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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1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隨筆13 ──愛】


陳玉峯
就我而言,這也是至情至愛(台灣櫸木紅葉)。


當我正在廚房拖著地板時,電話鈴響。彼端傳來算是前輩或老友的紀有德老師,宏亮而有絲蒼老的聲音。他問我在哪兒,他正要前往成大探視蔣為文老師,他要參加許多228紀念活動,他要……
自從1980年代以降,紀老師主動找我噓寒問暖,每得知我在辦運動、活動,他就會出現。記得有次在台北耕莘文教院,我幫綠黨(?忘了哪個單位)募款演講,他拿了十萬塊錢塞到我背包裡;有回過年前,我沒工作,純粹從事社運時段,住在台中龍井鄉東海公墓上方的國宅(都不用鎖門,小偷們沒人看上眼的鬼地方),紀老師不知如何打聽,突然出現在家門口,他怕我難過年,塞給我二、三萬塊錢。
幾十年了,他總是騎著機車,尋找一些從事社會公義行徑的人,默默地贊助、鼓舞。他不擅言詞,很是老台灣的方式,扯些尋常事而已。近幾年年事已高,他改搭車,今天中午他來電時,車班正抵達台南站。
我的生涯中經常碰上心念的巧合。
前一陣子偶然看見一張摺頁〈轉型正義在講什麼〉,應該是一、二年前發行的(?),它簡述了從1984年阿根廷揭開的轉型正義案例,介紹到現今我們生活中的威權圖騰或陰影。
我感受到的,包括撰寫人在爬梳每字、每句、標點符號過程中的心力。我不是說文字敘述得多好、意義抓得多精準等等,而是感懷撰寫人無私的用心用力。我一生深知所謂「無私」必須付出的代價!事實上,我們的社會到處可遇見如此的「無功用行」(只是該然,沒有沾染世俗的義行,沒有善的善,沒有道德的道德,當然也沒有代價的代價,沒有付出的付出!),我們可以做、能做、該做的,除了自己以外,存有無窮多「該做」的事務,而隨緣做去。
近些年來,我也算是在進行歷史的轉型正義,特別是真正撐起台灣人價值觀系統的,反清遺民流布在全國各地,同原住民合體的真正台灣文化。然而,這些草根主流,幾近於完全不在歷史文獻中浮現,不僅被政權主流所排斥、汙衊,甚至被挑撥互鬥成極端不堪的草根悲劇。
我不敢說,也沒把握能否還給台灣文化史的轉型正義,但在祖靈的庇蔭、護持下,我虔信繼我之後,台灣文化史必定可以復興。
可能因為這樣,當我看到那張〈轉型正義在講什麼〉,當下一念頭,我該感謝撰寫人,可是不知道是誰寫的,就想說將之poFB上求助,必定有人會告知。可是,隔了幾天我都沒動手。今早(2018.2.26)我就拍照後po出。然後我去清掃廚房,更換逆滲透水的濾心。
正當我擦試著地板上的汙垢時,紀有德老師來電。
我說「心念的巧合」即諸如此類的恰好。日本人說的「百猴效應」,差不多也是這類心念的延展。
過年前後,我為準備《自然與宗教》課程,書寫著「隨筆」系列。當我寫完第11篇「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直截了當下達《金剛經》所謂的三心,指得就是尋常所稱的「自我」,而許多經典大抵都是在破除執著的自我(感官識覺、思想意念及意志或所有起心動念,以及潛意識),渴望逼進「靈」的本我,或禪悟。又,我不認為禪悟有任何人種、民族、文化的差異,我把十字架的交叉點也詮釋為原我之靈。本來想說就暫停了,因為現代人的思緒不容易集中太久。
先前我使用FB po文,是為了讓修課的朋友閱讀。然而,年輕人通常嚥不下必須沉澱、沉思的東西,而課堂上的時間又太短促,而且我有個「壞習慣」,總是認為寫出來了,就不需要再口述。可是,講就是不一樣,一代一代的時代習氣變遷又太迅速,根本處卻又乏人問津,所以課堂上得老調重彈。於是這系列隨筆只好將課堂上無法講太細的部分,藉由文字補充。至於學生看不看,也就放任矣。
雖然學生能接受的,頻常都是浮光掠影、破碎的片段,甚至多是一、二句話逕自依其思考慣習胡亂聯想而已,奇怪的是,兩三年來卻也「傳出口碑」,每次選修期,我都會收到來問被擋修(教室容量的限制)者,能否加簽,這學期還有外地外校生想來跨校加簽,因而我有些困惑與擔憂誤導別人!
有位朋友詳細看到第11篇,來訊說:
「對你的文章有個疑問:理論上,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但是下一步是什麼?大家都該感悟那個原點?如果感悟不到,怎麼辦呢?生命狀態如是,『愛』何以存在?」
這些問題底下有太多的問題,每句都有問題,不同人、不同角色、不同時空會有天差地別的答與不答或沒答。「此時、此地、此人」的回答是:
「我談的是實然,該然是每個人必須自己承擔的選擇,別人無能為力,也無法代之置喙。愛,在五感六識,在潛意識,在所有各層次,包括物質到抽象,乃至終極處,只不過形式、語辭、呈現方式不一而足。我在春芽、冬霜上都看見愛,體悟愛,愛也是無限的一種代名詞,只是人們習慣在層層之間,用牢籠去囚禁它……」
我的文字較少寫到愛,佛教通常不談愛,因為擔心誤導,經典及故事表面上也都排除愛。而我說還是「愛」,慈悲從來都是愛。
以後有機緣,再以假言詞談述之。
我帶成大學生在南橫東段的六口溫泉上課,這些腳ㄚ不也是愛?

2018年2月28日 星期三

【大樹講堂演講前菜(2018.3.17) ──人生的光譜】


陳玉峯

201416日我在半屏山調查植物社會,忙碌著登錄物種與相對數量,一抬頭瞥見視覺的酥麻,立即拍下這張血桐葉背及葉柄的影子:

調查另一樣區中,烏臼滿樹的紅葉正當時:

地上,從來沒有任何一片落葉刻意安排過,鋪陳時空的一幅印象:

撿拾一片落葉向光,拍下當時意象:

旁側,台灣海桐的綠葉,閃爍明滅在陽光與光斑的交錯中,翠綠的葉肉與大小葉脈,織成一幅錦繡:

一般來說,多數人看見這些圖片、影像,大抵都會有不等程度的美感感受,拍攝者呢?當然是他在取景剪影當下,認定是較美的、最美的(通常很少有最美的感受,而是抓不住他心目中「最」美的,這張美,那張更美,恨只恨抓不住),不同的人必然看出不同的角度、裁切,然而,何謂真、善、美或人類共同認定的龐多讓人趨之若鶩,甚至生死相許的事物(務)?

2018年2月27日 星期二

【《自然與宗教》隨筆11 ──過去心、現在心、未來心不可得】


陳玉峯

十字架的交叉點可象徵「心」或「真如」。

多年來我逢機演講、上課常會舉一例,要人分析何謂「自我」?我說:
請你將從小到大的照片,依時間順序排列,隨便你多久挑一張。凝視著你的流年變遷,有時,你會覺得「這個怎可能會是我?」、「當時怎會是這個模樣?」,請問,每張照片拍攝的當下,有沒有一個當時的「自我」?當然有啊!那麼請問:從呱呱落地到如今,哪一天、哪一分秒的「自我」是「固定不變」的?沒有啊!
既然沒有,請問那你在堅持哪一個「自我」?從小到大,太多人被灌施「人該實現自我」,請問歷來你在實現哪一個「自我」?(註:繼續延展下去龐多類推)「自我」、「我」是什麼東西?無數人或你自己無數次要你認識自己或自我,你認識了多少?
每一個個體從受精卵開始發育、生長,一般大約20餘歲完成生長極限,且開始「老化」。而各種器官、感官系統在胎兒時期逐次成形或產生接收的能力,例如聽覺,尚在母體子宮內即聽見「兩個人」的心跳聲,以及母親環境周遭的聲波。說來好玩,人在死亡過程中,聽說五官最後消失的也是聽覺(註:因此,台灣人說別「吵死人」!)。
決定絕大部分身體的發展,當然是你的DNA,且一般每個人宣稱的「我」,當然是肉身這個載體(或臭皮囊),加上大腦的運作及全身聯結起來的,籠統稱為「心、心智、心靈……」,簡稱為身心,但「心」的部分固然其基本功能、特徵也是由DNA所決定,但是,絕大部分的內容卻是由成長及生活過程所賦予的經驗所構成,環境、際遇決定了很高的比例。
人腦模型(紐約;2011.6.10)。人腦是心之所在?

我看過我女兒在搖籃時期,自行伸出兩手掌,盯著她的手指在活動,然後笑開了。也就是說,她發現了她的心念可以指揮手指的活動,她的身心開始明顯的「合一」,後來,她就不會(通常)去想這個問題了。另一端,人年紀大了,發現身體愈來愈不聽使喚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剩下一張嘴巴了」,開始說身體「健康」就是最大的福報了,OK,這階段的身心又漸次「分離」了。「合一」及「分離」只不過是表面上的形容。
如果我以唯物的角度敘述,我認為所有生命從第一個細胞,到肉身完全裂解成分子、原子的「塵歸塵、土歸土」的過程中,一般所謂的身、心,都是漸次、程度等第的連續、極其複雜的流變。從無機分子等,組合成有機分子、組織、器官、各種系統,到完成個體,「心」或「意識」的功能也愈來愈多,目前已知宇宙中,以人的「意識」為最強大,而且,都處於不等程度或劇烈的變化中。
坦白說,就本質或深層構造、功能現象而言,我認為唯心、唯物的分裂或分道揚鑣,根本就是人類文化進程的重大迷航!
宇宙任何物質均有意識,但有極端差異,人是已知意識最強大者。

阿里山所謂「永結同心」的枯樹頭已破碎,試問何謂「心」?

有些宗教系統宣稱,人是四大「假合」而成,我說「不對」,是「真合」而成,那個「假」字並非邏輯「真、假值」的「假」,而是「暫時性、階段性或者假借、借(藉)機緣」之義為宜;古代說「四大、五行」等用詞,只是象徵性的假借而已,今人不須延用且增加誤解的食古不化。
由於目前人類思考習慣根深蒂固,語言、文字的發展也太侷限,而無能表述這些身心複雜且整體的流變,因而只拆解部分作分析,且要求每一步驟符合理性因果律的完滿,因而流於「機械論」的窠臼;唯心敘述同樣辭窮,且根本說不出口,從而招致「神祕主義」之譏。事實上,兩者皆是抱殘守缺、劃地自限。
然而這些問題極其龐大,沒辦法在此談論,我只是要提醒,討論自我、我、身、心、意識、靈等等,充滿無數的歧異,似乎沒有兩個人會完全一致,因而延伸太多的爭論其實都是彼此無交集之所致。話回「自我」、「心」的議題。
嬰兒、童騃時期的「自我」,是由還在發育的大腦或心智(本能),加上少量、有限的感官識覺接受到的經驗,以及無窮身、心互動下存儲的記憶所組成。此階段的DNA、「本性」、生物性居多。我們之所以說「天真」、「童真」,通常並非指其本性、本能的一致,而是相對於通往成年、老年階段,後天記憶、經驗、思考及行為慣習的比較而來。
「心、腦、智、我、自我」的流變中,一般籠統假設有個「固定不變」的「靈體」在背後,也就是能知、能識、能感的主體或前文等「我覺」之上,「我覺」背後才是「靈體」(不沾染任何現象界的宇宙本體的一小部分)。
隨著成長,接受教育、與人或與環境的互動,產生了愈來愈多的經驗或記憶,這些東西就是所謂的「知識(經驗)」,佛教稱之為「色塵」;這些經驗歷程感受的內容,大抵就是由能知、能識、能區辨的「我執」(「我覺」的下一層)在執行,也就是先前我書寫中的「分別識」,可分辨善惡、是非、高下、明暗、黑白等等一切二元論的內容,這些內容組成了知識、常識的體系,構成了一般所謂的「自我」。「自我」大抵就是知識、經驗一直在累積、變動的組織結構「活體」。
所以過往我說「自我」大致上就是人的精神主體,同環境互相作用產生的經驗總合,或說知識、常識累積系統的形容詞。這些「色塵」、「自我」隨著年歲愈積愈多,阻絕了人跟他能知、能覺的主體的相通!所謂的「覺悟」,通常指的是,回到能知、能覺、能感、能受的那部分本身或主體,因為上帝從來沒有創造一個有經驗的人,我們從來不是經驗之所生!人,隨時隨地可以從「心」(新)開始,注意,「新」字有個「斤」,指的是要砍除「色塵」的執著。凡此「執著」,正是絕大多數人所謂「命運」的內容,我們絕對有能力決定自己的命運,就看你願不願意丟掉、放下「自我」的慣習支配!
塑膠製作的印度橡膠樹(2016.6.18;高雄),像極了「自我」之取代「我」!

實像?虛像?實我?虛我?

接著,讓我們檢視「自我」讓人「受苦」的究竟原因。
任何人或「我」,就是時間與空間交織、交會的原點,如同十字架,一橫一直的交會點就是「我」,也是「心」、「本體」。看到十字架,提醒你,要回到本心,而不是色塵的自我。所謂的人生,就是每個人(身心體)在時、空交會點所連結出來的曲線。
每一分秒的「我」都不一樣,因為你一察覺每個當下的「我」之際,已經不是那個「我」,而是知識、經驗系統的「自我」。絕大部分所謂的「活在當下」都是鬼話,根本就無法表述當下,除非你感悟那個原點。「活在當下」應該指的是一塵不染的原我、原心的察覺,而不被「自我」所束縛、左右。
十字架交叉的原點,正是如假包換的佛教所稱的「如來」!
這個「如」是本來就在的,根本不用「來」!跟來、不來根本無關。因為「自我」太深、太重,才強調要「如來」,或原我、真心、真如的「出現」。
理性、認知上,我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過去、現在、未來」是正確的順序認知,事實上,絕大部分我們心的認知是「未來、過去、現在」,或者「過去、未來、現在」的順序!人的「未來感」並非客觀的時、空順序,而是在意識層面的感受。
對「未來」之不安,是擔心其「不來」或害怕其「將來」,而擔心、害怕的原因,就是自我(色塵、經驗或知識系統、記憶)取代了「原我」,那個如如不動、無所從來、不來不去的「我」被遺忘了。
差不多可以了!《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三個心大抵就是「自我」啦!只是色塵、經驗知識系統啦!先生,你要吃哪一種「點心」?!
這些色塵、知識經驗系統或自我,阻絕了我們跟十字架原點或「我」的聯結,但這個原點從來是超越時空的,是人類將此原點假設成固定不變,於是就有自我、「有我」,要多一點東西、要貪婪的心就愈來愈大了。
本來這個原點、原「我」或「心」,或「靈體」,或whatever,是沒有時間、空間的,也就是「念念不住的」,根本連參考點或座標原點都沒有的!這個「原點」只是為了讓人可以憑藉而思考的一種假定而已,更何況「自我」!
傅翕的「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第一層次可以使用時空的相對論看待,但他的原意,比較可能是在形容那個「原點」、「心」,無法以自我去抓住吧!?
事實上,長年來我反覆書寫多次這類概念泡沫。有我嗎?無我?有自我?無自我?你還是堅持你的自我?再玩下去,還是精緻的愚蠢?

2018年2月23日 星期五

【《自然與宗教》隨筆8 ──「幹○娘」是神聖的禪語?!】


陳玉峯

~投子感溫禪師,遊山見蟬脫殼。侍者問曰:殼在這裡,蟬子向什麼處去也?師拈殼就耳畔搖三五下作蟬響聲,其僧於是開悟~景德傳燈錄卷15
台灣有蟬,聲徹雲霄;台灣有禪,滿天翱翔。所以,蟬(禪)殼多得很。
蟬殼可入藥。小時候,我們在初夏都去撿蟬殼,也在絲瓜棚下以黏漓黏抓黑蜂,拿去中藥店賣錢。這是195060年代的台灣鄉間事,如今殆已絕跡。
台灣從文明史以降,本來就是禪文化,禪子嗡嘰作響,後來禪子不知何處去,剩下的禪殼也無人識,只有蟬子每年鳴叫。
1960年代李岳勳先生開始找禪殼,他從一位台語文研究者郭明昆先生的著作追溯。
郭明昆先生是旅日學者,他在二次大戰末期,捧著太太的骨灰,偕同兒子,在日本搭船,準備返回老家台南麻豆安葬。然而,船被襲擊,全家人抱著骨灰甕沉入海底!而早稻田大學出版部替他出版遺著《中國の家族制及び言語の研究》,李岳勳先生引用了這本書中的〈福佬話方言的研究〉,講述了台語文不少的歷史、流變或典故,加上李氏自己的摸索,談出了許多台語文的來源,正是出自如假包換的禪門。
例如菩提達摩與梁武帝的對話:
武帝問:面對我的人是誰?
達摩答:不識。
「不識」意即「不屬於識的分別矛盾相對的存在」,我來講白話:「不識」就是脫離世俗認知方式的人。因為一般人通常一生中認知、學習知識、溝通方式通稱為「分別識、分別智」,也就是人我、善惡、對錯、黑白等等無窮二元對立的語言、文字、符號系統,或說舉凡人們認知、表達的方式,絕大部分都是分別的意識、區辨的智能在運作,而達摩大概聽聞梁武帝好佛,因而直接表達「我就是不是我的我;在你眼前的『我』,是個沒有分別識的人」,奈何梁武帝只是個揀佛殼的凡夫俗子,全然不對胃口,一場雞同鴨講當然無疾而終。
而「不識」的漳州音是「um-bat」、泉州音是「um-pat」,郭明昆先生寫成「不八」,現今台語的「不識」意即「不認識」、「不理解」、「不知道」、「不懂」等。
然而,台語的「不識」完全來自達摩見梁武帝的第一句話,這個「不識」原意是沒有分別意識,也就是沒有分別識、沒有分別智的境界,禪悟之境。
一般的認知正是「分別的意識」,係建立在主客、主體與對象、你我他、長短高下明暗等等,一切相對的觀念而來。
現今的「識」或「不識」相當於「理解」或「不理解」,徹底屬於「分別識」、「分別意識」的範疇,但是,台語的「識」或「不識」,則是「分別識」或「脫離分別識」的意思。「不識」才是覺悟,「識」即凡夫俗子。
讀書愈多、思考愈頻繁,通常愈是陷溺在相對二元論的認知及辨識的「分別識」,也愈難察覺「無分別識(智)」的「不識」或「禪」是什麼碗糕!
古早時代台灣太多人會背誦的《昔時賢文》,隨便舉二句: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語出禪的公案「麻三斤」(註:僧問洞山:「如何是佛?」,洞山答曰:「麻三斤。」),宋朝時代的無門慧開編輯《無門關》裡頭,對「麻三斤」寫了頌:
「突出麻三斤,言親意更親;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我過往演講中,常引述的台語的「禪語」例如「無疑悟」、「知影、不知影」、「過心、過身」、「伎倆、無伎倆」、「走江湖」……,徹底出自禪師們的話語或公案。
不知禪文化,很難體會甚多台語文的精義或旨趣。

然而,李岳勳先生在講述台語文的「禪殼」時,有句最不可思議的舉例,他認為被誤寫成「幹你娘」這句最難聽聞的罵人的話,其實是「揀你娘生」或「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語出《六祖壇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箇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李氏認為,日治時代台灣沒有罵人的「幹你娘」,更沒有這三個字!
這是國府治台之後,由於藐視台灣人,才加以改造出來的「國罵」、「省罵」!
原典,慧能要慧明「停止思慮、除去外面環境的干擾,止息念頭之後,我才為你說法!」,慧明遂乖乖地打坐(?)很久,慧能就說:「不想善或惡,沒有任何念頭的時候,那個東西就是你的本來真面目啊!」
六祖的這小段話原本只在刺激、提醒慧明,「止息」之後(止息不是停止呼吸,而是消除了起心動念);或說,從二元對立的尋常人的「分別識」、「分別智」中出離;或說,了悟你自己的心的作用,不要再創生一堆自我綁架的概念,回到原初心的狀態;或即《金剛經》所謂的「應無所住(不沾黏在分別意識,破除掉二元論)而生其心(了然心的自由自在自如,念念都不會自我受困)」,等等,或說,接近「般若」妙智慧的時候,那個「心」已知「自性為空」……,那番境界才是接近一切的本體啊!
後來的禪師們將這小段話比喻成為「找出父母還沒生你之前,『你的』本來面目!」,也就是「創發宇宙萬事萬物萬象」的那個本體,一切的本質的源頭啊!或俗話說的,你靈魂所來自的地方或原點。
後來變成「娘生以前的真面目」!
後來的閩南語、福佬話說成「揀你娘生以前的真面目」,再節略為4個音:「揀你娘生」,讀音:ㄍㄢˋㄌㄧㄣ ㄋㄧㄚˇㄙㄧˋ(Kan-lin-nia-sin),生、ㄙㄧˋ、sin要讀成鼻音。而「揀」(Kan)字,也相當於「敢」,是台語文的問話或提出質疑的意思!
在草莽流變中,或KMT來到台灣以後,「揀你娘生」的「生」字被切掉,而且竟然被標成「幹你娘」的中文字!也有標為「姦你娘」。
這是何等的冤曲啊!一句最神聖的本體追溯、覺悟敲門磚或當頭棒喝的公案,竟然淪落為最下流的「幹譙」,李岳勳先生痛心地質疑:
「……使用這句罵人的話,會有什麼樣的優越感?(指罵自己的小孩),至於罵他人,說要姦汙對方的母親,或指『你是我和你媽通姦的產物』,所謂台灣者,能不能是這麼卑鄙的人種呢?其實這完全是出於有意無意藐視台灣人的人所加以改造的!……」
我個人在開始懂得或稍加有能力思考,乃至青年時代,一想到「幹你娘」這辭時,充滿困惑。從少年維特的煩惱以降,以性衝動的念頭,怎可能會去動到別人的母親?母親們有莊嚴、有慈愛、有悲憫、有神聖、有長輩、有威嚴、有皺紋、有佝僂、有滄桑的容顏等等,八竿子也搆不成「性」的聯結!而看見暴怒的父親在罵母親「幹你娘」時,更加不可思議而感受齷齪不堪!
而後來,在耳濡目染的高密度承受下,這幹話係在心裡做了相當程度的轉化,排除了跟「性」的相關之後,我也跟著「幹話」連連!
唉!聖俗二元反差竟至如此地步,實乃民族、族群意識最卑劣的不幸吧!


2018年2月22日 星期四

【《自然與宗教》隨筆7 ──竈神與觀音】

陳玉峯

筆者家客廳神桌供奉關聖帝君背後牆上的觀音畫像。


網上看見有人談論「台灣版」的過年習俗,說「燈猴」向玉皇大帝控訴台灣人浪費食物云云,玉皇大帝震怒,要台灣島沉海、全面覆滅,而土地公密告台灣人,台灣人遂向觀音求情,請祂向玉帝關說而免於毀滅,標題下為「台灣版最後的晚餐」……。
這些鄉俚傳說加上引述者加油添醋、增刪漲縮,或張冠李戴、岳飛大戰張飛,正應了「一人一家事(事,音代),公媽隨人栽」,沒什麼對錯,但隨著年代變遷、講述者容或標新立異,或為了符合潮流而加上「合理」的解釋,從而天花亂墜、不一而足。
我檢視過數十年上百本各家傳述,唯一具足宗教哲學義理貫串或通融的專著,是李岳勳前輩(1972)的《禪在台灣》,他這本劃時代的著作雖然不是談民俗,卻以許多民俗故事,闡述民間版獨尊觀音的來由,包括上述,年關最後晚餐的情節。
民俗故事容或反映相當程度的,該時代若干普世或共同的價值觀,而最廣泛流傳,且迄今屹立不搖的價值觀之一,即俗話說的「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等等,脫胎於袁了凡的《了凡四訓》,並延展出諸多「善書」。
幾乎所有台灣草根的宗教,源自明帝國的教化。明成祖為其統治術,特尊關公且立廟,鄭氏王朝將之帶來台灣,其神職人員也創作了《關聖帝君覺世真經》等等,其謂:「……若不盡忠孝節義等事,身雖在世,其心已死,是謂偷生。凡人心即神,神即心;無愧心,無愧神。若是欺心,便是欺神,故君子三畏四知,以慎其獨,勿謂暗室可欺,屋漏可愧,一動一靜,神明鑒察!」,此殆即構成我在解析台灣傳統三大價值結構之一的,鄭氏王朝皇權倫理的民間版之一小部分。
然而,不識字的草莽很難意會「即心即神」,遠不如〈太上感應篇〉之以「外力神」來管控人民有效。「太上曰: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所以說呢,天地之間有一些專門記錄台灣人操行成績簿的神明,由這本成績單定奪人的壽命多少。人頭頂的操行神叫做「三台北斗神君」;在人的身體裡面的操行神叫做「三尸神」,每逢「庚申日」(註:每60天有1天是庚申日)就會上報「天曹」;還有一位叫「竈神」,每「月晦日」(註:農曆月底日)也會清算人的成績。
天啊!台灣人不管幹什麼事,甚至於起心動念,都會有一大堆天眼監視器在計分,徹徹底底、完完全全沒有「隱私權」!此乃政治結合神明,完控子民的精神操控術,而鄭氏王朝的反清遺民及其後代子孫自從遁入山區以後,也是由這套精神術在管控,從而三、四百年依舊根深蒂固。
然而,忠孝節義等皇權倫理又如何與另一個台灣人三大價值結構之一的「觀音法理」相連結呢?
傳承自陳永華等政教天才們,巧妙地編杜了一堆神話故事,將竈神(註:我家鄉北港每逢過年前必須拜「竈君公」,除了插香在竈上方的煙囪之外,也以二、三個湯圓黏附其上,不料我們拜拜的行為,卻被今之網路故事解釋為「浪費食物」的「指控」,也因此,玉帝說要讓台灣島沉沒海底……)派駐每一家戶,用來監視每一個家庭的集體操行,每年的善、惡成績單於農曆1224日,返回天庭時(宇宙政府)上呈玉帝,是即玉帝獎懲這個家庭的依據。
北港慈德禪寺供奉的觀音佛祖。

然後,這竈神的故事又如何聯接到觀音?接下來,我引用李岳勳(19722831頁)的敘述。

1920年底出生的李先生相當於我父母輩。他在1960年代敘述有可能是台灣獨有的「觀音神話」,是口述、口傳,而未書寫成文字,但當時是台灣人家家戶戶都耳熟能詳者。這個神話,具體地呈現台灣宗教信仰的「禪的性格」。故事如下:
廚房的爐灶是民生繫賴的起點。爐灶是以「火」煮「水」的地方,起火的是「木」,鍋釜是「金」,所以爐灶是「金木水火」與生活相連結的,最具體也最具象徵性的東西。而金木水火則出自「土」;「金木水火」相當於佛教的四大「地、水、火、風」,而它們的本體是「空」,也是台灣人的「土」。因此,爐灶代表「五行」匯聚處,相當於人或人生的根本處。於是,政教合一的宇宙政府派遣「竈君」進駐,監視並記錄每一家戶。
這是「最徹底的全體主義統治的組織」,理論上足以完控生人。然而,神性還是來自人性,長期與人相處的竈神,每天昏晨接受人的敬意之外,每年農曆八月初三是竈君的誕辰,每家戶都予做壽,而竈君於1224日返回天庭報告前,當然又得一番酬謝;隔年正月初四返回任所日,人們自當設宴洗塵。
通常人們的罪行遠比功德多出百、千、萬倍,人們當然極盡攏絡,即使得不到太多賜福,至少也得請其少報罪行,期能減少降禍。
偏偏在某一年度,當全台灣的竈君集體要回天庭述職,而集合要搭太空梭時,祂們全數認定台灣人的罪行已不容許續存,決定奏請玉帝擊沉台灣島,徹底消滅台灣人,以免罪惡對外蔓延。
然而這訊息不知何故,竟然被洩露於台灣人。經過一場人心惶惶之後,台灣絕大多數人決定,既然要死了,至少也得做個「飽鬼」,萬萬不可淪為「惡鬼」,於是為過年準備了特別豐盛的晚餐,也就是年夜飯。
就在眾人只在乎成為飽鬼之際,有少數崇敬觀音佛祖的台灣人,虔誠焚香向佛祖祈禱,致令在南海普陀山打坐的觀音「心血來潮」,而「屈指一算」,得知竈君們的建議。於是,祂現身玉帝前,向玉帝說:
「單只禁止或毀滅,只是自絕;疏導教化,人間才有向善的可能。」玉帝同意之。
據說就在觀音退出天庭神殿時,妙手以鳥羽化成一艘羽毛船,置放在神殿前的水池上,向台灣的竈君們宣示,除非這艘羽毛船沉溺,否則不得再提出擊滅台灣之議!
而飽食美味等死的台灣人過了年夜,天亮時發現大家尚健在,且得知是觀音拯救了全台灣。於是,台灣人由衷地發起向善之心,奉祀觀音佛祖為救世主,同時,年初要喫素食感懷觀音,更在平常加強善念、善行,作為向那艘羽毛船「塗油」!
李氏收藏,毀於921地震的觀音塑像。


筆者收藏的觀音塑像。

這個神話只講出儒教在皇權統治下,善惡觀的通俗化版,因為社會要維持,必須仰賴「揚善減惡」,而藉由觀音之口,說出中國封建皇權的政治原理:禁止與疏導,大致是統治或治水的原則,根本不是「觀音」的原理,只表露觀音的世俗面,代表大慈大悲、有求必應,符合「上天有好生之德」中國的傳統思潮而已,只有故事中神明的聯結,說明為什麼傳統台灣家庭的客廳上,無論拜任何神明,其背後通常(一定)有幅觀音的畫像。
李岳勳前輩另則闡述「竈神」及觀音代表的禪門解義,因為觀音破竈神、救台灣的核心象徵意義在於「禪除而解脫」!
典出《景德傳燈錄卷四》,說是嵩山有座廟,相傳很靈驗,香火鼎盛,但整個廟殿什麼也沒有,只設了一個竈。來拜拜的人都帶雞鴨魚肉丟進竈中烹殺祭拜。有天,一個和尚帶著弟子入廟,一看,以手杖敲竈三下,說:
「呸!這個竈只是泥瓦合成的,哪來的聖?何來的靈?竟敢烹殺生靈,王八蛋!」(註:王八蛋是我加的。)
舉杖再加打三下。結果,該竈應聲破掉而墜落一地。
隔一下子忽然出現一個仙風道骨的人,他向和尚拜謝說:
「我本來是這廟的竈神,因為累世的業報,受困在此竈中。今天承蒙法師您說出無生法,竈破而得解脫,得大自由,特來致謝!」
和尚說:「是你本來的天性,不是我強說。」
竈神再拜,而後消失。
和尚的弟子們看了這一幕,就吃味地向和尚說:
「我們服侍您這麼久,您從不肯為我們宣說解脫之道,這個竈神憑什麼就得到您的法語升天?」
和尚答:「我只是向他說你不過是泥瓦合成的,我沒給他什麼大道理啊!」
弟子們傻在那邊。
和尚問:懂(會)了沒?
大弟子答:不懂(不會)。
和尚說:你本來就有的,為什麼不懂(不會)?
有些弟子高興得拜謝……
這個故事的象徵涵義如下:
人,「本來」就是四大假合而成,如同竈是泥瓦合成的,世間人如同竈神之受困或駐在泥瓦合成的竈,也是一個靈體受困在身軀肉體之中,任何人都如同竈及竈神,當你可以了悟假合妄相,你可當下出離而解脫,不必到死了肉身分解了,靈都還不了悟!而和尚等同於觀音。
禪門著重在觀音代表的大智(般若)的開發;世人沉迷在觀音的大慈大悲功能之用,因而故事一隨流俗而走向外在、表象、功能、唯物或戲劇化;另一禪除眼、耳、鼻、舌、身、意的精義則日漸消失,甚至連個蟬殼也不見蹤影。
台灣另一個徹底「禪除」(註:「禪」即「除」之意,去除六識之暫時性的感受、識覺)的神話即三太子。現今只剩個殼,而「禪除」精義早已蕩然不存。
後註:禪門精義在台灣的日漸消逝,李岳勳先生有其解釋。而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認為很重要的一個政治因素,乃是清國官僚加入神話創作,將禪門內涵改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瓦解台灣人的自覺使然。本文所敘述的竈神要台灣島、台灣人毀滅的故事,比較可能是「以台制台」的汙衊台灣人的手法。
自然界人頭影上的彩虹也叫觀音圈,日本人則叫映光輪(張曲祥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