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人心、靈魂是人類的宇宙,是純意識的本尊,而科學無法討論的,留給哲學;語言、文字無法說出的,交給藝術。
要我講述藝術品本身,殆即指月之指、公案話禪,畢竟作品自己會說法(話)。
我是所謂的「教授」、「老師」,也就是一輩子試圖把樣樣事情、道理,費盡心思要去解釋得圓滿、精準的人,以致於常常是丟盡靈性、面目可憎。
要人去談論某個人,其實很大的比例是講的人在說自己的心識,而經常處於人情世故的羈絆中,而且,集荒謬之大全的,藝評必是其一,所以由好朋友或市場價格相關的人要來談活在的畫家及其畫,有時候或常常是建築業在打造神壇;由生死與共、相濡以沫、朝夕相處而最親暱的秀免姐來談來興兄,毫無疑問,最最真實到「不忍卒睹」,誰叫電線桿路燈底下最黑暗!
然而,就台灣繪畫史而言,陳來興絕對是一座里程碑,他的作品指涉、藝術內涵、表現手法、聯結台灣社會或文化示現的程度,或說台灣主體意識的普世人性,他的生命調性及作品象徵,徹底是到了位,只不過因為文化人的關係,強烈地受到台灣政經歷史或文化性、結構性的染色,而不得不淪為「台灣梵谷」的,不知道是尊稱或詆毁的「聲名」?!
當然我可以把上述的形容,美化得讓多數人所接受或首肯,但那樣地鄉愿就不是我;遑論畫家本身。再說一次,如同台灣就是台灣,陳來興就是陳來興!極少數現今人看得清,是謂正常。
我從來興兄畫作感受強烈的根系相連,有這樣「土味」的畫家也不少,可是往往被台灣境外的流風所掩蓋,雖然藝術無國界,但有主體、有根源的創作本來就在具有普世人性的通則中,強烈地浮現在地特色,畢竟靈魂是大超越,但有了多樣的在地顏色或樣相,才算是活在的本來真面目。對於數百年來一直在「換老爸、換老母」的台灣,也直到現在,以及外來政權入據台灣之前的生靈,方有具足的自在,我不會以此要求一般台灣人。
如果硬要以原鄉原汁的土味來要求,而免於外來文化、流派、技術等影響,或許素人畫家洪通先生允稱代表。
大約1990年前後,來興兄與我彼此相識而未必相知。
1987至2000年間,來興兄與我都是街頭運動的參與者,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多是在街頭認識的,或說,儘管彼此抗爭的內容五花八門、各有特定的目標或議題,最大公約數及最小公倍數都是公義台灣,因而彼此支援、相濡以沫,當年太多在街頭相遇的人,都沒有人說出來,但心窩超溫暖的:「啊!咱同一國的!」,我相信那是台灣文明史上最美麗的共識之一,完全不必語言。
千禧年之後的街頭,逐漸質變與量變。
如今我還保留1993年12月21日來興兄寫給我的一封信,主述他跟我借用幻燈片印刷或他用(收錄在拙作《千年後再見》,33及34頁,2020年,愛智出版社),然而,從他寫信的態度、語氣,立即可以察覺那是台灣在典雅年代厚實有禮的風範,那等素養約自1960年代暨之後出生的人就漸次消失,到了1980年代之後的新生代則已鳳毛麟角了,遑論現今的新世代。
也就是說,我要解讀一位藝術家,我會從他文化母體的歷史脈絡,以及文化根系,藉由社會典範的變遷,先做背景的透視。
其次,我會從他一生遭遇、創作歷程,之與國內外當時環境狀況,去解讀其境遇;接著,我才會藉由其作品的題材、筆觸技法、畫風、探索的內涵之朝內或向外,長時程比較其變遷,並由文化等象徵意義,賦予其在台灣文化史上的定位、成就、意義或特徵。
接著,舖陳其畫風脈絡、精神,之與全球各異文化、異時代的聯結,說明為何我很反彈將來興兄叫做「台灣梵谷」,因為你得先摸清楚1860年代暨之後,歐洲、法國開展的,反傳統的藝術運動,到了1874年莫內的一幅〈印象・日出〉,直接槓上當時的主流,從而被戲稱或挖苦為「印象派」,卻在19世紀最後的2、30年,蔚為主流,而由塞尚等,被後世人視為「後印象派」,高更、梵谷都在這波洪流中,且很快地,標榜更重視內心戲的「表現主義」出現,不在乎形式的描繪,在對現實視覺的客體,扭曲、變形、抽象化地寫意,於是,從印象派不加修飾的筆觸,走到了表現主義的暴烈手法,只為傳達「就是那個東西」的激情,這就是如果要將來興兄的畫作進行歸類,我會把他置放在「表現主義」的基本理由,而不是「梵谷」。最主要的觀點是,種種派流只是化約的比喻,而每個人都是唯一。
也許表現主義是受到尼采所謂「酒神戴奧尼索斯」的影響,試圖將「末那識」(註:潛意識或佛教的第七意識)在六識以下的範疇中呈現,因而在病魔、瘟疫、死亡、戰爭、屠殺、欺凌、剝削、橫徵暴虐的受害或悲劇中,找到歇斯底里的爆發傷口,淋漓盡致地出演,例如短命的席勒(Egon Schiele;1890—1918年)。
然而,對我而言,最是無比爆烈,卻又是極端溫柔的表現主義,就是像凱綏・珂勒維茨(Käthe Kollwitz;1867—1945年),劇力萬鈞地將大時代的傷痛與悲劇,海嘯般地滅頂而來,爆烈到我不敢形容,溫柔到淚水讓眼球墊底。
而來興兄作品中的520農運、台灣政運史上激烈的衝撞或引火自焚的烈士,誠然是台灣繪畫史上之最,然而,我卻認為他的夫人林秀免女士,正是沒有畫作的「凱綏・珂勒維茨」!來興兄太幸福了,他畫作靈魂的一半來自秀免姊!如果不是秀免姊內、外在的內涵,有可能來興兄只會是半個席勒也未可知?!
我不想說得清楚,但不得不說。
所以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1907—1954年)拼命畫自畫像,而來興兄大量畫秀免姊。
我與來興、秀免伉儷世俗性的交往始於2016年,我也斷續寫了多篇對他們或作品的介紹,例如:
2016年11月27日,〈陳來興畫展開幕式致詞〉;〈來興仔有隻鵝(上)(下)〉,收錄在拙作《生之態交響曲》,335—373頁,2017,愛智出版社。
〈來興仔畫作予我的擦槍走火〉,在拙作《決戰馬頭山》,324—329頁,2018年,愛智出版社。
口訪,且以影音等極短篇介紹來興兄的5、6篇,收錄在拙作《社會關懷影音書》95—111頁,愛智出版社,2018年。
〈魚藤坪(龍騰)斷橋〉,收錄在拙作《山居物語》,87—95頁,2021年,愛智出版社。
2021年則陸續解讀了他的幾幅畫,等等。
而〈靈魂的痙攣—陳來興人物畫展〉、〈陳來興畫作的尋常術語—台灣史的表現主義〉,收錄在拙作《靈海聖山》,122—129頁,同上,2018年,自認為已經將來興兄畫作的精髓扼要地和盤托出。
此間,我以台灣禪文化去詮釋為什麼台灣除了來興兄之外,實在無法孕育如同歐洲文化的印象或表現主義畫派的緣由,在此,不必畫蛇添足。
來興兄大我四歲,我們讀的書相近似,我們屬於台灣的「存在主義世代」。來興兄在腦溢血之前,是畫家,也是一支雄健的文筆。我跟他與秀免彼此無分別。
原訂2021年5月14日在彰化的「白色講堂/《來興仔的農村五二○》」小型畫展暨座談會,因人魔病毒武肺肆虐而取消,而原本我想談的,是孕育來興兄、秀免姐與我的台灣禪文化。
活動雖然取消,我一樣把座談中我的引言寫了下來。
附註:本文po出後,靜宜大學藝術中心主任彭宇薰教授來訊評注:「有一個背景概念提供你參考。所謂印象派與後印象派者,比較屬於法國的傳統,表現主義其實是德國的脈絡,當德國的表現主義者如火如荼地創作時,法國那邊其實是畢卡索、馬諦斯在領軍。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民族性系統在進行的反思,更精確地說,是拉丁民族與日耳曼民族的相異性展現。至於主流這個字眼,我會更小心地使用。印象派後來是因為美國富人大量購買而被捧紅,法國彼時真正的主流恐怕還是學院派。我們會以為印象派在當時是主流,是因為這些都是經過後來歷史學家揀選強調而產生些許錯覺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