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4日 星期三

【雲霧中的舞台—生毛樹分教場】1/2

陳玉峯
§ 貝果與天書
20169月下旬的某天,我接到一訊息:
「陳老師好!我想讀您的新著作,可以和您以物易物嗎?我用大甲十八號麥麵粉,手工製作貝果。如果老師答應,我製作好後,帶去給您。
這兩天來一直在想給您寫訊息。今天來上台中步道學的課程,中場休息時,同學都在討論說,可能也沒幾人能看懂老師的書……還是厚著臉皮來探問,請您撥空回復,萬分感謝!
蔡淑娟敬上」
蔡淑娟小姐拿著自製的貝果5包,前來「以物易物」,交換了我的一推著作(2016.10.6;台中)。
我回說:「太好了!成交!」,心裡卻納悶著我為什麼老是寫讓人家看不懂的書呢?!後來才想到如何「以物易物」?嗯,可以秤重量來抵銷,貝果雖然比同體積的麵包重,但我的書更重,嗯,「划得來」,但是,貝果可以吃,看不懂的書做啥用?當枕頭太硬、墊桌腳怕潮,銅版彩印紙擦屁股也挺不舒適,天啊,我開始同情蔡淑娟了,不行,我絕不能鬆口說一個貝果換兩本!……
知識、智識、精神、性靈何價?價值觀值多少錢?答案一向是流變的偏見,但可以確定台灣變動得太劇烈,也就是所謂時代的變遷。

§ 文章何價?
1933年春末的某一天,雲嘉交界附近的深山林內,交通極其不便的瑞峯「小梅公學校生毛樹分教場」,舉行十四個小學生的畢業典禮,其中一位,是瘦小孱弱的李岳勳。
典禮散會後,兩位教導這批小學生的老師賴炳坤與洪恭乾,刻意叫住李岳勳面談。因為,畢典的前一天,畢業生被老師要求在校的最後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李岳勳在校最拿手的科目是作文,因而洋洋灑灑地以日文書寫志願,文末還把他家門聯上的一句:「天下大業是文章」拿來結尾,看得兩位老師憂心冲冲。
賴、洪分別扮演黑白臉,左右開弓。
「我擔心你的志願……」洪老師毫不留情的話鋒刮下來,「如果你的家庭能夠容許你升學,我就放心,但你的志願跟你家庭的條件差太多!志願做文章?那是極度吃苦不討好的工作,你吃得起嗎?
文章能賣幾個錢?賣不了養你的米,換不了貓額大的土地……」賴炳坤捻著半白的仁丹鬚,半風涼、半調侃的挖苦、刺激。
換不了貓額大小的土地?以貓臉面積及我今居住的台中市邊陲地價平均值計算(連同住屋),貓臉大的面積現值約為一千元,可買數十個貝果。而我的新作《有容乃大》定價一千二百元,費時近一年撰成,一本恰約抵一張貓臉,卻因「沒幾人看得懂」,只好下殺折抵一個貝果,如此看來,現今我的「價值」不及1930年代文章值的數十分之一,則我該可憐誰?
暫時不管貓臉與貝果,再回1933年的師生譚。
 1933年李岳勳前輩從這所小學最早的前身畢業(2016.9.26)。

§ 千古價值是文章
可憐的少年李岳勳,腦海裡閃轉著:「要我改換志願?我得拋棄理想?」
白臉師洪恭乾適時鼓勵他:
「我教十四個今天的畢業生,有的志願當警察,有的想當教員,也有人希望成為大財主,唯獨你的志願最艱難,老師我很滿意,也很得意。因為我屢屢開導你們,不要立志中狀元、光宗耀祖之類的,而該戮力在社會中,成為助益社會的有用的人。雖然作文章賺不了錢,但我希望你能作出對社會、對人類有用的文章!
可是,明天起,你得牽牛,也得上山做粗活,白天勞累,晚間更疲怠,你如何為志願而努力?但這些都是你日後的本錢!
跟你說,要作出有用的大文章,你必須具有比別人更深刻的生命體驗;你得認知社會的表裡;你要修練你的表達技能。你慢慢地走,走在世間路上,仔細地觀察,貼切地感受,反思你的行為,洞燭你的眼界,從萬事、萬物、萬象當中,找出你可切入的材料。
你必須廣泛閱讀、深沉思考,從書中領會古人、前人的智慧與教訓,舉一反三,學會對事物的種種見解,選擇用世的價值。雖然這是極其吃苦的挑戰,只怕你意志薄弱。如果你不因困苦而妥協,老師保證你能作出經世大用、助益天下的大文章……」
三十歲之際的李岳勳,回想起這一天、這段話,寫下:「我記不清經過多久,只覺得我緊抱了畢業證書,在洪老師面前做了誓約的點頷,而步出空洞的校門時,淒愴寂寞正由龍眼林山的落霞之中,開展著蔽天的翅翼……」
 1933年李前輩由此空間走向他坎坷卻精采的人生(2016.9.26)。

我不確定現今人有多少比例,可以適切瞭解1930年代國小教育的師生關係、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份量或地位,以及十三歲少年心智的成熟度?1930年代的台灣知識分子,似乎不止於今人的「知識份子」(現今人在古代幾近全數屬於「知識份子」),而是「智識份子」,其社會人格在個人的自我人格中的比例相當地崇高。
我這個1950年代出生的人,多少可以感受李岳勳前輩少年的胸懷,但我受教育以來,乃至於甚至如今,我還耳熟能詳或不時聽到各齡階的人認為,教育或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實現自我或自我實現,卻近乎全然搞不清何謂「自我」?!
這些鋪天蓋地的「實現自我」,究其實,最大的成分是獲取功名利祿、物慾享受的實踐,可以說,生物性本能的追求佔盡優勢,卻對「自我」的本質與內涵大抵一無所知。
而少年李岳勳接受時代的氛圍,「經世自期、抗懷千古」的情操還很濃厚,雙師雖然身處窮鄉莽林,那等「骨氣」,無論是被浸染的程度多,抑或自覺性高,呈現出來的,正是時代菁英的價值觀。然而,這等價值觀之與台灣素民(沒讀書者)存有一條或寬或窄的鴻溝。一方面素民普遍崇敬讀書人,但很大成分是經由如「惜字亭」及宗教神話的洗腦,從而產生敬畏的未知情愫;另一方面,是封建帝制皇權的社會結構,或階級觀的根深蒂固所形塑。
也許因為我是稍微長期從事教職的人,注重每個人理解、瞭解、悟解、靈覺的天差地別,一句話、一段文字,無人解讀會齊一(除非是數學公式、定律本身),因而在我嘗試跨越時空之旅時,光憑文字記載是掛一漏萬的,差別的項目、內容必然歧異非常。

影響、形塑少年李岳勳的,是阿里山脈中海拔下部界,瑞峯村坔埔的生界及開拓史的環境,因為他正是1930年代暖溫帶山區典型的「放牛囝仔」,即令接觸的儘是華人、日人墾植及造林的文化,自然山林生態系的感染,或其潛移默化仍然有所關聯,然而卻是華人社會的最大欠缺。少年李岳勳接受的山林「不知名」文化,最可能是二元對立、矛盾的氛圍,最難解析,而我必須前往瑞峯坔埔等地,體會若干蛛絲馬跡。

2017年1月3日 星期二

【雲霧中的舞台—前引】

陳玉峯
漫長或久遠年代以來,每逢檢視地圖時,只要看到「幼葉林(瑞里)」、「生毛樹(瑞峯地區)」,總會飄上一種奇特的感覺,一種說不出口的「魔力」,該去走走看看吧!
這一念,大約盤桓35個年頭,因為心智、智識未到火侯,內因外緣也無湊合?
2016827日我前往板橋訪談李孟翰、許素雲伉儷。我對李家族譜為何宣稱「自第十七世」李玉河先人定居瑞峯村(時間點在清國嘉慶年間),但之前卻憑空消失感到好奇,事實上我直覺先行,甚至遠在讀《禪在台灣》之際,即已產生朦朧的感受。
很有意思的是孟翰先生的回應:
「……你剛問起我的祖先,我們的族譜為何只能追溯到前56代就斷掉了?這有個隱藏的,不能說的秘密」
「那就是政治性的?」我直劈,孟翰先生卻迴繞。
「……我常懷疑,為什麼我的祖先這麼傻,得要躲上山頂尾溜去?我每要前往嘉義,必須走漫長山路,然後到交力坪搭阿里山小火車。我必須翻山越嶺,走上56個小時……(小孩子走得比較慢)
交力坪車站(陳貽賢攝;2016.12.19)。
水社寮鄰近山區景致(陳貽賢攝;2016.12.19),前層最高山頭是頭凍山(1,286公尺);遠方最高山頭是大凍山(1,241公尺)。

我從虛歲三歲(年尾出生,32歲)到六歲都跟阿公住在山上……初中畢業那年暑假,回去住不到2個月,初中一年級暑假,我13歲,45個堂兄弟玩在一起,我儼然孩子王。我們都有一樣的疑惑感(註:先人何以入深山?)大家都想去探討這些故事……
……祖先說回山頂燒火炭,但那能賺什麼錢,我很懷疑……渡台初祖乃至長遠多代都失傳……只知第十七世顯祖叫李玉河,玉河公給兒女的命名是:招文、招弟、招勇,隱約是讀過書的人……
……是否在明鄭時期渡台,這也牽扯到宗教信仰,鄭成功在明朝時代的守護神是什麼?對,玄天上帝,我們梅山玉虛宮供奉的主神就是玄天上帝。梅山旅北同鄉會,長期都有此信仰的聚會,雖然我拜規觀世音菩薩,但若有儀式時,我還是會去參拜,聽說會保平安……
……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來,裡面有好、有壞。讓太多人知道得太清楚了,好人引用,很好;壞人利用,則會帶來大的災難!
……如果不是明鄭時期過來,不然也不會牽扯到後來的台灣獨立運動,包括古戰場,林爽文的小半天……
……顏思齊、鄭芝龍他們28結拜兄弟裡,有一位李後臣先生,記載中說他是福建漳州府南靖縣人,風流灑脫,甚精鈀頭。漳州人的祖先為何斷掉?大家都隱姓埋名。例如說,詩人鄭愁予先生說他是鄭成功的後代,但真正嫡系後代在花蓮,日本人都曾經調查得很清楚;我媽前年去逝送至水上鄉牛稠埔火葬場火化,我才把故事講給內人聽,顏思齊的墳墓在牛稠埔。再說一段插曲,阮開基祖的墓本來在瑞峯,後來他們認為風水不好,不會出堯人,於是搬遷到竹山李勇廟旁,說什麼李勇是我們的先人,實在是瞎扯,李勇是嘉慶君旁護駕的人,我們是反他的人,怎可以放那邊?!我們這代人協助推動又遷回瑞峯……」。
然而,出身師專、曾加入KMT黨籍,也曾長年任職教育部的專門委員,自稱「受過儒家思想教育」的孟翰先生,在我提問,多次打斷他的談話,且始終耐心地扣住先人議題的狀況下,我總算從一段冗長的其他敘述中,篩選出如上的貫串!其實,孟翰先生「示現」的迂迴回答,側面表陳了台灣人、台灣史上,些微的社會現實與人際氛圍,那是今人無法體會的專制強權下,思想管控得滴水不露的恐懼人心之中,再三試探與「分期付款」回答的模式。已屬耆老行列的孟翰先生如此,遑論李岳勳前輩的時代,但李前輩是極其少數菁英的異類。
我將多年來閱讀《禪在台灣》及撰寫《蘇府王爺》的過程中,一直臆想李前輩是「反清志士的後代」(雖然我根本不知他是誰?)的念頭告訴孟翰先生,且在他講出上述片斷後,我就舖白再問:
「這麼說好了,你認為你的祖先會斷絕族譜,是因為逃避清國追緝?如同陳永華暨其追隨者的後代,儘往內山避遷,我從果毅後、龜重溪或急水溪上游,追到梅山鄉來,我好像彌補了很廣闊的留白?」
孟翰先生終於鬆口,可是始終未曾有肯定的答覆:
「我的家族人從來都不承認!唯一一個突變種就是我父親(註:李岳勳),姓李的長輩都交代,千萬別去當官,鋤頭扛著,杉仔多種些才是!」。
我接口:「一當官則祖宗八代就會被翻出、追殺?」
「因為這樣,我才會說我爸打開潘朵拉的盒子,造成很多的問題。我曾搜集很多資料,追查李姓宗親在各地的變遷……福康安帶兵打上小半天,我都比對出地圖的錯誤處,清兵在那個『跌死馬坑』的地方摔下去……異族統治下,流亡海外者的流亡文化,有些人就會隱姓埋名……」
「……兩蔣統治的時代,我父母希望離開這故鄉,因為和你想法相同的人也不一定一個樣(註:似乎指同樣是流亡者或其後代),最大的問題就是利益衝突,我爸的言論妨礙到他們的利益,一般無法了解我爸這本《採訪二年》為何被列為禁書,警備總部下達公文明白告訴我爸它是禁書!……」。
訪談問答內容的時空跳躍太過劇烈,無論孟翰先生的私人追溯、他家族的特定避諱,乃至我毫無明確證據的「感應」,通通無能證實瑞峯李家,以及梅山鄉在台灣史上的「特殊身分」,凡此類型,只存在於台灣次社會的隱性文化之中,緊扣住靈魂、意識的某種非語言的脈衝,如同磁力線,不靠藉鐵粉,張羅不出圖像;有了圖像,依然抓不住那條磁力線的確切存在。
這類形而上的東西烙印在台灣人、台灣文化身上太久、太深,因為它是透過宗教意識在炙燒或烙印,理性語言談不出它正反同體的潛蟄,有時我懷疑它是「基因改造工程」,也激起我近年來呼籲台灣必須進行「文化大革命」,這正是我之所以探索李前輩的內在動力之一。
李孟翰先生讀著父親的一段文字回答我的口訪(2016.8.27;板橋)。
一張圖片或照片如果有了人影,觀看者往往就看不見大背景的內容與細節,且讓我細細說來,從雲霧瀰漫的梅山鄉背景舖陳之。


2016年12月29日 星期四

【與某國立大學校長晤談點滴】

陳玉峯
一、先談「有效的」、「俗擱大碗的」表象鼓舞
運用人際關係,邀請在地够份量、有影響力的傳媒要角,宣示或佈達大學社服施政理念及具體辦法大原則,宴會中贈送由產經企業界朋友免費提供的精緻家用禮品(確保受贈者日常生活常常使用或看見的物品),至少在下次傳達你對社會的服務成果之前,還會想起你23次。
社服施政綱要或原則舉例:
1.      本大學提供在地產經企業、各種行業接軌全球、連結理論與現實的大平台
    責成教師就其專業分組認養
    收集在地產經企業各行各業各界的困境、問題並予系統化
    每月或每季專業會診(針對現實,而非紙上理論)
    每半年或每年,遴選全球級大師,舉辦在地接軌國際的實質效應研討會,讓在地業界及校內專業共同研討、對話。
本項針對老師及社會。
2.      將通識教育全面在地議題化、生態環境化、藝文文化化等等,且進行區域分化及市場區隔,舉例:(註:至少要區隔出與鄰近大學的特色)
    後勁溪系列(學)
    發展半屏山學、高雄港學、高雄學
    高屏視窗
本項針對學生。
3.      隱藏式內容與目標
二、次談用人
台灣政治家後藤新平名言,一切公共政策三大要件,第一是人;第二也是人;第三還是人。而大學最大特色是幾乎所有教職都是專家。
專家的特徵之一就是,給他無缺的環境條件,他可以開創、打造一個精心的王國,重點在於真實世界沒有這類童話。理論上整個大學教職個個都是專家,但從系組、院、校發展,以及長期「生產」的學生畢業後或畢生對社會的作用或功能,才可看出大學「施政、施業」的程度等第,而一大堆專家(或學者)中,有幾人具備深謀遠慮、無私兼容且看得見數十百年的智能、涵養與器度?請教校長,在現實(含制度、既有人力等等)及世俗(貴校歷來習氣等等)的條件下,你用人(各級主管等,以及一切人事制度)的原則、判斷準則、例外或破格狀況是何?
1.要成就非常的事業,必須在非常的時機,得有非常的人才,而且這些人才得在非常的地位上,才可能遂其所能。
而台灣從千禧年以降,正處於全面轉型的非常時機,照理說正是無限可能的最佳時期,之所以無能、無法開創的因素是何?台灣真無人才,還是人才難得其位?如何突破?
2.生態學上有個「時差(Time Lag)」現象,也就是從因到果,表現或症狀的出現,往往耗時數年、數十年,人才施政的效應也一樣,看得見「百年樹人」的專家有幾人?因而大學校長施政的眼界是何,涉及當事人本身的理念、信仰、決斷力、勇氣、智慧與承擔。試問百年台灣有幾位了不起的大學校長,從日治迄今,教育部、教育學有無台灣教育哲學史的深入探討與前瞻?如同台灣有無科學史、科學哲學一般,台灣有教育哲學人才嗎?
3.用人哲學首在首長如何用自己!
三、三談現實與事實
1.貴校從創校迄今,規劃創校終極理想、目標、策略及回饋檢討機制是何?迄今氣候如何?研發處做了什麼、正在做什麼?各處室常態運作之外,有何理想性?
2.校長遴選時提出的治校理念、具體政見或主張內容,迄今如何?
3.貴校最大長、短處,或老掉牙的SWOT之外,有何浪漫、解放的動力或熱情?
4.貴校目前或過往的最大困境為何?另闢新境的無限可能目前構思內容是何?
5.大環境的認知程度如何?對現今、今後學生,乃至畢業後校友室的運作是何?
6.教學、研究、社服各面向,除了現今指標之外,有何開創新機?

7.Sigma曲線、韋伯理論的突破策略是何?

2016年12月27日 星期二

【糜仔坑(梅山)因緣】3/3

陳玉峯
§ 我與李岳勳前輩的因緣
201010月,我著手高雄左營興隆淨寺史的摸索、調查,無意間在台南妙心寺的圖書室翻出影印本的《禪在台灣─媽祖與王爺信仰之宗教哲學與歷史的研究》一書,我一看下去不能自己;我在書扉頁寫下一句:「這就是母親的話!」,它解開我數十年被洗腦、被汙染的困惑,而猛然豁然開朗,對歷來閱讀數百冊台灣史料引發的懷疑,終於清醒。它,還原了我長年或自幼感受深沉的「隱性文化」,包括台灣人不能撰寫體制內自己的歷史,外來政權決定我們的靈魂與意識!
李前輩許多的內心話、家常話教我如獲至親,甚至於我懷疑我們的人格跨時空重疊。我可以沉痛地感受到他那遭受白恐扭曲的言不由衷,又極力婉轉自清的許多假語言,我不時「聽見」他那撕裂腦神經的痛楚,因而我一直想要探查他是何許人也,其親朋好友有誰健在,子女何處?於是,我經由網路探發訊息,懇請「鄉民」協助。
經由多年後,20168月,陳鋕銘檢察官查訪梅山相關單位、人士,終於傳來李前輩公子李孟翰先生的電話,而我喜出望外,經電繫後,我於2016827日首度拜訪了家居板橋的孟翰先生伉儷,訪談了5個多小時,也攜回一些李前輩的著作及資料,開始系列研讀,並往各地查訪相關。
 2016827日筆者首度前往板橋,拜訪李岳勳前輩公子,李孟翰先生及許素雲女士伉儷。
拜請李孟翰先生示範李前輩打坐姿態(2016.8.27;板橋)。

我要說的「奧妙」,很大的比例即佛家所說的因緣。
20119月出版的拙作《興隆淨寺()1895年之前》中(147),我推崇《禪在台灣》為奇書,因為我認為它「是真正台灣的庶民文化,普羅生活型經由菁英焠煉出屬靈的內在,卻每每在外來政權排山倒海、土石橫流的淹沒下,消逝殆盡或扭曲變形,不僅豬羊變色,從來認賊作父,埋冤百千年,……這類書之得以存在(或閱讀),只賴奇特的因緣際會之賜才可能。」是即一奇。
二奇是該書思維邏輯迥然大異於西方亞里斯多德式,而偏重在直覺、冥思、頓悟型的「禪覺」,貼切地映照傳統台灣人的思維模式,也幫我突破母體隱性文化與外來強權顯性文化的隔閡,因為國民黨橫將台灣文化史攬腰切斷,在文化或思想史的鴻溝,我從李前輩連結。我從2007年以降,讀了一些佛學書籍,乃至於20084月,前往印度菩提伽耶等地去感受,卻只有在李前輩的困思爬梳中,找出直接連通的管道,原來這正是「台灣佛教」與「中國佛教」的差別,雖然還是落在「分別識」之上。
我了然《禪在台灣》第一章「誠實的導言」中,為何必須一再強調「中國」,其實那只是為了避免情治系統的取締與迫害,他以「中國」兩字代替「中道」、「中觀」、「普世靈覺」;他在自己身上綁繫龐多的政治垃圾,以致於造成後人在閱讀上的障礙,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我了然李前輩點出宗教的最大特徵在於所謂的「靈驗」,他更指出「應現」乃在地化、本地化的標準門檻,也就是世界上各大宗教傳播至各地,同在地文化真正的融合,且主體性堅實而獨立成長。這正是為何從中東、希伯來、猶太發靭的基督宗教的上帝,與美國小孩靈魂出竅「相見」時,必須穿西裝;與非洲小孩靈遇時是黑皮膚而近乎赤裸。而台灣人唯一的傳統「真神」是「觀音媽、觀音佛祖」,且應現為台灣「最美的風景」,卻完全沒佛、沒宗教,而曾經被鄙視為「雜神信仰」、「迷信」!三、四百年台灣人始終不清不楚,講不出口的性靈,終於在李前輩的苦心孤詣中和盤托出。
而宗心法師(林錦東先生)在該奇書序文直述,日本宗教哲學界先達視李前輩為天才,而《禪在台灣》誠乃「……迄今聞未所聞,即令單以鄉土史之範圍,其學術價值之高,若據本人之寡見,敢推其為最。」宗心法師也舉康熙年代出現的《天上聖母經》序謂:「唐代臨濟系,傳南嶽法者,道一禪師,姓馬名祖,當代既得法成道矣,邢州淨土寺萬松行秀禪師曰:宋代聖母,唐代之馬祖()降生;唐代之馬祖,即宋代聖母之前世」!以之佐證李前輩之論述。
無論什麼學術不學術,事實上成也學術,敗也學術,台灣史之文字資料毫無疑問,是經過清國212年、日治50年、國府超過半個世紀的「文字獄」三溫暖洗刷過濾、縫縫補補、完全顛倒改版或造假之下的,符合「政治正確性」的版本,要符合「事實真相」直是緣木求魚、難上加難,更且,更大的一部分直接被湮滅,或常以神話、寓言寄附。
我在《興隆淨寺》一書中也直言「幸虧我沒經過文史學的的訓練」,而是自然科學理學的陶冶,卻對湯因比躺在墳場上「接收鬼魂傳送的音波」於心戚戚焉。因為我以實證科學檢驗無望的東西,卻在台灣系列神話、史料的矛盾中不斷「心領神會」,或說,閱讀李前輩的大作之後,終於「了然於心」!
而且,最奧妙的在於2011年以降,在李前輩精神的加持下,我勘調、口訪急水溪沿岸、嘉南遺址,研撰《蘇府王爺》一書的過程中,彷彿藉由陳永華、李岳勳先人前輩的神靈,參透了台灣史的無字天書。
我並沒有坊間流傳的什麼陰陽眼、通靈,但可頻常瞬息領略類似禪悟的喜悅,我所能敘述的「奧妙」,在理性範疇謂之「巧合、逢機」,例如199991日我驅車跨越「一江橋」前心生一念:「一切無常,這條橋很快地也將消失!」所以我下車,盡情拍攝橋身的細節。20天後,921大地震中,該橋逆衝、斷毀,橋頭正好是斷層穿越處;之後,我調查東勢保安祠據說是數萬無主孤魂的骨骸曝露,我香禱之後的調查簡直有如神助,該訪談的人「主動」偶然出現;2012104日,我拜過果毅後陳永華的衣冠塚後,我以無頭蒼蠅之姿,卻意外遇見帶我去找出媽祖的乩童,乃至蚵寮保安宮人員的精彩受訪,甚至在傍晚直奔夕陽墜下急水溪出海口海平面的勝景,教我跪在海灘上一面拍照、一面感恩,從而寫出《蘇府王爺》第三章的「急水溪的傳奇」!
 2012104日急水溪出海口的夕陽。
日落台灣海峽的莊嚴祥和(2012.10.4;急水溪入海口)。

簡單且「迷信式」的說法,我從自然生態的學習者,到台灣宗教哲學的探索,似乎是冥冥中「註定」我這個台灣人,必須成為在台灣史上,某種公眾性議題的責任或任務承擔者,因為流程盡是自然而然,且多「貴人」提攜、襄贊,幾乎無有刻意。而我「必須」書寫李岳勳前輩,似乎在時空流年已屬「該然」,或許放眼現今台灣學界,很難找到不為「計畫」、沒有「經費」、無有「目的」,單純只為某種內在的趨策願力去從事的「研究」!?

撇開諸多找理由的刻意,我直截了當說,我想寫李岳勳前輩這個人,這是一份台灣文化轉型正義的工作,而我似乎最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