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9日 星期五

〈千古不休〉

陳玉峯



〈千古不休〉,陳立栢先生提供。


  與陳澄波文化基金會陳立栢董事長通過電話之後,是夜,基金會助理何冠儀小姐傳來陳澄波前輩最後遺作〈玉山積雪〉的照片原檔,另加上畫給兒子的一幅〈千古不休〉、手寫遺囑及遺體照片檔。

  我第一眼看見〈千古不休〉的瞬間,如同閃電般的觸擊,是靈魂戰慄的美感,帶給我酷愛的神韻。後來再看,第一眼的靈會不見了,代之以古典的雅緻。

  就是那剎那的靈會,彷彿我了然前輩當下的心情與意境。

  一樣以玉山北峯、北北峯,經主峯,延展到南峯為主背景,前(下)展如同〈玉山積雪〉至少超過三、四層次低山巒的勾勒,隨性寫意、信手拈來,帶有淡淡的東方水墨畫風,卻具有西方油畫的渾厚,而半空中的兩三朵高積雲的率性,透露出父執輩對晚輩的幽默。然後,主題是直貫天地的三桿枯木,直現「千古不休」的氣概!

  有趣的是這三桿枯木,筆直的單幹表明它是冷杉的骨架,側枝卻非輪生枝條的冷杉,改以玉山圓柏曲張有勁、力搏山河的堅韌,直把生命的意志力逼出。

  寫生絕非寫實而已,實相在心,形隨意轉;實相非相,藉相說法。

  我看〈千古不休〉足以會意千古,只是輕鬆。而玉山恰好是整個嘉義市無以倫比的靠山,它以全台灣的中軸線為骨幹,背後另有一條更龐大的中央山脈主軸最高山的秀姑巒。就我體會,秀姑巒中央山脈是本體,玉山是應現,而嘉義恰好是個天地香爐三太子,這是台灣禪的大地理,所以嘉義得天獨厚,恆坐大穩態,人才多渾厚內蘊;而楬櫫台灣禪的天才嘉義梅山李岳勳前輩;示現台灣禪法相的奇人陳澄波先人!

  基金會傳來檔案的前註:「⋯⋯其中,有兩件是陳先生(註:立栢)父親陳重光先生過世後才找到的,截至目前為止尚未曝光⋯⋯」

  我故鄉北港鎮是嘉義市的外圍,父母家鄉冥冥中賜予我玉山之名,而玉山山神庇蔭我一生,臨老要我示現本命土的本來真面目,〈千古不休〉正是指月之指,意在我玉山精神、台灣文化的根荄!


2020年6月18日 星期四

〈玉山積雪〉

陳玉峯


 〈玉山積雪〉,陳立栢先生提供。

  第一次凝視〈玉山積雪〉畫作時,我的直感很凝重,無論怎麼看,都不是我所熟稔的母親母土本命山的氣質或風格。

  濃稠密佈且滯留的烏青雲,低海拔或平地的暗紅血塊緩緩流動且上溯山林;右下角山坡地撕裂的崩塌帶,有違自然傾瀉感,活似一個背後披著血腥風衣的怪獸張牙舞爪。而山林以及全畫作抑悶膠著,只有玉山主峯南北稜線的一帶白雪,隱約透露出純潔堅貞的張力,將全畫作撐出希望與力道。

  這是記不得好久以前的印象。

  第二次看這幅畫是在201983日晚上的電腦螢幕上,地點在海拔3,858公尺的玉山北峯玉山氣象站。



交通部中央氣象局玉山氣象站(2019.8.4)。


玉山北峯(2019.8.31110)。

  氣象站工作人員林軍佐先生對這幅畫情有獨鍾,他是在接受我訪談氣候變遷、台灣下雪愈來愈少,而我懷疑初雪日期也愈來愈晚時,他電腦開機,找出這幅畫作,然後告訴我:

  「⋯⋯我之所以對陳澄波前輩這幅畫作起了注意,是因為有天我在這裡窮極無聊,而嘉義市不是很多地方都樹立著陳澄波的畫作嗎,我腦海閃進了這些影像,我開機輸入陳澄波畫家⋯⋯而這幅〈玉山積雪〉是1947年他的最後遺作之一,描繪該年的玉山雪景。我假設澄波先生當時是忠實地呈現他所看到的雪景,那麼,我推測該年的積雪線應當下到塔塔加鞍部⋯⋯」



二度接受我訪談的林軍佐先生(2019.8.4;玉山北峯)。



嘉義街頭的畫作(2010.6.22)。


  「⋯⋯據說,據說啦,這幅畫是他太太把它藏在神主牌的後面才沒被收走的⋯⋯(註:事實上藏在神主牌後面的,是陳澄波先生的遺照,而不是這張畫。)」

  就在台灣最高的房舍內,我心頭猛然一震,原來、原來這幅畫是1947年的玉山雪景,而陳澄波先生是在該年325日壯烈犧牲於嘉義火車站前,難怪、難怪我在不明究裡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此畫時的,強烈的壓迫感,天啊!這幅畫豈不是中國暴虐的見證?

  我不能武斷地想像,所以我上網搜尋畫家的故事,而嘉義市文化局的資訊上解說了該畫的一些細節,夥同其他網路上的報導,包括有人說該畫是在嘉義市畫家故居蘭井街所見的玉山寫生;有人說是在嘉義市役所附近;也有對照古代《諸羅縣志》、輿圖等,敘述得好像煞有介事,讓我這個老山林工作者啞然失笑。

嘉義市役所。


  純粹就地圖而言,玉山北峯至玉山南峯閉鎖曲線峯的直線距離不到6公里,玉山主峯至嘉義市距離560公里,玉山南、北峯到嘉義市的地圖三角比例,可以張開的角度不到3度,更不用說人的身高2公尺以下,兩眼的距離通常在20公分以下,依嘉義人眼所見的玉山北至南峯,視角能有幾度?不過是逗點大,何必在文字、語言上作無謂的誇張?

  我在高速公路上,嘉義五虎寮附近皆看得到玉山主峯的點狀影像,對照〈玉山積雪〉畫作,不會想要去對現今「資料」作何評述,因為根本不是重點,我所關切的是藝術本身的象徵內涵,以及畫家靈魂心思的感受。之所以花了上述小段贅語,只希望國人稍稍注意於一下「事實」、「如實」罷了。



從射日樓俯瞰嘉義市。

嘉義市最高點射日樓頂(2016.6.7)。





陳澄波畫家故居(2017.4.5)。


  〈玉山積雪〉的山景,可能是畫家在嘉義市,以望遠鏡觀察,參考他人照片、古籍(?),夥同他的若干先前意象,下意識及潛意識的迴盪中,反覆揮灑著時代的苦悶,所凝聚出來的意象,象徵著隆冬台灣的陰翳籠罩、山河蒙塵,而作者苦心孤詣的心志,正如脊梁山脈一帶的皚皚白雪,在日月無光的困境下照耀大地。此作,絕非純粹寫實之作。

  而畫家作畫的時日,最可能解開此一意象之謎。

  所以我去電(2020.6.17)畫家的長孫,向陳澄波基金會董事長陳立栢先生求助。我問此作是否在228日之後完稿?

  陳先生答:「⋯⋯阿公於1947312日進入KMT黨軍官僚據點之後,就沒能出來,卻在325日被帶到嘉義火車站前虐殺,這幅畫有可能在228日前後完成,事實上,1947年初台灣即已動盪不安⋯⋯」

  雖然無法肯定畫作創作的時日,我的直覺可能相差不多,我必須查閱194712月,以及194612月的氣象資料,也就是現今存放在玉山北峯氣象站的,自建站以來的「玉山氣象月報」,才能確知降雪記錄,同時可能有助於推敲畫作依據的時空背景。(最早的月報輯是19431947年)

  然而,記憶依稀,我在201983日夜間翻閱,似乎日本人的記錄終於19455月;國府時代的記錄始於19474月,果真如此,明確氣象的線索無望,也許林軍佐先生可以幫忙在北峯查閱一下。




玉山氣象月報輯(2019.8.3;玉山北峯)。



19455月的月報2019.8.3;玉山北峯)。


19474月的月報2019.8.3;玉山北峯)。


  唉!我在生態調查之餘,思慮無法周到,匆忙拍攝氣象月報輯,缺乏明察秋毫的涵養。

  另則可由中央氣象局打字稿的彙編搜尋,而我原本的幾大冊早已束諸高閣,貯放在台南妙心寺了。

  撇開這些考據或訪談,我還是偷懶,只回到本文初衷。

  1947228日導火線爆發之前,全台灣早就陷入不同文明、文化的歷史傾軋期而動盪不安;2.28之後的武裝衝突更不必說。

  當時,國府嘉義市府官僚及軍隊被圍困在水上機場,軍隊以迫擊砲射擊嘉義市區,造成市民死傷。為避免傷亡持續擴大,嘉義市台籍精英潘木枝醫生、盧鈵欽牙醫師、戲院老闆柯麟先生及陳澄波畫家等一行,於312日前往水上機場交涉和平解決。不料,一進去之後,再也沒有出來,最後於325日,這幾位和平使節被槍決在車站前,且曝屍多日,用來警告台灣人民。

  1947年台灣文化菁英之一的陳澄波先生固然不會想到〈玉山積雪〉會是他的最後遺作。他完成畫作後,將之贈予「結拜」(?)兄弟的柯麟先生,更不料這對義兄弟在同一天被國府黨軍槍殺。

  後來,陳澄波夫人張㨗女士感於最後遺作理應典藏、永世誌念,遂以另幅畫作,向柯麟烈士的遺族交換。

  〈玉山積雪〉木板油彩為23.5x33公分板幅,不僅是台灣鼎革的歷史象徵,也牽扯兩位烈士義兄弟的情誼,而主題正是台灣母親母土的最高代表,最奇妙的是,我研究調查玉山40年,最後卻在玉山北峯頂見證這幅玉山精神,我不得不感懷、讚嘆玉山山神的巧妙安排,事隔將近一年,我開始整理、撰寫玉山物語之際,我才明白造化神奇!合該是玉山山神責成我,道出這幅畫作的神髓吧?!

  立栢先生在電話中告訴我,他會央人將此畫作的數位原檔傳給我,也會將陳澄波先生十餘張遺書傳我。

  我一生為台灣250萬年自然史立傳,天文、地文、人文、生文恆為一整體,我的任務還很漫長!




 另一位台灣本土畫家陳來興先生為我畫的素描(2016.9.18;和美)。




2020年4月12日 星期日

【68山路巡禮(14) —— 小說孟加拉】

陳玉峯

小說主角孟加拉。

  ~Why me?是個天問,很大的部分人們只能訴之機率,而機率不只是上帝的骰子~
  § 毛野牡丹
  大彎迴路一轉來,我們在林緣看見一大團又是惡名昭彰的,千禧年代末葉入侵低山群的毛野牡丹。
  68山路的車流不多,毛野牡丹如何感染此地山區難考,我是不會興起除或不除的疑難。
  它予我的感覺如同綠色的,溫和的刺蝟,它的長毛介於剛柔之間,或只能說毛糙糙的,顏色白透明或局部略帶紫紅。直白說,它渾身很具野性美,更不用說花果。
  好惡、價值判斷,很大的一部分是被置入的,而美感則是先天的偏見。我先天的「偏見」似乎很強,但人人喊美的人工刻意我殘障。

68山路已經是毛野牡丹「社區感染」的範圍。



毛野牡丹純潔的花容。


毛野牡丹紫果業已成熟。

  § 溪瀑遠望
  輕鬆前行。
  麻竹叢、鵲不踏、江某、小梗木薑子、杉木及香楠現身打招呼後,來到了682.5K處,右側是居上的民宅,綠籬植栽是桃實百日青及台灣五葉松;左側有土肉桂、江某、軟毛柿,以及杉木伐採後再萌長的二代木。一般,裸子植物或針葉樹一旦頂芽或樹幹尖被斷折,樹體無法再生長且將夭折,杉木卻不是,伐後可自基幹旁再生二代、三代木,因而是良好的造林樹種,曾經在台灣盛行了數十近百年的榮景。
  路彎左側有塊可泊車的小空地,旁有一株落葉樹,我不確定是否即秀柱花,反正走訪著山黃梔、猿尾藤、山素英、酸藤、桂竹、橄欖樹,左遠方,舂粿坑溪谷水瀑的淙淙聲浪入耳,溪谷地景也漸敞開。
  行走山林中,打開鬱閉林帷、揭開天幕不是用手,而是用腳,只消幾步路即可開天闊地。68山路也不例外。
  迎向開闊之前,我一樣點名著天兵天將:大葉楠、江某、台灣欒樹、白袍子、菲律賓白袍子、山葛、構樹、血桐⋯⋯經過一內凹彎時,我曾經拍攝的那株梅花(註:收取梅子的實梅,較早開花,而不是觀賞用的梅花)已長滿新葉及果實。它的右上方陡坡,零散分佈了多株伙伴。
  接著,上坡段麻竹林、橄欖園;下坡段一小片梅園。
  廣東油桐、野桐、翼核木、糙莖菝葜的唱名之後,左側豁然開朗,直擊遠處穿經玉門關而來的水潭與小瀑布,剛才耳聞水聲的面目,直現在遠方的眼前。


山素英是小型蔓藤,花如其名。





血桐具盾形葉,果殼似刺球,花形奇特。


梅實(2020.2.25)。



舂粿坑溪在玉門關下方的水瀑。

  § 天曉得孟加拉榕的傳奇
  之所以一小段山路可以遠望溪谷水瀑,是因為68山路在此段,係以高聳的駁崁護坡,故而路下方形同懸崖,沒有植物阻攔視野。
   就在這小段路邊,困惑了我年餘的是,路側突出駁崁之上,附生了一小株孟加拉榕,它如何越過重山,離奇的長在這裡?
  直到2020321日,我跟上森景觀公司的同仁,解說68山路的地景生態至此,距離這株孟加拉榕沒幾步路,同樣長附在駁崁上的兩叢雀榕,它們告訴我它們的身世後,我總算了然。
  工程人員在建構鋼筋水泥的駁崁時,能否護岸保固,很重要的關鍵之一,在於如何將地下水導引外流,否則內部積水,壓力增大,且流竄切割或蝕解地基,很可能整個護岸剝離。因此,任何駁崁都會安設一些排水管口。
  這些排水口即便在乾季,多少仍然有水流冒出。於是,長途飛翔的鳥類眼尖,會有機緣前來排水孔解渴,甚或淋浴,順便解放。於是,鳥隻排遺中的種子,在此潮濕的水孔,加速萌長,因而向下伸根,上長莖葉,巧將榕屬物種的纏勒或攀附固結的樹性發揮,在此駁崁上接二連三,長出了傳奇或離奇。
  我無法證實我的小說極短篇,我只是重述雀榕告訴我的悄悄話。我認定它們誠實不欺,否則,光憑飛鳥排遺凌空而降,又恰好落在排水孔的機率,至少也得幾萬年吧?!何況短短十餘公尺,連宗三次,未免也太過分!



孟加拉榕在台灣尚未見有顯著的馴化,卻在68山路駁崁上離奇附生。


就是這株雀榕告訴我它們的身世由來。

  其實,單就機率而論,更大的可能性是落在那道駁崁的半塊磚寬的頂部。因為鳥類從空谷飛行上來,停在駁崁牆頂休息的可能性大增,從那道頂面檢視,可看見存有許多鳥類的排遺,也許,孟加拉榕的種源就是停佇鳥的一次隨機排遺,而不是真的去排水孔吃水。又,楊國禎教授推論,很可能附近山居人家植有該孟加拉榕的母樹。


孟加拉榕由排水口向上長莖,向下伸出不定根。


雀榕在駁崁上纒勒不定根,我没看到初根是否在排水口?







2019年5月26日 星期日

【無粉洗衣(2) ──烏秋、速食、幽靈小綠人與最勵志的店】

陳玉峯

2019422日的那隻烏秋。



§烏秋
有人跟我抗議,我不該寫很多讓人家傷腦筋的文章,而應該花腦筋去瞭解別人的用心用力。某種程度以上我同意。
好!不寫讓人費神文,5月開始,我來用心讀別人的心,自己就寫輕鬆小品?45月的花季不正撩人?
先來說我從3月跑經操場邊的那隻烏秋。

2019年5月25日 星期六

【無粉洗衣(13) ──「魚」課(6)】


陳玉峯

智慧無法藉由任何方式傳承,無論世間智慧或出世間智慧;每一世代的內在經驗智慧,通常也不可能移轉給下一代。最好的老師的能力或責任之一,就是接生婆、助產士的功課,他沒辦法替你生長小孩,他只能依你的胎動到瓜熟落地的過程中,輔佐性的催生、接生。別忘了,人類演化史上,絕大部分的時程都是自生的。

2019年5月24日 星期五

【無粉洗衣(12) ──「魚」課(5)】

陳玉峯

筆者上凱道為藻礁永存音樂會致辭演說(2018.4.28;總統府)。


各國總統的就職演說、歷代名人各種場合的演講、哈佛大學每年畢典的例行開講,歷史上數不清的偉大宣示、公開談話,甚至多如牛毛的大師演講,聽眾之所以「醍醐灌頂、如雷貫耳、聽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而發出讚嘆,除了發言者具備若干程度的內容以外,其實最大的成分,往往是聽眾本身的自行創發,也就是透過「名氣、身分、地位、流行、財富……」所營造出的某類氛圍,激發或感染聽眾,引燃聽者的幻想、希望、仰慕、補償、寄望、抒解……,而這些虛空的感染力會相互加持,互相抬舉、坐大,而歸於演講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