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日 星期六

【生命無知識—懺悔錄之二】

 陳玉峯

 

山林從來與我合體。

 

多年來我斷續多次夢見我在山林道場中講課,聽眾是誰我朦朧。

我每講授一項深切知識,立馬感受此知識的死去或錯誤,我一樣朦朧察覺,是我所講授的這些生靈體盯著我,以致於我理直氣壯卻心虛。

而且,我講授著一片森林、一個物種或一株植物的知識時,彷彿有種鏡面對映出那是幻覺。

生物、生命或生靈示現的,並非學問、知識,我真的一無所知。人類迄今傳承、精進的整套生命的知識在本質上出了差錯,絕大部分只是工具性、目的論地,試圖有利於自己或馳騁為我所用的任何形式,卻遺漏了對等的直承。人對萬物的概念一旦視其為資源、工具、物質等,便形成對生命的暴力。

生命、生靈沒有我們心目中的知識。人們煞有介事地感悟:視神在其所造物(萬物、萬象)之中,卻殘暴地殺戮、改造、毁滅性殺神!

我在退休演講問自己、問眾人的要項:我跟我所研究對象之間的關係為何?專家、學者是頂魔鬼的桂冠,滿肚子壞水由此製造。

我一點也不會淪入神秘主義式地,或說些讓人困惑又引誘的話語,雖然大多數人最喜歡無能所發出的希望與依賴。

世人在乎身心,宗教強調身心靈,而靈的呈現除了宗教唯一特徵的超自然的靈驗之外,更需要靈的實踐。當今之世,今後生靈末路、地球全境的殞滅,有待全球宗教界擺脫寄生數千年的窠臼,挺身形成肉身長城而捍衛!

 

次生山黃麻(左)與原生茄苳(右)時空連續。


2021年4月28日 星期三

【智慧側註】

 陳玉峯

 

 

有了年歲,許多事情看得清與明,既不是有了什麼智慧或經驗,而是如同身處自然生界,較容易沉澱、止息,不會生起龐雜欲念、心念罷了。

年輕、正在成長,心智當然蓬勃使勁、荷爾蒙旺盛,企圖心很強,太多積極生機爆射,因而教育、環境、接觸的外緣很容易發生決定性或習性的影響,否則,就是一般的生物性而已。

大抵工業革命之前,經驗往往可以代替智慧,所以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之類的,但是,同時也可能是家有一老,如有一賊,農業時代的人老早累聚足夠的普世人性的瞭解,年歲大了,反應遲鈍,常只依習性而活,各方面腦力衰退,一旦落入頑固、怪癖、自以為是、彆扭……自是形成周遭人等的麻煩製造者,然而,經驗對常態人性、生活細節、待人接物多少還是有參考價值,只是經驗絕非智慧。

近代、現代以來,常見的是老年人(或權勢者)往往拖累進展,更不用說21世紀3C產品恐怖的爆炸,直把一般經驗、環境因素稀釋到微乎其微,然而,人性智能的演化,並沒有顯著的變化,工具性、思辨性的電腦化卻劇烈到不可思議地,將負面人性」傾巢而出,如今,老年人也成絕對弱勢,而更加戒之在得,又,表面上的經驗智慧(被誤解的智慧)也不值半文錢。

我一輩子強調的智慧是:時、空、萬物的長遠性;公私比例的正面性;地球生界的永續性;個人身心、信仰的健康性;活體心智的當下創發性;看得見既存的惡與非,力行尚未存在的善與慈悲!

 




 

2021年4月26日 星期一

【不自然的自然】

 陳玉峯

 

山居生活的內容是永遠有輕盈的喜悅,隨時隨地遇見神蹟,不是得失,沒有計較,而通常看不到其他人,把自由寫成純淨。

當世人崇尚無所不誇張、拚命追求感官及思維的辛辣刺激,我卻逐次失溫,並非什麼看盡、看破紅塵」,看盡、看破通常是無能、無奈、遺憾於妄想。我就只是沒有這些,哪天我玩性激出,一樣萬變自如。

20214月下旬的一天,我來到山居,迎面的,是好好的一株香蕉樹斷頸倒塌,活像被劊子手揮舞著鈍鈍多缺刻的砍刀,胡亂縱橫砍劈,而蕉頸破碎撕裂狀,黝黑如凝血。

也就是說,20世紀初或前後,日本軍國主義南進政策從東南亞無意間帶進台灣的蕉莖象鼻蟲,大肆繁殖於春季,牠們啃光了香蕉的假莖頸,張撐碩大葉叢的莖頸應聲斷裂而倒趴。

似乎有別於一般蕉側芽的發生,我估計這株阿蕉自知死期將屆,在頂芽優勢的荷爾蒙被蟲截斷後,另行長出莖基側的新株,姑且說,側芽株成長迄今的時程,相當於蟲蟲鯨吞蟲食的進程。

 

被蕉莖象鼻蟲斬首的香蕉樹。

 

斬首刺激下,新芽株自救而萌長。

 

死蕉葉不忘美姿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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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百年了,科學拚命找出物化的因果律,對生命或自己的問題卻丟給哲學、文藝去朦朧、模糊說空話。

是的,可以明確、依理性因果律表達的東西丟給科學,哲學依舊在無窮的暗巷摸索;而生命從來都在自以為光明燦爛中,說些烏七八黑的片段或故事。

人們不斷地在短暫的際遇中歡樂或哀傷,在短暫的時程中自以為是的理解、狹隘或碎片地理解,又在短暫或瞬息結束或中斷奈米級的妄解,現今人更常藉助美美的、言之成理的說詞中自我欺騙及安慰,於是,關於沒有答案的生命意義之類的,人們透過集體的、歷史的、生界的、整體的擴大時空範圍去詮釋,還有另種途徑是謂「禪」。

我漫步街頭時,看到一家除毛的店面,打著禪水堂的名號,它用對了字!,意即,禪除一切妄相,回到能意識的意識本體本尊。因為今人老早已被改造成破碎思維的奈米理性,也不屑於直覺的真實,因而一、二千年來的文字障徒在字義爭辨,在創造性的模糊海滅頂。看到一大堆什麼佛禪大師在講經,講其文字障的胡說八道,還不如把經書供俸在供桌上拜拜,至少,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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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經文在每株植物、每樣生靈、每粒石頭、每座山、每條溪流、每件萬象……。我無需拜拜,只需回向

去年一大叢大羽葉全數枯黃後的蘇鐵,4月下旬,2021年的新葉叢悉數生長完成。

 

  

20202021年的葉叢俱在,右下黃葉中突出的是崖薑蕨(2021.4.21)。

 

蘇鐵算是亞熱帶的裸子植物,一向被視為二億年以上的活化石,它其實算是落葉樹,每年,反捲葉緣的硬革葉全數更新一回,由於在植物界它的葉質相當鋼硬,微風難以撼動,它的矗立,簡直就是金剛經,譜出從地心到天際的堅毅,以致於它的存在,彷彿時空的化石。

或許如此,它們在我院子中只是存而不在,在而不存。

外來蘇鐵的植栽,究竟跟先前被重新訂名的台東蘇鐵是不是同一種?是,也不是。有點像是台灣人、印尼人、日本人是不是同種般。生物學的鑑別說是得看彼此交配後,能否產生健全而可以再繁衍的世代,從而決定同種與否?分類學則咬緊形態的模式標本,看看能否彼此相套疊。時空、形態的連續變遷,就看人見在何處劃出楚河與漢界。

 

蘇鐵新葉交織時空的凝結。

 

30多年來我不時目睹全台各地白輪盾介殼蟲危害蘇鐵,專家」拚命以各種化學毒劑防治,就是不肯正本清源。

其實絕大部分的人工植栽被種在惡毒的土壤立地,植物本身生長在地獄般的基質中,地面及其四周環境,以及空中各種污染或暴烈的因素,植物絕非無感生長,而是痛苦吶喊焦躁不安,太多表面上的綠美化,其實是幽微的暴戾氛圍!人們的防治、整治,不斷地殺一生九,等比級數製造劫難,所謂樹木癌症的褐根病並非褐根病菌的單一問題啊!

從來掛一當然漏萬,除非萬有引力消失。

人的思考,通常就是掛一漏萬。

自然不是思考,而是周遍的連結。

 


「褐根病」致死的鳳凰木。



2021年4月24日 星期六

【小公園的思絮】

 陳玉峯

 

自從人魔武肺猖獗以降,大學門戶閉關,我的運動場地轉往居家近隣的小公園,一樣引體向上單槓50下(分10次啦),間歇時做5種體操,外加快速伏地挺身30下。

公園雖小,朋友挺多。有6株阿勃勒去年被剪死1株,管理單位很會遮掩善後,如同殺手電影滅屍專業隊伍,兼顧俐落、冠冕堂皇、立牌告示安全,最後移除樹頭還覆蓋草皮。被謀殺的阿勃勒就這樣憑空消失,前後4個月。

 


阿勃勒謀殺事件的尾聲末了。

 

有芒果、山櫻、番荔枝、榕樹、洋紅風鈴木、樟樹、杜英、青剛櫟、梅花、小葉欖仁、桑樹等,大多單株,而圍籬有月橘,另有新植的黃梔花,以及赤楠8株全死光。

 

梅花。

 

這樣的生產者,加上提供給外來種大蚯蚓進食的狗大便,養活著幾隻阿松、阿鷺、路過的鳥隻。當然阿松牠們都是吉普賽,常常換餐館。

先是山櫻燙紅了小角落,接著不起眼的1株梅花開後,然後3株洋紅風鈴木,花朵掉落了十來天,梅實也消失時,桑椹就開始黑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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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以為只有阿松、我及蟲族在啃食桑椹。照理說飛羽應該會光顧,奇怪的是鳥類好像嗜食野生的小葉桑,而不是植裁型的桑樹,但後者果大且量多。

一週天以來,只要我來運動,順便吃桑椹。

阿松吃二樓,我採一樓的熟黑果,我們一向相安無事,我拍阿松吃桑椹已經拍到麻木。

 

阿松的桑椹大餐。

 

阿松與我都採食熟黑的桑椹(202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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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來到小公園,意外地看見阿松與我之外的一位新人正在採桑椹。

她是我常看見的移工,老是推著輪椅上的一尊石雕嬤」,一到公園就讓石雕嬤曬太陽,自己則坐在蔭涼處的條椅上滑手機。手機上不時傳來「*△○—喔伊卡卡……咪嘛啊……△○*……」,反正對我耳膜只是一堆亂碼外星語。

移工帶著塑膠袋迅速地採摘桑椹。我遠遠看到後,依常態吊單槓、做操。幾輪後,我慢跑繞圈時,發現她爬上圍牆,採摘阿松2樓轄區的桑椹,好久。

她採足了半袋,來到石雕嬤旁,先是想去公園洗手台洗桑椹,一開水龍頭才知停水。她把桑椹袋掛在輪椅的把手,然後又去坐在涼蔭下長椅滑手機。

她隱約感覺我在單槓上。我與她從未正面看過對方。

突然,她拿起石雕嬤的遮陽帽,粉紅色的,蓋在那包桑椹上,再回去坐在椅上滑手機。

這女孩身材高挑,永遠穿著白T恤、緊繃的牛仔褲,一頭長髮,中間一撮長髮染成褐色,蓋在其他的黑髮上。她細嫩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黃金戒指,腕上有個黃金手環。

石雕嬤是個老婦人,永遠戴著墨鏡,頭勾著,我未曾看過活動,從來像尊沉思的雕像。

女孩起身,用腳把輪椅的腳踏踢上石雕嬤的腳掌下。

我還在單槓上,目送她們緩緩離去。

那半袋的桑椹九成是紅色的,一成熟黑。她採摘的方式與阿松或我不同,是集約全掃。

我想著石雕嬤的子女;我想著貧窮年代的台灣人。如今台灣富足了,沒人會跟阿松分食,我算是低收入戶,而她比我更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