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30日 星期五

【結緣樹藝界】

 陳玉峯

  朋友傳訊來,說是桃園樹藝課的主辦委員要我講半個小時的演講,內容關於尊重自然或保育的課題。

  我想我可能是最沒資格談自然的人,因為台灣的自然界教育我超過45年,而我連半點絲毫都沒有可以「教」自然界什麼!朋友們可別聯想那句「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的邏輯,其實邏輯或推理的「理」是可通,可是質性不同。人世間太多的同理可推,指涉的內涵卻是天差地別。



  現今太多人誤以為「理」是一切,卻割捨了龐大人性的天賦,坐失真真實實內心意識的感受,把「理」推向了唯物,卻忘掉「理」是有血有肉的性靈、意識所延展、投射出來的示現,沒有一株植物的花果,會去毒害或挖掘自己的根系;我們更沒有理由假藉唯理、唯物,放縱物慾或偏執,去傷害人的完整性,而我一生研究學習自然的天機,老早即已領悟天文、地文、生文及人文從來一整體,我之所以投入森林或保育運動二、三十年,真正的本願力,正是一整體骨肉相連感、理念與信仰,此所以我在森林運動中喊出了:不是你的傷口你不會痛;我們不可能為非所愛而戰,乃至在近於絕望的時段,作好了獻身殉道的準備;而晚近13年來,投入台灣禪的究竟處,了然佛法原本自然法,自己壯年時程的劇烈,本來就是同體大悲的自然流露而已。
  從價值哲學的角度,「樹藝」單位與純自然哲學背景的人,表面上似乎相互矛盾或扦隔不入,其實倒也未必;從「樹藝」(Arboriculture)字面來看,是喜愛樹木的人,將其審美觀,借助樹木的質性、潛在的特徵,人樹合一地呈現。這種思維從古代的園林,乃至現代的文人樹,到西方專業化的認證(ISA)等等,不一而足,無論如何,對自然愈是瞭解、愈是有情,Arboriculture後半的culture的意涵才會充分的流露。


  我將從一生跟山林、植物的緣分開始簡介,盡可能在最短時程內,帶出些微的氛圍。
  樹藝學的知識背景包括普通植物學、植物型態與解剖學、植物分類學、植物病理學、樹木學、昆蟲或廣大動物學們、廣義生態學、園藝、農經⋯⋯幾乎無所不括,最重要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理由:「我就是喜歡啊!」
  因此,我考量這幾分鍾可以說什麼、應該說什麼、適合說什麼?就視現場氛圍臨時調配。
  保育?保育的終極理由:地球上往後的生命,只能來自現存生命或基因池(唯物史觀);保育是試圖保全人們身、心、靈的完整性,示現「愛」是人性的立基;保育?
如同921大地震後我的感受:直到有一天,台灣人不再視颱風、地震是災難時,才有真正的台灣文化。
  樹藝?我會說是樹「心」、樹的「感覺」等。
  台灣自然生態、樹木學、樹藝?我談了45年的直接與間接。我從每一片樹葉看我自己。



2020年10月28日 星期三

【新高下休泊所 ——排雲山莊】

 ~明天(10月29日下午1~5時)歡迎朋友分享《縱情大化自然一一千年後再見》演講~

陳玉峯

~請世代山友一齊彩繪排雲史詩與傳奇~


排雲山莊(1986.4.16)。

排雲山莊(1985.7.6)。


  §時空逆旅

塔塔加望向南峯一帶。

筆者1981年11月5日首度調查的玉山頂。

  生平首度下榻海拔約3,402公尺的排雲山莊,是在1981年11月14日。當時,該棟磚造平房的正中小客廳右上側(註:對面入口的左上側)供奉有觀音神像及香爐等。

  當年我是因為指導教授黃增泉博士連接了繼墾丁之後,第二個國家公園預定地的植物生態調查計畫,自己在8月首調阿里山區之後,在陳月霞女士的協助下,安排從阿里山出發的卡車,13日先抵達東埔山莊(上東埔),隔天上躋至排雲。

  回想是另一類奇怪的旅程,徜徉在記不記得的雲絮,說不出真與假,讓想像塞車,流年無從定格,也把一堆所謂的記憶,擠壓成一塊乾扁的意象,總成一片模糊,然後,浮現的,似乎是一片陰森的登山史,以小小的神龕若隱若現浮泛,以致於我能落筆破題的,如上的輕鬆無物。

  由於是第一次調查高山地區,植物都已目不暇給,而排雲山莊只是驛站,我只記得住的是管理員的小房間,免除了登山客的交互干擾而可專心工作。


玉山頂巉岩隙的玉山繡線菊。

玉山金絲桃。


早田香葉草。

  §排雲地基主
  我對排雲的瞭解,是1985年任職玉山國家公園之後。
  昭和元年(1927年)9月17日,日本人在鹿林山舉行阿里山至玉山登山步道的開工儀式,隔日動工。當時動用的人力,包括隊長、巡查、原住民、苦力及工事指導共計70多人,11月另加40人,11月6日開抵玉山頂,13日全隊下山。
  這條登玉山首闢的大眾化登山步道,是從鹿林山下抵塔塔加鞍部,再沿著上溯玉山前峯、西峯稜線,東進,下抵西峯與主峯凹鞍處,也就是今之排雲所在處,再偏向主峯南側,蜿蜒溯主峯南稜而登頂。
  由於西峯及主峯之間的凹鞍處幾乎是全線中唯一方便匯取水源處,因而開路的建築隊在此地蓋了一棟木造避難小屋,這就是第一代的排雲山莊,名為「新高下」休泊所。
  費時58天完成的登玉山步道同時完成另外兩棟小屋,即鹿林山屋及玉山前山山屋。又,這條步道的許多段落,都築有木造欄柵。

玉山前峯(1986.9.10調查)。

  1927年11月14日,在鹿林山同地點舉行阿里山至玉山道路的開通典禮。此後,登玉山之旅的人數漸增(cf.拙作《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2005年,前衛出版社),而1918年底之前,登上玉山頂的人士總共只有22人。
  因此,現今網路資訊說「日治時代木造駐在所建於1943年」可能是誤植,不過,此間必有翻修。我口訪過1950、1960年代的登山客,有人住過破破爛爛的該山屋,還有人拆木板烤火。而日治時代有位警察名叫真瀨恆,他長期駐守、管理山屋,也負責取荖濃溪的溪水,登玉山頂獻祭玉山祠,因而創下1950年代之前,玉山登頂的最高次數(註:過往我已專文介紹。)

玉山前峯山頂(1986.9.10)。

  §第二代山屋
  1985年之後,我一直將過往在台大長期影印關於玉山、阿里山區及台灣生態有關的文獻,拜請澎湖郭自得前輩逐一從古日文翻譯,玉山史逐漸明朗,也著手系列口訪,並責成我兩課合一轄下同仁,進行種種資料收集,另規劃玉山國家公園百年大計,只是漸次發現官僚腐敗,最後憤而辭職。
  辭職前內政部的直屬長官請人事處長吳逢祥先生等慰留,此間留下了很有意思、戲劇般的對話或小故事(註:過往曾斷續逢機隨緣書寫了若干雜文)。
  1989年以辭職簽呈兩個字「辭職」走人。接下來,4、5年間我對阿里山、玉山區歷史、生態、一切規劃的事工,逐一在文字史上被「除名消失」,甚至連我委託接計畫的老朋友,都不敢「誌謝」我的名,多年後,我才知道被「淨空」,但我由衷感謝還我如同自然山林的清淨無染。1990年代以降,我陸續看見不少文章抄錄我的見解或文字,我明白曾經辛勤的付出有了留傳,雖然都已變成別人的著作,有些還抄錯,然而,沒有一朵雲彩需要書寫歷史。
  因此,現今回顧龐雜「各家說法」,我不再多作辯證,只書寫自己親證過的資訊或瞭解,而必然的,我也會產生大、小錯誤,只希望不致於離譜。
  日治末期,1943年玉山北峯建設氣象觀測站及規模不小的宿舍(在玉山圓柏喬木林區內),同時翻修且略加擴大「新高下駐在所」,一樣是木造屋。
  這座木屋也就是第二代山屋。後來又破舊,國府治台後,1962年重新翻修;1965年加蓋廚房及廁所。
  第二代「新高下」建物,不包括廚房、廁所,佔地大約現今硬體地表面積的一半大。

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1985年掛牌運作後,我撰寫的第一本簡報冊。

我從1985至1989年一直擔任解說教育課暨保育研究課課長。

  §第三代磚造山屋
  1967年林務局玉山林區管理處就「新高下」原址新建磚造平房,面積翻倍,可容納山友60人床位(通舖)。
  磚造屋如同《三隻小豬》的童話故事耐久,但冰冷,直到1983年才在磚牆上釘木板裝潢。然而,我在1981年11月14日入住,如今卻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1985年5月至1989年11月我在玉管處任職期間,多次出入玉山,住的都是林管處轄下的第三代山屋。此間有次修葺,屋頂也重新油漆。
  2000年,林管處整修並略加擴大,容量從60人增加為90床位,但2年後,2002年元月移交玉管處統一事權。
  而1985年7月6日,我們全家人投宿排雲山莊,隔天,在傾盆大雨中我女兒陳相云,以二歲零二十二天的記年登上玉山頂,創下史上最小年齡登玉山紀錄,傳媒稱之為「玉山的孩子」;2001年7月4日,我們偕同王小棣導演等,在尤特颱風來襲前自塔塔加出發,打算隔天登頂為女兒舉行玉山頂的十八歲成年禮。

1985年7月6日女兒陳相云以2歲22天的年齡,創下登玉山山頂的最低齡紀錄,
媒體稱之為「玉山的孩子」。

  才過了孟祿亭沒多久,天體已轉變為茫茫水霧且開始滴雨,9點多全身濕透抵達排雲,等到夥伴全數上來已近中午。眼見天氣狀況愈來愈惡劣,只好當天登頂。終於在午後,為女兒在玉山頂完成成年禮的感恩。下山回家後,寫下〈玉山成年禮〉一文。

2001年7月4日風雨中我們再度登上玉山頂,為女兒舉辦18歲成年禮。

成年禮之後下山途中,玉山山神很巧妙地贈我一塊台灣石。

後來我再次上玉山,雪地中回贈玉山取自故鄉的四塊祈福之石。

  §朱克理先生與山中記事
  我一向白天調查植被,夜晚有合宜的在地人、原住民等,就口訪人。在玉山國家公園第一年即力行不懈,也責成課員訪調、進行研究。
  以下為來自1985年排雲管理員朱克理先生的訊息,許英文先生記錄,以條例敘述。朱先生為人豪爽、聲量大。
  1.朱先生於1975年1月14日奉調派駐排雲山莊,當時阿里山鐵路延展到東埔山莊(上東埔)。
  2.1975-1985年間登玉山山難者,死亡11人;受傷17人。而傳言日治時代從東埔山莊至排雲附近,「日軍殺死了七百多人,其中,排雲附近約二百多人,殺人原因包括防止工作人員洩漏機密等等」,我認為係無稽之談,可能因為排雲位處較陰溼部位,或為管理方便之緣故,掰出來的假話?
  3.1985年,排雲山莊有54套棉被,而容納山客依規定為60人,「超出的人數,由管理人員調配」。該年中秋節排雲湧進八百多人;10月10日夜晚有七百餘人,只能背靠背等坐著睡,連廁所也擠滿人!
  4.野外求生教官張正雄先生,1985之前,上排雲29次,從不住進排雲而自行在外搭帳篷。有次冬夜九點多,他敲門排雲,向朱克理要水煮食,朱才知道他來。
  5.柴房上一塊小平坦地可搭帳篷,係廁所之所在;所謂的廁所只是一個坑,坑上鋪木板。救國團辦玉山營隊的某次,有學生團員上廁所卻掉落糞坑,當年林管處的朱姓專員才申請專案,蓋建了現今左前方的廁所的前身。
  6.排雲被單每隔半年換洗一次(!),每次以6千元價碼僱請原民揹工背下山到東埔山莊,再由林管處派車送到嘉義清洗。
  7.每年梅雨季過後,塔塔加至排雲步道草長封路,在6月救國團活動之前,由林管處僱工除草、整修路面。
  8.1980年代暨之前,排雲冬季水管結冰,水龍頭也凍結而無法轉動。冬季飲用水乃取雪水使用,或以鐵鎚敲碎貯水池上層結冰面,方能取得用水。
  9.1980年代暨之前,冬雪常自12月底啟動,降雪期大抵至隔年3月,以1月份頻度最高,有時下至4月。降雪通常下到大峭壁為止,往下不再降雪(註:我所宣稱的,冷杉、鐵杉交會帶是即台灣的降雪下限或下線),大致上,排雲山莊如果積雪1公尺,大峭壁則約20公分深。每年12、1月降雪期,排雲最低溫下探零下18°C;平常,排雲若積雪1公尺厚度時,室內溫度計呈現在零下9-12°C之間。
  10.1977年排雲積雪厚2.4公尺;1982年大雪,排雲厚度3公尺深,排雲山莊被雪埋。該年降雪下降至東埔山莊,厚度20公分。排雲管理員依積雪厚度自行判斷,當積雪已達1公尺仍然持續降下,或再有大雪將下的跡象時,應立即動身下逃,否則很可能被冰封山上。又,冰雪凍封棧道木板,甚滑,尤其在冰雪未牢固、薄冰層之時,腳踩時極易碎裂、掉落。冬雪期,風口往北峯的鐵鍊、鐵柱,直徑往往膨大為一尺直徑,不戴皮手套、穿厚衣時,根本無法依扶;下坡時,要以兩手臂環抱鐵鍊緩慢下走。若以裸手接觸,皮肉將被撕裂。
  11.夏季夜晚,排雲山莊氣溫常落在3~4°C;有時下冰雹。
  12.1985年暨之前,塔塔加至排雲步道在夏雨季極易受損,修路費用高;夏季雨後,通過白木林區時要小心,白枯木常發生傾倒現象。


玉山雪期。

玉山頂的殘雪(1987.3.6)。



圓峯、南峯一帶的殘雪(1987.3.5)。

  §消失的白木林
  玉山西峯曾經的白木林以台灣鐵杉為主,依我考據,日治時代在接近排雲的上段路,則以台灣冷杉純林被火焚後的,直幹白木林挺立,然而,1981年我上山時,該批冷杉白枯木已經消失,剩下西峯山腹的一大片鐵杉白木林。
  1980年代,玉山西峯的鐵杉白木林區進入倒塌期;1990年代,大致為崩蝕劇烈期;2000-2015年為倒塌末期。2019年我們再度調查玉山山區時,白木林大致消失。
  我以大約40年的歷程,恰好見證玉山山區白木林的殞滅。過往,我推估玉山白木林大約存在了150年。

日治1930年代,靠近排雲方向的玉山西峯上坡段存有一片台灣冷杉的白木林,
1980年代我已經看不到稍具規模者。

1980年代我在玉山西峯上坡段已經看不到日治時代的冷杉白木林(1986.4.16)。

只剩下殘遺的幾株冷杉白木(1986.4.16)。

1981年11月14日我在玉山西峯山屋附近所見的台灣鐵杉白木林。

1985年10月29日,我在玉山西峯鐵杉白木林倒塌堆中調查。

  §第四代排雲山莊
  「排雲」之命名緣起於1970年代暨之前,台灣岳界所謂的「四大天王」之一的邢天正先生,據網訊,他以「排」長退伍,在該地目睹「雲」海,遂命名之,云云。我未考據,不予討論。無論如何,排雲名稱允稱文雅,久來已定型。
  我離開國家公園職位之後,2002年耳聞排雲交國家公園管理,心中暗忖必然大興土木。而2013年6月竣工的第四代排雲山屋,網路已有諸多資訊,不贅述,只不時聽聞原住民或登山者批謂:「有夠醜!」;而排雲戶籍門牌歷經烏龍事件,於2007年10月18日,新訂:嘉義縣阿里山鄉中山村6鄰排雲101號。


現今的排雲山莊(2019.7.30;18:47)。

  數十年來我一直很想做的,數不清的事工之一,為370個上下的鄉鎮市區,匯集不同世代說故事,包括特定地點、山區、河川某一範圍,各世代、各個記憶人回溯其記憶,留下集體或共同,或獨特的情節、劇本,再萃取精華,或鎔鑄為多彩多姿的史詩與傳奇。而排雲山莊正是登頂東北亞第一高峯的最關鍵門戶,如同鑲嵌在台灣桂冠下的胸針上的珍珠,如果可以由歷來山友共同來彩繪其光芒,必可成就燦爛的集錦。無論主事者是主管機關、岳界、任何有志趣者都很好,不妨廣發全國各路英雄帖自述或口訪方式,同時收集歷來照片、信物等,而現今排雲管理員如我的老同事方有水、方良吉先生等,當然得先受訪其長年經驗記憶;玉管處從1985年以降各項文書、工程檔案,夥同玉山林管處、嘉義林管處的過往檔案,一併分門別類總盤點;而日治時代的總督府及已被當垃圾處理掉的阿里山林場龐大檔案、日文報章雜誌、專論等,雖然自1990年代迄今,已有不少專書問世,大抵以文獻解讀、彙編為主,欠缺實證經驗者靈魂的貫注,但都必要收納、重新校驗。

方良吉(右)與我(2019.8.5;排雲服務站)。

  歷年來我自己的些微記錄或撰述,分散在各拙作,或自己也已遺忘。書寫本文,旨在喚起各方人士勾勒更美好的藍圖且付諸實踐,山林草木、各方靈識必將賜福參贊。

我與玉山從1981年結緣,到最近一次上山(2019年7、8月),承蒙靈山聖地的賜福,無限感恩!

2020年10月27日 星期二

【無題】

陳玉峯

  我例行跑往小公園做操途中,瞥見人行道紅磚間隙上,有串烏臼蒴果殼裂離後,三心皮的三粒白色種子多坨還黏附在胎座中。我俯身撿拾了一些。


烏臼熟裂後的種子串(2020.10.23)。

  2020年10月22日東北季風橫掃大肚台地,台灣楓香大量枝葉及宿存的熟果也應秋聲、飛塵,鋪陳了厚厚的一層地。我每次掃著地,多會揣摩流體如何捲旋、依止在哪個部位,微地形與風止囤積處的相關,只要我在哪個位置上擺設個多大的障礙物,落葉依止處又將如何重新作空間的另番調配。
  一旦我動手,必然涉及視覺景觀等議題,沒有單獨一項行為舉止不涉及龐多的環境因子流變。風、水濕、光影、物與人一體聯動。
  烏臼的落子當然也是22日大風的效應。
  我撿拾、拍照,連帶的從它如何移民台灣,它的種子油以微弱的花火,照射至少三百年台灣先民的夜晚,衍展多少台灣傳奇與數不清的故事。這幾粒白色的種子也是思想意識跨越世代流年的載體或太空梭。
  在公園做操的間隙,我撿拾了一大把阿勃勒晚花初形成的幼小細長的豆莢,豆莢中胚珠八字都還沒上一撇即已殞落,是22日的風掃作用,也不見得是。
  阿勃勒在我做操的小公園有6株,從春夏天一直開花,從沒有葉片開到滿樹綠葉,過了10月1日(中秋節)還在展花,但數量銳減。樹葉的新冒也持續至10月10日左右才稍緩,最後的展葉大約到了10月23日,此時,全數植株上只剩一、二短串殘花。而它們的落花之後的子房,依照開花的先後,依序長出一條條細細長長的豆莢體。春夏先花的,都已長成粗長黑香腸了,後花者還在細條狀,卻在中秋節後,夭折掉落了許多,也就是失敗的未熟莢果。10月23日,大風加速了夭折果的大量掉落。所以我說「是也不是風掃作用」。


夭折的阿勃勒豆莢條(2020.10.28)。

  我做操的同時也看著好久沒來小公園的另隻阿鷺。
  牠在草皮上搜尋,接著,牠停佇在定點,等待著外來種蚯蚓要把糞土粒上推地面而探頭出來的瞬間,啄抽出蚯蚓來吃食。散步的人走近了,牠就退後;人稍走遠了,牠又回來等待;騷擾頻度稍高了,牠就另找蚯蚓土堆去。
  我已經不知道什麼研究不研究,萬象隨時隨地都是我生命交互聯結的動態對象。如果研究是種工作或職業,那會是很累人的負擔,也常走向偏差而不自覺。
  二、三百年來,專業化讓人類精益求精、細益求細,而不斷切割與細小化到奈米層級的精神碎裂化,以致於很難看見「一個」完整的人了。過往罵人「目光如豆」,如今眼界比針眼還細才是時尚,我還是拚命地想要看看一大堆「賣肉、賣賤」的訊息中,能否找出些微可能性的希望與未來?

2020年10月26日 星期一

【「他」是我兄弟】

陳玉峯

幸益真先生(藍教官;布農人;左;2013.3.6;卑南主峯)。

  山難往生的幸益真先生(藍教官)曾在山路上跟我說:

  「⋯⋯我拍攝漂亮的風景,不拍危險的山徑,不拍自己沉重的背包,我不要家人看到⋯⋯我把神放在心裡就是一種解脫⋯⋯」

  那次山旅,是在2008年底MIT的大鬼湖節目製作。回程時,走在我前面大約6步路的攝影助理,扛著笨重的腳架,一個轉彎消失在我視線後的瞬間,撲拍一聲,我趨前,看見墜崖的他,攀石抓草、臉貼崖緣壁,約成大字型懸掛,手臂膀上還掛著腳架。

  我急喊後方的藍教官,也先抓起那腳架。

  藍教官不出幾秒趕到,抓住助理的手臂,以輕鬆平常的語調,引導著助理,很快地拉起了他。然後我們繼續默默前行,似乎什麼也沒發生。

  後來到了大夥休息處,我讚美墜崖助理的鎮定,他墜落時未曾吭喊一聲,大家卻嘲笑我:「他是嚇呆了!」

  偉岸的巨漢的藍教官是岳界出名的「笑匠、笑果」,山旅不時逗笑同伴,大家都喜歡他的幽默不時化解了艱困、疲憊及危難,2008年他才41歲。後來他長眠於山鄉,我想起了他的溫柔、細膩與內在的信仰。


2013年MIT中央山脈大縱走南一段卑南主山合影(2013.3.5)。

  我在寫玉山、找舊照片,看到了2013年3月,藍教官在南一段卑南主山的身影,恰好朋友傳來一首老歌〈He ain’t heavy, he’s my brother〉(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The road is long, with many of winding turns
  That lead us to (who knows) where, who knows where?
  But I'm strong, strong enough to carry him 
  He ain't heavy - he's my brother
  So long we go, his welfare is my concern
  No burdon is he to bear, we'll get there
  But I know he would not encumber me
  He ain't heavy - he's my brother
  If I'm leaving at all, if I'm leaving with sadness
  That everyone's heart isn't filled with the gladness
  Of love for one……

  這首歌的韻味,教我第三次寫誌藍教官。
  而我也找出了若干玉山的舊照片。其中,一張是1985年10月31日,我在玉山主峯南稜調查樣區;一張是1986年4月14日,我揹著藤架背包,手抓採集袋,走向排雲。


35年前我在玉山頂南稜調查樣區(1985.10.31)。

  這兩張照片都是背影。
  我45年山林路大抵如此,一直聆聽著上主的樂音,也從來莊嚴、祥和。我的背包不沉重,裝載著250萬年台灣自然史的無字天書。

2020年10月25日 星期日

【台灣好大喔!】

 陳玉峯


水漾森林空拍(王豫煌攝,2018.10.10)。

  §古地槽來自地心的祝福

  牙齒有牙根,全球最高峯的珠穆朗瑪峰(註:我們這輩人先前都說成或被教成「喜馬拉雅山」)加上恆雪蓋拔海8,848公尺,「珠穆」乃藏語「女神」,也就是說,海拔再高,一樣是地母的延伸。然而,最高的女神山峯卻沒有山根,因為板塊擠壓造就了女神的高舉,卻把山體的山根擠斷了。

  同樣是板塊擠壓,把古地槽的沉積岩層推擠出海,一、二百萬年來,台灣島估算理應隆昇拔海超過一萬公尺,只因崩塌速率驚人,迄今海拔低於四千公尺;從種種跡象顯示,我「相信」玉山、秀姑巒山等,仍然擁有地母的臍帶相連,而我在陳有蘭溪、濁水溪上游諸溪谷的調查,每每受震撼於溪谷的壯闊不成比例,直覺上立即可以感受到台灣大山與大谷的動態相關,曠古以來,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如同88災變後的隘寮北溪,溪谷被土石一夕之間填高4、50公尺,上游也常形成鉅大的堰塞湖如同今之「水漾森林」、「草嶺潭」(註:2004年7月2日潰決),然後在大潰決的短暫時程內,土石流浩浩蕩蕩沖刮出上游永遠的V型谷,中、下游寬闊壯麗的U型谷,且谷中兩側不時形成如羅娜沖積扇的大平臺。

水漾森林(2018.10.10)。

前往水漾途中的小景。

  台灣絕非一句「山高谷深」所能表述。
  1990年代,山中人在闃黑夜晚身歷土石洪流,聆聽兆兆億億大小土石塊漂流推擠、緩緩急急的雄渾怒吼;也目睹石塊相互撞擊,在泥流之上所發出的電光火石,直逼創世洪荒、地體核變。

  §台灣好大喔!
  1980年代中、下半葉,我縱橫、上下調查著十萬公頃林地的玉山國家公園,時任保育研究暨解說教育課課長。
  有次,我調查南二段(1988年11月3~11日),一個樣區接著一個樣區、一個物種接著一個物種及相對數量登記著,好像我在盤點著上帝的財物,登錄著台灣的天兵天將。大概是11月8日在塔芬山一帶的某個小山頭吧,揹負重擔的我的助理拉・乎以(江丁祥先生)卸下大背袋,擦拭著滿頭大汗說:
  「報告課長,台灣好大喔!」
  我丈二金剛笑問:「怎麼?」
  「怎麼走都走不完吔!」
  拉・乎以可愛的話提醒了我,如同大腦的褶皺,提供了鉅大的人腦功能運作中心,台灣的千山萬壑營造出龐雜的生育立地,孕育生界的天府之國。試想,把台灣的山系皺摺拉平,台灣的面積形同數十、百倍啊,何況海拔落差足以橫跨從赤道到接近阿拉斯加的四千公里!

南二段所見之玉山山脈。

南二段所見之南台首嶽關山。



南二段調查行。

南二段樣區調查路線圖(1988.11.3~11)。


南二段樣區優勢植物圖(1988.11.3~11)。

塔芬山、塔芬池植被剖面(1988.11.8調查)。

  拉・乎以跟我多年,我們只有登山工作時在一起,我最後一次去探望他是在2013年12月21日。

  §我們面對上帝之日,可以說些什麼話?
  2013年之前,我的老夥伴拉・乎以已經多年不說話,他太太林玉英女士告訴我:「好久囉!他都不理人,只常常望著深山不說話⋯⋯」
  他看見我,嘴角動了動說了幾個字,意思大概是「課長你來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說話,但我知道他望向山林在看什麼?我從他略微愉悅的眼神亮了幾下,心領神會,是的,我們看向某種終端。
  當天際夜我返抵甲仙大橋時,拍攝人生幻象。

拉・乎以(左)、林玉英(右)及兒子(2013.12.21;南橫梅山)。

拉・乎以與我(2013.12.21)。






甲仙大橋(2013.12.21)。

  曾經有天,阿珊問我:「老師,為什麼許多名著或年老之時,多會書寫懺悔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不出來。
  2017年9月29日,我問阿輝伯仔:「跟上帝見面時,您能說些什麼話?」,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向內侍說,去拿他一生重大事件他做什麼的資料及演講稿來,跟我說了一堆他做了什麼。

阿輝伯仔細數他生平大事記,包括他所謂的,
台灣第二次民主改革(2017.9.29;外雙溪李宅)。

  我呢?我老早已完成1981年11月15日向玉山山神的承諾,如今重回聖山聖殿,還是要以一草一木一步一實錄我與上主的契約。
  然而,玉山的範圍有多大?地理、地質、地層的差異界定不了植物王國,我還是得從平地起,依東西兩側做代表,簡單勾勒玉山轄下的宗廟之富、生界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