪南山(201337)。
40-1092
溪南山頂(2,650公尺)的合照(201337)。
40-691
陳月霞在溪南山頂(201337);溪南山被高雄縣尊奉為縣內十大名山之一。
40-692
在溪南山頂望向石山,以及其左下的溪南鬼湖(201337)。
40-1101
回首來時路(201337;石山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