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8日 星期二

3-3


陳玉峯

(2013.10.10)

  
20131011日上午,行腳隊伍於宜蘭火車站前,會集宜蘭縣長林聰賢、
各地區民代、反核人士,宣誓捍衛鄉土、國土之後,繞境宣導。【陳玉峯  攝】

~「……甘願日本長崎、廣島爆炸的那兩顆原子彈落在台灣,至少我們還有機會重生,也不願核四建廠,讓我們的世代子孫無法翻身啊!……」~

~「已經花了近三千億元,也快蓋好了,所以我們就得接受核四廠?你叫小孩去買汽水,他誤買了一瓶農藥回來,你也要喝下去嗎?錯誤的政策就得縮手啊,你不該一錯再錯吧!」~

~「要全國公投決定核四可以,但公投題目必須明訂配套,贊成核四續建人口比例最高的縣市或地區,就得接受核廢料的永久貯放!否則,拜託你手下留情啊!」~

~反核230年的楊貴英女士說:「自然界動物都懂得保護牠們的下一代,身為萬物之靈人類的我們,為什麼不去捍衛子子孫孫?遑論去殘害世代的未來!出來做一件可以向子孫交代的事吧!」~
    ……                                      (2013.10.1 貢寮訪談)

    趨車來回434.4公里,2013101日我從台中到東北角福隆,訪談「反核自救會」第二、三代,也算耆老的楊貴英吳玉華林明生簡定英吳文樟大德,聆聽他們數十年來,在不義霸權凌虐下,反核的滄桑與悲辛。他們謙稱自己沒讀書、不識字,自救會成立25年來,似乎也不曾留下充分的檔案紀錄;現任與前任會長的交接,只憑兩張嘴巴與耳朵,他們樸素得連素人也無法形容。然而,當他們輕描淡寫反核史,平寧的話語時而雷霆萬鈞,重重撞擊在我心田,以致於我放棄原本想要進行的口述歷史研究,只像是「白首宮女話從前」旁側的梧桐樹,在蕭瑟秋風中,偶而掉落幾張枯乾的落葉,鏗鏗然呼應天籟、地籟、人籟俱寂的冷凝與百年孤寂。

    我三十餘年山林救贖的經歷,夥同他們嘔心瀝血的鄉土捍衛如出一轍,沒有「一石激起千重浪」的慷慨激越,也非相濡以沫的扶持、自憐,他們都是我的兄弟姊妹,母親的名喚台灣!

    前引幾段話,我感同身受其背景與過程的辛酸,然而,本文不擬以過往從事口述史的方式撰寫,只以較散漫的隨筆,與朋友們分享點滴。

    §三十三年時光逆旅

    101日早上10時我從台中出發,經一高、62快速路,接台2,抵達核四廠區費時約2個半鐘頭。從台2-74K以降,熟悉的濱海地景一一撲面而來。這條公路蜿蜒迤邐、高低曲折、上下起伏,而砂頁岩互層,堆疊出一座座雄渾地壘,色調溫暖且莊嚴。從右上斜切下海的稜線,俐落地切割天際分界線,乃至跌落龍宮之餘,還冒出奇岩怪石,號稱南雅觀景區。而天候屬於終年多雨潤濕,故而林木亙古蔥籠翠綠,但海風凌厲,被修整成為灌叢矮林。

    33年前(1980),我以半年時程頻繁進出鹽寮地區,在核四廠預定地約4.4平方公里的範圍內,調查了百餘個樣區,區分數十個植物社會。諷刺的是,當年原委會及台電委託的「生態調查」,只以剷除植被殆盡收場,好似我去登錄千千萬萬死刑犯的姓名、家族、族群等,然後,交由台電集體屠殺!

數十年山林生涯,屢屢我感嘆台灣山林老得比我快,不斷地見證綠色長城的淪亡。120年前我說我是台灣土地生界的驗屍官、台灣殯儀館館長!我從不斷感嘆,走到無感麻痺,就像漸次增大電壓電擊實驗的狗兒,超過了臨界值之後,不管多麼強烈的電擊,狗兒一動也不動,是謂「習得性的無助感」!而貢寮人呢?他們承受30餘年的國家暴力,我要訪談的,不就是煉獄下,普世人性的舍利?

1980年,台電開始徵收貢寮的土地,規劃建廠。198837日貢寮鄉成立反核自救會,在地抗爭,赴台北陳情、抗議、遊行、公聽……,走街頭從全盛時期的36部大型遊覽車,到最低迷時期的2個人,這2個一位叫良知,另位叫世代公義!他們不屈不撓,前仆後繼,包括多位已經作古的前輩,以及現今1010日出殯的廖明雄先生。

§覺醒後的不歸路

我準時抵達邀訪地,福隆龜壽谷街,吳會長、貴英姐等五人陸續到來。

攤開旨意,貴英姐侃侃而談她個人反核的緣起:

1979年美國三哩島、1986年前蘇聯車諾堡核變之後,台灣社會開始論議核電問題。張國龍教授下鄉,在澳底仁和宮辦說明會,我初受啟蒙,且當時適逢我遭遇大車禍,對世事無常也起了反思。我認知到核電、核廢威脅到整個生態系的問題,我是人,人是動物之一;我有結婚,繁衍了下一代。動物都懂得保護牠們的下一代,為什麼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不能去捍衛自己的子孫?所以,這是生為人,當頭最要緊、最有意義的使命之一……

    如同多數貢寮人,貴英姊是由大義、大體的覺悟,無怨無悔地投入不歸路。而關於核電、核災、核廢,那是有史以來人類製造的最大罪孽,是亙古以來、創世紀以降,最不負責任的惡魔,正如《舊約》<哀歌>第五章第七節敘述的:「祖先犯了罪,可是祖先已經不存在了,後代卻要承擔他們的罪債!」難道得要台灣淪為永世的廢墟,製核及擁核者才不得不罷手?核電、核廢的正反議題,就我而言,早已沒有任何討論的空間矣,這也是不消再說者。然而,對於多數台灣人民,乃至1980年代的貢寮人,毋寧停留在朦朧的恐懼,且在極權極端資訊不對等的暴虐下,民智的喚醒委實極為困難。而貴英姊等貢寮素人,從一無所知,經啟蒙、覺醒,挺身對抗惡魔,230年練就了豐沛的核電知識之餘,對現代社會公共事務的公民參與,種種訣竅瞭如指掌。他們對抗官僚衙門、御用學者專家或種種走狗打手的技術已臻化境,重要的是,個人涵養及人格的超拔令人動容,讓我激賞的,他們成就了慈悲與智慧的大我情操,他們正是我心目中,「無功用行」的禪門素人實踐者。

    為了免除不必要的裝飾,本文但直接臚列他們的話語,只在背景事件上,略作小註。
由宜蘭縣林聰賢及筆者帶隊的廢核行腳(2013.10.11;宜蘭市)

    §打死不退的辛酸不必人知

    「我們沒錢、沒人、沒知識、沒背景、沒資源,我們在家鄉使盡吃奶力氣,才能找出一個人願意參加陳情抗議;找個人,光是電話費得花多少?!先生同意出來了,太太反對;太太答允了,先生杯葛;夫妻都OK了,父母阻撓;全家都通過了,小孩要上學、田地要除草、生計要照顧……九彎十八拐都繞轉過來了,又得自掏腰包僱請遊覽車、付便當費用。然後,到了衙門、公廳,高高在上的官僚、權貴,輕鬆一句:『你們的證據在那裡?』,他們永遠有一大票唬人的專家撐腰。我們被噱、被罵了一頓,灰頭土臉、又疲又累地回來。回來又沒立即檢討,自救會也沒給大家做說明,以後我們該如何、如何,人一但散去,誰人可能明天再來開會?純付出,又挫折,更沒交代,下次還有多少人站出來?!

民智與人性弱點更是致命傷。核一、核二建廠的年代,在地居民敲鑼打鼓迎接魔鬼進駐。到了核四,在當局、當權以違法、詐騙、攏絡、懷柔、造謠、挑撥、直接賄賂或強迫回饋下,反核者人家還會看不起你,認為你是亂源、麻煩製造者,你還擋人財路!

如此低迷的窘境下,憑藉的,只是世代正義的意志力罷了,橫直這件大事已在家鄉發生了,就是一搏啊!做到死為止,至少,我對良心有交代,像你說的,捧著先賢的神主牌也得繼續走!後來,有天我看到朋友手中有本《核四計劃書》,而我們什麼資料也沒有,我強借來,花了十幾萬元,委託某人幫我整理出來,將建廠流程所有違法的項目一一抓出。卯澳有位鱸鰻叔仔,他利用夜晚時間,陪我去宜蘭某家公司的小姐處,她懂電腦,花了一段時程,偷偷地整理出來,交給自救會,然後再去監察院、立法院、環保署……一一抗爭。

19891990年間,為阻止八年預算案闖關,我們去立法院抗議,立法院前門封鎖,會長帶我們從邊門衝進去,鎮暴警察則推拒馬過來。由於我車禍骨碎後尚未痊癒,我怕自救會員被推擠倒退時,我會被壓在人堆中爬不起來,因而我喚吳玉華,陪我登上我們停佇在旁側的貨車箱。不料霹靂小組蜂湧而至,亂棍齊飛,棍棍打劈在我身上,當下腦海一陣旋暈,我感覺我的腰只大概破了了,心想這一生只能吃到這天而已!直到今天,我已屆70歲了,還不時陣陣作痛……」

當時,由於吳玉華在車上較內側,鎮暴警棍無法揮打到她身上,年輕的警丁改用直戳,棍端穿經貨車欄杆,戳得吳玉華的雙腳紅腫瘀青,幾個部位還腫脹成小氣球般。靦腆的吳玉華女士補充說:「那霹靂小組足夭壽,猛打直戳,什麼深仇大恨也不過如此。直到我們的人回頭,強闖推開施暴警力,總算幫我們解危。後來,我們相互扶持,到台大醫院就診……」

我問她們,當下心情如何?

「心情足否吔!那些年輕警察也不知世事,只是聽命行事啊!但以後自救會一有召喚,我們照樣出來,再接再力。有時臨時通知明天上陣,今天我們就拚命去找人……」

「這種打死不退的精神緣何而來?」我追問。

「我袜不知!(我也不知道!)吳玉華笑笑地答。

就是做人的基本責任與義務吧!楊貴英說。

就在這段19891990年代期間,可謂貢寮反核四的頂盛時代。

「熾熱時期,我們一週上台北34次,逼得一些查某人瞑時回到家趕著綁粽子,隔天清晨蒸一蒸,再上台北抗戰…」

「澳底反核四高潮的年代,有次,整個澳底街頭巷尾大罷市,近乎全數拉下鐵門,家家戶戶張貼告示單……」

§ 黑暗帝國統治術

相對於台電勢力,貢寮人當然是絕對弱勢。直到新近,台電人員還在環保署的一次會議上,大言不慚地宣稱,他們已在貢寮當地擲下30多億元回饋與溝通,他們的敦親睦鄰做得多好,某某人都讚譽有加、現任自救會長吳文樟也很認同,云云……

    「我們貢寮鄉,早期一隻電錶補助2百度,後來150度,去年改為每個人頭,一年1,600元電費補助。他們又說,歷來已補助了貢寮33億元,也不知錢花到那裏去?……某黨派的人斷續造謠說:『做自救會長的人,不知拿了多少錢』;『這些反核的人為什麼迄今都能生存哪,就是接受台電的補助嘛!』……

    過去鄉長時代,台電每年輔助貢寮鄉6千萬元做地方建設;急難救助可領12萬元;某某黨招待鄉人去遊覽,到核電廠有個拍攝站提供『參訪拍攝』,旁置核四圖案,拍張照片可領2萬元(一部遊覽車)……吳文樟邊打趣邊說著。

    「他們說核四廠帶給地方太多恩德,既然是德政,他們何必回饋?何必費盡心思討好?地方一些公共設施明明都好端端的,為什麼得打掉、重鋪?他們對公所、行政系統、地方建設大手筆挹注,他們對宗教團體……,什麼遊覽、營養午餐、獎助學金、意外死亡、清寒扶助、電費……林林總總的項目灑下天羅地網。

    再多的討好、回饋,能不能減輕輻射劑量?再好的敦親睦鄰能不能降低風險?我拒絕他們的電費補助;我媽往生時,他們不請自來,我將祭品、奠儀退還給他們。他們穿梭大街小巷,隨時隨地在表達他們的『善意』。問題是真相、真理應該只有一個,還有第二個必然是偏理!我既然反對建廠,我當然拒絕回饋,但一樣米飼百種人,許多人根本不明白他們的詭計,……13條載明,凡接受他們的回饋者,等同於同意他們興建核四!

    他們的補助半強迫,人民要拒絕很難……30多年來他們以違法及詐騙術霸凌人民,最可惡的,利用人性的弱點,逐一瓦解反核的決心與毅力……貴英姊以一貫的理性洞燭根本。

    「反核團體最無能之處,在於我們無法排解人們的現實問題,貢寮鄉民在現實生計、小利小惠與世代安危的兩難之間徘徊、拉鋸,我們永遠是弱勢陣營」她再補充:「核四員工在當地的消費,也是貢寮鄉民的人性鬥爭啊!」

    「鄉人說,跟你們出去抗議只惹人厭、得不償失。我們跟OOO出去,有吃又有抓!有次OOO辦反核說明會,OO黨刻意辦宗教朝山,帶走3部遊覽車的鄉人……吳玉華吳文樟等作補充。

    諸如此類懷柔、賄賂、分化、挑撥,在貧窮的偏遠地區,從來都是權勢集團的慣技。1994年,貢寮鄉長趙國棟舉辦在地核四公投,超過97%的人民拒絕核四。然而,長年下來,在金錢、霸權操控下,又有多少人得以像我眼前的義人們,深明大義、拒絕誘惑?

    我數十年從事山林運動、環境議題的抗爭,龐多案例的苦楚,感同身受於貢寮義民們的椎心之痛。我們能不能說:青樓女子為謀生計,出賣皮肉、色相,賣的畢竟只是個人直接的身心;而接受核電廠的蠅頭小利、小惠,賤賣的可是世世代代、子子孫孫的永世威脅或浩劫啊!臣服於核電,遠比妓女賣身還不如?!

    有史以來的環境運動,就屬反核最漫長。這條遙遙天路,在正反拔河、善惡拉鋸之下,貢寮義人們最黯淡的時期是何?我轉問此問題。

    §1003事件

   1003事件時尚艱苦,大家避沒路,他們不必任何通知,只要參加自救會的人,就來抓去詢問,我們成了『暴民』,他們逮到機會,想要一舉消滅自救會。事件之後,大家非常無奈與消沉,連出門都恐懼,居家周圍隨時有便衣在監視,他們對照著錄影抓人。我們被當局定調為『暴民壓死人』,被栽贓為『預謀殺人』。義工林順源被判無期徒刑、高清南102個月有期徒刑,江春和陳世男吳文通15人被判緩刑及易科罰金不等…..林明生先生回憶自救會的一段不堪與悲劇。

    1991年正屬全國環境運動最蓬勃的年度之一,貢寮反核四也進入熾熱。103日,台電及保二員警,強行拆除反核團體在核四預定地門口搭建的「核電告別式場、反核行動營」的棚架,從而引發系列警民肉搏衝突。義工林順源開車進入核四預定地,遭遇近30名保二警員的攻擊。人生地不熟的慌張下,林急速折返,不幸撞死警員楊朝景,「林順源退伍後來貢寮陳世男那裏等船期,他原本要去長程行船,等候時段開小貨車載貨,賺點外路仔。他人熱心,聽人說反核,也來幫忙。他進入預定地後,車後方人潮推擠,前方警力鎮壓而來,他如果是在地人,就懂得側走邊門繞出來。情急之下,他折返,純意外的不幸就發生了!……林明生扼腕地說。

    高清南敘述:「……引起全國震驚,在警方和媒體的抹黑打壓聲下,貢寮鄉民頓時變成“反核暴民”。而警方進行一連串的約談行動,無數便衣在多無搜索票下,強行搜索民家……簡直是50年代白色恐怖再現……」;林順源先生後來假釋出獄,據聞神隱於花蓮。

     此一歷史傷口,當然重挫反核陣營,運動從而進入黯淡期。然而,楊貴英強調:「那是反核前半段的低迷時期。反核後半段最沮喪的時段,發生在阿扁復工之後……」我可深切體會這句話背後,台灣人的悲哀!夥同對政治人物的失望、不滿,貢寮人在諸多「情傷」的無奈下,對政治人物的應對,多了一份厚重的保守與智慧。

    訪談中,貴英姊非常痛心台灣政黨的對立,拖累了台灣的前途與命運。「某政治人物宣稱,他保證2025年一定可以建立非核家園,真的嗎?你上台一任不過4年,古人說三年官二年滿,2025年你不知到哪裏去了,你的承諾算什麼?!……

    面對這群奮戰230年始終受挫,一而再地打擊,就運動而言,幾乎是從不見天日的貢寮人,他們經由苦難磨練出來的寬容與從容,對全國性公投的異議,乃至對國人,有何呼籲及良心的建言,或他們的心聲呢?

§資訊不對等的暴力與全國性公投的弔詭

    久浸人性正反絞纏的貢寮人,深切暸解形式的民主,頻常等同於偽善與不義,他們自始迄今,堅決反對全國性公投決定核四的存廢,或貢寮人的生死。

   「規劃興建核四本來就是黑箱作業,行政程序、通過環評的流程,也只經過一、二個地區單位,續建與否,你該回頭由原單位處理,而不是不負責任地丟給全國。我們固然感謝外來環團對貢寮的啓蒙與協助,但你不能將貢寮的生死命題交付全民公投,而成不成你不在乎!」貴英姊對特定的環保人士,以及政治人物頗有微詞,她引述了一些歷來的政客,或環保人士的刻薄對話或主張,我不必在此引述。

    「何謂公平、正義?全國公民竟然可以決定貢寮人的生死、存廢,則公投揭曉且贊成續建,試問贊同續建的比例最高的地區,是否必須接受核廢料存放在你們那裏?權利與責任總得並存吧?!這是相對論嘛!如此才公平。而且,至少你得在全國各地區實施無預警的演習,讓人民檢視你有無能力處理危機災變。安全得宜,你才進行公投啊!豬仔摔死了,才講價格,怎麼說都不合理、不公平吧!」貴英姊如是說。

吳玉華女士嚅嚅地表示:「我到中、南部去,他們都不知道核四問題;鄉下人問我:『啥是核四廠?』我們該怎麼辦?政府硬要把核四存廢,交由絕大部分這樣的人投票嗎?」

吳文樟平靜地敘述:「中南部人可能誤認為核四事不關己,反正很遙遠,加上擁核者透過舖天蓋地的愚民伎倆,人民多半不會出來投票,一旦舉行全國公投,怎可能衝破鳥籠公投法天高的門檻?而且,國民黨提出的核四公投題目,幾個百姓看得懂?題目霧煞煞,也不知在講什麼碗糕?……」的確,莫說不識字的農工,我自己也得增加眼鏡度數,才勉強理解設計題目者的文字障、詐騙術,唉,心術不正的人總是不斷地踐踏語言、文字啊!

「要嘛,你修改公投法,改為『多數決』,無論如何,不該搞出一個連反核人士也看不懂該投同意或不同意的題目。」

簡定英強調:「訊息、資訊不對等啊!絕大多數人民根本不明究裡!政府必須明白告知核廢無能處置,國際公約也不讓核廢境外處理。如果不是三哩島、前蘇聯,我根本不知道核電的可怕。這是危害子孫久久遠遠的,台灣就這麼小,核災必然影響每一個人;外來政權沒把你消滅的,核電會將你終結啊!

「甘願日本那兩顆原子彈擲在台灣,至少我們還有機會重生,就是不要國民黨來台灣設置核電廠啊!國民黨你該去日本啊!你來台灣,台灣人無法度翻身啊!一次228及白色恐怖,鎮壓台灣人服服貼貼超過一甲子,又要設置這種斷子絕孫的核魔鬼!……」簡定英的沉痛,彷彿來自地獄的喪鐘,「30多年了,我麻痹了,只剩斑駁、愁容與皺紋,刻畫著分分秒秒的不堪啊!我常常為核失眠啊!……」

從來是愚民治國的土匪政權,慣以特務的白恐鎮壓,更以全面扯謊「事看誰辦、法看誰犯」;黑暗帝國統治下,2013年今周刊的調查,97%的人民不知道高階核廢料放在那裡,我所探問的台灣人,全都誤以為最毒的核廢料在蘭嶼;龐多複雜的工技、風險與數字,絕大部分民眾只是白痴!資訊絕對壓倒性的不對等,正是霸權造就順民的慣技,社會心理學者所謂的「權力差距指數」、「不確定的規避」,毫無疑問,台灣沉淪了一甲子。

是何等沉重的無奈,讓簡定英說出如是黑色的怨嘆啊?!

因此,在黑壓壓、沉甸甸的氛圍中,我央請眼前的貢寮人談談前瞻與希望。
海灘整隊,邁向福隆站(2013.10.10;福隆海灘)

§三十年暗夜等待廢核民國元年的曙光

「今後啊?!讓神佛去反核吧!我們人都沒法度囉?!剛才我都說了,我做到死,一輩子總得做件足以向子孫交代的事吧!這是我人生多出來的角色,這齣戲我會篤定地看下去,從青絲到白髮,從沒彩繪到有彩繪,總得給子孫一線曙光!」

「台灣蚊子館電廠何其多,基隆碼頭沒落後,年發電量53億度的協和發電廠不也停擺了嗎?它還養那麼多員工在領薪資?台灣完全不缺電,為什麼強硬要蓋恐怖風險的核四廠?整個政府是最可惡而不負責任的詐騙集團,但願早日改朝換代,祈求上蒼賜給台灣一個有慈悲心、大智慧、絕不扯謊的領導人……」

「貢寮核四廠是世界性的指標,若建廠運轉,很可能台灣即將順勢推出系列核工產業,並向境外推動;世界上許多國家也在注視這部拼裝車能否運轉而不出事。核四若能正常運轉,大概華航也可以製造飛機行銷全球了……」

我們沒有悲觀的權利。貢寮絕對是台灣良心最後的淨土之一,我們是國家的資源,世界人性的遺產……

凝視著這群年齡層相仿的貢寮朋友,我心溫暖有勁,他們不只是平凡人,更是台灣的曙光。

神話時代的台灣(出自《續修台灣府志》第19)有則傳說:台灣東北角有個名叫「暗澳」的地方,說是當年紅毛番的登陸地。該地「無晝夜,山明水秀,萬花遍山,中無居人」,紅毛番留下2百人定居,給他們一年的糧食。隔年,紅毛番再度跨海來探視,發現2百人全部死光光,整個山中恆處暗夜而沒有白天。他們點燃火把後才發現,石頭上有刻字,說明「暗澳」這地方,到了秋天就變成永夜;到了春天就成為永晝,在永夜時段,山裏盡屬鬼怪魑魅的世界,因而2百人陣亡,此地一年即一晝夜。

或許核四廠動工後,貢寮就是「暗澳」,而且遠比「暗澳」更恐怖。我衷心祈求上蒼,貢寮義人撐起這把熊熊的烈火叫希望,得以傳遞國人,儘速破除核電廠大邪魔,還給台灣一幅正大光明、正常健康的大地吧!

387年前(1626)西班牙艦隊登陸他們名之為Santiago的三貂角,而「貢寮」是道道地地原住民凱達格蘭的巴賽語(Kona),這裏,從來都是本土的生機與象徵;118年前,日本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在今之鹽寮公園登陸(189556),並在今之澳底仁和宮(前身為土地公廟)設立行宮,揭開領台的序幕;1980年代以降,仁和宮形成全國反核運動的聖地,我堅信,這場鄉土、國土、世代、生界萬物傳承的聖戰,必將開啟民國廢核元年!

讓我們由貢寮出發,薪火相傳人性的美麗與哀愁;讓1010日這場誓師的象徵,將貢寮最珍貴的文化遺傳,傳播全國並跨出台灣的新世紀!不久的將來,核四廠址必將建立台灣環境運動的博物館,軟硬體見證台灣的光輝,並流傳千古!

20131010日晚上,於頭城慶元宮(媽祖廟)前舉行廢核演講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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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峯



    貢寮反核鬥士簡定英先生對我講出:寧可台灣挨上落在日本的那兩顆原子彈,至少還有重生的機會,也不願KMT來台灣設置核電廠!我固然可以理解、瞭解或悟解一個反核230年的先行者,長年抑鬱的悲痛、無奈、絕望,但恆不死心的至死無悔,此間內涵,對我而言,更有一生在台灣山林、土地、環境、歷史、文化、自然生態哲學等等面向的沉重反思。

    個人認為台灣之走入文明史的約四百年來,從原民、荷蘭、鄭氏三世、清朝、日治,到國府治台,五大政權當中,就屬最後一個,重創250萬年台灣成陸以降的演化史而曠古未有、空前絕後。1990年代我估算,依據原始森林被摧毀後,山體走向穩定的安息角,所必須流瀉、傾倒的土石體積量,以各大水庫淤積量及集水區系面積計算,另加上不再開發之後的自然演替速率等,台灣的土石流災難,至少尚須延綿300年!

    然而,土石流再怎麼可怕,至少尚可依據諸多環境因子及若干具體現象,稍作相對有效的預防、逃生,最最恐怖的是核能、核電問題。就在蔣經國訪美,於紐約遇刺的1970年,118日,核一廠在北縣石門鄉乾華村動工,開啟了台灣生界永世的夢魘,而且,最嚴重的,它是無聲、無色、無嗅、無味,了無跡象、無可預測的浩劫隨時可以發生,而且罪債長留世世代代!

    全球各地許多人,忌諱將原爆、核爆與核電等,所謂核能的「和平用途」相提並論,甚或視為禁忌。而順著簡定英先生101日的黑色語調,我聯想到原子彈爆炸後的影像紀錄。

    194589112分,在廣島原爆3天後,距離長崎市內城區中心約3公里的別墅網球場,離地約5百多公尺的高空,史上直接炸在人類身上的第二顆原子彈爆炸了。這顆名為「胖子」的原子彈屬於MK-3型,使用的原料是人造同位素的鈽239,由於鈽239的製作成本遠比濃縮鈾235便宜,因而被戲稱為「窮人的原子彈」;如果台灣沒有發生「叛國事件」,現在將擁有的原子彈,大概也會是原料鈽239

    「胖子」的威力相當於22,000T.N.T.的當下破壞力,據說在離爆心1公里範圍內,且在屋外的人,9成在7天之內死亡。當時長崎人口24萬,因原爆的死亡將近15萬人,長崎建物約36%瓦解。6天後,日本無條件投降(1945.8.15)

    記憶中看過的影像,爆炸中心喪生的人,因3,500℃上下的超高溫,瞬間完全消失,只留下牆壁的影子(因為光速最快,在他蒸發前留下了背影!)。距離爆心稍遠的遺體,當然是瞬間焦炭化,人畜一個樣,身軀先端如手掌等融化。比較龐貝古城被火山爆發、岩漿覆蓋的木乃伊,這些碳屍的前身,絕對是無感死亡,連痛覺都來不及傳導就已消失。地獄算什麼!?十殿閻王的酷刑算老幾?!更不用說什麼「後悔太慢了!」有史以來,人類所有的神鬼概念、悲慘殘酷,追不上原爆的億萬分之一,沒有任何知覺、識覺、空覺,沒有殘忍,沒有一切的有或沒有!

    距離爆心更遠處,人類識覺稍可作用的範圍下,原爆後幾分鐘,乃至數天內死亡的生物呢?許書寧小姐翻譯的《原子彈掉下來の那一天》(上智文化事業出版),透過活下來的37位孩童(原爆當時4~12)的口訪,以稚嫩的心思或口氣,留下人間語言的新紀錄!書中第一位孩子名叫辻本一二夫,「胖子」掉下來的那年他五歲。原爆時,他躲在山里小學的防空洞裏,從而逃過浩劫,戰後他也在山里小學讀書。
    轉引幾段他的口述:
    空襲警報大響之後,「我第一個抵達(防空洞),馬上跳進洞穴的最深處。就在那個瞬間,一道強光閃起:『霹靂』,接下來,我就被一陣強風甩到洞底的牆壁上......不久,我從洞口往外一瞧,發現整座操場上簡直就像『灑滿了人』一般。

    人們倒在操場上,密密麻麻得幾乎看不見下方的泥土。大部分的人都死了......倖存者躺在地上無力地踢著腳,並拼命地往上伸手(註:推測是要水) ......

    三十分鐘後,媽媽終於出現了,渾身是血。媽媽剛才在家準備午餐,因此被炸彈波及。我一看到媽媽,馬上撲過去緊貼著她的身體。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難以忘懷被媽媽用力摟住時的那份喜悅......
    妹妹隔天就死了......
    媽媽也在隔天過世了......
    接下來,哥哥也死了......一個接一個地去世,因此,我以為自己也會死。
    ......
    活下來的人們四處蒐集木頭,就在操場上燃燒屍體。
    哥哥被燒掉了,媽媽也是。在我的眼裡漸漸變成骨頭,然後從火焰中劈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一邊哭,一邊目不轉睛地看......
    奶奶告訴我,只要到了天國,就可以再見到媽媽了......
    現在,我進了山里小學,是四年級的學生了。那座操場早就被整理得一乾二淨,我的朋友們每天都在上面玩得興高采烈。那些小朋友並不知道,在這裡曾經死過很多孩子,也不知道這裡曾經燒過屍體。

    平常,我也會很開心地和朋友們在操場上玩。但是,只要發生了一點什麼事,我就會忽然想起那一天的景象來。
    那個時候,我會去蹲在媽媽被燒掉的地方,用手指頭挖土。
    拿竹片稍微往下挖,黑炭的碎片就會顯露出來。只要我一直盯著那地方瞧,就彷彿可以在土中,模模糊糊地見到媽媽的臉。
    有的時候,我看到別的小朋友在那塊地上踏來踏去,就會不由自主的生氣。
    每次進操場,都會讓我想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操場是個叫人懷念的地方,同時卻也很叫人悲傷。
    還有四、五年的時間,我會繼續待在這所學校。
    接下來的每一天,我是不是也將在同樣的心情中度過呢?
    ......
    爸爸爸爸─爸爸的骨頭,究竟在什麼地方呢?
    ......
    只要再一次就好了,如果能夠回到從前............
    我好想念媽媽。
    我好想念爸爸。
    我想念哥哥,也想念妹妹們。
    如果大家都還活著就好了......
    ......奶奶......總是對我說:
    『一切都出自天主的旨意。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我也想要和奶奶一樣,有一顆美麗的心。」

    我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看,......我遺忘了所有的語言、文字、感覺,我不想再引述真實的煉獄或地獄。

    有幾幅抽象畫作,真是化境:

    ......隔天早上,我發現防空洞外有一根殘留的電線桿,頂端冒著一點點火花,看起來像是一根燃燒的香炷。

    又過了一天,那根電線桿依然在緩緩燃燒。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電線桿也一天天地燃燒,逐漸變短,卻老不熄滅。我們每天無所事事,只能枯坐在防空洞內,看著那根緩慢燃燒的電線桿度日。

    到最後,電線桿終於燒完了。戰爭結束了。」

    「『水!......給我水!』

    我們的水壺掛在防空洞前的樹上。於是,我飛快地衝出去拿。

    可是,當我一把握住水壺,正要將它從枝頭取下時,整棵樹竟然不吭一聲地倒了。

    那個景象實在太詭異,我嚇得頭也不回,立刻狂奔回防空洞......
    ......
    ......

    (朋友們,如果你想看這小書而買或借不到,請跟我連絡,我會寄給你)

    核電廠原子爐的『爆炸』與原子彈的爆炸,表象上當然天差地別,前者是後者很小量的極緩慢的『爆炸』,原理都一樣,也都產生輻射。

    輻射核種在衰變過程中,無時不刻在發射各種放射性物質,例如α粒子、β粒子、γ粒子、微中子等。最具殺傷力的即伽馬射線(γray),它們是極短波長的電磁波,具有高能量,可以穿透2.5公分厚度的鉛板,造成殺死生命體細胞,引發DNA病變,導致癌症、腫瘤、秘雕,讓人生不如死,終歸殘忍的虐殺!

    人類接觸核電輻射殺手,可以說是蒙受緩慢的原爆,分分秒秒地凌遲!

    而台灣的核一至核三廠內貯存的高階核廢料,迄20137月為止,計有16,455束,它們的輻射劑量比23萬顆廣島爆開來的原子彈還要多!然後,全球無人能處理核廢。

    1970年代以降,台灣島不斷引進比魔鬼還魔鬼的核原料,也不斷生產核廢料。即令馬上停止所有的核能發電,我們依然坐擁無能處理的核廢!

    國際原子能總署的報告指出,1993年是全球核能發電的高峯,之後一路下滑,2012年佔總發電量約1成。一般核電反應爐的運轉壽命約40年,全球427座核反應爐平均約28歲,台灣平均為32歲。因此,10年內,全球核子反應爐將出現退休潮。

    台電核一廠預計於20182019年除役。接著核二、三,能否早日終結?

    除役後核廢呢?濕式轉乾式,存放在哪裏?還是就地掩埋成「核廢塚」,世代安全呢?

    我發起「廢四核百萬人接力行腳」運動的宗旨之一即「清核廢」。我們可以循340年前,台電與奇異等公司的契約、備忘錄等等,大打國際官司,至少要求當時高利賣給台灣惡魔的公司,協助如何善後,並聯合世界有識之士,加速推動「任何生產者必須為其產品向地球生界負責」的國際運動,修改國際公約,全球共謀如何除魔除煞,忠實面對「祖先、前人的罪債」!

    但願全天下人都擁有一顆美麗的心!


「傷痕地文印象」~ 一次賀伯的飛航體驗 (三)


陳玉峯

☆「丘陵與台地」

    告別農地後,我們的視線俯衝低山丘陵,我的山林夢再度被撕裂為碎屑,因為所有的坡地無一寸完膚,除了危崖突稜邊際,數叢危巔巔的次生林木之外,只有台灣人可喜可恨的勤勞在經營,猶如鬼屋的蜘蛛網,張結人間任一絲希望與絕望,吸吮土地任一絲乳水。從抽藤鋸板、伐樟取腦、香茅草、油桐、苦茶、香蕉、梅李,到如今的檳榔滿山,狠狠的播種時尚與貪婪,管它什麼水土保持、超限利用,只要是原始森林便是「瘴癘之地,無用雜木」,誓言與之不共戴天、除之而後快。這個民族在久遠貧窮文化的浸淫下,早已將全世界最繁茂的樟殼林相剷除殆盡,代之以唯用、生產。說真的,我並非植物沙文,也無歧視檳榔文化的偏頗,然而,千千萬萬整齊畫一的檳榔,攻佔兩百多萬年來自然生靈的原鄉,撐起曉風殘月下,撕裂狀的綠蓋,秩序美之外,還流露著邪邪的淒涼。

    綿亙的淺丘台地,綿亙的坡地農業,令人怵目驚心的,另有山中無政府的建築與神壇。台灣人很需要告解與贖罪,因而在此殘障的山林之鄉,綻放繁多蕈菌般靈修道場,神、鬼、人雜居的天堂。同時,假借回歸自然、生態經營,專事破壞維生生態系的打劫行為,卻贏得無知人民的禮讚與嚮往。一條條蜿蜒曲折的黃土路,游竄在痙攣的地肉上,在你意料不及的陰陽坡界,延伸出另一番恐怖的修羅拓荒。最最震魂攝魄的,是闢建中一盤焦黃枯土的高爾夫球場,呈現山腰上胔肉綻開的突兀,而散落數面陰森水潭的反光,猶似垂死巨獸,僵硬但不瞑目的複眼。至此,我堅信反高爾夫的公義性。

 ~本文摘自《土地倫理與921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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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苳三部曲〉三:茄苳全境生態學-兼論茄苳王公區規劃的若干原則



陳玉峯

§ 寂寞而死的母樹
參與2013 年6 月9 日台中中港路後壠仔,搶救茄苳神木祈福遶境活動之後,公共電視「我們的島」記者林燕如問我:現今老樹、神木的保護出了什麼問題?
1983 年我從碩士研究所畢業後,下半年前往林業試驗所,擔任野外調查的臨時僱工,當時林試所資深的柳榗教授對我很好。有天早上遇見他,他很興奮地跟我大嚷:「陳玉峯,我終於研究出來啦!你知道母樹為什麼會死嗎?!」
台灣在數十年砍伐檜木林的過程中,在皆伐的林地上,往往會留下幾株檜木大樹,用來當作在地天然下種的母樹,或聊充育苗造林採種之用。奇怪的是,各林區保留下來的母樹,不出幾年後,頻傳無疾而死,無論伐木時是何其小心翼翼,絲毫未曾傷及欲保留的母樹,偏偏一株株母樹還是莫名其妙地死亡。此現象困擾了林業界暨研究人員,柳教授也是研究者之一。
柳教授不是真的要問我,他只是想要分享他多年探索的結論:
「我告訴你,母樹多因寂寞而死!」
瞬間,我心領神會,無須多問。
柳教授英年早逝。我同他最後一面是在我發起搶救棲蘭檜木林運動,1990年代末葉,一次農委會舉辦的公聽會上。他站在伐木界那邊,是林試所派出來的大將,我當然是民間保育派的主攻者。全場唇槍舌戰中,柳教授並未多語,立場也非伐木派。散場後他走向我打招呼:
「陳玉峯啊!你不會駡我吧!」這是他往生前,告訴我的最後一句話。
柳教授是國府治台後,台灣研究植群或植被生態的泰斗,我認識他時,他已滿頭銀髮,但年歲僅五旬餘。他是林學界少數勇於表達良知、感性者之一,我曾私淑他,他是我的長輩。
千禧年之前,我研究檜木林告一大段落,差不多也證明了「母樹因寂寞而死!」
因為台灣的地體變遷,恰與檜木林的天然更新息息相關。紅檜與扁柏的祖先可能在約150 萬年前的冰河時期,由日本,經琉球島弧之陸域相連而來到台灣。
百數十萬年來,在台灣每隔約50 年內一次大地震,以及雲霧氣候帶的上下變遷的天擇之下,檜木發展出與地體變動正相關的天然更新。
簡單地說,每逢大地震且山崩地裂之後,崩陷裸地上,提供檜木苗木大萌發。
它們是集體萌長,且經由無數淘汰之下,天演成林。苗木更新率,恰好與地體變動密不可分。一旦成林,苗木即行消失,直到下個大地變。而成長、發育的各植株之間相互競爭,也相互依存,共同抵禦外在環境壓力而彼此拉拔。
後來,台灣約莫半個世紀的大伐木,摧毀原先數以萬年計的平衡與穩定,森林生態系的循環悉數被破壞,徒留一、二株檜木母樹形單力孤,龐雜環境因子壓力直撲而來,導致母樹無法苟存,是謂因寂寞而死!
據此故事演繹森林生態系之與獨木或樹島微生態系的差異。單獨一株樹,相當於四周全屬林緣效應,必須面對立地所有的環境壓力,也享受大部分資源,但人為環境下,則弊遠大於利。
一般敘述人類生活圈中的巨木、老樹所遭遇的問題(陳明義等三人,1984;文紀鑾等五人,1993)如下:
1. 生育(立)地受限,幹基以下、根系之上被水泥、柏油、磁磚等密封,阻絕滲水、妨礙根系呼吸,加速根系死亡、腐敗,從而樹體生機衰退、病蟲害滋生,導致樹木不竟天年,提早腐朽而致死。
地上枝葉亦常受囿、阻絕陽光,甚至常被修剪、鋸除,增加傷口,加速真菌入侵;掃除落葉,物質無法為樹體回收利用,生長勢日促,加速老化、縮短壽命。
2. 都會、社區、聚落人為工程及繁多類型的環境污染為害,加上人們施加於樹體的種種傷害,在在為樹木折壽。
3. 樹體環境截然異於其足以長成大樹的原先條件,加上人為環境下動物系統歧異於自然生界,包括附生植物、寄居昆蟲、真菌、細菌等等侵襲,且在樹體衰弱之後,為害效應加成加劇。
許多危害係出自人們的善意,根本原因在於自然知識不足,而以人本觀念施加於樹。也就是說,貓要貓道、狗要狗道、樹要樹道,就是不要人道。萬物各適其性,當人須「知道」,「知」即自然、生界、萬物之「知」,且眾生各有其合宜的生存之「道」,而非以人本思惟,強加在萬物之上。
因此,保護老樹首重就樹本身的生態特性、環境需求,還給它足夠的生存空間及環境要素或健康生存的條件,同時,更該追溯其原本的森林生態系,儘可能復育之,至少恢復其樹高2~3 倍的半徑範圍的局部林分。如此,而可能善待老樹。
歷來台灣所謂的老樹保護,事實上是孤立它、窄化它、囚禁它、扼殺它、阻絕它,並且消費它,相當於凌虐它!但願今後可以扭轉人本霸道的無知,還給老樹、巨木一份自在生存的環境。
§ 老樹、神木存在的意義
台灣地當地球隱沒帶,每年地震動輒數千次,約略說來每隔50 年一次大地震;台灣又是熱帶氣旋颱風頻常造訪地,約略每隔3 年一次大災難型狂風暴雨,遑論八.七、八.一、賀伯、桃芝、納莉等等。
以曾經的阿里山神木為例,代表神木暨其所在地,三千年來至少歷經60 次9.21 大地震,以及1,000 次強烈颱風的侵襲,該樹及立地周遭皆安然無恙!
即以平地、低海拔老樹3 百餘年樹齡而言,幾乎也代表6、7 個政權更替的台灣華人史上,該老樹及其立地附近,從來安穩、安定,而無論天災地變或朝代興衰。
老樹、神木的穩定,的確庇蔭在地生態系;它們的存在,不僅是生態環境及土地實質的安定劑,更是無常人生心靈無限的強心針,甚至是靈魂歸依的原鄉場域;它們帶有形而上的精神原力,是在地人人地關係不可取代的象徵,偏偏歷來從未被伸張,遑論被申論。
台灣長期以半調子唯物科學的心智,配合外來政權,不僅漠視台灣人的人地情操,以及來自自覺性的土地倫常,更頻常將之視同迷信而予以打壓、嘲諷,坐令鄉土根源,恆處於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窘境,一直得不到滋養、成長、創發與深化。可以說,台灣迄今為止所謂的環境教育,一直填塞外來無根的裝飾品,始終欠缺土地、自然、活水源頭的認同感、歸屬性,以致於老樹、神木,恆滯於唯物之物,拋棄在地最佳的土地心聲!
老樹、神木絕不止於老樹、神木,它們是台灣人心靈、文化的活體根系,老樹、神木絕對可以是台灣在地族群集體的神主牌!
2013 年5 月14 日,楊博名、蘇振輝與我前往高雄市橋頭原糖廠區的「白屋藝術村」觀摩。該區集結以陳聖頌為駐站老鳥,領銜一批年輕藝文經管者如蔣耀賢、商毓芳伉儷等人,他們在僻遠鄉間蹲點,對文化資產、常民美學、環境教育、藝術典藏及創發,一步一脚印地插秧、紮根。
蔣耀賢為我講解他們在地的慘淡經營之後,商毓芳抱出一系列素陶人偶、動物捏塑,一一講述他們賦予的神話、童話故事創作。他們融合了從希臘神話、東亞傳奇,乃至台灣本土原鄉俚傳番諺,雜揉台灣動、植物等,有趣、生動、樸素但驚艷的一頁頁夢幻意境。坦白說,我在現場「驚心動魄」、「近鄉情却」!我等待30 年的本土再生文化已然萌長。因為我感動,以致於忘了讚美與肯定,我只是滿心祝福與期待。
我們也在陳聖頌的畫室佇足,欣賞他的台灣大河入海萬象。我口訪他的創作,他跟他的畫布、一筆一畫之間的心路歷程,正如同老樹、神木會同后土地深之中,根系的掙扎、纏綿與生育。我衝動到只有沉默,深怕褻瀆了土地祖靈的一絲一毫!
然而我心還是遺憾,因為我了知全境生態文化所不可或缺的自然元素,只跟這些創作藕斷絲連。如果這些本土文化深耕的藝術創作者,得以真正連結,或還原到台灣的自然生態系,則台灣地體出海250 萬年的諸神、地靈、山精、魑魅一一就位或搭上弦線,則台灣永世合弦的交響大曲始有問世的可能!
從俗地說,一個韓國人的騎馬舞可以風靡全球,台灣人若能跳出玉山圓柏的盤虬曲張、生命原爆,保證足以轟動武林、驚動萬教之餘,還可以譜寫台灣人內在靈動的自由自在、怡然安詳!
台灣人蒙受多朝代外來政權、東亞神權帝國、西方資本列強的文化蓆捲之下,只養成太急於成果、成名、成利、成現世報,而始終結出半生不熟的花果,而熱切地採摘卻生澀難嚥入口!
台灣人何妨平靜地思索,為何幾百年的農民曆始終一字也不得更改?何以媽祖、王爺、三太子、玄天上帝、觀音等等,依然成為統戰的馬前卒,而始終無法恢復原本至高無上的超絕意境?從而更進一步茁長新的神聖與在地文明?
數十、百年了,為什麼老祖母的俗民故事不能成為體制教育的內涵?為什麼台灣常民藝術創作依然曇花一現、用過即丟?為何統治者的價值體系、思考頻率遠比外星人更難溝通?更悲慘的,整個體制教育無靈無魂,始終自絕於台灣自然、土地、常民,恆不斷地否定常民傳說的情懷、情愫,有意、無意間,有形、無形間,一直詆毀素民的裸真與赤誠?台灣國家、社會從來存在著幾條大斷層、暗斷層、盲斷層,統治文化與常民文化位於斷層線拉扯的兩岸上!
我必須強調的,諸如茄苳等老樹、神木,它們正是跨越聚落、城鄉的大橋樑;都會文明中的老樹,如同五濁惡世的修行人,散發入定之後的光輝,以及代代傳遞的普世人性、樹性與神性,它們是一種神聖時間與空間!老樹們是最實在的教化場域,功能不止於明星動物之於動物保育,它們也可以是由自然文化過渡到物質文明的性靈載體。
我之所以先撰寫茄苳總說,只是如同過往我撰寫《物種生態誌》的百科全書類型(陳玉峯,2007),只是提供解說文本、素才的基本,重點及未來的創作發展可以自此研發。龐多各地茄苳的人文故事尚待調查、輯錄,且統合成創作的原料,我們早該深入充實茄苳等原生生物的文創內容,銜接全球文化而根深、葉茂、花果豐盛。
茄苳不只是茄苳,老樹不只是老樹,文化是活體、靈體的示現,歷史是當下,研發、創作是永恆的顫抖與不斷地更新。
後壠仔茄苳王公帶出台中人必須追溯神樹從小苗到如今,一切地景更替、人事滄桑,它的樹心見證台中城市的滄海桑田,記載世代榮枯。它,必須看得見未來。
台中人理該、情當感恩、緬懷神樹的一切,更該洞燭它如何成為神樹的因緣際會。這株茄苳,正是台中人從前世到今生,乃至未來的時、空廊道,也是屬靈的聖殿。
§ 後壠仔茄苳王公的規劃原則或舉例
當務之急,必先解決中港路28 層大樓興建與否及其替代方案,同時,鑿測若干地點,且定位地下水的水脈,水平及垂直的分佈,建立年週期數據等監測系統。
此舉,不只是對茄苳王公保護之水文機制的瞭解,同時也建立台中市中心地帶地下水文(至少梅川水系)的環境監測,一舉兩得。此一硬體設備及技術,應在設置完成後,教導在地社區、社團等民間團體,認養並負責執行與管理。
建議均安宮執事暨護樹聯盟同仁、在地關懷者,水文及地文的環境監測事工等,可向市政府訴請;28 層樓開發案等,宜委由例如徐坤賜醫師等,洽請建商業主情理兼顧,營造更妥善、完滿的安排,再會同市府、建商、在地團體、各面向專業顧問等,共同謀求佳緣天成!
而之前,1990 年代梅川加蓋工程、更早年代中山醫院之營建,夥同在茄苳王公樹幹四周的堆填土方,高逾2 公尺,筆者認為即對神樹的一次重大傷害,如今樹體已略衰弱,真菌入侵木質已然洞開,若再加上新建工程抽除大量地下水源,則神樹已近黃昏。除非新建工程施工期間有辦法阻絕地下水源流失,且將之截存於神樹區域,否則再大的神力也無法搶救生機。
先決條件解決之後,神樹園區宜進行全盤的永續規劃,原則如下:
1. 以神樹為中心,或略偏南向,劃出長寬約50×30 平方公尺或以上的「茄苳原始林復育區」,清除地面任何水泥、硬體建築,包括:
(1) 茄苳王公廟是否遷移,可訴諸神意,卜柸定奪,但無論如何,即令仍留原址,建請廟方慎重考量縮減廟庭,廟體略微架高,使令泥土地面透氣滲水,增加一線生機。
(2) 茄苳王公廟牌樓、銘記、燒金爐等,建請拆除。原則上對茄苳公奉香即可,燒金紙事宜,可移至均安宮金爐焚燒。
(3) 規劃原始林復育區可依現地條件,作彈性處置,或不規則形狀劃定。規劃區內一切硬體拆除,恢復自然地土環境為要。
(4) 凡移除的文物、銘記等,統一置放於將來新規劃的「聚落發展文物館」暨「自然史解說教育館」或一體成形建物內。
2. 在確保地下水文系統的恆定性條件下,復育台中熱帶雨林之「茄苳優勢社會」:
(1) 在 50×30 平方公尺內,保留今之茄苳一代、二代、三代木,另加植2~4 株茄苳小喬木(雌雄株各半,或雄株為主);若植苗木,則以茄苳王公的子嗣為之。
(2) 伴生第二喬木層,可植江某、香楠、稜果榕、小梗木薑子等,或以今之大坑溪谷型樹木,例如大葉楠、樹杞、黃杞等輔之。
(3) 灌木層以下,如山棕、姑婆芋、九節木、觀音座蓮、水同木、水冬瓜、諸多合宜蕨類等等。
(4) 蔓藤物種如黃藤、血藤、盤龍木、拎壁龍、伊立基藤、柚葉藤、風藤等等。
(5) 附生植物如崖薑蕨、山蘇花、石葦、拎樹藤、抱樹石葦等等,但可在森林立體結構完成後,再於下階段增加。
3. 復育茄苳純林區的任一物種,分別建立「物種生態誌」,並由社區各級學校認養解說教育、環境教育教材,編撰文本等。
(1) 此一園區相當於台中都會環教之自然解說教育區。可以講解天然林、熱帶雨林、各物種生態區位、形態、生理、交互相關等等豐富的內涵。
(2) 新啟在地研究、觀察,舉凡物候、水文、環境因子、演替、生長......龐雜在地學子調查研究的各議題。更可規劃學童育苗計畫等,擴大參與面。
(3) 自然生物相之觀察研究一併進行,如鳥類、昆蟲、其他動物相之消長與變遷。
(4) 與茄苳等植物相關的人文、藝文發展,一併進行。
4. 後壠仔四百年變遷史
(1) 以拍宰海族為首要,延展拍瀑拉族、巴布薩族、洪雅族、道卡斯族等中部五大平埔族之全方位研究、考據,儘可能建立四百年前乃至往後變遷沿革史。
(2) 後壠仔在地華人開拓史,由文獻、耆老口述史等,建立相對明確的在地文明發展史。
(3) 台中都會發展史,如荷據、明鄭、清領、日治、國府等時代變遷,特別是20 世紀可追溯最完整的在地發展史。
(4) 均安宮、茄苳王公建廟史之如何由家廟以迄今之地區信仰圈,諸多宗教發展、法脈傳承、顯靈記事、心靈託付、宗教行儀......,皆應完整追溯。特別是現今均安宮諸神、科儀、祭祀等等探討,且對茄苳的文化意涵等,應予直溯根源。
(5) 伴隨任何調查、研究,收集任何文物、舊照片等,系統整理,建立解說教育文本。
(6) 延展藝文創作,落地生根文創諸內涵。
(7) 於今最緊迫者,立即動員、口訪後壠仔耆老回憶錄之編篡,截留土地故事、鄉野傳奇,藉由茄苳王公庇蔭,輯錄在地集體印象、文本。儘可能留存先人軼事,追溯任何有意義的在地痕跡。
感恩後壠仔茄苳王公,賜予我機緣,於此老樹危機事件中,得以在此短時程內,略盡個人有限所知,提出些微思慮,呈獻予天地及在地有心、有識人士參考。
未盡事宜,以及詳實實施細節等,但視因緣,再作野人獻曝的陋見。
-時2013 年6 月22 日
§ 後記
2013 年6 月23 日下午,我央請蔡智豪老師載我去看粘錫麟老師之後,繞回台中後壠仔茄苳王公廟,以此三篇文章向茄苳王公祭拜、呈覆,但願老樹靈體發威自救。
然而,是日見某民間單位在樹王大側枝下施工,鑿穴填埋通氣泡棉人工製物。我不瞭解是何等專業,可以下達如是行為真有助於老樹健康?而經費是來自市政府?為什麼不在通盤瞭解之後,依緩急輕重再施以「幫助」?何種公權得以下達如此施業?怕只怕有良心地做錯事、善意的做壞事,愛之適足以害之!任何施業皆該審慎,三思而後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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