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7日 星期日

【南一段行腳之十—祈願卑南主】

陳玉峯
~我一生自以為竭心盡力在搶救台灣的山林生界,近年來我才了悟,我們從來沒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我何其盼望我們的後代子孫,依然可以跟我們一樣,還可以欣賞、體會台灣的天造地設、自然風光!如果我有前世,必也是山林中人;如果我有來生,但願我是土石流區的一株大樹,在被肢解之前,在粉身碎骨之前,我還是吶喊,還是伸出每一條根系,牢牢地捍衛我們世代地土的母親~
201335日清晨,脊稜東西兩側,緩緩翻滾著雲之海。原本我總是會目測估計,東西雲海上部界的高低落差,可今天幾乎不分軒輊,搞不清年度內或何等氣流的影響下,東西兩側的氣壓會是均等?
雨過天青。大夥兒精神抖擻,因為MIT今天即將完成中央山脈大縱走,最後一座百嶽的登頂,但我們先得邁向三岔峯下營地,卸下重裝備,而後走向卑南主山。
昨夜營地上升起柴火,大家都把溼透的鞋襪衣物,攤在火堆旁烘烤。我那雙不是登山鞋的Timberline,一不留意,右鞋底的橡膠竟然腫大、脫落了一半,因而今早我只能用繩子綑綁,否則一步一開口笑,很難撐下山。
1970年代我在野外的採集、調查,穿著但只尋常,從沒想過所謂登山的裝備,八竿子也搆不上如今的百般高級用品;而今登山者諄諄告誡「千萬別穿牛仔褲」,我卻40年牛仔褲「一褲到底」!19811115日調查玉山頂,我的絨帽是路邊攤30塊錢買的,上衣50元,夜市的S腰帶加掛廢軍品的水壺,充其量買了一雙笨重無比的登山鞋,那年代從沒使用過登山杖,因為,注重的只是採集、調查的工具,上山總得揹上綑綁得十分結實的舊報紙數百張、枝剪、望遠鏡、老式相機、採集簿、放大鏡、老式錄音機、自製的調查表格、鏟子、鑷子、底片(20–40捲)、藥品……,因而衣物、睡袋等,盡可能減輕重量。後來,在國家公園服務時,才見識到齊全的登山裝備。
專心也是一種內在美。
§卑南山系與台灣天演
我們從營地起步已經是9點鐘。為求公平,每天開拔前,揹工朋友們總得耗費一段時程,秤重量分配裝備。秤重分配時,有點兒像是古老柑仔店的買賣鹽與糖,算是自然發展出來的現代規則。
高唱著〈中央山脈之歌〉,我們南進而登高,首先翻上卑南主山北峯東側的更高山頭(標高3,267公尺,即三岔峯),但這兩個山頭究竟何者較可名符其實地命名為「卑南主山北峯」,岳界曾經有所爭議。若依地形,我會將三岔峯叫做「卑南主山北峯」,而將地圖上的卑南主山北峯改稱為「卑南主山北西峯」,不過這些名相之爭,對我來說,沒有太大意義。倒是以卑南主山為圓心,在不到3公里的半徑劃出的圓圈範圍內,竟然可以找出東、西、南、北四象限,各自代表的副山頭。事實上,隆起的諸山頭並非僅止於4座副峯,而是將近10個小山頭,我的解讀或想像如下:
此一圓圈區的地層、地體相對的堅硬,在晚近數萬年來,伴隨著地震等造山運動隆起,冰河期、間冰期以降,東西兩側河川最上游的向源侵蝕也因應此區的均質,從各方向、角度蝕解山體,植物的演替與反演替也參與拉鋸,終而相對均勻地,形成以卑南主山為中心的山系,四鄰諸小山頭、稜線及側稜,狀似眾星拱月般佈列。
然而,從中央山脈關山以南的主稜檢視,除了大崙溪向西挖掘的功力稍強之外,由於西側是反插坡的斷崖面,整體而言,西部的向源侵蝕遠勝於東部,卑南主山南側,馬里桑溪向東挖得厲害,是高雄縣向台東縣搶地盤搶得兇的地段。
不只這樣,卑南主山南峯(3,185公尺)以南,全台灣最劇烈的陷落帶登場,沿著鋸齒縱走南下的各山頭早已大去勢,落差下掉了1,100—500公尺左右,甚至以大小鬼湖、紅鬼湖區而言,殆自卑南主山以南,下削到跌停板的極端,然後,再漸次挺升,直到北大武山,總算異軍突起南台尾稜。
也就是說,卑南主到北大武之間,中央脊稜曲折走了70多公里的下陷區,形成全國生界高地地區,最最嚴重的隔離機制,迫令隨著冰河來去的植物遷徙「進退維谷」,硬是將北大武自中央山脈脊稜的連線切割開來。
1990年代,我開撰《台灣植被誌》系列的首卷,將中央山脈由北端至南岬鵝鑾鼻半島,畫出了將近340公里的大剖面,解讀自上次大冰河期迄今,台灣植被帶上遷的天演故事(詳見陳玉峯,19952001年重印,《台灣植被誌(第一卷):總論及植被帶概論》,272—295頁),其中,自奇萊山主峯至馬博拉斯山的直線距離約60公里,也就是以能高、安東軍大草原以迄丹大山的凹陷區下部,視為是台灣北部與中部的生殖隔離機制區;而卑南主到北大武這段直線距離也恰好約是60公里的超級陷落區,更是台灣南部與中部的隔離大洋。
1994年我在撰寫此立論之際,曾經遺憾我尚未調查南一段關山以南的地域,也未能站在卑南主山,省視自己立論的重鎮,而今天,我頗有近鄉情怯之感。
卑南主山及其副峯的北稜下,地形大多陡峭,且存在鐵杉與冷杉的交會帶,而且,冷杉林帶常被壓縮,或退卻成小小的一窄帶,或說,繼北大武山之後,卑南山系將是在氣候暖化的今後,第二區台灣冷杉將要滅絕的高山。
台灣冷杉就全球而言,是分佈最接近赤道及北回歸線的冷杉屬物種,在台灣適應得得心應手,也早就演化出台灣特產(endemic),然而,只因在崩塌頻繁、母岩裸露的高山絕頂、稜線,競爭力不及其上的玉山圓柏,以及其下的台灣鐵杉,因而在氣候變遷的條件下,竟然比玉山圓柏更早被淘汰,這實在是台灣生界的重大特徵之一,也是地質地層凌駕地理條件的現象之一。
我們抵達三岔峯下營地,南望卑南山,它還是一個單面山,東向順向坡及山頭一樣以高山草原為主要的植被,而冷杉、鐵杉狀似正在仰攻山頭。
我心悠閒,眺望著雲霧氣由西部流向東台。
§卑南主的祈願
三岔峯下營地休憩之後,傍晚前我們邁向卑南主山。
卑南主,海拔標高3,295公尺,百嶽排名53。由於玉山箭竹高地草原低矮,每逢晨昏高色溫時,鋪陳溫暖地毯似的毛絨覆被,在那和緩數大的順向坡上,對映著厚重挺直的暗綠冷杉,以及撐起傘蓋似的鐵杉,一幅溫柔祥和、壯闊浩蕩的天府境界,如同地母無邊大愛的示現,更搭配無垠無涯的天際、宇宙,教人倘佯在有如大地母親胸懷的舒適、安全感,因而岳界視其為女性大山。
我滿腦子生界天演的劇碼,構思著我應該在卑南主山頂,面對著北大武山及直線60餘公里下方的大小山群,講解高山植物王朝如何在150萬年來的興衰更替,也該探索主導大戲背後的,神話與屬靈的內涵,彰顯生界、無生界到底想告訴我們何等的終極祕密,相對的,麥導及大縱走的弟兄們,為即將完成的壯舉興奮不已,兩樣情迴盪在大塊脊稜的天地間。
隨著步步昇高,足下的雲海越來越壯闊,我的每一腳步一當下,如同大山的吐納,平穩與厚重,也無多餘。
我們登頂了,大夥兒歡呼!這是老天爺賞賜給意志的嘉許,人世間一向得以輝煌的象徵是謂「登頂」。然而,我卻是一絲沉重。
乘著興頭,麥導要求每位夥伴在鏡頭前講出一段感受。
每位夥伴都有很有意思的回應。輪到我了,內心卻有著大音無聲的尷尬。
「我有個願望!
幾十年來我一直誤以為我們在搶救台灣的山林,後來我才逐漸明白,我們從來沒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但願後代世代子孫們跟我們一樣,還可以看得見這片天造地設的美景,但願大家一齊來捍衛這片母親母土……
說完,我強忍不住數十年山林行唯一一次的淚崩。我閃避人群到山頭一隅,我的淚水潸潸,澆滴在地土上。
忘了甚麼天演大解說,沒人在乎生不生態。環繞卑南主山山麓360度的雲海或已凌越海拔3千公尺,因而檢視不出北大武山匿跡何方。
卑南主毫無疑問,正是南台的天壇。
所有人間遺世獨立的任何豪情壯志,比不上在此一立一坐,看著西部的雲瀑流灌東台,界面的流轉!東台新康接連著向陽、關山,還有遠天近巒、脈脈迤邐揮灑,以挺空的高聳,訴說基盤的堅實厚重;南眺好像是宇宙邊界之外的琉璃國度,大致就是所謂的華藏世界?蒼茫之外還是蒼蒼茫茫。
這裡不需要知識,沒有《心經》、《金剛經》,沒有佛不佛,沒有有或沒有。看得見大化流轉,而一座一座山影踩踏著莊嚴的步履,走在雲海之上,說不出輕盈或堅實;夕陽盡情地塗抹漸層的彩粧,不著痕跡卻又色相繁複,我看見我的來處與去處。不用坐化,我本來就是山。
201335日際夜1757分,日落大典揭幕,緩緩也快速;隱沒也高昇。殘紅之後,冷冷的青空,浮現冷杉堅挺的剪影。
下山不再魚貫,各走各自的悠閒。
§水鹿之夜
不只是山景的圓滿,小楊煮起晚餐時,遠近的鹿鳴響起。
三岔峰下營地的水鹿族群還算彬彬有禮,不像別處搶食人糧的剽悍。入夜後大約20餘頭水鹿現身在營地四周,牠們啃食著玉山箭竹嫩葉,但人、鹿都明白,鹿隻在等候人尿,牠們想攝取鹽分。1980年代我常在林道的駁坎上看見飛鼠、松鼠等,舔食油漆或水泥上的某些結晶,大抵跟礦物鹽有關,如今,水鹿、山羌直接吮食人尿。於是,幾人尿後,鹿群聚集而來,阿益又開始夜間拍攝,我也藉助攝影師的打光,拍些水鹿的活動。
依據MIT20122013年中央山脈大巡禮的經驗,整條脊稜沿線,只要有水塘、有玉山箭竹,大概就有水鹿的蹤跡,大南三段水鹿族群甚多。以紮營地為例,阮小姐敘述,MIT在白石池拍攝的水鹿為最多。一般,水鹿多在傍晚或入夜以降走出森林,往高地草原移動,吃箭竹與喝水,日出後即離開草原。然而,在白石池營地旁,大太陽普照下,水鹿拖延到早上9時之後才離開,因而MIT拍得很完整,鏡頭都很美妙。
現今的水鹿通常不忌諱與人親近,這是台灣30多年來最重要的文明指標之一,人與野生動物重構新關係的開始,但別以為這叫「烏托邦」,萬事萬物恆處於動態多變的調整。
這群水鹿徹夜在帳棚外覓食、活動,直到隔天日出時還在啃箭竹。我們早餐後,牠們也隱沒入森林中。
§反暴力高山劇場
201336日,清晨5點半前後,大地已甦醒;6點多日出雲海。
今天團隊有一重點「戲」,也就是拍攝「反暴力高山行動劇」,由陳月霞策劃,原住民朋友當下討論、創發劇情,我則幫忙製作道具。說來好笑,所謂的道具,不過是在煮飲用的臉盆背面寫上幾個字。
鑒於上山之前,台灣的婦女團體響應全球反暴力活動,在各地發動連署暨相關行動,而陳月霞長年從事平權教育,本身又是影劇科系畢業,她認為MIT節目除了豐富的登山文化介紹之外,也可以增加些微多樣性,彷如山林翠綠中出現紅紫花朵,總是吸睛。因而在時間充裕的空暇,適可加上「反暴力運動」的宣導,而36日正是時候,剩下的只是回程。
自然界的一切,皆可視為歌舞的特定形式,原住民本來就是最接近自然,他們一聽陳月霞構思的重點:反暴力、反家庭暴力、求援電話113及平權,立時編劇,當場預演、公演。
我想這是台灣史上第一齣人為的高山短劇,而且幽默、歡樂,也許也帶給平地觀眾若干思考也未可知。

總之,山林自然皆道場,南一段縱走在此劃上句點,我們行將步上歸途。
40-562 201335日早上951,我們走向三岔峰。
40-874
筆者在脊稜下小憩(2013.3.5)
40-879筆者與陳月霞,背景即卑南主山(2013.3.5)
40-570 201335日下午306的卑南主山。
40-893
MIT中央山脈大縱走圓滿登上最後百嶽的卑南主山大合照(2013.3.5)
40-886卑南主山之下,360度的雲海浩蕩(2013.3.5)
40-900卑南主山頂,左起阮小姐、陳月霞、麥導與筆者(2013.3.5)
40-588卑南主山看夕照(2013.3.5pm558)
40-599夜間水鹿的覓食(2013.3.5)
40-605鹿群搶吮人尿(2013.3.5)
40-634 40-629反暴力高山劇場(2013.3.6;三岔峰下營地)

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

【南一段行腳之九-拉馬達星星、水鹿與血紅的星空 】

陳玉峯
~我一生山林自然行,最讓我感懷的原住民伙伴,大概就是梅山村的江丁祥先生(拉乎伊),他陪伴、協助我調查無數的樣區,走過漫漫的天涯路。他話不多,年老時更是緘默得如同山中的樹。2005411日我獨自一人下榻梅山活動中心,訛聽他已往生,教我夜夢〈拉乎伊與他的豬〉,可愛的故事(收錄於陳玉峯,2011,《山千風之歌》,28—33頁)。又隔了幾年後,有天我專程前往梅山探望江,他太太向我抱怨:「他都不肯說話,就這樣看著山。我叫他,他都不回應!」而他看見我的瞬間,眼神活了起來,嘴角也向上微翹。他跟我說了一些話。
望山有多種形式及內容。我知道江一直在跟山林大地對話,以至於忘卻人間的俗話。
將近四百年了,外來入侵客從來不解台灣的原住民,他們替原住民取了很多的名、蓋了很多教堂及平地的房屋,「教導」他們如何生活、享受,強迫施加了不同的生活型,代替他們思考,決定了他們是誰,篡改了他們的靈魂,塑造了他們的神靈,美其名叫「德政」!到底是誰野蠻?!誰人叫「蕃」?!「台灣人」被外來政權污名化,台灣人更汙名化了原住民,到現在還是一個樣!相對的,也有少數華人,頂著整體華人的罪孽,委身「救贖」,卻下場悽慘!台灣人還沒學會異文化的相互對待呢!~
合該是雨霧濛濛中走過馬西巴秀山;合該是草木垂淚中來到馬西巴秀石洞區。
從馬西巴秀山頂南下,不到1公里處,即石洞區。而愈是靠近石洞,以及石洞之後的一段路程,大抵是整條南一段中央脊稜上,甚為奇特的地形。
§馬西巴秀石洞與拉馬達星星
關山南北盡是單面山,但南下到了海諾南山暨其以南,地層隆起的角度趨緩。趨緩或較平行的地層,到了馬西巴秀石洞區的前後,我認為有可能在冰河期結束的8千年來,曾經發生極為慘烈的大地震,且在石洞的南北一帶,發生脊稜岩層的大裂解,形成巨大岩塊的堆疊,斷落的巨岩彼此依重力、不同角度靠倚,也產生了馬西巴秀石洞如此楔子型的所謂「石洞」。說是石洞,事實上只是巨岩塊斜插地面所形成的斜三角形庇護所罷了,北方的向陽石洞也是同類型,但規模小很多。
我推測,真正的石洞很可能在岩塊區的地下。
馬西巴秀石洞的下方,由於蔽風,台灣鐵杉純林極為高大
石洞南方的中央脊稜向東叉出一條側稜,其最高山即石洞東南方的1.5公里處的伊加之蕃山(2,818公尺),而順著這條側稜稜線蜿蜒東下,即抵達伊加部落,該地下方即伊加之蕃溪谷。伊加之蕃溪往東北流,注入鹿寮溪,再注入大崙溪,最後在今之南橫新武橋處,匯入新武呂溪。
「伊加之蕃」可能是1910年代才產生的地名或小部落的名稱。它是在1915年的抗日「大分事件」之後,布農族霧鹿社頭目拉馬達星星所拓殖,位居中央山脈直下的溪谷上方,1927年日治台東廳的警察報告敘述,伊加之蕃(Ikanovan)位於新武呂(路)溪支流大崙溪更上游的支流源頭處,既隱密且路途甚遙遠,山徑多危崖峭壁,簡直是生人勿近。該地住有拉馬達星星家族13人,另兩戶跟隨者計18人,該小部落合計31人。
拉馬達星星算是較晚期投入抗日的爆烈性格的布農英雄,但他與日本警察周旋了長達18年。據說他靠著天險及伊加部落的隱蔽,讓日警吃足苦頭;他躲避日人追緝的藏匿地,包括中央脊稜的馬西巴秀石洞,似乎這裡也是他越過中央山脈,前往南橫寶來村,他的第二任太太的娘家的通道之一。
他的遭遇很悲慘,19321217日,他跟兩個兒子因外出至馬里加宛社,醉酒時分被日警寺澤芳一郎逮捕。2星期後,拉馬達星星及4個兒子(最小兒子名叫斯巴利並無參與抗日,甚至曾協助日警,他才14歲),以及塔羅姆家族4人,合計9人被日警處決。
寺澤芳一郎還在193317日,率隊前往伊加之蕃,焚毀伊加部落,掃蕩所有布農人。伊加部落曾經存在的時程不到17年。
關於拉馬達星星的傳奇故事,讀者可參考徐如林、楊南郡(2010)的專書《布農抗日雙城記》,該書完整交代布農族從17世紀末葉,由西部濁水溪流域,分批遷徙東部,最晚的一支即郡社群,他們抗日的前因後果等等,完整的故事。另一方面,我也曾在《台灣植被誌第六卷濶葉林(一):南橫專冊》(陳玉峯,2006)中,翻譯、介紹了寺澤芳一郎(1937)的撰文等相關資訊。
我們在馬西巴秀山洞小憩,而麥導訪問阿清關於拉馬達星星事宜,我也補充說明布農抗日的傳奇,而且強調施武郡群(原濁水溪郡社群東遷的族群)可歌可泣的山林故事,理應拍成台灣精神的史詩電影,且如馬西巴秀山洞及伊加部落等,也該設置永久誌念的歷史遺蹟。然而,MIT播出的影帶,刪除了我對台灣山林人文部分的闡述。
台灣原住民最最珍貴的文化(我的觀點而已),在於他們世世代代同山林自然生死交融且合體的生活型、土地倫理、自然情操,以及其在台灣在地的價值觀、內在之人與人、人與神靈的關係等,普世人性之與台灣生界共同演化出的內涵,不能以個別案例或馘首行為等否證之。近年來如斛谷先生(SutejHugu)之以全球原民文化復興、整體論(Holism)觀點,竭力弘揚並平反原住民的議題;台東大學劉炯錫教授之長年奉獻原民在地新生代的培育,等等,值得肯定與大力提倡。
幾十年來,我同原住民朋友在山林間研究調查,我理解彼此生活文化習慣的鉅大差異,以及如何彼此尊重的包容。而在自然生界的背景中,毋寧才是可以相互學習與彼此相輔相成的重要內涵。狹義的台灣人及原住民之間,必須在土地認同、意識型態的基礎上合一,但這面向還有龐大的時空待改善!
§水鹿的環剝現象
連日的風雨持續將山區降溫,每逢晨起,往往可發現水氣結冰。而陳月霞與我的登山裝備不足,我的衣物、登山靴,都是數十年前老化、脫節的舊物,加上陳月霞保暖不足,中餐又嚥不下公糧的甜食,因而走到馬西巴秀山洞時,漸呈失溫狀態,幸虧阿宏、悍馬(谷明華)等發現與鼓舞而得以續航,但我們提前臨時紮營於距離卑南主北峯約3公里的鞍部營地,下午3點半抵達。而原訂紮營於三岔峯下營地,隔晨登卑南主山看日出的計取消。然而,世事萬象難料,這麼一延遲,卻讓我們在隔天傍晚(35),享受卑南主山浩蕩的雲海與夕照,也劃下MIT中央山脈大縱走落幕的最佳結尾。
201334日這天行程的生態意義,最顯著者即前述巨石崩疊,以及鐵杉林與水鹿的關係。
馬西巴秀石洞北小段及南大段的連續大石塊,像積木般的層層堆疊讓我聯想推演小關山北峯及小關山,假設今後的某次大地震,造成山頭尖大崩跌,大致可能摔成如同石洞前後的岩塊橫陳區。而大震、崩堆之後,此一台灣鐵杉林帶領域的巨岩,仍然可以提供玉山圓柏及少量高山植物的寄存,形成34日沿途所見,玉山圓柏、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華山松台灣鐵杉等,彼此鑲嵌的隔帶共構現象。
我在走過岩塊區時心生一念,如果我下次再來,很可能許多部消逝無踪了,因為亂石區代表向源侵蝕的力道強勁,植被與立地的動態變遷很是劇烈,是謂物換星移。
其次,沿途穿經不少台灣鐵杉林,以及鐵杉更新的幼齡林,但幼齡林中常見一小片林木死亡的現象,似乎是水鹿集體磨角或啃食樹皮的結果,或說鹿群偏愛鐵杉30年生以下的幼齡林,導致幼樹一叢叢、一塊塊的片面死亡現象。此外,從馬西巴秀山以南,台灣馬醉木的數量顯著大增,推測是因為水鹿不吃有毒的馬醉木之所致,而我從沿途的樹木觀察,顯然台灣二葉松、華山松等,水鹿也敬鬼神而遠之。奇怪的是,水鹿卻愛啃台灣鐵杉、冷杉的小樹樹皮,難道這些針葉樹皮中含有牠們愛吃或必須吃成分?是否牠們只啃尚有葉綠體的小樹?還是另有玄機?
我的林野經驗歸納,許多落葉樹維持樹幹、小樹及枝條的青綠色較長時程,例如台灣紅榨楓等,讓我推測落葉樹由於一年中,有段長時程欠缺樹葉進行光合作用,而綠樹皮可以捕捉光能,不無小補。然而,同樣是落葉樹的樟樹(:每年春季先抽長新葉後,老葉全數掉光,因而一般人較難感受是落葉樹)一樣在小樹及樹條維持綠色樹皮,是否也是搶奪光的策略?事實上演化從來不是導向「完美」,通則恆生例外,生態研究找出一些「相關」,但「相關」(不管相關係數有多高)並非因果關係,因為生界現象沒有定律(law),有了定律(物化世界)大概即非生命!
水鹿或野生動物之與森林的動態複雜關係,實在不宜由「相關」立即下達因果關係的判斷,甚至從而主張「因為水鹿大量咬死鐵杉、冷杉小樹」,「所以可以開放狩獵,搶救針葉林的更新」!
「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至於「用意」內涵千變萬化,我只學會謙虛可以探索無窮!而看到了水鹿的痕跡,讓我也想起鹿野忠雄之與台灣山林的詩與歌,低吟高唱在山地、在離島。
§血紅的星空
紮營地週遭都是台灣鐵杉各種齡階的森也有稀疏的幾株華山松,鑲在森氏杜鵑、台灣馬醉木、台灣刺柏的灌叢中,基本植被還是玉山箭竹的高地草原,而竹高度大致在30公分以下,它們是水鹿的主食。我們所在地位於東向坡;西向坡是崩崖,但已呈穩定的崩積地,我估計穩定狀態已超過50年,這是由樹齡反推的結果。
上山的第七天夜晚,我們一樣夜宿於中主脊的稜線下側,來時路大致也都是。不管是山頂或稜線,都是地形搶空的極致,剃刀邊緣。
山頂、稜線有個看不見的反差,表面上山頂、稜線乃局部地區的「登峯造極」,所謂的「頂尖」,然而,以台灣為例,簡化地計算,依據板塊擠壓速率,過往百餘萬年來,台灣地體合該隆升10公里高度以上,也就是平均1年應長高1公分,也有人計算這百萬年來,平均每年長高0.2-0.5公分。
不管如何計算,長高的部分至少大約一半至96%是崩蝕掉了!
我們可以想像,所謂山頂、稜線,事實上是持久度最差的部份,恆處於不斷且快速的殞落之中!頂級的意思就是即將衰退或下掉。任何人爬到山頂又如何?你能不下山?偏偏絕大部份的登山者,總要設定登頂為目標。這類的妄相一向就是人類的桂冠,實在很可笑!除非你採取玉山圓柏式的登頂,不斷地以世世代代循環「登頂」!專制皇權嗎?!這是多餘的聯想。
山頂、稜線從來急遽地進行崩蝕,我們一路走來的山徑下方,事實上充滿裂痕、裂縫、坑洞,甚懸空,所有的山稜路都會很快地消失;我們走在中脊稜上,可以說成搭「樹懶型」飛機的凌空分解動作而過,我在第一天(第一篇):「我只是從地上摔到天空,走一趟未完成的天堂之旅」,潛意識中的直觀,一半左右即此體會。
南一段縱走到此,我大致已可下達全程的生態特徵或意義精要矣,登不登最後一座百嶽的卑南主,其實只是一種程序性的儀式而已。總的說,南一段登山路以台灣鐵杉林為大本營,但曾經廣的鐵杉林海在千年來必然遭逢極為猛烈的森林大火,我想像或認為有次超級大火,必然在台灣海峽、蘭嶼、綠島及海面上,都看得到南一段「天頂距」的焰,燒紅至少半個月的星空!說不定天古籍上可尋獲我的冥思場景哩?!
台灣鐵杉林固然是主體,其火焚後且再三地表的最大面積植群,正是玉山箭竹高地草原,台灣鐵杉及玉山箭竹正是南一段的「關鍵物種(keystone species)」;此外,高山植被帶(代表性物種即玉山圓柏)及台灣冷杉林帶則被壓縮到台灣鐵杉林帶裏,這種壓縮現象的終極表現,就是北大武山山頂的懸空斷崖上。
201334下午4時前帳篷已搭妥,而雨霧也開始收斂,天氣逐漸放晴傍晚時分,老天爺賞賜給我們漸次下沉的雲海以及夕照,我貪婪地按著快門。

入夜以後,星辰與月光,流瀉與眨眼;水鹿的鳴叫此起彼落,角鴞的嘀咕也湊一角。人生何時何地得享如此星級的風光?睡覺未免太殺風景?這夜,我享受了甜蜜的失眠。

40-469 201334日上午1012分,我們抵達馬西巴秀石洞。
40-48440-482
據說布農族抗日英雄拉馬達星星曾經在馬西巴秀石洞,閃避日警的搜捕(2013.3.4)
40-491
201334日下午我們提前紮營,連日來的雨霧逐漸收斂、下沉。
40-529
老天賞賜的雲海與夕照(2013.3.4pm5:49)
40-555
夕陽入雲海之後,水墨的山景(2013.3.4pm5:56)
 
40-667阿宏與陳月霞(2013.3.7;石山山頂)
40-668悍馬(古明華)與陳月霞(2013.3.7;石山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