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杯邀明月,對影幾多人?
前台南市教育局長
鄭邦鎮
小時候,我從未見過母親在休息。
即使半夜醒來,也總看見母親挨著桌子,在一箋油燈下,綉學號,縫布邊,用手工賺針線活貼補家計。既然讓人不能理解的戰爭與政治毀了一切,於是毫無怨嘆地日夜操勞,以撫養十二個孩子,就成了母親唯一的理解。
長大後,我從未看見台灣在安逸。
即使戰爭結束,也擺脫了228、白色恐怖、戒嚴統治,卻是依舊在中國共產黨的飛彈和中國國民黨的黨產兩方箝制下,過著沒有台灣憲法,卻對內有著蒙藏會、陸委會的怪機關,但對外反而沒有什麼邦交,回不了中國,進不了聯合國,更得不到國際集體安全保障的所謂「政治實體」「中華民國」;即使已號稱民主自由進步,即使已六年、九年、十二年國教,但兩千三百萬人,仍然必須在國會立法怠惰、資本稅賦不均、社會貧富懸殊以及黑心霸凌食安中,過著混沌不安的生活。現實所逼,強者想掠奪,弱者想轉強,幾乎是世俗社會唯一的生存哲學。
最近25年,從認識陳玉峯以來,我從未感覺到他的腳步曾經稍歇。
若要我舉一個真正的台灣之子,陳玉峯就是,因為他不輕易屈從上述的一切。
1987年,由於參與推動教師人權,我認識了「台灣環保之父」東海大學教授林俊義。1989年,我來到沙鹿靜宜大學中文系任教,因響應林俊義等推動的主婦聯盟環境保護基金會台中工作室,因而認識了林俊義指導的博士生陳玉峯。他們一起熱力揭櫫的生態環保意識,以及「大地反撲」的警告,至今歷歷可證!
從讀文學到教文學,我對台灣的所謂「中國文學系」,那種完全在蔣介石帶來台灣的、局部的、殘餘的中國國民黨人所限制的框架內,卻孤高自詡為泱泱大國的文學系,漸漸產生懷疑,也漸漸有了覺悟。台灣的中國文學系(國文系,中文系,中國語文系,語文教育系),設計上先受到立場和範圍的拘限,因而讀了會完全不認識台灣;又在現實上不准進入中國,去認識「被萬惡的共匪竊據」的中國,於是其實成了既不中國也不台灣的「罐裝中國文學系」,是訓練你永遠向後看一千年三千年五千年的「古代中國文化專門研究」的課程。文學院在各大學都算第一院,中文系在各大學都占第一系,所以學號都是11-開頭的天下第一系。這樣孤傲自閉的中文系,再經代代相傳、近親交配,然後又占據全台灣最大量教師職缺,這會給台灣的學術教育帶來什麼樣的未來呢?
葉石濤在1985年出版了一本《沒有土地,哪有文學》,1987年出版了一本《台灣文學史綱》,不但為真正有在呼吸的文學發聲,理論上也應驚醒「罐裝的中國文學系」。然而不然,久為一黨箝制下的學術界、教育界,並無起色,也絕少改變。這倒給了我一個機會,自問:「在靜宜中文系主持系務,我可以做些什麼?」
很快的,我有了一念之轉:既然「文學」,那就從「土地」開始吧!詩經離不開黃河,楚辭少不了長江,台灣的語言文學既生發自台灣,又從未離開過台灣,靜宜中文系更是初來乍到的大肚台地沙鹿客,就從陌生新奇的大肚台地入手吧!
另外,我已決心專聘比我高明的人。我幸而先能聘到專任的文學哲學教授趙天儀,也聘到兼任的生態環境講師陳玉峯。
不是趙天儀,我不會有系統地進入台灣文學和兒童文學的天地,也不會認識巫永福、鍾肇政、陳千武、杜潘芳格、錦連、鄭清文、李魁賢、李喬等等文學作家(其中,李喬又「害」我從他手中接辦了三年的《台灣文藝》,不過最後也是由他接回)。
不是陳玉峯,我不但無緣進入他的《台灣生界的舞台》、《土地的苦戀》到《中華民國廢核元年》,更不會起始就覺悟到直接委託他調查靜宜所在地「大肚台地」的前世今生;甚至快速拓展出「台灣自然史」、「台灣族群開拓史」、「台灣文化概論」、「台灣通史」、「台灣文學藝術史」等「台灣本土五科」,並且堆疊而成「台灣學」的架構。稍後,陳玉峯引薦的人中,文化批判最深刻的知識份子就是吳錦發等人了。
陳玉峯完成博士學位,進而專任於靜宜大學通識教育中心,與鄭榮洲、鐘丁茂、簡炯仁等共事。榮洲、丁茂已先與我更早在靜宜結緣而深相契合。1997年,228五十週年紀念日,我們在校門內空地闢植了228楓香廣場,四方形,每邊2排,每排28棵,不必命名,就自然成為全國唯一大學校園內生生不息的228紀念生態景觀。當初樹種的選定,所以能夠緊扣大肚台地和蓋夏精神的土地倫理,就是出於玉峯的專業觀點。總體言之,可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後來我們不但推動人文社會學院的建構,甚至推動設立全國第一個生態學系及研究所、台灣生態研究中心。最後,陳玉峯甚至變賣家產而捐獻出八百萬,更且巡迴全國演講,而捐出全部演講費收入,又再發起募款,共集資數千萬元,促成靜宜大學建造了生態大樓「方濟樓」。於是生態研究中心、台灣研究中心、原住民研究中心、平埔族研究中心等等,都一起「入厝」,其中「台灣研究中心」還由呂秀蓮副總統親臨剪綵。接著加上台灣生態佈道師環島苦行,由研究生態倫理的鐘丁茂教授、楊國禎教授等策劃執行,一趟環島苦行43天,連年推動。於是互相集結成為中台灣朝氣蓬勃的人文研究重鎮,而趙天儀也由中文系、台文系而改聘到生態所,開授生態哲學與美學。這期間,陳玉峯又安排了東海大學古典文學逸客薛順雄教授和我,到台南妙心寺演講,而結了方外奇緣,並蒙佛門台灣志士傳道法師開示而更増福慧,那當然是另外一串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