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2日 星期三

【台灣土地倫理的補充說明】


陳玉峯



祭祀為何使用鮮花?因為鮮花來自土地生界,凡來自土地者皆該回報土地,鮮花也是人同土地、神明聯結的橋樑之一。
為什麼祭祀或種種場合會使用鮮花?只因為美麗、芬芳、色彩或造形多樣?
紫花酢醬草。即今一般所謂的「雜草」,也是我同自然、土地聯結的,美妙的天橋。

最根源的一個理由是,凡來自土地、自然的,都「該」虔敬地回報自然、土地,這是隱藏在祭花背後的象徵型抽象意義。更內裡的緣由在於宇宙的所有事物,皆存有不等程度的「意識」,目前所知,人類具足最強烈的意識,但似乎少有人以自己的意識,探索萬事、萬物、萬象的意識。
槭葉牽牛有種深邃的美感,流露形而上的意識。
        工具型的意識形式包括理性、感性的力量,驅使著人類永恆地創造。理性衍展出科學、數理、物化的系統知識及活動;感性衍伸出直覺型之同萬象的聯結。慈悲心大致就是自己的意識聯結到事物的能力,而相對暢通或極度的聯結,或可叫做「同體大悲」,因為此時,自己的意識已經聯結到宇宙所有的「被造物」,從而體悟自己以及任何事物的意識實乃同一,且可虔敬任何事物,視神在所有被造物之內,包括自己。
其實不只花果,萬象共有底層的大化意識。圖為朱蕉的紅葉。
油桐落葉。
黃槿枯葉的祝福!
每片綠葉則各自詮釋「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圖為斜方複葉耳蕨的小葉片。

宗教的運作效應,正是將人們的意識聯結到宇宙中的各種意識,也是將我們聯結到大自然的橋樑。而宗教唯一的特徵表面上是「超自然的靈驗」,究其實是各種意識的聯結,上述祭花本身,就是將自己的意識聯結到大地與陽光、空氣或自然本身。
        由於人們多世代以來,滯留在唯物史觀的文明表象,對自然的聯結甚至被稱呼為「自然崇拜」,例如台灣人之拜茄苳公、大石公等等,而將茄苳公、大石公視同自己以外的「神秘的外力」,因而「信者」放棄自己的意識去倚附;「不信者」斥之為「迷信」,兩者都忽略了聯結的一體性,而主體意識卻丟失了!

台中市中港路後壠仔茄苳王公。
台中市中港路後壠仔茄苳王公廟。

茄苳王公神像。
  201363日,我被一群拍紀錄片的學生及在地郭耀泉里長的堅持,強邀請去勘查、搶救台中市中港路的「後壠仔」茄苳老樹,該巨木旁設有「茄苳王公」小廟。勘查其環境及樹體早已中空腐朽後,我走向大樹幹。此時約午後1點半,我一抬頭,赫然看見略斜射下來的陽光,照射在離地約2公尺處的樹幹。明亮的光斑上,浮現兩個字:「玉峯」!



巨大茄苳王的樹幹。
 
巨大茄苳王的樹幹上浮現玉峯兩字。

  起初我認為是有人惡作劇,故意造字要我來協助搶救老茄苳。我爬上去檢視、撫觸,卻發現那是純自然浮凸的樹皮字形,其他人來檢驗都無疑義。於是,一些「靈異」的傳聞就傳播開來,反正後來市政府從善如流,即將動工的28層大樓「被迫」休工,成功地保全該地環境(cf. 陳玉峯,2014,《私房菜》,188288頁)。

        該故事及生態內容我已書寫了將近百頁,在此不贅述。我想談的是,我對「浮字」的心態或看法。
        當下我的感受是有趣的巧合,我完全沒有什麼靈不靈異的聯想,只想說好吧,我就來整理茄苳的生態傳奇,提供搶救運動的學理引據。我花了20天時程寫完茄苳故事,623日,備妥幾份文稿提供給民間及官方,一份拿到「茄苳王公」小廟,向著綠色面孔的雕(神)像拜說:
「茄苳公啊!我能做的已經勉強完成了喔,剩下來的,您得自行發威了喔!」
 印度菩提伽耶的大塔。
心態重點是,我與茄苳王公、天地萬物是對等、相互敬重的,視「神」在萬物之中,在我身心之中,意識是一,而無差別;差別在形相,不斷流轉的生滅萬相。我在印度菩提伽耶所謂佛陀的金剛座前也是一樣。(註:三片菩提樹葉的故事)然後去金爐燒給「祂」!先前我前往印尼蘇門答臘搶救熱帶雨林,回台完成書稿,亦然。

菩提伽耶大塔後方的「金剛座」,在這裡發生我跟佛陀要菩提樹葉有趣的故事。
如此聯結、對等而一體觀,我在鎮西堡泰雅族部分人士的對談中,隱約察覺Ga-Gar之於他們,也有相似況味。至少部分泰雅人對其河川集水區系整體「大神」Ga-Gar的觀念是對等的整體觀,並非臣屬或附屬的關係。
泰雅弟兄伊諾與筆者。
鎮西堡的Ga-Gar是整個生態系。

230年來我談土地倫理,總是藉由傾向唯物史觀的語言來詮釋。我對土地倫理的定義:

火耕文化。
一群特定的人,生活在特定的環境空間(生態系),接受該地環境的制約,長期磨合後,產生特定的生活型(生物謂之growth formlife form;人類或可稱之為文化型,例如火耕、火獵文化),這種生活型既有利於種族繁衍於不墜,也有利於環境生態系之永續發展。這種生活型當中,關於族群個人對環境行為的約束,形成集體遵守的「該然或不該然」,是謂土地倫理。
因為倫理學就是探討理想的行為,也是道德的原理。
這樣的界說較有理解性,可是欠缺過程、機制在精神層次的充分詮釋,所以在此我要補充說明之。
任何人種族群到達新的環境,一定得受制於該環境的先天條件,而能存活下來,當然取決於在地環境的資源及族群的創造力。在地生態、環境資源的一部分或大部分,隨著時間進程,轉變成為該族群生活的物質或生活型,以及精神或文化內涵。人類史上最大的生活型便叫做遊牧文化、農業文化、海洋文化、極地文化等。到了20世紀,隨著航海技術之貫通全球,勘旅全球的地理學家、博物學家深深感受從赤道到極圈生態系的秩序的變化,以及生活型的多樣,等等,發展出「地理決定論」的唯物史觀(最通俗的譬喻如:將英格魯遜人的族群遷移到黃河流域,其所創造的文化,還是叫做中國文化)。
相對的,過往我觀察的理解,若將東西方二分為唯心與唯物,東方的唯心在印度轉化為宗教;在中國則蛻變成倫理(宗教被人倫取代掉),而且,華人的人文倫理強烈地蓋過宗教神明、自然倫理,神明系統臣服於專制強權,接受其封勅及支配,華人並將這套「祖宗家法不可廢」帶到各地的華人圈,死硬地拒絕與在地環境合體,我稱之為「文化決定論」(相對於地理或環境決定論)。
而建立台灣華人的第一個政權的鄭成功,並非典型的華人文化,至少童年的形塑期,是處於「八百萬宗教」或自然神教的日本,而他的父親鄭芝龍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加上鄭氏王朝的主力又是閩禪文化很深的漳、泉,因而建立台灣華人拓殖史之初的「海洋文化、邊陲文化、東西運會文化、原住民文化」,成分非常複雜,更現實的是,那是政治動盪、種族傾輒、氣候變遷都很劇烈的時代,西元13501850年間是小冰河時期,年平均氣溫比現今下降了11.2 °C(註:因計量與20世紀全球增溫部分重疊,故實際上數據應更大),因而天文、地文、人文、生文的變動都很大。
好美里(魍港)傳說中的「黑財窟」。
菲立辛根堡遺址。
明、清時代大台南地區所謂的「倒風內海」,34百年來極為劇烈的滄海桑田自不消說,魍港(今之好美里)黑財窟、菲立辛根堡的傳說,也可歷歷在目,就連我的老家笨港,據說1621年顏思齊登陸在今之北港鎮郊的水林,我在1980年代計算過,已經遠離海岸線18公里,平均每年形成海埔新生地達48公尺縱深。
就是這樣的地變、氣候流年,導致1683年東寧王朝投降清國,「冬11月始雨雪,冰堅厚寸餘」(《諸羅縣誌》,1717年;小冰河期的寒潮);而急水溪入海口乃至南鯤鯓、蚵寮一帶海灘的白花馬鞍藤滅絕,卻留在民間王爺信仰的神話故事中,夥同台灣海棗等,象徵台灣的鼎革,以及鄭氏王朝最後政治內鬥的不幸(cf. 陳玉峯,2013,《蘇府王爺》,245260頁)。故事背景簡化介紹如下。
鄭經反攻大陸征戰期間,將台灣政權交給他私通他弟弟的奶媽(註:昭娘)所生的鄭克𡒉。鄭克𡒉年輕有為,同陳永華的三女兒結婚。鄭經大敗回台灣後喪志,很快就死了。鄭經尚未入殮,一場宮廷內鬥上演,鄭克𡒉被殺害,太太挺著大肚子絕食七天後自殺,而這之前,陳永華已被鬥倒,詐死逃往果毅後。鄭氏王朝即將終結。
鄭克𡒉一門三屍被害的理由是中國傳統的「倫理」,他們不被鄭氏王朝的「正統」所承認,而台灣人民不服這種汙腐的濫用倫理,一開始創造鄭克𡒉一家人的鬼魂經常出現,一直在照顧著鄭氏王朝。後來,鄭氏王朝被創造為南鯤鯓代天府的五府王爺廟,毗聯的是象徵冤死的鄭克𡒉的「萬善爺囝仔公」,代表歷來台灣鄭氏王朝暨荷蘭時代冤死的所有鬼魂,為鄭克𡒉出氣,於是,代表「正統」的王爺之「神」,與代表一門忠烈卻不被承認的無主孤魂之「鬼」,為爭廟地,展開了一場場劇烈的神鬼大戰,戰場就在今天南鯤鯓代天府廟前大廣場牌樓處。後來,靠著觀音佛祖及保生大帝出來調解,終於安靜下來,形成今天的神鬼同構。


南鯤鯓代天府廟口超大廣場牌樓處,正是神話故事神鬼大戰的古戰場所在地。
代天府正是鄭氏(東寧)王朝的象徵。
所謂五府王爺可以是明帝國最後的五王,可以是鄭氏王朝鄭成功、鄭經、陳永華、寧靖王、鄭克塽,隨著世代多所變化。
代天府後殿原本應該是「觀音佛祖」,如今竟然變成「觀世音菩薩」。
代天府中軍府最直接表明是鄭成功。
南鯤鯓囝仔公(萬善爺)的神話故事。


南鯤鯓萬善堂涵蓋鄭克𡒉及歷來被王爺排斥的「非正統」孤魂集合體。
囝仔公萬善爺最直接象徵鄭克𡒉
蚵寮保安宮代表更古老或第一代王爺廟的再生版。
保安宮後殿是觀音佛祖,代表原汁原味的禪門。
這些華人編杜出來的神話故事精采萬狀,也利用了已經滅絕的白花馬鞍藤、台灣海棗、林投等海岸植物,作為倫理、精神性的象徵。
更有趣的,華人以急水溪的「九九八一轉」代表鄭氏之前台灣人的無政府主義,稱呼急水溪為一條「盲龍」,不能團結,也沒方向,直到鄭成功以民族氣節及倫理傳統,建立台灣政權,鞏固了台灣內部,因而山洪暴發也沖倒不了鄭氏王朝,更引導急水溪流對抗來自中國的海嘯。這股穩定的精神力量,便由南鯤鯓廟後的一株「白桄榔樹」(白色的台灣海棗)作代表,就是這株台灣海棗在引導著急水溪的左沖右轉,它的葉片無風也會轉動。
急水溪出海口及台南海灘的白花馬鞍藤滅絕,象徵鄭氏(東寧)王朝的覆滅。圖為綠島的白花馬鞍藤。
鄭氏王朝神話植物之一的林投。

急水溪古稱「盲龍」,我將之解讀為「無政府主義」。
急水溪入海口。
不幸的是,有個「失德的和尚」,偷偷砍倒白桄榔樹,也就是象徵施琅之搗毀鄭氏的民族意識及倫理情操,當樹倒下時,整座鯤鯓山悲鳴了三晝夜,接著海嘯(清兵)、山洪(台灣人民)敗壞了第一代的王爺廟,直到1822年,靠藉神靈顯聖(陳永華設計出來的禪門觀音法理),才讓王爺廟二度重建,形成今廟。
澎湖媽宮的施公祠,奉祀的是施琅。
施琅神像背後是被清國收編為官祭的媽祖(施公祠)。   


直到今天,後勁的聖雲宮神轎出巡,轎前一定要有一婦人,拿著台灣海棗樹葉所編成的掃帚,作勢「掃淨」,因為後勁地區代表鄭氏王朝最後的精神基地。(拙作《環保神明大進擊》敘述後勁反五輕運動的精神支柱,承襲這股隱性文化)
急水溪神話植物台灣海棗。
直到今天,後勁聖雲宮保生大帝神轎出巡時,必須使用台灣海棗葉編成的掃帚作勢掃淨。

後勁聖雲宮保生大帝鎮殿神像。

相對的,原住民的土地倫理進臻合體的自然宗教,且因之而發展出底層的保育文化,我認為魯凱的大小鬼湖,將祖靈入籍台灣山林,正是典範之一。而華人的草根自然情操始終存在,卻無法演化為完整的信仰內涵,另以黑色幽默之類的文化型式流佈。這是我在1990年代強烈的感嘆,也是我為什麼稱呼華人乃「文化決定論」的原因,華人文化阻絕了自然土地認同意識的深根化,也不斷摧毀原住民的自然文化。這些神話故事及自然物種或水文象徵,在此我無法交代細節,只想摘要出一大重點,鄭氏王朝短短22年時程,卻緊密地聯結台灣山川、自然物的變遷,建立土地倫理的初階,包括果毅後的諸多傳奇等,然而,我認為基底還是文化決定論的調性。清國統治時代,人民將鄭氏王朝神話化,實乃政治迫害下的不得不然的手法,但隨著時間久遠,自然物愈來愈式微。華人之於台灣生界的聯結程度,始終不能進入物我意識對等、相互尊重,也無能發展出真正一體成形的意識共同體。
長年來或我在大學開授《自然與宗教》的課程,強調前述東方文化之大分為兩大類型,在印度,所有哲思滙歸宗教;在中國則蛻變為倫理(專制帝國統治術),也形成強烈的人本中心,其結果,如同林˙懷特在批判基督宗教的「代替上帝管理大地」異曲而同工,因而無論唯心或唯物系統,只要「中心化」一強烈,「聯結」的能力就下降,而我講〈土地倫理〉議題,大抵就是唯心、唯物的若干解放,透過一個個故事,啟發人心與自然、萬象或宇宙各面向的聯結、尊重的,本來就俱足的能力。
﹝後註:清國統治台灣以後,以教佐政,反清志士也以宗教抗政,但宗教聯結自然的功能全面消失﹞

北港朝天宮媽祖廟(反清)。清國瞭解媽祖信徒反清之後,開始收編媽祖廟。施琅消滅鄭氏王朝後,更在台灣廣設媽祖廟,相當於情報中心。然而,還是有幾間反清的媽祖廟,例如北港、魍港太聖宮等。
北港媽祖廟的千里眼是紅色的。
北港媽祖廟的順風耳是藍色的。
藍色的是千里眼(屏東慈鳳宮)。
紅色的是順風耳(屏東慈鳳宮),代表清國的「豬羊變色」!
澎湖媽宮城隍廟「你來了」!
澎湖媽宮城隍廟「悔者遲」!
澎湖媽宮城隍廟「死後的清算」!
城隍爺「功存捍衛」;「當日肆無忌滅理壞倫君何幹去?今朝悔已遲披枷帶鎖爾自惹來!」
「六大司」之「速報司」:「速知革面修非晚;報應臨頭悔已遲!」
北港義民廟:「古民族未可輕視;真英雄大抵無名」
鎮賢宮:「誠心敬吾無拜無妨;行為不正百拜無用!」
佛山觀音殿。
「若不回頭誰為你救苦救難;」
「如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北港慈德禪寺的「觀音佛祖」
六和敬!
黑龍師醫鞋院vs.北港修鞋伯仔(不是我的,一分不得取!
北港水果攤(是你的,一分不得少!)。
台中蓮社「講經之地例禁募捐」!2012.8.9
台灣宗教的墮落,五路財神廟的大元寶!
「這樣拜才有效(錢」!
「黃色小鴨」夜市版。
 
「黃色小鴨」變態版!
三太子的原初意義?
「陶冶人生的最後一場戲」!

陳定南「莫使大地赤裸,勿讓綠野生瘡」!
我在做什麼?
1984年貝殼砂;19881216日除夕濁水溪的鐵板沙。2010120日翻出。
第一小瓶「鐵板沙」在2010123日台南富強教會義賣30萬元
我一生志業之一。19世紀末,西方人搖著獨木舟上溯台灣低地溪流,岸上殆為低海拔熱帶雨林,白榕、榕屬樹種盤據石塊上,氣根、支柱根顯著,多附生植物,林下以山棕為優勢

2017年4月11日 星期二

【望春風電台全國聯播節目企劃告知】

陳玉峰
2017411日,快樂廣播事業公司蔡方珠董事長等,與我懇談後,我決定長期擔任廣播公益義工,除了繼續主持節目之外,也負責參與規劃節目,規劃總原則:全面正向力量的提升;深化民智、世代及生界關懷;台灣文化、文學及文藝的深耕等。期待有心有識且願意義務奉獻的人,同我聯絡!

 § 緣起
寫出《西洋哲學史話》、《世界文明史》的文化大師威爾˙杜蘭Will Durant)還在哥倫比亞大學唸博士學位時,從1914年(他30歲時)起,在紐約市第2大道與第14街交會點附近,一家長老教會的教堂裏,每半個月講授一次哲學史與文學史,聽講的人大部分是碼頭工人、一般勞工與婦孺。換個角度說,他講哲學、文學故事給「販夫走卒、低下階層」聽(這是從台灣舊時階級歧視的語言)!
他講給工人聽的故事,就輯成世界暢銷書《西洋哲學史話》(1926年出版),也就是我在17歲時看得神魂顛倒、廢寢忘食的第一本「課外書」(天啊!書就書,怎會有課內書、課外書這等專制思想控制、行為箝制的書別?!)!
他在1917年獲得博士學位,但他的平民教育一直講課到1928年,此間,他在1921年還創辦一所勞工學校,這所學校後來變成近代成年教育最成功的典範。
我認為這是美國、日本、德國等,之所以成為世界強權大國的根本原因之一,也就是平均國民的知識、智識、常識層次、程度很高,對生命、生活內裏的探索興趣富饒,且深具創發性,用不著統治者委付什麼目的性的計畫,才能發展什麼「政商合體」的壟斷性產業,遑論「文化創傷」之類的等而下之。
一生重視全民智能教育,我從不以為幾個菁英可以代表國力,當然國力既盛而「菁英」倍出。這是為什麼李前總統時代延攬李遠哲院士回台,李氏倡言多少年內要「打造」多少諾貝爾獎的理想之際,我為文駁斥的理由之一;當時一段時日內,還盛傳李或將出任行政院長,我又為文提醒「會開直升機的,不一定能駕潛水艇!」,搞錯擅長領域頻常是創造災難啊!全民全方位內涵水平的提升,才是國家希望之所在。
而且,我從大學、研究所以來,始終認為真正內化的知識、專業,可以使用生活語言、普通人能解或老少咸宜的途徑、方式表達,而不須以一大堆術語,掩飾內在的空虛不踏實(註:在專業的場合當然使用術語,免得浪費溝通時間)。因此,沒有不能製作廣播節目的科目、專業或任何知識系統,而只是修為、涵養的表達問題。
而個人自從1980年代末葉投入環境、生態保育及社會或政治運動以來,先是在當時的「地下」電台發聲,繼而購買一部廣播機器,準備也搞「地下電台」,當時是為林俊義教授參選台中立委、國代、市長而考量,後來抄台抄得兇,而無疾而終,我只三不五時上海洋之聲、望春風等「地下」台而已。
2015年初我應綠逗之邀,開始上快樂聯播網主持《風雲台灣˙談古說今》節目(自行命名,合計122輯已出版光碟及隨身碟),重回望春風電台錄音,也漸次認知這個發跡於草根基層心聲的從業人員,一樣維持台灣傳統樸實、真實的美德,而在現代科技文明行列中亦走上先端,更重要的是,公義行徑全面遍佈而心懷弱勢,照顧社會最偏僻的角落,撫慰政治、社會力所無法普及的面向。
綠逗廣播半年後結束,望春風電台嚴玉霜台長熱情邀約我繼續以義工之姿,改製〈台灣之音─土地的心聲˙生態的故事〉,每周六為聽友服務,延續迄今。
當初重返廣播台時,我的理念是再怎麼冷門的話題都可製作,如果要媚俗,則不必我來。我相信台灣人民的慧根及心智,群眾不僅可以朝深度教化,事實上,群眾的智能水準,往往超越傳媒從業者!
將近三年來(我錄音存檔已屆3年),由我開辦2次聽友會及斷續傳來的訊息得知,再怎麼冷僻、艱深的若干廣播內容,不但沒有「嚇走」聽眾,聽友族群從9歲到90多歲,都予捧場,且行業則近乎全面。
然而,時代永遠變遷,大化流轉恆不止息,嚴台長鑑於時代進展及社會公義比例原則的考量,託付我承擔全國聯播網某一區塊的規劃,試圖改變若干體質,此乃因為過往草根電台從業者迫於現實,往往業務與廣播專業合體,從業人員疲於奔命,但求活路而較少能照顧各面向質性的提升。
秉持台灣傳統的俠義精神,半路出家的我誠惶誠恐答允所託,草擬構思,援提草案,是為緣由。

§ 望春風電台全國聯播網節目規劃原則
以下,條列規劃原則,理由從略:
1.      永遠規劃、不斷創造、隨時反思、回饋檢討及汰舊更新。
2.      長遠規劃、逐步累進且培育新人,而不必以短期所謂「收聽率」(真假莫辨,符合事實程度堪疑)為導向,但也非「逆向操作」。
3.      節目設計沒有老、中、青、少或任何社會族群區隔,由全民自行區劃而後彈性調整,仿如自然演化(註:演化從來不是導向完美!),因此:
4.      沒有不能創發的節目,只有有無創發的生機;創造不是前例依循的重新塑造,但社會上對「老歌新詮」還是有一定市場。
5.      廣播永遠有魔力,端視製作人或主持有何魅力。聲音及內容永遠有厚度、廣度、溫度、表情、顏色或樣相,就看發聲者內在真誠利他、熱情、智慧與用心用力的專注程度。當然,儘可能聯結電子化的媒介,然而,一旦影像化則其神秘感幻滅,不如做電視。
6.      先求手上有牌,廣結善緣、務實推出、逐步累進及汰換,但就常態而言,沒有立竿見影、「一夕爆紅」的假象,廣播節目從來都是「炭火」比喻,不是開關電視或瓦斯爐,而是「起碰」緩慢、餘溫久久猶存的酒釀。然而,所有廣播必須或最好具備讓聽眾發出:「接下來呢?接下來呢?」的渴望,而不能是:「幹!有完沒完哩!」。
7.      各項單元先行錄製存檔,彈性運用;已播出者亦系統存檔,建立資訊庫。
(以下,實際規劃略之)




2017年4月7日 星期五

【玉山薄雪草 ─浪漫主義的象徵】

陳玉峯
台灣擁有許多世界珍稀的物種系列,在花草王國中,玉山薄雪草毫無疑問是頂級中的頂級、珍異中的珍異,因為他以及台灣其他的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代表冰河孑遺,銘記台灣正是地球史上,極端酷寒時期,北半球物種南遷的,最後的「諾亞方舟」。他們最可能是在150-137萬年前來到台灣,歷經不可思議的環境變遷,爬上全台最高海拔的天府國度,而且,大約有七成以上的物種,以DNA的堅貞宣誓,徹底認同台灣,成為台灣,也就是天演成為世界唯一的台灣特產。
玉山薄雪草在南台向陽山的植株。
歐洲文藝復興的時代,各種知識系統突飛猛進,博物學、植物學同樣分享人文主義的氛圍,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1707-1778年,瑞典博物學家)繼1735年的名著《自然系統(Systema Naturae)》之奠定生物學成為獨立學科之後,1753年發表《植物種誌(Species Plantarum)》,創立「二名法(binomial nomenclature)」,如同人的姓與名,成為今之學名的始祖,林奈也被尊稱為「生物分類學之父」。
而薄雪草類植物(即今之Leontopodium屬)在林奈的《植物種誌》中,是被歸屬於鼠麴草屬(Gnaphalium)下,意即毛絨絨的植物。直到1882年才另創新的薄雪草屬Leontopodium,而這個拉丁字的字根,是從古希臘語2個字:獅子及腳,也就是說,這群(屬)植物的總苞類似獅子腳爪,延伸有高貴的意味。
全球薄雪草屬的植物合計約有63個分類群(種及種下的變種等),明確的物種約有40餘個,其中,享譽全球,也是奧地利及瑞士兩國的國花者,就是阿爾卑斯薄雪草(L. alpinum),他的俗名即「edelweiss」(一般翻譯為小白花),而小白花之所以名亨全球,大致是196532日開始放映的電影《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招惹來的,我是在初中時代觀賞的,印象中,男主角崔普上校在告別家園時,唱出「小白花、小白花,請你永遠照顧我的家園……」,令人對這小白花有了靈性或神性的感受。
edelweiss」是德語edel(高貴)加上weiss(白色)而來,也就是「高貴白」,延伸有冒險犯難、大膽浪漫之意,而我從他的生態區位(niche)感受,更能領略其乃真正的「浪漫」,也就是西方浪漫主義的原意:對崇高的理想,作永不妥協的追尋!〈小白花〉的歌詞有句: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恰可代表一般人對他形相的總體印象:小巧潔白的頭狀花序叢,明淨高貴而亮麗拔俗,不單是形容他的植物體,也帶到他安身立命的高山環境氛圍,歐洲人對小白花所謂的「花言花語」,多少具有「高山永恆之花、冰川王后、冰川之星、美麗明星、高尚潔白」的歌頌。
這些抽象或精神性的寓意,起源於「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的整體特徵,如同「高山植物」這英文字的原意,正是「生長在阿爾卑斯連峯的植物」,後來才衍用到全球極圈,以及各大高山之森林界線(timber line)以上的植物。
小白花原產於阿爾卑斯連峯的裸岩、岩隙陡峭地,或高山草原區的岩屑地,他們存在區以上,就是萬年冰寒的「恆雪帶」或冰河;他們的立地,每年也有長達半年上下的雪封期,因而逼得高山植物必須短時期內,抽芽吐葉、開花結實,從而形成在短短的花期內,大部分的物種同時怒放,形成花海勝景,日本人稱之為「御花畑」,也就是「高山花海」(相對於沙漠中在短雨期過後的萬花齊放)。而小白花在繽紛花海中,以大頭白取勝。
我說「大頭白」是指他生長在枝頂的相對巨大的「總苞」,由葉片演化來的,佈滿厚厚白絨毛的苞片叢,世界上沒有或很難找到類似的,能長出如此綿羊毛似的「領帶叢」,就是這叢通常十來條聚集的白絨絨苞片,讓人誤以為是開著白色的花,也叫這樣的植物為「小白花」。
1996年歐洲小白花的領帶,
我用了20年,也被洗衣機洗
壞了!
他真正的花,是在這些絨毛白苞片承拖著,5-9個小小的頭狀花序盤裏頭,各自密生著袖珍型黃色的舌狀花,所以「小白花」是「黃色小花」!我有一條小白花的領帶,是19967月,陳月霞女士在瑞士英格堡(Engelberg)所購贈,我偶而使用了20年,最後被洗衣機打成扭曲的一團,但小白花的黃花小團依稀鮮艷。
不只是總苞的白絨色,小白花全株葉片也佈滿絨毛,只是數量少些,以致於綠色的葉片乍看成灰淡綠。這些不可勝數的絨毛彼此交纏,形成成千上萬的毛氣泡或氣墊,一來阻止植物體在旱地的水分蒸發,二來化解高山強烈紫外線等輻射的傷害,它是演化上很成功的毛絨風衣。
「薄雪草」的中文俗名一樣源自視覺的錯亂,誤將白絨毛看成薄薄的一層層霜雪。明明是夏季大太陽的照射下,哪來梢頭的霜雪?感官識覺與內心意象的二元弔詭,或許也是浪漫的另類呈現。
話回台灣特產的玉山薄雪草或玉山小白花(Leontopodium microphyllum Hayata)。
190610月,日本總督府植物調查課的川上瀧彌技師,以及台灣山林、原民文化界的怪咖森丑之助相偕探險玉山,這是川上氏的二度採集玉山,森丑之助的第三次玉山之旅。他們在跨出森林界線的海拔約3,600餘公尺處,採集到了玉山薄雪草的第一份正式標本,這份標本(多份)編號是246。早田文藏據之而命名了如上學名,而種小名micro是「小」,phyllum是「葉片」,我認為早田氏想表達玉山薄雪草的葉片較「短」,而不是較「窄」。
然而日治時代玉山薄雪草的日文俗名並不叫做玉山小白花,而是「かはかみうすゆき」,也就是「川上氏小白花」,以俗名紀念採集者的川上瀧彌。
川上氏是該紀念。
日本佔據台灣初期,財務拮据,經費都得靠藉日本國會審查及挹注,在開源至上的年代,哪來奢侈錢做純植物學的研究調查?川上氏巧立名目,說是成立「經濟植物調查課」,從而暗渡陳倉,偷偷進行純學術的調查、採集研究,也讓早田文藏得以「瘋狂」命名,奠定台灣植物分類學劃時代的大躍進!短短不到20年期間,台灣從當時形容的「黑暗世界」,搖身一變成為植物分類學界的「已開發國度」,同世界先進並駕齊驅,一大堆世界名種如台灣杉等等,也震驚歐美學界,紛紛前來台灣「觀摩」。這是台灣生界在全球大放異彩的年代,川上氏、早田氏等等人才功不可沒!恨只恨KMT據台以降,極端隔離本土,從教育系統斷絕台灣人與台灣土地生界的臍帶,也造成如今DPP對台灣一切的淺薄與無知!這方面不能再談,以免玷汙玉山薄雪草!
玉山薄雪草或可名為「台灣小白花」,他分佈於中央山脈、雪山山脈及玉山山脈森林界限以上,或台灣冷杉林帶上部的裸岩區,是典型冰河孑遺且狹義的高山植物代表性物種,彰顯向尖峯,或地表頂界冒險犯難的勇猛精神,更極富浪漫地,鋪陳天界妍美可愛的地景。
以玉山為例,他在每年4月抽長新葉芽,5月迅速生長;6月開花,花、果期長達34個月,這是因為台灣高山的氣候已脫離高山生態帶,氣溫偏高之所致,9月以降瘦果漸次成熟,帶輪芒的種子漸次飛播;10月下旬,全株地上部開始枯萎,11月下旬以降,則枯乾、剝離,然後冰雪霜凍期來臨。
30年以降,全球暖化,我推估台灣植被帶潛在受迫,合該往高海拔挺高約200公尺以上,玉山薄雪草等高山植物的處境極為艱困,偏偏無知人士又在高山(如玉山地區)大量種植外來種的法國菊等,國家當權甚至變相鼓吹助長,台灣150萬年自然史的絕地精靈,已遭逢地史以來最大的滅絕危機!201723日,我已當面向林務局長力陳,儘早會同國家公園,清除高山外來入侵種,否則滅絕速率加劇,而台灣登山踐踏壓力與日俱增,世界級的國寶命在旦夕!
他的保命本錢在於自身的生態特性,也就是裸岩的岩隙、岩屑地,淘汰掉多數森林物種,留下最嚴苛的高山環境,提供高山植物續絕存亡的立地之基,因為台灣快速隆起與反覆崩塌地的地體性格,恰好是善於攻堅、耐旱、嗜陽的高山植物之所需。包括玉山薄雪草等大部分的高山植物,都屬於生態演替所謂的多年生宿根先鋒植物。
玉山薄雪草及系列高山植物被發現且命名以來,日治總督府乃至民間莫不奉為珍寶,總督府印製明信片等誇耀之,也教育世人。終之日治時代,台灣的自然情操、自然生界認知、土地倫理的水準可圈可點,此乃因官僚、學界不斷地教育世人之所致,例如台大教授工藤祐舜1931年的報告,再度將玉山薄雪草強調為台灣的世界級珍貴植物。
動植物、家鄉土地山林環境的認知程度、情感厚度,往往是一個國家認同或主體意識的基盤,因而過往數十年的保育暨社會運動中,我始終著重在各類型的機會教育。1996年底,我為建國黨規劃設計了「國花選拔」活動,提出了包括玉山薄雪草等十種台灣特產草花讓民眾票選。由於國人根本不認識玉山薄雪草等,真正的珍稀寶貝,只會選擇認識的台灣百合由是當選。1998年也打算會同環保團體在隔年推出「國樹選拔」,而以搶救棲蘭檜木林戰事吃緊而作罷。1999年,中央銀行印製新台幣千元大鈔,向我要了玉山薊,製成現今大鈔背面左下角的照片圖案,但國人始終不識那是什麼「碗糕」。千禧年政府單位也指定十種樹,讓人民票選「台灣國樹」,但檢附資訊及照片之爛,不忍卒睹。
總之,對本土自然的認知,大抵由民間緩慢鼓吹,但發酵速率緩慢;官方偶而「反映民情」,蜻蜓點水式湊合,然而,關鍵的體制教育或教科書大抵紋風不動。
2014年中,我重回大學教書,落籍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嘗試以個人微不足道的力量,挹注新世代若干台灣自然的感知。201726日,在特定狀況下,我接任台文系主任,順勢善緣而說自然法。於是,我以早田香葉草的精美圖片,委請蘇振輝董事長向世界工藝名牌Villeroy&Boch公司,下訂單製作台文系的馬克杯,也以玉山薄雪草照片作為台文系官網入口的圖案,也將以之製作文案L型套袋等等,用來贈送給學生,而玉山薄雪草姑且暫時權充系花或系徽。
或說,我以總統府或台灣當局的格局或層次,試圖在台文系一隅做些小事,如此而已。

玉山薄雪草的資料另可參考 陳玉峯,1997,《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下)》,4264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