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7日 星期一

【烏龍頭─五木外篇】

陳玉峯
        任何人聽聞或書寫愈多,搞烏龍的情況或機率可能愈發難以避免。而大烏龍會滋生想像不到的連鎖小烏龍,而且,每條小烏龍免不了加油添醋一些小小烏龍,以下類推,直到有人斬斷烏龍頭以後,誤謬還是可能不斷蔓延!
        在尚未追溯每篇文章原始引證之前,我因偷懶,只能祈禱以下拙文不致於再生出一堆文字業障,但也未可知。
        由於牽涉全球一些大、小人物的離奇與荒唐,我擔心讀者沒耐心,只好直接由烏龍頭下手。我之所以翻出舊帳,是因為「阿里山五木」的烏龍而來。
        話說日本曾經有位左翼作家,當過兩屆眾議院的議員,也就是鼎鼎有名的中西伊之助(Nakanishi Inosuke18871958年)。他在1937年前來台灣,也在該年出版了《台灣見聞記》,張飛大戰岳飛、張冠李戴就由這本「名著」而起。
        中西氏在該書的一大段烏龍引證如下:(李岳勳譯,1948;我略加潤飾、分段)
「……西元1907年前後,當時任職台灣總督府技師的林學博士小西成章,在台中州玉山區的巒大山(海拔3,076公尺),發現了植物學界未知的新物種,於是他便為研究台灣植物而擔任他的助手的理學博士早田文藏,在1909年向英國學士院提出報告論文。這份報告很受當時植物學界重視與論議,因為依據該報告,這種植物的形態近似杉木,卻很難放在杉木這一屬。經由多方討論而無定論,於是,英國學士院會員而且也參加這個研究團體的成員H. G. Wells(註:赫伯特‧喬治‧威爾斯,18661946年)決心來台調查研究。他於1911年元月出發,帶了一個秘書經由西伯利亞鐵路,經東北、朝鮮、下關,來到台灣。
出發前,他聽說台灣瘧疾猖獗,罹患此病喪命的人很多,所以他攜帶製作瘧疾特效藥『鹽酸雞那』的熱帶藥草Cinchona red geriana的種子,交給當時的台灣總督佐久間左馬太,作為贈送給台灣人的禮物,這就是台灣栽植雞那的開始。
在台灣觀察時,他的嚮導是林學博士金平亮三,但其滯留台灣三星期的行踪卻沒有紀錄可查,但他爬上巒大山以完成他的使命是沒有疑問的!下山後,他在台北第一中學校的禮堂開了一場演講會,演講的內容不清楚。
他又為阿里山林木中,選出五種珍貴的木材,即紅檜、油杉、亞杉、香杉、肖楠等,也就是現今還陳列標本於阿里山博物館的,所謂的『阿里山五木』。
關於巒大杉,依據他調查研究的結果,才在針葉樹科項下,另闢一新屬,也就是Taiwania,巒大杉即正式編入Taiwania,種名訂為cryptomerioides
據說他的秘書卜萊士(註:Price)對總督府山林課佐佐木舜一說:H. G. Wells因為著述所費甚多,所以他在古巴、爪哇、錫蘭有廣大的土地,在視察台灣之後,他打算去看看他在錫蘭的茶園。由於這些談話,可以推斷也許他在完成台灣的視察後,是取道錫蘭返回英倫。」
中西伊之助的想像力豐富,道聽塗說的功力「一流」,下筆不亞於現今台灣傳媒的特定記者。可是大概是他有名氣,隨便聽、胡亂寫,絲毫也不願考證或引據,但其後的學者、專家、作家視其為馬首是瞻,同時也「仿效」他「不引證」的壞習慣,於是一步錯,後面抄錄者連鎖亂錯,終至難以收拾。
最不可思議的大錯是,中西伊之助將來台採集的英國博物學家亨利‧約翰‧艾維士(Henry John Elwes18461922年;倫敦自然史博物館典藏有他的大量採集品,特別是蝴蝶標本)錯當成赫伯特‧喬治‧威爾斯(H. G. Wells18661946年),於是,這位活躍於18951946年間的「世界級」大師,神鬼不覺地「幸臨」台灣,還「毫無疑問」地爬上了「海拔3,076公尺的巒大山」,指定了「阿里山五木」,命名確定台灣杉Taiwania新屬,開啟了台灣種植金雞納樹的先河……等等「石破天驚」的胡說八道,比小說還小說,比科幻還科幻!
網路資料說威爾斯(H. G. Wells)是英國小說家、史學家、記者、老師、社會學家等等「專家」。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以一年時程完成百多萬字的《世界文化史綱(The outline of History)》,從而名聞全球;他的《時間旅行》、《外星人入侵》、《反烏托邦》等,盡成20世紀科幻小說的熱門話題;他是世界知名人物赫胥黎的生物學的學生,他在18911893年擔任倫敦大學函授學院的生物學老師,但他出身於窮苦人家而力爭上游,他自1895年之後踏上「小說家」行列。
他的《世界文化史綱》說是要「向歷來世界史的敘述方法以及一切概念,進行革命性的嘗試」,因而讓1948年台灣的「公論報」記者李岳勳誤以為他之所以來台灣,是為了撰寫《世界文化史綱》有其必要,李岳勳先生在「公論報」副刊「台灣風土」寫道:
「……其實這遊歷(註:來台灣)雖不無影響於後日的著作,但其目的卻與著作沒有直接關係……」;而李岳勳在他的文章〈巒大杉之謎?兼談H. G. Wells〉中,闢頭就說是因為看了中西伊之助的《台灣見聞記》,才知道H. G. Wells「也曾來過台灣」!

然而李岳勳質疑金雞納樹在台灣的種植,最早應是1906年在恆春半島的高士佛試驗地,而Cinchona red geriana1912年在林業試驗所本所播種,長成苗木後再移植至角板山、溪頭、桃米坑、霧社等地。而李岳勳最大的困惑是台灣杉與巒大杉亂成一團的謎題。
李岳勳,1948,《採訪二年》,梅山鄉農會發行,47-49頁。
這是我所知道的,中西伊之助的烏龍頭搞出來的,較早期的小烏龍。
以下,我隨意列舉上引中西氏的那些胡說八道:
1. 小西成章於19042月,在台中州南投廳烏松坑山,海拔約2千公尺處採集到了台灣杉的標本,交給早田文藏博士。早田文藏於1906年將之命名為新屬新種,屬名以「台灣」拉丁化為Taiwania,種小名為cryptomerioides,正式發表在林奈學會雜誌37330頁,隔年(1907年)也在東京植物學雜誌第21期介紹。
中西伊之助將早田文藏最得意的命名及研究結果,硬是「栽贓」給從沒來過台灣,對台灣杉也莫宰羊的威爾斯。不知這是威爾斯「倒霉」,還是早田文藏?!
2. 真正來台灣的艾維斯(H. J. Elwes),來台灣時已經66歲,他跟年輕力壯的助手卜萊士上阿里山時,是坐在兩個原住民苦力抬著的轎子上,採集標本都是卜萊士的工作;他們上巒大山時,艾維斯只是坐轎子到山腳「泡茶」而已。他們來台灣的途徑也不是經由西伯利亞鐵路、中國東北、韓、日等地,而是在1911127日自英國啟程,191212日抵達新加坡。他們還搭船去爪哇,他們也繞經香港等等多地,在24日航向台灣。27日橫渡台灣海峽,進入淡水河,中午上岸。
不必贅言矣,也沒必要「考證」中西伊之助如何瞎掰出「行程」。
3. 巒大杉(香杉)是19072月,小西成章在台中州巒大山海拔約1,800公尺處,首度發現且採集標本的,他一樣交給早田文藏去鑑定及命名。
1908年,早田文藏將之命名為Cunninghamia Konishii  Hay.,也就是以小西成章的姓氏,拉丁語化為種小名,用以紀念小西成章的發現。然而,1925年被人合併為與中國的福州杉同種,頂多有變異而已。
4. 「阿里山五木」之說更離譜。日本人每木調查阿里山林場的大樹,總計1496216株,針葉樹有扁柏、紅檜、台灣杉(亞杉)、松類、鐵杉,阿里山五木怎麼會是「紅檜、油杉、亞杉、香杉、肖楠」?!中西伊之助一趟台灣旅行,竟然把油杉、肖楠「種上」阿里山,真是「奇蹟中的奇蹟」啊!
1937年的瞎掰不說,各位讀者不妨上網看一下現今林務局的「台灣的貴重針葉五木」,起頭的文字就不「輸」給中西伊之助:
「於19世紀末,歐洲植物學家來台進行森林資源調查,發現有五種針葉樹分布廣及全島,且均為優良之木材樹種……稱之為『台灣五木』,就是紅檜、扁柏、台灣杉、香杉、肖楠,皆是……」(註:這網頁署名發行人李桃生、總編輯謝尚達……)!
真正阿里山五木第一名是台灣紅檜。
阿里山五木第二名的台灣扁柏。

阿里山五木第三名的台灣杉(楊國禎攝)。
     還有族繁不及備載的資訊,例如「1912年英國學士院H. J. Elwis(註:名字寫錯了)來台考察林業,建議可倣『日本五木』來訂定『台灣五木』,並認為紅檜、台灣杉(亞杉)、香杉、台灣油杉、台灣肖楠是台灣最具代表性及林業生產重要性的針葉五木。」;「1937年日人松尾伊六提出『阿里山五木』之議,惟文獻已佚失,無從得知為何樹種。」
嗚呼哀哉,再抄下去我也會瘋狂!
不談植物,也該收尾了。
中西伊之助的「鬼來之筆」偏偏就引來一大堆後人亂抄,卻又沒有引述來自中西氏,或許如此,鬼打架、鬼撞牆就不斷出籠?!
而文化人方面,先是錢歌川先生,而後陳冠學先生,然後更有人提出艾維斯不是威爾斯云云,大抵都屬於二手的小烏龍或小小烏龍。
西方自文藝復興以降,人文主義強調,論述必須是第一手資料的引證良有以也!年輕的朋友們,大學、碩士、博士要求撰文最基礎的引證(cited)不是形式而已!
已經消失的阿里山第一神木是台灣紅檜,但我認為那是兩株合生的「並木」。

2017年3月26日 星期日

【雲霧中的舞台─悄悄話】

陳玉峯
訪談有恭先生的流程中,他先後兩次強調李氏家族中,李岳勳無可取代的地位:「李氏宗族就李岳勳、李木來(曾任吳鳳鄉代表會主席)他倆外出講話,人們會接受他們講的話是對的!」。

§ 黑名單
而我問及228事件後,李前輩為何會被「通緝」,他講出了第一手資料的片斷。
「他不大算是被通緝啦!我曾經問孟翰,那尊你爸的觀音佛祖還有沒有留著?他說有啊(註:已毀於921大地震)。李岳勳曾經跟我說:
Iu-kyo啊!你不要看我說我嘸信神捏,我在彼的時代,若有危險的時陣,只要暗時看著那尊佛祖,我就嘸代誌啊!……』
彼尊觀音佛祖是白色的,不很大。
彼當時,228事件了後,台灣民兵要攻打紅毛埤吔時陣,他當好人,因為他是記者,他告訴彼個將官:目前社會很混亂,外省人若出去,可能會被民兵打或吵架,你最好別讓官兵走出營區外!
後來,那位指揮官(不知是少將或中將)在嘉義市遇見他,跟他說:
『李先生,你有危險,趕快離開是非地,很快地軍隊必將壓境,老百姓一定不會贏!你千萬不要涉進來,這代誌不能涉及……』
當時社會動盪,好人、壞人無法分辨。紅毛埤事件之後,20師來到台灣大肆屠殺,嘉義一些名人被殺者不少!
指揮官叫他走避,他就回山上,先上梅山,再回坔埔。因此,他不算跑路啦,他是公論報記者,李萬居跟他要好,很照顧他。他叫李萬居為『萬居仔叔、萬居仔叔!』
李萬居的社會地位崇高,與國際也有交流。蘇洪月嬌說,蘇東啓被抓時,她家24小時都有兵仔在顧,她無法出來,她利用晚上兵仔沒注意溜了出來,跑去找李萬居救了蘇東啓一命……」
由此看來,李前輩以記者職務之便,在民間與外來強權之間,皆有人事管道互通訊息,而且,李萬居對他有所厚望,在混亂時局中他也避遷家鄉內山,即令他被列名台灣(日本)派之流,在KMT系列派系的傾軋中,並未將他列為必定殲滅的對象,否則難逃被捕的命運。另一方面,他也「恰好」在228這年結婚,女方家庭是在地的望族,加上母親彭氏娘家在梅山鄉的顯赫地位,在在皆是讓他
免於政治迫害的致命危機。雖然如此,我認為最根本的關鍵,在於他的行徑並無落入「口實」,他早已看清「祖國」的齷齪面,而以其聰明才智謹慎應付。然而,他的傲氣及內在的不平衡,毋寧才是一生抑鬱不得志的成因。正因為他的「不得志」,才可能日後觀進台灣文化的深層結構,揭露數百年台灣形而上的大謎!此但後話。
有趣的是動盪時局中,可能有幾次他獲得某種訊息,而在危機中,向觀音佛祖「求助加持」,以度過難關。我在20161013日致電孟翰先生,探問該尊觀音像,不料獲知該景泰藍白玉觀音已毀於921大地震(在李前輩三公子李孟玢教授於嘉義民雄的住家)。幸運的是,李前輩書中附有該佛像的照片,極為精緻的上品塑像,據說是江西景德鎮燒製的瓷器。

§ 自學才子鬱悶多
有恭先生講述228之後的情節,我探問李前輩是唸日文小學的,他的漢文、北京話如何而來?他又為什麼愛喝酒,引致有恭弟弟鑾芙的不欣賞?
「他(李岳勳)住台中時,我也住台中,我們卡有緣,常會相找。我會向他說:『三兄啊,我想做什麼。』他就會帶我去。我去他家,他喜歡喝酒,就說:『Iu-kyo,喝一杯?』,而我從不喝酒,說我不要。他會自斟一杯說:『那我喝這杯就好了。』然後把瓶蓋蓋起來。
我曾經跟他去草嶺找李明修。李明修是阮叔伯兄弟(堂兄弟),我最小叔叔的兒子,他與我同年,1938年生。也就是說,李明修的父親跟我爸(李潤)是叔伯兄弟,而李木來、李木曜等兄弟,與我們是不同祖父的。
有時候,他會跟我說:『今晚吃卡否咧,來去吃什麼、什麼好嗎?』,我們就去吃。
他如果跟那些酒伴喝,就常會喝到『花來花去』(鬥嘴)。喝多了,就酒花,酒花後,也會哭!……」(酒逢知己千杯少,據孟翰先生補述,他父親很會吟詩,怹喜歡李白、陶淵明的詩,另外他最常吟的一首就是張繼的〈楓橋夜泊〉,標準河洛腔,印象中,李白的〈將進酒〉也曾是怹的最愛。)
「他聰明才智一流,又懂那麼多道理、知識等,為什麼心理上不平衡而嗜酒?而且酒後會哭?!」我再問。
「唉!不知道吔,他舅舅那邊都愛飲酒吧?!」
我加了一句:「是啊!他媽媽就愛飲酒啊!」
「你怎會知道他媽愛飲酒?!我本來不能講,你不能說是我說的喔!他媽愛飲。她很會刺繡,是讀過冊的人,她不願成為勞工,心情鬱卒就飲!我回鄉時曾跟人閒談時,大家討論說,李吾伯仔以前的條件大概非常好(勤奮),否則大望族彭保(註:瑞里人,曾取得哈里味數百甲土地,開發成太和村;推動將仙人洞附近的巒大杉大規模造林。曾任瑞里村保正及聯合會長。6個兒子多有大成就,次子彭砙對地方貢獻尤多;1867-1929年。),肯將女兒嫁給他當續弦?
她媽嫁過來時,嫁妝包括有部全庒沒人有的東西,裁縫車!她們家族是非常有勢力的望族。彭保的兒子也是非常堯(Gou,很厲害,很出色)的人,有位後來去高雄經商種菜的那位叫彭砙,也就是三哥(李岳勳)的親舅舅,他的漢文根基不得了,很有名氣。彭保的漢文也真飽,三哥也被他教導過。」
三哥小時候學漢文,彭砙教他時,有天,故意教他錯誤的資訊或文字。第三天,三哥自行修正過來。彭砙覺得很奇怪,啊明明你就不懂,為何可以自行校正?後來才知道,三哥自行拿彭砙的《雷音寶鑑》(註:舊時台灣人漢語教讀的古冊)翻書看的。
也就是說,三哥的漢文是母親、舅舅、外祖父從小教導他的。而他自己的天資優異,日文他也沒讀多少,後來他的漢文、日文卻都懂很多、很深!……」
而我追問:「那他口說的北京話,是何人教他的?」其實這方面李前輩的著作中,曾有側面、略微的敘述。(據孟翰先生補述:是李萬居夫人鍾賢瀞女士教他北京話的,而文稿則是公論報總編輯倪師?先生斧正的,他親自向父親查證過)
「不需要誰教他,自然而然就會了。二次大戰結束後,一切看天時、地利及人和啦!

三哥的頭腦我想源自母系這邊很重要,父親李我這邊也很強。我爸原本三兄弟,老大李吾,老二早就往生,老三是我爸李潤。我聽說他們三兄弟年幼時,老母就死了,接著我二伯也過世了,然後,李吾的第一任太太(註:經孟翰先生查證是賴坤桂、賴坤陽先生的姑媽)也逝世了,那時候李家非常『稀微』,二伯母揹著小孩在務農,後來小孩只好送給別人養……」

2017年3月24日 星期五

【林務局演講-附帶建言】

陳玉峯
        201723日林務局長林華慶博士及簡任技正陳啟榮博士來訪時,邀約我前往林務局分享山林思維,而後陳技正來電安排演講的時間,正值我隨同公共電視赴日考察日本林業暨保育的現地踏勘,回台後經蕭祺暉博士傳訊敲定421日赴局。
201723日林務局長林華慶博士、陳啟榮博士來訪,寄望其可為台灣林業寫下新的里程碑。左起陳月霞女士、林局長、陳博士(台中市)。
        過往台灣林業龐多赴日參訪、研討的心得報告,本來無庸我多事置喙,然而,經由前往水木沢及赤沢等天然下種林的雪地勘察,訪談官、民五、六個單位人士,夥同日本檜木貯木場、木曾路上三家旅館或民宿的歷史追溯,以我40餘年的台灣山林暨人文的了解或學習,對映日本木曾傳統檜木營林地之所見聞,雖已撰成《七笑因緣》百餘則心得或反思,加上長年來太多研究體悟的撰文,一般人恐怕很難在短期間消化,不妨趁此機緣,隨手列舉若干簡化或條列的摘要,提供林業人員卓參成溝通討論。
201655日,前農委會主委來訪,當天他告訴我:年歲大了,這位置頂多一年,不料約只一半時日,走馬燈換人!左為黃麗霞女士,右為曹前主委(台中市)。
        另一方面,我想應該跟我在201655日要上任農委會主委的曹啟鴻先生來訪時,我向他的建言之一無關(林業重啟等相關事務),農委會在2016年提出「林產經濟振興計畫」,說是要在五年內力拚國內木材自給率達到百分之三(註:這數據存有多方面弔詭,此地不談)云云,論者也列舉日本如何、德國怎樣(註:日本有其傳統的林業文化,明治維新以後,更將德國、美國林業包括工具、技術等,大量移植,並予在地化的不斷改良,也將這套現代化營林思維帶進台灣,例如開發阿里山的技術決策者河合鈰太郎就是留德者,後藤新平考察德國時遇見他,日後,後藤新平擔任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時,委以開發台灣檜木林的重任),然而,除了浮面的別國如何、如何,我們也該怎樣、怎樣的膝蓋反應之外,內裏或結構性議題,應先予深入瞭解,對台灣的本質及社會全面的價值觀、人民習性等等,最好得有根源性的論議,否則類似的思維邏輯及作法,台灣早已進行數十年矣,何必多增添一份失敗的案例?!
        如果農委會率先提出的是創造台灣優良的森林文化,包括林業的永續發展、增加木材自給率,而非一開始就誇言什麼「百分之三」的數據,則我會更欣賞農委會的思維!
        藉此在林務局的演講機緣,一併提醒「ABC」。
將台灣現代化的政治家後藤新平。
底定阿里山檜木林開發案的技術性決策人河合鈰太郎在阿里山的石碑。

一、以環境綜合條件(例如檜木林)而言,日本與台灣天差地別
        日本的檜木林位於相當於台灣鐵杉及台灣冷杉的溫帶針葉林帶,年降雪3­-5個月,河川河況係數很低,地形地勢平緩,包括本州中央高地自例如鉢盛山(標高2,447公尺;生態區位頗近於台灣玉山、秀姑巒山等)山頂區域,多屬老齡期地形,或山體坡度多處於安息角範圍,而木曾川自古可以水運原木下抵名古屋;反之,台灣地形地勢陡峭,落石、崩塌頻繁,而雨量、雨勢分佈極端不均,濁水溪的河況係數高達22萬比1(註:歐洲標準1001以下,是謂優良河川,例如萊茵河,而日本長野縣的木曾川有日本的萊茵河之稱),此係數在台灣的溪流完全沒意義。夥同台灣各類環境因子之評比,以及天然災害之事實,千萬不能倡言日本能,我們也可以之類的效顰之舉,而應就立地環境條件評估,更應加上植被生態之全盤考量。

        二、林業文化之有無內在化為宗教、信仰層次,遍及全生活
        日本至少有超過千年以上的林業傳統文化,而且連同他們的神道、自然信仰的八百萬宗教連成一氣,是萬物有靈論的一支。以木曾山區而論,該地在15世紀之前,滿山盡屬日本扁柏、花柏(兩種檜木)的千年原始森林,而後,江戶時代初期採取皆伐,劇烈地剷除全日本最茂盛、最佳材質的檜木,卻也形成根深蒂固的檜木文化,從神社神用木材、特定建築用材,乃至盛飯的飯筒,都要求花柏、扁柏等檜木,因而即令現今進口木材價格便宜的經濟效應下,相對天價的檜木,從來奇貨可居、孤行獨市,導致其營林利潤高昂,提供其在永續營林的最大利基,形成營林的根本後盾。
日本木曾郡檜木林的原鄉,地形平緩(2017.2.19;水木沢天然林)。
日本的林業文化從宗教到全面生活一體成形(2017.2.19;木祖村鄉土館)。
而台灣之利用檜木及杉木最早可追溯至約2百年前,地點大致在大塔山北方的千人洞附近,且更晚年代之後,少量紅檜用材取自眠月地區,故19世紀末,眠月舊地名已由華人稱呼為「薄皮仔林(即紅檜林)」,但真正開啟針葉林林業,遲至阿里山的營林,但盡屬外來政權、外貿取向式的營林,而與素民文化銜接相當有限。
        華人生活之與台灣自然資源或植物、喬木相關者,例如清國後期北部富貴人家之喜用黃肉樹(台灣肖楠)、素民嗜用烏心石之當砧板,乃至茄冬之與水源地的指標,一系列藥草、染料相關物種等等,但切入宗教信仰之內在聯結層次者,追溯得出的,例如鄭氏王朝時代的林投、白花馬鞍藤等,另如台灣海棗之形成玄天上帝的神器,畢竟僅限於一隅,而非集體信仰或共識。當然,時至於今,海邊平地之與黃槿,尚有局部緊密的生活相關。
        真正聯結植物到信仰與生活者,殆以原住民文化為主要,但今亦式微。
        簡單說,台灣尚未建立成熟、穩定的林業文化的社會或生活基礎,一切容易流於經濟物價的商業關係,短期無法在價值、信仰建立內在的聯結,也因而國產木材自給的政策,恐將流於過往補貼窠臼,無疾而終,徒耗國庫而僅由特定利益集團收割,尤有甚者,假合法掩飾非法的歪風必將連鎖併發。

        三、保育文化或土地倫理層次的厚度
        著根於自然神教、神道(神社)信仰,以及自然災害反思的保育思潮,日本國發靭於3百多年前的江戶時代中期,「留山」制度靠藉尾張德川的鐵腕政策,加上「巢山」(註:老鷹棲地不得伐木;老鷹屬於食物鏈、食物塔較頂級的消費者,頗具生態系保育的指標效應)觀念,蔚為日本保育的傳統文化根深蒂固,更且日本自1930年代引進美國國家公園的推動,早已建立系統連鎖的保育網,人民甚至在潛意識中都富含自然情操與土地倫理情愫,而自發性尊重、保育實體的自然(例如澤口民宿男主人的自發性轉變,cf.《七笑因緣》),更不用說整體文化創造中展現的自然內涵,就連宮崎駿的動畫中都彌漫著自然的況味。
        相對的,台灣的保育運動除了國家公園之由官方的菁英主義創導於1970
1980年代,民間力量則尾隨政治反對運動而崛起,但迄今整體而言,仍然以農
業文化代替自然內涵,這是七十餘年體制教育的政治污染使然,相較於日治時代總督府之印製尼泊爾籟蕭、玉山薄雪草、高山山蘿蔔的明信片,國小教科書之臚列阿里山神木,穿裙子的女學生上玉山,現今台灣學生之不認知山川草木,乃至四百年華人拓殖史,無知的程度舉世無雙!固然我不能說保育文化與之有必然的因果關係,但值得擔心的是保育文化的厚度、深度的確十分欠缺,自然生態的認知始終停滯於浮面,甚至於扛著保育反保育,高倡生態實則變態的案例罄竹難書,光是最普及的種樹現象就是一大迷思。
        而且,我本身也有若干程度責任的植物、樹木保護議題,民間部分團體等,已走上偏鋒,整體社會氛圍又長滯溫帶農業思維,今後的林業必將再度與民間有關人士、團體,爆發無解的衝突與爭議。相對者,林業官方及林業學術傳統,似乎自行認定早已改弦易轍,或亟思復辟,此間鴻溝必須早日消弭,否則永無寧日。
台灣森林運動變遷史上的搶救棲蘭檜木林。
白花馬鞍藤在急水溪出海口附近的海灘曾經繁盛,後來與鄭氏王朝的消失同時滅絕。
台灣海棗是海岸指標樹種之一。
     
高雄後勁聖雲宮保生大帝轎前掃淨的神器,一定是要使用台灣海棗葉片所編紮的掃帚(2014.2.12;後勁)。

四、純粹以林業論林業
        日本今之所謂的森林與林業再生計畫系列政策,以木曾山區為例,其乃奠基在3百年前的天然下種林,以及龐多極盡心力造林、撫育的人工林。他們的作業乃在項目繁雜的國土保安、水源捍衛、多方保育與健全利用的系統下,進行擇伐作業,他們每木列管,帳册鉅細靡遺,守法、執法精密程度令人嘆為觀止。他們在小徑木(30年生以下,20公分以上)的利用,已有堅實的工業技術基礎,更維持傳統手工藝的木材文化。而日本的林業官僚系統組織嚴密,光看他們陪同我們上山的三位林官,裝備齊全、言論謹慎、敬業態度十足,遑論日本林業之與全民生活、宗教信仰、價值系統的深度或緊密聯結網脈。
        我們訪談林野中,小小的「總括森林整備官」三井 正先生都心繫他們的大挑戰:如何培育千年森林的遠程目標,近程則至少確保2百年生林木的未來經營,他們絕非嘴巴營林,而是一步一腳印,踏實、務實行事,且理念、理想深遠,終極目標明確。
        而台灣造林已有百年史,除了日本人的第一代、第二代柳杉造林曾經因應局勢時運,而行銷韓國電線桿,一時的外匯記錄之外,試問全國現今或數十年來的人工林,從最基本的造林、撫育各階段要務,實際執行如何?絕大部分人造林形同任其自生自滅,誰在護林,何時何地疏伐、擇伐而確保林木健全生長?所有各階段技術、經驗、智慧誰人傳承?
        以現今全國林業官僚系統的人員與技術,大致上只能委託或發包民間業者執行所謂的營林,則我不僅捏把冷汗,依當今全國的價值觀以迄社會風氣,我不敢存有任何僥倖之心!
        201655日前農委會主委來訪時,我不斷強調過往超過半個世紀的「以農林培養工商」政策,主委在行政院會絕對有資格要求國家「以工商回饋農林」至少50年!一級產業乃國家命根基盤,千萬不能以短視、政治現實角度來施政。
        不幸的是,蔡政權似乎將農委會視同御任縣市長百里侯退休前的走馬燈,半年餘更替一次?試問何來國家基業的永世、永續政策?!更慘的是,棄全國專業專技於不顧,現今倡議連三級機關的首長也要換成政務官,如果DPP掌權者不是近親交配、利益分贓、偏重政治酬庸的用人心胸,而能真正為國舉才,考量世代永世發展的遠見,明確釐訂各部門國家發展的終極目標,則政務官、事務官及行政院組織結構的變革只是次要權宜。
        直白說,在人民根本看不見DPP有何政治家及國家終極理想之楬櫫的事實之下,各項所謂的政策及首長用人的短視派系分贓,我對林業的前途沒有任何信心。
        此間龐雜的林業技術、林業文化、林業人才……諸實務細節全數按下,我想
請教現今的林主委:我國林業的終極目標及政策是何?拜託國家現今高官,不要隨意扯些「台版神去村」,空中劃大餅地談小說,而該面對各層面台灣問題才是。
        在台灣本質、環境特徵、歷史因果、結構現實、森林生態系的內在認知都漠視的狀況下,我質疑DPP政權的能力、理念、知識、智慧、胸襟、格局與遠見!

        五、台灣山林的致命潛在恐怖危機
        舉凡外來種問題、山老鼠盜林、全球暖化與林木或林下死亡或滅絕、次生林木演替功能喪失、疫情病變……一概按下,我必須談一下台灣潛存的恐怖危機。這一項我是講給後代子孫聽的,我何其由衷盼望我是杞人憂天、危言聳聽!
        我一輩子探索台灣山林植被(生),如果我的理解、瞭解、歸納、演繹無大錯誤,則台灣日治時代所謂三大林場,殆即每隔23千年一次以上的超級大地變,或如小林村底層地體結構的超大地滑、全面崩塌所造就;中海拔各地的塊斑、帶狀、局部的檜木林也是如此;全台各山區存在龐多非地層結構的「假山」,只是古代大崩塌所堆聚,經自然侵蝕與植群演替後,從具備安息角的坡度,再經植被穩定成熟而增加坡度,潛存更大的不安定性,因而一旦伐木,立即啟動隨時再崩塌的概率劇增。
        我曾經以地震,崩塌後的裸地誘發需光萌發的檜苗大增,到成林而令小苗萌發歸零,理想曲線有如三角涵數,如果地震周期、強度為恆定。
        而一物種之可以永續存在的理想年齡結構是反J型曲線,將反J型曲線乘以苗木發生的sin曲線,則形成反J的上下震盪,且由苗木往高齡振盪式下滑。由於地震、崩塌非恆定,也無週期,故乘上一參數t介於-11之間,以電腦逢機賦予t值,無論任何不穩定的t值,跑出來的曲線,正是全國38個專業區之紅檜或扁柏族群,總數2千萬餘株檜木,分別在特定山區的年齡結構分佈近似圖。這是理論基礎及事實現象的吻合。
        簡單說,中海拔檜木林乃至150萬年來台灣檜木之所以續存,實與地體變遷同步而天演,面積愈大的純林區代表2-3千年前的超級大崩塌,很可能是深層結構型的大地變。而中低海拔的闊葉林海,許多區域的山體並非地層結構的山系,而是崩積地形的安息角之後,原始森林形成的穩定相,一旦原始森林遭受破壞,地下水文改變,很可能不斷蝕解。
台灣地體的宿命!
        以阿里山為例,儘管地層鑽探告知安全無虞,也有可能隨時發生超級大崩塌或全面性的深層大地滑。再強調一次,數學概率不等於零者,代表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因此,建議農委會針對全國山區之人員密聚處,例如各大森林遊樂區、聚落處,夥同今後試行營林區域預定地,應施以地下水文監測系統,或其他地體變動監測及預警機制,而不只是現今土石流警戒區。
        儘管如此,台灣島之所以形成、台灣植被八大林帶的時空變遷或大化流轉,永遠存有內在宿命式的本質或特徵;深度瞭解台灣,永世認同台灣,從台灣地體土地生界,創造真正臍帶相牽的台灣文化,包括林業,必須是台灣政權一切出發的原點。
        以自然科學及人文思維我作以上說;以宗教語言則如哈巴谷的話:
        ~這神現有一定的時期,最後必要實現,若遲延了,你應等待,它必要來,
 絕不誤期~(哈23
        一輩子行走山林及台灣文化時空的軌跡,不斷聯結各種場域的幽微相關,如同林肯說的:「每個人每天都在縫製回家的那套衣裳!」所謂的天責、人生的任務,大概就是將自己的生命軌跡,忠實地鋪陳台灣斷代史上的天河鵲橋罷了。
        依撒意亞說:
        ~你將重建往日的廢址,你要豎起那久遠的基礎,人要稱你為「缺口的修補
 者」~(依5812
        讀來點滴在心頭!
   
每個台灣人都有責任擔任台灣自然史「缺口的修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