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祕區珍稀物種系列1〕
陳玉峯
|
清新溫泉對面的草生地的一枝黃花(吳金樹 攝;2016.12.6)。 |
我走在面海第一道主稜上,一度下走一小段不到10公尺的路。
回首估算一下,大約在30公尺長的足跡,我左右檢視,至少看見下列少見、珍稀、瀕危或一度被視為已滅絕的顯花植物:
1.蓬萊油菊Dendranthema horaimontana:農委會出版的圖書將之列為「嚴重瀕危絕滅」物種。台灣特產。
2.台灣破傘菊Syneilesis intermedia:1998年二版台灣植物誌宣稱,超過70年沒人採鑑到,可能已滅絕。台灣特產,世界唯一。2003年重現江湖。
3.漏盧Echinops grijsii:二版台灣植物誌敘述,超過半世紀無人野外採集到,可能已滅絕,但有零星被栽培為藥草。
4.牡蒿Artemisia japonica:我在綠島海岸見過一小片,還有這裡。
5.菱葉捕魚木Grewia rhombifolia:可列位稀有,愈來愈少見。台灣特產。
6.高氏柴胡Buplerum kaoi:台灣特產珍稀藥用物種,瀕臨滅絕。
7.台灣野茉莉Styrax matsumuraei:列位稀有,此地數量不少。台灣特產。
8.白葉釣樟Lindera glauca:特定生育地物種,量不多。
9.毛柱郁李Prunus pogonostyla:易受害小灌木,量少。
10.島田氏雞兒腸Aster shimade(Kitam.)Nemoto:易受害物種,在神祕區我拍攝一朵花。
11.大肚山威靈仙Clematis chinensis tatushanensis:生育地侷限的台灣特產變種。
12.琉球野薔薇Rosa bracteate Wendl. 少見,或可列為稀有、瀕危。
13.華他卡藤Dregea volubilis Benth. 原本分布南台,量少。
等等,而中部類似生育地物種,例如刺葉桂櫻、一枝黃花、小果薔薇、天料木、降真香、球花嘉賜木、毛瓣蝴蝶木、獨腳金、狗花椒等,也可能出現。
聽說,還有一種野小百合,出現後,又消失了。很可能被「植物賞金獵人」幹掉了!
一般人心目中,這裡只是雜草、灌木地;植物愛好者視同為世外桃源聚寶處;我則隨同楊國禎教授的引導,前來瞻仰造化神奇、時空穿越。
|
神祕區一景(2018.6.24)。 |
自從1979、1980年我在石門山證實了台灣植物、植被帶在往更高海拔上升的大趨勢之後,我不斷依各地實例,反覆解釋這個大變遷,這個現象固然是受到氣候變遷的左右,台灣地體的隆起跟崩塌,也擔任搗蛋助力或反向操作的局部效應。另一大面向,植物本身的遺傳物質及變遷、族群的遺傳漂變等等變化,當然是主觀性的原因之一。
當冰河期來臨,植物從高海拔下遷,同原先在其下位者競爭。原先的下位者當然一方面下遷,一方面頑抗。無論如何,由上往下,面積擴大,增加四播擴散的可能性,但是,有可能其北方的祖先種又來相會,而雜交或競爭。
反之,增溫作用而植物上遷時,面積愈來愈窄縮,生育地愈趨有限,逼得許多物種在低山地區,窄化為生殖隔離的小族群,相當於孤島的在地化遺傳漂變,滅絕有之;演變為亞種、變種、生態型或新種有之。如果又發生小冰期的下降,原生種或已變異者再度雜交,或轉變為多倍體等等,甚為複雜的龐多可能性都可發生。
台灣因為多山,同一座山具有不同坡向、不同坡段,加上地體異動,塑造極為多元的生育立地,演化的天擇壓力極端歧異,生命的境遇無法言詮。數不清的上下、來回、反覆,發生了無數次的切割與複合,變異多到上帝也手忙腳亂,因而台灣的演化速率、亂度或向度,大抵都由高度變動的立地及氣候所擾動。
而植物的一年生、二年生、多年生、草本、灌木、喬木、單子葉、雙子葉、裸子植物、蕨類、極其龐大的非維管束植物等,各自又有不等的世代週期,原則上生活史週期愈短者,同樣時程內的演化世代及速率天差地別,總成台灣大化流轉的樣相,複雜得無以復加。
這些,沒有從形態、環境及基因全面透徹檢驗,無從瞭解其大概,我只能由結局揣摩生命的故事,或說,我只是在撰寫殘破的生物小說。
請容我以台灣低山某個神祕區的幾個物種,分別演繹台灣天演的奧祕。
我是在1970年代末葉,從北台低山發現高地植物的困惑開始我的探索之旅,例如台北近郊石碇皇帝殿、台中大坑頭嵙山等山頭部位,都發現台灣馬醉木。我認為有些物種在「爬山」的過程中,爬成了從低地到高山都「子孫滿堂」而遍地,例如台灣百合;有些物種爬山爬成滿布高地,卻在低山丘陵形成了遺孤孑遺,例如中、高海拔的台灣澤蘭、一枝黃花、蓬萊油菊,而在大肚台地等地,殘存了最後的見證;有些物種則在不同海拔帶(或不同生育地)演化出不同物種;更有許多族群,形成形形色色的小區域珍稀植物。我相信台灣將不斷地「發現」新的「珍稀物種」。
在此,引介近年來在大肚台地「發現」的一枝黃花,眾所周知,它是分布在海拔1,800~3,500公尺的高地草原物種,為何在大肚台地海拔二、三百公尺出現?
|
|
拙作《台灣植被誌》中,對高地草原上的一枝黃花作生態詮釋(《台灣植被誌第三卷:亞高山冷杉林帶及高地草原(下)》,500、501頁)。 |
|
我認為20世紀之前,台灣低海拔地區應該許多丘陵、淺山都有一枝黃花的足跡,因為1893、1894年在高雄、屏東及恆春半島採集的英國人奧古斯丁˙亨利(Augustin Henry),曾經上到萬金里港山海拔六、七百公尺附近採集,據說還央請原住民上到恆春半島接近一千公尺的山地採標本。
亨利氏於1896年發表的〈台灣植物目錄〉就列有一枝黃花的學名,顯然當時一枝黃花存在於低山。
比亨利氏的發表更早了33年,台灣植物研究史上,第一份學名的植物名錄,由斯文豪氏(R. Swinhoe)於1863年在倫敦發表。
這份破天荒的名錄,我是在大二時,於台大植物系標本館影印了山本由松的私人藏書第P1257號,上面還有他的註記。
斯文豪說明所有植物全部採自900公尺以下的低地,而他列出了包括蕨類33種,合計只有246種的植物,很明確的,存有一枝黃花!
毫無疑問的,一枝黃花在19世紀大抵普見於台灣低地。
我推測西元1350–1850年的小冰河期,台灣的低地存在許多現今在高地的物種,而20世紀以降逐漸滅絕。
我也認為,台灣面海第一、二道主山稜,存在或曾經存在許多最後一次冰期,以及小冰期殘留下來的植物,很可惜在被發現之前,大多數因開發而滅絕!
|
拙作《台灣植被誌》第一卷,117頁。 |
|
拙作《台灣植被誌》第六卷第11册,844、845頁。 |
|
同書,第848頁,筆者整理出一枝黄花列在斯文豪氏名錄的第91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