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日 星期三

【維瑟爾的火炬─文化部vs.統戰部】

陳玉峯
報端傳來(201672日),納粹大屠殺的倖存者,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辭世,享年87。他出生於羅馬尼亞,17歲時被美軍從集中營中救出;他的母親及一位妹妹死在毒氣室,父親亡於集中營;他後來歸化為美國公民;他一生研究哲學、筆耕,他見證納粹集中營的惡行,致力於全球人權捍衛。1986年他獲頒諾貝爾和平獎。他得獎感言的名句:
「中立從來只有助於壓迫者而非受害者;沉默只會助長施虐者而非受虐者。」他一直試圖喚醒人類的冷漠,「愛的相反不是恨而是冷漠;生的相反不是死而是冷漠……」。
一個全家被虐殺的倖存人,在走過極端痛苦、恐怖、無助的歲月中,他對施暴者抱持何等念頭?他對旁觀者、中立者有何期待或看法?他對自己在受暴過程中,萬萬次死抗活虐的心靈中如何自處?人性的煉獄中,或煉獄中的人性,可以結晶出何等內涵及意義?
誰都知道「中立」常只是自私、恐懼、懦弱、逃避的代名詞或同義詞,在暴虐當下,只是間接施虐;誰也明瞭,愛、恨是狹義或自私得失的相對詞,所謂「冷漠」也常全等於「中立」的內容。只是我很困惑,有史以來侵凌、掠奪、屠殺、亡種滅族……司空見慣、罄竹難書;「暴政」只是專制極權的長期「美德」被消滅之前的短暫稱謂;英雄往往是死人,偉大、感人的名詞及說法,總是在冠蓋雲集、吃香喝辣的場合中被歌頌;「死去憑誰問,歸來始自憐」?!
中國作家白樺,在描述日軍少數幾個人押著一大群中國人到江邊,一個一個射殺,他諷刺地說(大意)大家合力吐口口水也可以淹沒日軍,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會率先站出,同樣是死,難道最後一個被槍殺者,臨終「還慶幸比前面的,多活了幾秒鐘?!」;中國20世紀大哲學家熊十力看扁了中國人,他說:
「……中國之社會,難容善類發展是也。中國人缺乏虛懷、深慮、熱誠三大善根……故善類當衰亂,欲自覺覺他,其志恆不發展」!
然而,比對在台灣的「中國人」如何?誰都可以理解,全球任何地區、人種、族群、社會等,沒有全然客觀的「平均值」可相評比,也無需如此比較,但大致予人的「印象」加上逢機的不確定性等等,時而誇大,時而盲目。無論如何,在維瑟爾逝世,以及有人要為台灣與中國的○、○申請諾貝爾和平獎「同時」出現,我就是想吐!為什麼相差那麼恐怖呢?!
人性是沒有答案的一切可能性與不可能。每個人心都涵括極聖潔到極齷齪與邪惡,有時候是因對自己的理念、信仰沒信心,才能活著闡述理念與信仰,活著是懺悔、是原罪,卻預含著隨時可犧牲或備死而助生!
維瑟爾等龐多奮鬥者存在的意義或價值,在於他隨時可以在人類社會特定的啟蒙點(時機與境遇),以肉身或義舉從容獻生,喚醒集體人性短暫或永恆的共鳴,成就正、反人性大鬥爭的大翻轉,讓世人邁向新生機,而他本身或殉難成死人英雄,或以桂冠新造世局,重點不在生死,而在契機的賦予與引爆,生死問題毫不重要。而歷史上最多的殉道、殉義,都是在沉默中發生,事後也死寂。我改寫故鄉(北港)義民廟的對聯:
「大我人生不可輕侮;
真實英雄大抵無名!」
我頻常反省,一口氣苟活所為何來?我一樣在備死,生死本是同一回事,只不過活著在儲備更高雅的智慧與就義的從容。我相信維瑟爾一生孜孜不倦地投入教化,或帶有濃濃的懺悔與原罪,即令他以高齡「善終」,在我心目中,他的死亡,累聚了670年良知的苦行,帶給世人強大的再度省思,鼓舞受苦、受難、受屈、受辱而希望渺茫的世人,一樣可以將這把永世的火炬傳遞下去。
維瑟爾提到的「中立」,是我長年在講堂、演講反覆闡述的駁斥,因為台灣學界一直搞不清「中立」與「客觀」的差異。這也許是我的「偏頗」,這源自我從1980年代投入保育運動以降,對相關學界的最大不滿,更早,則緣自我在台大植物系就讀時,感受到許多師長堅持「高高在上」,而鄙視科普,乃至獻身社會服務的付出者。不管他們有何偉大的地位,坐視自然生態系的淪亡,卻只以之為自身研究進階、拿經費、附庸暴政成幫凶,甚至為當權的伐木製造假學理的「走狗」(註:抱歉,講這話侮辱了狗),大抵就是假借科學中立的神話而營私的偽君子。
中立是置身度外、不理不睬、冷漠逃避、不負責任、不問是非、拋棄良知的懦弱者慣常之所為;相對的,客觀指遇事者,得以超越自我、超越本位,儘可能依據生態中心、世代觀照,作大是大非的選擇,付諸行動,更勇於提前面對「最後的審判」!
自由不是放任。台灣最根源、最嚴重的問題,當然是赤色中國及在台灣的匪諜們,但台灣人本身更是關鍵。台灣主體意識必須是所有認同台灣者個體意識的融合體,不是組合或集合體,是公約數而非多元差異性!欠缺這個融合體或最大公約數的抗爭,且非出自良知、世代、公義、普世正面人性的誠摯,許多的抗爭很可能是赤色暴政操控下,假借民主自由顛覆台灣的數十年老梗行徑。這面向的暴動、顛覆愈來必將愈嚴重,光憑小英政權半個家天下的權位,是抵擋不了的!而必須由全民反制,且反制不只是直接挺身對抗,更龐大的基盤,在於厚植文化的力量、內在正面能力的穩定提升。我歷來主張文化政策的本質及目的在於文化本身,文化部不該為政治目的而設政策,但現今台灣處境與殘酷環境的現實,我主張文化部至少應該拿出一半力量對抗「統戰部」!否則台灣數百、千年來的祖靈,以及二百五十萬年來生界、無生界也將一翻兩瞪眼,只好洗牌、重新再來!
物質、反物質,能量、暗能量,作用力、反作用力,物化乃至靈魂、意識都是如此,這是生界的「宿命」,真實世界的非真實,生死皆然!
對於年輕世代,我要以書寫於20多年前的老文章〈生態智能〉分享與共勉,我相信此短文的內容還沒過時,現今反而更迫切需要提醒:
〈生態智能〉(收錄於陳玉峯,1997,《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上),4-7頁》
19962月,我將美國學者David W. Orr1992年發表的一篇文章〈論智能的一些思考〉,改寫為本文舊稿。而今,20年後,不僅沒有「過時」,反而更迫切需要生態智能,故而20145月,略加修改一、二細節,成為本稿。
~我們正處於你所能想像的,台灣史上最無知的時代……~
~有位精神科醫師要診斷患者究竟有無精神病。他問戴眼鏡的患者說:「如果我把你左邊的耳朵割掉,你會怎樣?」患者答說:「我會聽不見。」醫生再問:「如果我再將你右邊的耳朵也割掉,那會怎樣?」患者說:「那,我會看不見!」醫生嚇一跳問:「為什麼?」患者說:「因為這樣,我的眼鏡就掉下來了!」患者被當場釋放,因為因果關係清晰的人不可能是精神病~
當代所謂文明社會的教育,充斥智能至上的偶像崇拜,整個教育系統也環繞在知識、工技的訓練,一大堆測驗、IQ圖騰,把人的價值定位,趕到了「發展、成長的胡同」,這樣的教育在台灣尤其惡劣。台灣人唸書唸到大專院校,所謂過關斬將的莘莘學子,幾乎沒有不是深埋自卑情結的畸形心智(我二、三十年在大學教書的各班調查盡是如此),好像台灣教育系統下,培育了十多年的教育,教導出個個懷著自卑感的怪胎。
從地球人類發展、生界演化史來看,我們目前所擁有已知「如入化境」的知識,有可能是錯誤的時代偏見;我們殫盡心力培植的所謂「智能」,也有可能是趨向全球毀滅的誤導;我們對智能的瞭解似乎相當有限,而今日所謂的智能,更常只是「聰明」之類的小技倆。
我所認定的智能,必須是「長時期」或「跨世代」的,且大多是「整合性」的;反之,聰明是「短期性」、「反應型」,且傾向於片段知識、殘缺事務的掌握能力。我心目中理想的智能必須具有下列五大特徵。
第一,我們說某人具有好的智能,或某項思考或行動是優秀的,其必須能區辨因果關係,尤其是大因、大果、大是、大非。
有位地理學者曾經講個故事,18世紀時,有個類似今天精神科的醫生,設計了一個據說絕對可靠的辦法,去區別患者是瘋子或神智健全。他在一房間中,一邊裝置水龍頭,另一邊放著拖把與水桶。他把要被診斷的患者關在該房中,然後轉開水龍頭。當水流滿地,那些忙著去找拖把與水桶者被診斷為瘋子;那些跑去關水龍頭的人被視為神智健全者。
曾聽過一位研究日月潭水體生物相的研究生的專題報告,他分析了每月份各生物族群的變遷,畫出狀似完美的變化曲線,並解釋族群消長。我問他知不知道日月潭會洩洪,會因暴雨而一夕水體幾近於全面置換,他答大約知道,追問他:既然水體可能多次替換掉,你的曲線意義何在?他傻在講台上。
199155反核,我與中部的一些大學生北上參加遊行。回來後,課堂上學生提出他的批判:「整個反核隊伍,那麼多吃檳榔、抽煙、垃圾滿地丟的鄉下佬,一個人連自己的生活環保都不能做好,有什麼資格反核?」同學都點頭稱許。我問他,反核是不是為了廣大生界空間、跨越數代時間、尊重生命不可忍受之萬一?反核是不是對公共政策瞭解、質疑並表達理念的公民權?反核是不是對自由民主政治的參與,對後代表達保留選擇權的情操?他答是。再問他,個人生活環保是否與個人環境、文化生活習慣背景有關?他答是。我告訴他:「你唸到大學,所謂知書達禮,在乎個人言行,懂得反省,很好。如果那些反核的『鄉下佬』也像你,懂得調整個人的生活習慣,更好。然而,試問這些『鄉下佬』秉持一份鄉土危機意識,流露純真情感,跟你一樣,並非存私為己,在今日全台人民當中,勇於站出,又有些微認知,這樣的人比率有多少?然而,你把尊重生命生機、表達公眾權的大情操擺在天平的一端,另一端擺上丟紙屑、吐檳榔汁,而且,個人生活環保細節卻遠重於反核的集體良知,試問如此的權衡是否恰當?如果我是你,我會拿起垃圾袋,他丟下我撿起。看見你在撿拾他的垃圾,他應會臉紅,會說對不起,會主動一起撿拾,沒多久,你會看到整個隊伍的自制與自動。」舉座學生啞然。
不幸的是,這社會一大票名流、高智力、高收入的中堅,對社會、國家的一大堆建言,充滿可笑的「拖把與水桶」,不僅分不出大因、大果,儘在雞皮狗蒜事打滾,仗恃體制賦予有形、無形的特權,賣弄膝蓋式聰明與投機。
關於智能的第二個特徵是,要能明辨「know how」與「know why」。知道原子彈怎麼做,會有什麼反應,引起什麼傷殘是「know how」;知道為什麼要做原子彈,決定引爆或摧毀是 know why」。今天,整個社會充斥如何獲致開發、經建,如何更有錢、更有權,如何打倒同胞便是成功,如何營利、提高國民所得,但不知整體環境、生界與世代的災難,不知人心如何沉淪、是非如何不明,一大堆短期近利的知識,其實只是「無知的知識」、「片段零碎的知」、「無方向的知」、「無所節制的知」、「無所託付的知」,這些know how有可能是「致命的知」、「反生命的知」、「助長病態的知」。
真正的智能通常是緩慢運作,近似於智慧,會問出為什麼,再問基於何等理由、終極目的;真正的智能,要擁有全方位的慧根,對廣闊範疇皆具備可以認知的能力,擁有強大的思惟敏感度,一種得以正視可能性的善的能力;真正的智能,要能見及這世界尚未存在的善與是,要看出這世界既有的惡與非;要善於分辨優先率,看出緩急輕重,分析各不等程度的善,釐析相對較重要、最重要的事務,避免落入「急的事往往不重要、重要的事往往不急」的泥淖;要具有足以嗅出正確方向的鼻子。能夠這樣,是謂睿智。
第三,好智能的特徵之一,必須擁有維持善的秩序,要能和其周遭環境和諧共存。畢竟,一個人行為的結果,就是其智能展現的水準;無知的自圓其說,無益於自我辯護。智能的運作,總需要耐性與對極限的感知。好智能的人通常不會作越軌的假定、盲目的樂觀,不致假定人類的聰明才智將不斷成長,足以制服先前塑造的惡魔,核能與核戰就是此類的邪靈。如果說任何社會存有「社會智商」,所謂已開發的社會或文明社會,依此角度,無疑是劣等智商。
第四,好智能不違反道德分際。好智能的行為懂得節制、忠誠、公正,富於同情心、誠實度高,得以和人類美德取得和諧。在此所謂道德,並非基於神學上的理由,也非泛道德論,要知「道德是長期的實際性」,因為這些特性是歷來讓我們活得較美好的基礎。我毋寧以「後果論」的觀點去省視人類的道德。從道德出發,人類易於得知人的有限性、不可靠性,以及我們的無知。
如果我們放縱工具主義的邪靈,勢將導致智能的傾毀,使我們喪失透視事物本質或真相的能力,無能照顧到思惟與行動的周延性、整體性。真正的智能是心靈的馬力。
如果我們聽任道德與智能的腐化,誠如愛默生論自然的名說,會導致語言的腐敗,新意象無法產生,老字眼會被曲解,文字語言會喪失刺激感知、感動人類的力量。時下台灣的政治語言,或所謂的文宣,就是徹徹底底爛透了的語言與文字。
一個人可以是聰明的,卻是毫無智慧;可以在所有的學科得高分,卻在生活與生命被當掉;整個文明可以同時是聰明且愚蠢得無以復加。換句話說,今天工技文明展現令人嘆為觀止的偉大成就,卻無能解決最最基本的公共問題,包括環境的惡化與維生系統的迅速瓦解;電腦世界的日新月異,卻伴隨人類心志的萎縮與腐敗……我們的社會愈來愈聰明,聰明到足以摧毀所有可能性希望的未來,卻愈來愈沒智慧。
第五,好的智能是從自然界的「完整性、穩定性與美感」中,獲致其活水泉源,而「征服自然」的聰明,事實上是摧毀人類心靈與智能的根基,是挖掘人類的本源。整個地球豐富的生命樣相,是心靈的「驚嘆劑」、「奇異果」,更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
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人類的智能不會是從欠缺豐富生命樣相的蒼白大地演化而來;我們亦有足夠理由相信,對造化的敬畏感,與人類的老祖宗之所以歌唱、詠嘆、寫詩,存有重大的關連。自然力營造的事物,像流水、信風、草花、綠樹、雲雨、霧淞、山系、景觀、動物行為、四季變遷、暗夜星空,以及生命週期的奧祕,賦予人類語言與思想的誕生。爾後依然如此,只不過繁茂逐漸褪色。為此理由,瓦解自然神蹟,沒有不會傷殘人類的智能與心靈。
所謂的聰明才智,已讓我們進一步窄化我們的未來;貧血的利己主義,已叫人步上所有的風險,推向最後的愚蠢與毀滅。我堅信,成熟智能的必然指標,終將反映在以生界生命為中心的智慧之演化。保育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才符合自稱為人種的思惟。

因此,我們的教育必須改弦易轍,必須及時培育真正的智能;今後的教育最好引導學生,如何關照自身以外的事物,包括集體智能的養成;我們必須發展自然界第一手的知識,好讓良善的智能可資成長;我們要打破當前教育的牢籠、規則、學術的教條、束縛人心的藩籬,讓自然天書,一頁頁在心靈上展讀;我們要鼓吹連結心靈與物質創造的橋樑,將當前文、理學科自由化,活潑地進行橫向思考;我們堅信, Ph.D.是善念智能的表徵,而非工技機械的冰冷;我們需要延攬各行各業真正智能的人才,走入教育,成為學子的良師益友,以及角色的典範;我們必須引導學生,學習感知自然生命,讓人類的心智重新體會寂靜、謙遜、平寧、整體觀、關聯性、優雅、付出、義務,以及大自然的慰藉,尋回生命的至善與美感。

2016年8月2日 星期二

【阿里山懷古(4)─老藩仔、文化革命、屍道】

陳玉峯
§老藩仔
睹物思人大抵是人之常情。
當我們在沼平七號橋前不遠處,木造六角亭休憩時,老丈人想起了阿里山曾經最會削製「杉仔瓦」的匠師高謙福先生。先是岳父懷疑這涼亭不是純木造卡榫連結,岳母則以雨傘柄指證純木製,兩人有了一番爭執。
「老藩仔(高謙福先生的別號)原本還真勇健。由於一次兒子與人糾紛,他老人家挺身而出,衝出去大罵。對方年輕力壯,倒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好像傷了坐骨,從此動不了,身心急轉而下,且自我放棄,連鬍鬚也不刮,軟叭叭地臥床,2年餘後就過世了!唉……
他為人忠誠,好行公義,熱心助人。地方婚喪喜慶,不分公私都是他在效力,從無怨言,連不認識的人,人家最不喜歡的事,都是他撿去做。卡早,有個叫陳慶甲的人,在二萬坪翻車致死,必須先請檢警、法院派人驗屍過後才能移動,不料鐵路電話中,法院說不必去現場,你們先將屍體搬回阿里山,他們來拍個照片就好了。誰去處理呢?就是高謙福去把被砸得爛、爛、爛的屍骸,一塊一塊挑撿、拼湊完整,給予洗淨,再移放置工寮內,點香祭拜,搞了23天……
受鎮宮起造,正是老藩仔父子義務去削製杉仔瓦、協助搭建起來的。劉○福做得少,但老藩仔父子做好時,卻由他去交付給林管處(註:邀功);阿里山神木被落雷槓死後,是老藩仔爬上樹,釘木板堆土培育紅檜苗木長高的;慈雲寺屋頂的杉仔瓦也是老藩仔製作的……
處長看他老實,阿里山早期的觀光步道如姊妹池到受鎮宮那段落,就是委託老藩仔鋪設的;蓋學校、修車站等等,都有他的汗漬……」
「蓋在慈雲寺屋頂的杉仔瓦,是紅檜木材,老藩仔削製的規格是2厚,2尺長、8吋寬,寬度另有4吋,這是較正式的房舍;製瓦片的木材以紅檜為最佳,軟絲,一般取材自倒木,不要枯立木,特別是使用那些不知倒了幾十、百年的紅檜,還沒腐爛的木材最好!一剖就裂開,很快地製成,因為它的木材絲較直;如果有破裂者,棄之成柴火……」(這種經驗與原住民智慧不謀而合)
台灣在山林開發的年代,產生了種種在地經驗、技術,而且多半是最簡約工具下的智慧結晶,卻是最有效能、效率解決問題的方式,例如日本人在台灣阿里山的林業,因應地形產生中繼(息木)集材法、特殊的落頭鋸或五齒空大鋸、阿里山火車的空氣制動機(剎車用)、橫向鍋爐(臥鼎)等等,還有,我認為很重要的工程切割法,也就是穿越山區的橋樑、公路或鐵路工程,因應台灣的崩塌帶,日本人以類比為「微積分」的思維,不願營建連體嬰的工程,而將整個工程切割為一個個基本單元,哪個單元因崩塌而搗毀,只抽換那個單元,而且特定地段就儲備有隨時可更新的單元。這是我曾經向公路局等單位建議過的本土在地經驗。
1990年代以降,我也曾經向農委會、林務局長等建議,儘早搜集耆老等在地農、林土地的經驗智慧,匯編為長遠的參考資料庫等,結果如何也就不須說了。
老丈人的話,勾起我想起台灣歷來的滄桑,特別是KMT霸權之於台灣,好像健忘、遺棄、蝗蟲過境的掠奪式開發,每開發一地,即摧毀一地原本的特色,次殖民地的蓆捲從來如此。我從1980年代的野外調查中,屢屢感嘆、扼腕於「台灣特色」!
§文化革命
全球有歷史記載以來,任何地區的自然資源運用,形成特定的文明與文化,人類使用自然資源,該等資源的性質、特徵,也蛻變成為該文明與文化的本質、性格或互相輝映的生活型,因為其乃永續生存的法則之一。到了20世紀,地理學者甚至將之歸納、演繹為「地理決定論」,比喻說:「即令將英格魯遜人移居黃土高原,其所創造的文化仍然謂之中華文化」。
相對的,中國有套「文化決定論」,打破全球生界原則。他們堅持「祖宗家法不可廢」,無論移民到世界各地數百年了,一樣抱殘守缺,難以融入在地生態系的運作,忠實反映人地交融、「敬重自然」的土地倫理,強烈彰顯自我中心、自我文化中心的牢不可破。
全球各地到美國各州的移民,也多傳承其原鄉的人文風格,例如黑手黨、猶太人、伊斯蘭等等,但至少融入在地社會而與時俱進(變),雙重或多重主體的合而為一。不幸的是,台灣遭受清國212年、國府70餘年的中國文化決定論(註:鄭氏王朝台獨的特徵,歷來都被政治抹殺掉),徹底從靈魂根底浸染,完全否定台灣原住民乃至早已在地化的台灣文化,其中,尤為嚴重的現象之一,就是台灣自然的山林文化。
日本的崛起,有賴於如福澤諭吉(日本鈔票上人物之一,Fukuzawa Yukichi1834-1901)之《脫亞論》等等「文化大革命」,表面上是「脫亞」,基本上是「反中」;李前總統之所以屢屢主張「脫古改新」,同出一轍,然而,也許是時程不足,他的鼓吹停滯在概念,畢竟他長期處於政治風暴的颱風眼,從而難以向實質內涵掘入。
20083月、20102月,我兩度訪談李前總統,曾經直接向他表述是否可將他殘存的「影響力」擺在文化與教育,而且我也很「自大」地宣稱:「能抓住您的思想精要且傳承、發揚、開創者,捨我其誰?!」李前總統卻說:「我年歲大了,那些看不到了,我只能關切……(2012年選舉)」!我說:「急事不重要,重要事不急;你們每場選舉攏嘛唯一重要,卻一場場大敗,總可以雙管齊下,稍向根本處著力吧?!」
然而,時序有所落差,可能互信基礎也欠缺,只能說因緣不足吧!幸虧如慈林基金會、龐多民間團體默默一直在深耕,我也採取一貫的隱性文化方式,竭心盡力在進行,數十年來我工作愉悅,因為我得享母親母土最渾厚的庇蔭與加持,以及一些友人「無功用行」的襄助。
我相信,也不斷看見我們的見解、主張,一些在地的深層智能,或隱或現、或大或小、或直接或間接,一直在傳播與擴大。近年我一直在鼓吹宗教及教育的革命,我深信今後20年必將大放異彩,而山林智能也將邁出新世紀的突破。
相對的,民進黨政權在表象改革不斷邁進,內裏的文化深耕,還是得由民間逆向教育!
§屍道與詩道
梅園入口即赤色政權時代,或許迎合426或某種不確定的理由,從外地運上阿里山一堆巨大的石塊,雕鑿了一些詩人詩作的所謂「詩路」的起點。
我們從六角涼亭經沼平七號橋,右轉準備上躋沼平車站旁,途經一些「詩塊」,老丈人說:
「這裡就是以前沼平聚落的豬灶,阿里山人吃的豬肉都在這兒殺的,至少殺了十萬隻以上!如果按照阿本仔及台灣人的習俗,最宜立個獸魂碑。結果,他們卻設了一個『詩塊』,不知在想什麼?!……」
這就是KMT的「山林文化」?應了前述:開發一地,就是幹掉該地的歷史記憶、自然特性、生態特徵,強加不相干外來文物的置入或侵略性行銷。從第一塊「詩路介紹」就是不懂阿里山歷史,而這系列笨重的外來大石頭,擺明就是要「鎮壓」在地的靈、魂、魄?
我為那些「詩人」叫屈,他們之中也有我的朋友、長輩,例如像趙老爹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多次漫步此間,既無遊客駐足,只有突兀造景橫陳擺爛,最可能是外來客自我感覺良好的公帑浪費,玷汙自然的無為罷了。我想到幾百年華人之對待原住民,只是想不透一批外來文人,為何忍心以一樣的態勢對待阿里山人?
就在「屍塊」旁不遠處,數叢死了約2年的玉山箭竹枯稈,迎著山風擺盪。老丈人對我說:

「真的吔,你說的沒錯啊!阿里山的玉山箭竹都死光了吔!一輩子沒看過這等光景啊!」然後,他談起阿里山採雲筍的歷史。所謂雲筍,就是中海拔森林下,密密麻麻的灌叢玉山箭竹,每年春夏之交冒出來的新筍。有段時程,阿里山人向林務局承攬、申請許多林班,依森林副產物的法規,採纈玉山箭竹筍,加以醃漬,一桶桶外賣,生意好的不得了!
兩老在木造六角亭想起了已故阿里山義人高謙福先生(2016.5.28)。

在拙作《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書中第50頁的高謙福先生照片。

詩道入口的巨石鐫刻著錯誤的阿里山歷史,只以外來政權顛覆阿里山(1976)的大火為起點,污掉了梅園前身等一切(2016.5.28)。

阿里山豬灶所在,如今被赤色政權樹立外來石塊(2016.5.28)。

阿里山豬灶旁,枯死的玉山箭竹標示著生界大變遷(2016.5.28)。

2016年7月31日 星期日

【流浪星球 註:修訂版】

陳玉峯
乘著參加賴和營隊假台東舉辦,順道參訪老友畫家吳明勳自行繪圖營建的民宿「流浪星球」。
「流浪星球」位於台東成功鎮台11公路約124.8K向海一側,也就是恰好在「東部海岸國家風景管理處」的正下方,其下,還有幾畦海岸階梯水田,我在7月底至此,二期稻作的秧苗,剛染上了新綠。
這座「民宿」跟老友的性格不相上下,不慍不火,其貌不揚,但有內蘊,住起來超舒適,足以讓人體會平凡的不凡;它的位置也是夠平淡,它的南北盡是近年來衝浪掀起的熱門與繁囂,而它恰好座落在一頃寧謐的無言中,若從山海剖面下切,它也落點在不起眼的拔俗處。
順著屋側的水泥農路下走約200步,見有尋常小橋,橋面走約20步,橋頭右側有條田埂小徑,順著小徑下走23步即抵達礫灘,礫灘向南,攤開了直徑約3百公尺的半月形砂灘,不由分說,是我的最愛。
這片砂灘夠單調,不適合一般所謂的遊客,因為遊客最愛遊客,遊客眼中最重要的風景是人群,於是,這片灘地的「美感指數」低落,所以,它美得無以倫比,美得足以令靈魂出竅!
我在晨、昏各走一次。
眾所周知,半月形或虎口地形才能形成砂灘,而且,半月地形兩端須有礁岩突出,讓流體海浪迴旋,消弭大海醉酒之後的魯莽,只讓深情的砂礫愛戀,於是,太平洋浩瀚的熱情與暴力,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在此,剩下溫柔的撫慰,一波接著一波,優雅地按摩,只想在此月牙灣,譜寫暗夜的呢喃,且在力道耗竭處,證明海洋深處的意識,也可會同星辰、日月秘密私語。
每粒砂有一首歌,吟唱著沉默與滄桑。每粒砂也住著一尊精靈,從開天闢地到如今,在消逝之前、之後,名喚美麗或憂愁。這裡的砂精靈以黑衣族群為主要,但混雜著紫、綻、綠、紅、白,隨著陽光起落,閃爍著幻境的妖冶,一次眨眼,一陣媚惑。
早晨的色溫暖調,投射在細砂原型的大小石塊,隨著影子的腳步,走出筆觸寫不出的文章,卻是劇力萬鈞的劇本,只待有緣人展讀生死的纏鬥。我曝曬著消逝的青春,好讓新生的芽梢成長;我走出一行歪斜的足跡,砂精靈急切地解讀每一步的重量;我走進海中,矯捷的游魚劃出朦朧的身影,啄光了我的魚尾紋路,遑論沒有足跡。一絲喜悅,在方寸暗無天日的小縫隙。
我閱讀砂灘上一則則新聞,由陽光與風力合寫與列印。海浪較強勢,每道蓆捲,蓋版的範疇三長兩短,砂精靈恆只流滾吆喝。許多頑石無能,卻頑固地逕下地方版的標題,通常無關緊要,只是茶餘與飯後,卻是你我的生活、休閒版。還有漂流木,大枝、小枝老愛擺「破死」,難以想像,它們裝模作樣,卻寫出一篇篇小品、散文、俳句,也有小小說,但再美也只是「副」刊。
灘地上任一分秒都在改版,沒有自主權。唯一例外,不定時、不定點出現一個個走動的小石頭,它們來自深深淺淺的海底或潮間帶,被浪波打上岸。它們五顏六色,恆以黑色為主調,通常是貝殼,走來走去,原來它們叫做寄居蟹。它們是版面上的廣告。
這裏原本沒有頭版,政客作息的嘔吐穢物或社會版。它們不在海岸,而在陸域都會;它們隨著臭水溝,在老天哭泣的時候,隨之傾瀉,玷汙灘地;它們大量漂浮於海面,海神無可奈何地厭惡,狠狠地再把它們打上岸;它們有個文明社會的名稱叫垃圾。偶而,政客、社會人士也會發發別人的良心,付諸行動謂之「淨灘」;而最多數時候,只任由海與岸交互咬合與撕裂。
烈日紋身,沿著每個毛細孔彩繪,先是遍體通紅,當陽光乾裂後,便成黝黑。這是時間的刺繡,密密麻麻的灼痛,它們提醒我還有知覺。
人生沒有回程,我避開來時的足跡,改採灘地上方,重量級亂石堆聚處。這是暴風怒潮,或東北季風狂飆的印記,滌盡細小砂粒,堆疊中古世紀的城牆與堡壘。然而,流浪星球的礫灘沒有卵石、頭顱石,偶而,一些扁平石也還留著頭角崢嶸。每一石塊都標記著碎裂後的個性殘存。
偏偏在這堆執迷不悟的頑石堆,浮現一顆鸚鵡螺的迴旋硬殼。它的豹紋衣飾褐珞色,突破了等角螺線的黃金分割數列。它生前是數百公尺深海底的頭足綱族,遺體卻遠離原鄉,大概是尼伯特颱風興起的惡作劇?!我量了尺寸,恰好約20公分,顯然它壽終正寢,姑且說它曾經活過20年。它較年輕的紋飾多已磨盡,只剩一片空白,彷彿拓印我的影像。
我走回「流浪星球」的屋宅處。老友將折摺桌椅搬上草皮,端給我2個肉包子、豆奶包,還有2盒昨夜吃剩的水菓。鳳梨是屋前鄰農收割後,殘存的遺粒,沒賣相,要吃自己找去。
我聽著灘地上傳來的交響,眺望著遠方若有似無的,長嘴鱷似的綠島。我要等它40萬年,它會走過來,硬把台東抬舉1公里以上,我明白,這裡是坐化處,以後免費讓人躍居中海拔,一樣面向太平洋。
老友收容了一隻流浪的長毛臘腸狗,很像「飄零的落花」。每逢主人回來,牠會汪叫著最後的愛情。而陌生的客人一入住,牠卻沉默。狗與人,人與狗從來一個樣。牠太好養,我嚼碎的蘋果皮、爛鳳梨一樣吃個精光,早知道我不會丟在草皮上。牠成了老友的名片、流浪星球的標誌。
我沒問老友為何將釘在地中的建物叫「流浪星球」?星球會流浪而不願守住軌道,是即殞石或流星。哪個人不是大大小小的過客,說成流浪太誇張,一輩子的足跡比不上一粒砂的旅程啊!
流浪星球不流浪,它只是定根在無常與有常。它坐守天地間一方寂寞與非寂寞。美感是靈魂的本質,褪色與不褪色,都是美的本尊。


流浪星球民宿坐地於平凡與超凡之間,它是老友的一幅畫作(2016.7.30)。
上眺房舍的下瞰,背景是不空虛的虛空。


從灘地望向流浪星球的背倚靠山。
高色溫的灘地,坐禪的石頭。


坐守砂灘南北的巨岩塊,鎮風止浪。
礫灘近海段落。



小石塊譜寫灘地文。
幽靈蟹捏製的砂團與足跡。


漂流木的姿勢。
漂流木寫在灘地的散文小品。


海浪最後的按摩。
小橋前端右轉田埂即可下海灘。


自此田埂路下走23步,抵海灘。
礫灘前緣。


迷人靈、魂、魄的金灘。
招牌長毛臘腸狗。


流浪星球屋前小池。
褪色的鸚鵡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