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課程終了,人生課題不盡。
2020年初我在成大退休前演講兩場,由於5年來台中、台南驅車來回上下課,回程經常適逢左西側黃昏的地景美麗,因而一場次的講題就叫做「有點依戀海峽的夕照,我還是望向中央山脈的日出——千年後再見」;另場次是向我任內成立的系友會告別(以上,收錄在拙作《千年後再見》,2020年,愛智出版社),其中三段話:
「……我一輩子都在這片土地上穿梭時空生命的故事,從台灣自然史到人文史;從科學到文學、哲學、藝術;從唯物到屬靈的唯心到無心,我深知神話不是口舌瞎掰、幻象誌怪而來,而是美麗的心,乘著秋風、晨霧與星辰的翅膀,在鄉土甜甜的大氣中,鋪展天鵝絨的溫床,席枕著我們的情與愛,用心編織,開出一朵朵土地上的鮮花,呈現給孩子們永不凋萎的,燦爛的容顏。
年輕迄今,我在台灣最複雜的原始森林內,摸索著上帝的意志,由一草一木的動態佈局,傾聽自然史詩的交響和唱;我在艱苦卓絕、驚心動魄的調查苦行中,終於了悟物種同環境交纏的一些些奧秘;我調查台灣任何一地區之後,可以演繹出原始森林或洪荒時代的原貌,大地的錦繡是如何穿針引線,可能存在何等物種,它們又如何共構社會,動物及原住民如何共組生態系?
無論什麼學習、調查、探索、研究,我都盡可能將自己生命的本體,聯結到對象之上,直到渾然一體而穿越時空;無論我出現在何等的公共場合,我盡可能帶來正向鼓舞的力量,喚起生命的價值或意義。我這一生的大部分時光,應該都沒有浪費。」
這些話偏向「情意」而保守性地流露,我一生行文、演講大致上傾向「情意」的隱藏,只在為山林眾生靈發聲時,江河決堤,人際間我很容易「被誤解」,而「軟心腸」是我的「致命傷」,也就點到為止,多說這幾句,只是因為緣分是種天寵,我珍惜。
最後二堂課,給大家的講義內容「硬梆梆」,〈側寫身心靈—靈性與生態的橋樑〉一文整合了西方數百年來見解的綱要,由台灣俗文化去解讀一部分,我得「陪讀」,否則今人大概「嚥不下去」;〈關於「自然解方」之問答〉雖然是我回答一位英國留學生的訪談,而且只回答一半,但是已經勾勒出我內、外在理念的重點了,包括「自然平權宣言」,這是我這輩子很是孤孑的理念信仰主張,也是歷來為樹木找尋存在的「天賦樹權」、「天賦生靈權」的立基,而且,這些理念、信仰是身體力行,長年在山林天地同眾生對話,自然而然而形成,在內不在外,而以外部符號途徑的呈現。
流浪街頭的貓、狗打架;街友彼此分享乞來的食物,或正惡毒地交互攻訐;烏克蘭戰場上、以色列與黎巴嫩等等,大規模跨時空的廝殺,都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複雜關係之一,而絕大部分人們認定的「人生意義」、「生命意義」,都是由「彼此關係」之中去界定、去賦予,無論正、負面。
每個人都是宇宙中短暫時空的唯一,生命過程恆不可逆,每分秒、每次心跳也是唯一,人們卻把絕大部分的「意義」,花費在猥瑣碎屑的關係或「事物」之上,從而形成他價值觀中的人生意義而一點意義也沒有。
人在孤獨時,還是起心動念在「毫無意義」的頭皮屑之上,平白浪費了不可思議的最大比例的唯一!
我們短短的人生課程中,至少有幾半次,我採取「伴讀」方式,對我而言,這是我曾經某個時空片段,摸索著「意義」的孤獨歷程,就在你我共同唯一的時段(空),我反芻、你反思著非一般常態意義或毫無意義的過去。我要謝謝大家的陪伴,也許可以激發我們面對孤獨的意義,包括終老前,我們如何妥善地照顧自己的心。
很慶幸我懸命打拚的年代沒有手機及AI,我也使用了手機一些方便與快捷,現代的資訊核爆早已癱瘓大多數人的心智操作,3C時代接以AI以來,提供了史無前例的抽象毒品,蒙蔽或提供人們逃避自己的最厲害嗎啡,把一切自卑、懦弱、懶惰、頹喪……化粧成「專心」在一虛像小方格,若無其事地毒殺生命或心智,讓無數的別人或虛構的幻像,僭據、取代人生、人心,就是沒有他自己真實的故事。
古人或可吊書袋,現代人吊的是無窮盡的懶人包,別人的故事、別人的懶人包、他人的觀落陰,而沾沾自喜於行屍走肉。
之所以喜歡你我面對面的講述,是因為這樣才是活體,而從影像傳遞者,除非特定情境下的入心、入靈交會,否則通常是誤解。而今,我們這輩子的緣分嘎然即將消失。
今年以來,我的潛意識不斷地阻擾我的書寫,我在思索時不斷地,美麗的意象、意境如空中高積雲絮般翻騰,一落筆就成拋錨的礫石,嗯,是即生、死的二元相。
~(欲)書寫自成悟境。開悟乃是一種頗為強烈的震盪,搖撼知識及主體:它創造一種不言之境。正是這種脫離語言的境界,構成了書寫(羅蘭•巴特《符號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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