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9日 星期日

【雲霧中的舞台—有恭小時候與青年時代】

陳玉峯
「我讀幼葉林瑞里國校,要走上1個多小時才抵達學校。不只是坔埔,交力坪等鄰近地區的人,都得來此唸書。李岳勳唸書時沒學校,只先利用廟址,他是第一屆分教場學生,當時招生不分年齡,學生來自幼葉林、生毛樹、太和、交力坪、草嶺等地。我小他18歲,但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大概是緣分吧!
我只唸了2年,實際上只約1年,因為空襲緣故。光復那年,從日文改唸漢文,請老師到村中集會所施教,唸沒多久。我記得當時唸:人有貳手,一手五指,兩手十指……也唸四書,接著唸北京國語,漢塾學堂沒人。那時坔埔家家戶戶都養一隻牛、一些豬等……
二次大戰時,家鄉連一部腳踏車都沒有,都得靠兩腳走路……
228時,我10歲,山上來了很多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國兵,但我們不可以說破破爛爛……」
「我們的年代,1516歲時就想要外出做生意,遍嘗酸甜苦辣!1950年代,由於台灣建設孔急,杉仔的價格很好,一材5元。1960年我退伍回來發現壞了!咱故鄉都變了,一材杉仔變成8角,進口木材取代了台灣杉仔。
我二哥在坔埔坑底開了一家雜貨店,每戶有一本帳簿,太和、草嶺也都來賒帳購物,然而,1960年代,瑞里、瑞峯等內山都因杉仔賤價而變得很『稀微』,雜貨店就關門了。雖然杉仔不再大規模經營了,零星砍伐,路過吊車吊得到的地方,多少還是會砍來賣,否則划不來。以前,伐下的造林木杉仔並不大,都是以人力抬去交力坪,交阿里山火車運下山的。
於是,我跟二哥前往高雄做雜貨食品罐頭大盤買賣,卻很難賺錢。我們改放高利貸,結果被倒,賠光了!1971年我33歲就來台中做車床迄今。
我們外出後,特別懷念山中童年,無憂無慮無拘束的歲月,而且親朋家族大家和氣融洽。遇有嫁聚,大家歸大陣湊熱鬧,足趣味吔!
這也是三哥(李岳勳)過世前為什麼交代祖先遺骸不要分散各地,表面上的理由是掃墓方便,主要著眼點在於親人回鄉團聚,共同緬懷鄉土家園的記憶。在我跟孟翰等兩個輩份較低的侄兒努力下,我們終於完成家族祖祠共祭。我寫信告訴孟翰,你可以向父親上香他所繫念的祖墳歸鄉了,告慰之……」
我用心傾聽有恭先生手術後的口齒不清,想起我舅父許東海的思考模式頗類似李岳勳前輩,他們那一代人的思維縝密、環環相扣而立意深遠。而不過三代,如今台灣人多膝蓋反應,直接到拋棄多樣美感的纖細與智慧,粗魯到剝皮露骨血淋淋。其實我自己在外來政權蹂躪下,期盼台灣人自覺的弱勢運動過程中,或說在恨鐵不成鋼的焦慮急躁中,我所使用的言語,時而爆烈到砍靈剖魂裂魄,我的「直接」遠比常人入木三分啊!(之後,據孟翰先生告知,那就是達摩祖師的破相論,還特別把李前輩親筆書寫的達摩祖師遺教,包括:敦煌出土的《達摩和尚絕觀論》墨寶,影印寄贈給我。)

§ 哥倆好
—李岳勳追憶
「記得我30幾歲(1970年代)以降,三哥聲聲句句告訴我,要帶我去日本玩。由於當時是戒嚴時代,出國不易,拖著、拖著……。三哥在台北新光醫院住院時,我去看他。我說:『兄哥啊!您是按那吔來入院?!』;他拉著我的手說:『Iu-kiyo-u啊!(有恭的日本語音)我開的支票跳票囉!要去日本嘸才調囉(沒辦法了!)!』啊!人就是按呢啊!」
有恭先生閃著淚光,道出了他最後會見李岳勳一面的對話。
一提起李前輩,有恭先生興奮、親暱、尊榮的表情溢於言表,他先引述不同公的堂兄弟李木來的話:
「我跟李岳勳說:『兄哥啊!你按呢看起來真聰明,啊實在嘛是嘸真聰明!您老爸也不是沒錢,竟然無法說服您老爸讓您升學讀冊!』,他回說:那個時代咱吔環境就是按呢啊,奈何!我跟李木來談話,他也惋惜地說:那個時代,咱姓李吔出了個『栽吔』,李栽,是按那  甲栽培(是為何不願栽培他?!)?!
他只唸小學;他腦筋非常優秀。我問他『三兄,為什麼佛學您認識那麼多?』他答:『看冊啊!別人若是讀一本,我愛讀10本啊!因為我嘸受過高等教育,我得自己看冊、自學來的呀!』……」
李氏宗族似乎受到古代隱姓埋名的「傳承訓示」,行事低調,尤其不願「當官式的顯赫」,這在之前我已交代成因。然而,不讓功課優秀的小孩進修,除了李吾根深蒂固的成見之外,時代氛圍也左右了一部分。有恭繼續分析:
「我們梅山鄉出身望族的名人之一賴運專,本是瑞峯村人,他擔任鄉農會總幹事,他告訴我父母,小孩不用唸太多書啦,像我啦,唸了很多書,也沒什麼大用啊!表面上我當了很難得的總幹事,大家是很尊重我;我身體不好,還能領薪水,是大家的照顧啊,否則我連工作都成問題!」,有恭接著說:「他弟弟賴運掞也是名人,擔任嘉義縣農會專員,那職位也不是隨便有的,但他子女要唸書,還得賣祖產……」
基本社會背景乃因1970年代暨之前,台灣公職人員的薪資微薄,形成了某種程度的「讀書無用論」,也誤導了不識字的家長,不讓子女升學。
「那時候有讀冊的有機會進公所服務,但那時的公務人員待遇很差,阮阿伯(李吾)跟我爸的觀念一樣,讀冊賺不了錢,不如多種杉仔,當年杉仔好價,讀冊沒路用啦!李岳勳也算孝順啦……」

由於有恭與李前輩的交情「比親兄弟還好」,有些心內話,李前輩會告訴有恭。

2017年3月14日 星期二

【七笑因緣─自序】

陳玉峯
自序
世界上每天旅遊的人數何只千萬上億。
每個人可依不同方式分享報導、網上網下,憑什麼你的有價值、他的沒意義?現今世界每個人都是作家?作其自我之家?而發言權一向是階段鬥爭下的產物,網路時代也不例外。然而,發言權並非自己說了算,它牽涉的層面非常複雜,其中,靠藉政治、金錢或權與錢,還有洗腦灌腸式的,最噁心卻最龐多。
一生從來與權、錢無緣,大致上沒有太噁心的發言,然而,人世間沒有公平這回事,除了焓與熵的理想境界,最低能量、最高亂度的混沌。
撰寫、記錄就有能量的流動與聚焦,至少自我要求的是,下列5個原則:
1.具有若干或相當的原創性。關於檜木生態見解等等面向,或許我算是某種程度以上的原創。
2.知識系統、哲思或概念,至少具備相當程度的啟發性。
3.任何場景,多少可與台灣史、台灣本土作深淺不一的聯結。
4.文學或情感的誠摯或真實。
5.結構性大因大果有其一生的貫串。
2017217日啟程赴日,314日完成所有文稿,我對自己的「月令」交了差。
日本長野県上松町澤口民宿的老阿嬤說,她及她的老一輩人,星星還在天上的時分出去工作,星星又出現的時候才能回家。一大早出門偶而會看見熊在覓食。熊也吃人們種植的水稻,兩隻熊掌合抓著吃;還有山豬,總喜歡在水田泥巴中打滾,將水稻攪翻得亂七八糟,這樣一來,稻米也都不能吃了,因為山豬的味道實在太臭了。
《七笑因緣》有人、有熊、有很臭的山豬、有木曾扁柏、有莎哇啦,更有台灣心、台灣情、台灣靈與肉。
祝福大家!祝福台灣!祝福全球!祝福我們的宇宙!
陳玉峯2017.3.14
於大肚台地

台灣檜木溯源之旅2017.2.19;水木
日本檜木林地處溫帶。
  

湯川先生協助筆者第一次穿上熊長靴。

檜木常成為山與山、人與人、人與山的橋樑。




2017年3月13日 星期一

【《七笑因緣》100 ─林之業】

陳玉峯
國有林貯木場人造林的林產。
出赤休養林區,公路大致沿著木曾川的支流小川行走,原本在路旁可順道參訪森林管理署的卡車集材作業,可惜由於天雨,我們出來時,作業人員已收工。我們前往貯木場參觀,這項參觀不在原訂計畫內。
來到面積遼闊的貯木場,我想到踏遍全台灣151條河川、溪流,何處可覓得非行水區的河畔平坦地形如斯?小小日本如此,遑論美國、加拿大、俄羅斯!台灣真的是山高水急(暴雨季節),地殼快速隆起(921大地震南投有處隆起近10餘公尺,據說破全球紀錄?),相對的切割頻繁超速,河階台地普遍窄隘、斷裂,土地利用大原則只能「小而美」,以小單位的經營,開創各小單位的橫向及縱向聯結為整體的有機運作!國外大規模、集約、大機具的運用,在台灣全然不通啊!這是老早就瞭解的事,奇怪的是,適應自家的工具、計畫、技術等,為什麼始終裹足不前,或走一步、退三步,頻頻重頭來?
最主要的結構問題在於統治者並非將台灣視為獨立的國家,一切經營從來不是以國家終極性目標為依歸,即令到如今,我看不出有何究竟目標與理想,且隨浮面「民意」而挖東牆補西牆,最不幸的是,台灣人早已被「馴化」為短視近利、打帶跑,如此整體氛圍下,台灣史迄今罕有所謂經略型的政治家,只如陳永華、後藤新平之卓瑩不凡,多年前我視林義雄先生可以權充,而長期觀察後放棄想法。
結構之下,更根源的台灣人文化,隨著人世閱歷,我愈來愈沉默,境閒心苦,苦不堪言!以自己所在的大學教職體會,正是一切毒污的根源。
貯木場上一堆一堆制式化的原木佈陣,由空間分配上,隱約看得出來其作業的雛形。卡車載運卸下的原木,在此分類,然後依特定規格,堆聚成為待販售的單位堆。已完成作業待價而沽者,木材堆上都有厚厚一層積雪,至少已放置半個月以上。而由訪談得知,木曾森林管理署所轄,這樣的貯木場有6處,另有一類專門置放原始林木的貯木場,在森林內。換句話說,我們所見的貯木場,林木一概來自人工造林者,顯然,日本人至少已經實施數百年的「永續營林」。
尚未分類的原木堆
我們眼前一堆堆如山的原木,一為日本扁柏;一為日本花柏(莎哇啦)。
這個貯木場,平常每天運進來大約十噸卡車3、4台的木材,在此依特定尺寸範疇分類,然後計算一堆一堆分類後的材積,註明樹種、幾株、長度由幾公尺到幾公尺、直徑由幾公分到幾公分、材積、買受人及編號等。
買賣如何進行?
森林管理署委託拍賣公司進行拍賣,各地業者聚集在此。一堆一堆讓業者出價競標。而大徑的原始林木,或特定樹種、巨木等,一株、一株拍賣。
我問三井先生,以現今高工資且進口木材便宜,國有林的伐木販售能否盈利或長期經營?
三井回答,這裡的檜木材是全國最優良的,沒有什麼競爭不競爭,相當於孤行獨市,日本國內各式各樣的木材使用,例如寺院、建築、特定傢俱、民生用品等,日本人就指定要用扁柏或花柏等,因而價格很高,也就是貴重木的營林使然,當然可以賺錢。
而伐木作業依循一套標準。
一般行使擇伐,選擇性抽取林木,確保林地安全、水土涵養。即令有30年生的皆伐,是在特定狀況才會行使。他們希望往後的營林,砍伐的是2百年生者,整體營林、造林計畫朝向此目標進行。
日本扁柏(他們一向標榜木曾地區生產的,叫做木曾扁柏)的價格通常高於日本花柏(莎哇啦),如同台灣扁柏之高於台灣紅檜。然而,木材價格隨著市場需求、樹種產量而變動,例如連飯桶都要求使用莎哇啦,導致現今莎哇啦特定級數的木材,單價高於日本扁柏。
我在貯木場來回走了一圈,抽樣計算出30多年生的年輪,也拍攝各種影像。我記錄一堆莎哇啦的標示是:長度4-4.7公尺;直徑24-28公分;共計38根;材積10.811立方公尺,尚未有買受人。
另一堆,長度2.8-3.0公尺;直徑24-28公分;55株;材積10.846立方公尺;買受人是南木曾木材產業株式會社;樹種是木曾扁柏。
這堆日本扁柏有55支、材積10.846立方公尺、長度2.8-3公尺、直徑24-28公分,已有買主,由南木曾木材產業公司標得。
這堆日本扁柏有54支、材積15.192立方公尺,尚未賣出。

我推測一堆堆原木,係以材積10立方公尺為基數,接下來是20立方公尺?
我無法每事問,因為這趟日本行,公共電視是主人。我在旁側,偶而接受訪問,額外的,能抓多少算多少。
寒雨淅瀝,我看見磨破外皮的日本扁柏,露出鉻黃的樹汁液,想起搶救棲蘭檜木林運動過程中,有次跟隨兩個監察委員上山勘調,在分散開來檢視林地的枯立倒木伐採跡地時,我發現一株明明是活樹的巨木,被盜伐平躺在地,磨破的活樹皮,滲露出鉻黃色的汁液。
我大叫,看!偷砍活樹!
馬上引來森林開發處的一群人,作勢恐嚇要毆打!而監委不知在何處被人群包圍。晚餐後的簡報,我提出所見的生木盜伐,沒人甩我,兩位大監委一樣談笑風聲。這兩位,一個剛退休;一個是海外回來的,如今尚居高位,一男一女。
那株巨大的,流著黃色「血液」的扁柏(因此扁柏又稱黃檜),漫長的往後時日,三不五時會出現在我的夢中,好像抗議我無能為其申冤。
日本扁柏鉻黃色的汁液,跟台灣扁柏一樣,讓我想起了搶救棲蘭檜木林的故事。

後來有次在農委會開會,伐木派學者獰笑的嘴臉,對映著淌血的巨檜,讓我回程到台北火車站右前側的公路東站(今已消失),倚靠在草綠色細塊磁磚的牆壁上,嘔吐!我眼角餘光瞧見忠孝東路上幢幢拔地高樓,紅男綠女魚貫而過,當下陣陣酸楚,好像我是台灣最後一隻孤魂野鬼!……
面對偌大的檜木貯木場,瞭解日本人的苦心經營,也想起數十年森林運動中,我搶救且呼籲保存的是原始林或天然林,也多方倡議40萬公頃人造林當中,必須選擇安全無虞的林分,進行所謂「永續經營」的不斷試驗,畢竟海島國家、國家一級產業需要最下限或上限的林木生產。偏偏系列既得利益者、林學界不斷替我造謠,長年將我描述為一株樹也不得砍的異端,甚至後來民間的發展,竟然蛻變為砍任何樹都是罪惡的觀念,至今形成二元對立的窘境。奈何!
更且,我長年搜錄各地林業的在地經驗,也曾經向農委會、林務局各層級要員反覆建議,儘速留下時間、生命、無數代價換來的血汗智慧或文化傳承,同樣的,無奈地目睹土地精華盡付西流,而有些林業單位依建議做出的圖書、資料,內容卻不忍卒讀,或聊勝於無。呀!台灣心、台灣情、台灣智慧數十年還是如此不堪?!
貯木場上和著雪水、雨水,我思索著台灣林業的前景,也比較著內中文化的差異。
日本人至少千餘年以上的山林文化,早已內化為生活內涵、宗教習俗、文學及藝術創作,他們的動植物也是魂魄性靈流轉的重要成分,而不只是知識、認知的普及而已。
台灣呢?一、二百位大學生的課堂上,我打出馬鞍藤美麗的「牽牛花」,沒有一位認得它!這是七十年來何等的教育使然?日本偏鄉83歲老阿嬤琅琅唱起木曾五木歌,一種一種為我們解釋,而台灣滿朝文武要員誰人識得玉山薄雪草、尼泊爾籟簫?!
鄭成功、鄭經經略台灣20年,台南海岸沙灘植物白花馬鞍藤形成其東寧王朝、急水溪下游的「國花」(註:沒有文獻可以確認),清國時代的王爺信仰或神話故事,以白花馬鞍藤在台南的滅絕,象徵鄭氏王朝的滅覆而「沉東京、浮福建」(註:東都不見了,台灣隸屬福建管轄)。鄭氏王朝最後的文化據點後勁,草根人民奉祭鄭氏王朝的守護神玄天上帝,如今一樣是在地「境主」,更且,該聖雲宮出巡時,神轎前一婦人手中拿著一定要由台灣海棗葉片所編成的掃帚,左右揮掃,代表洗淨除穢,而台灣海棗正是台灣海岸的原生物種。
換句話說,20年政權已足以形成土地文化內化到宗教信仰、屬靈層次,即令很大的一部分是清國時代212年間所形塑。奈何如今無人知曉內在的聯結,更不用說台灣原住民的自然文化、土地倫理(註:台灣現今一大票假原住民文化,只是政治蟑螂因應政客無知所產生的另類迷思)!
對映著伊勢神宮舉國家之力,一次20年的「遷宮」花費550億日幣,大小祭儀超過30多次,連續8年,斷續動員無數人民趕集廟會,其林業乃奠基在千餘年以上,全國宗教信仰的核心內裏!而日本科學程度已臻化境,全國人民並未駁斥神宮、神社是迷信、反科學,也沒人以環保問題反宗教!
我不可能以日本如何、如何,所以台灣該怎樣、怎樣來論述,這完全不是我的調性。而一生不斷學習認知的淬鍊中,結構、因果、思想體系(Hierachy)一向是我所緊扣,恨只恨連自己的學生也誘導不出幾位具備深層智能,足以洞燭流變的本質與精義的掌握!我只怪自己無能。
漫天雨雪下,我有陣陣失溫的寒意!是即台灣山林之業。


2017年3月10日 星期五

【《七笑因緣》46 ─禮失求諸林野】

陳玉峯
公視此行的野外勘調有兩處,219日由湯川先生導覽的,木祖村的「水木天然林」,遇上陽光普照大放晴,且沿路看見2處可愛的「熊鐘」、狐狸的足跡、掛著學名的樹種解說牌,拜訪了大約253百株檜木當中最大(老)的日本扁柏(350歲),以及花柏(莎哇啦;550歲),它們都是砍伐年代樹形不佳、多分幹的不成才,如同台灣所謂的「神木」,多是伐木時期所唾棄!而我在雪地中首度神會台灣紅檜的親緣種莎哇啦。這天下午參訪的是「木祖村鄉土館」。
水木林間步道上另一個熊鐘與記者向山 勻先生(2017.2.19)。
另一處是上松町的「赤自然休養林」,220日由3位木曾森林管理署官員陪同,全程淒風苦雨,在天寒冰雪地上,瞻仰檜木風采,聆聽林官謹慎的措詞、費心的回答,也到砍伐下來的貯木場,訪談他們如何標售、營林。下午則參訪官方的森林資料館。
不確定客觀事實我是否搞清楚,依我觀察、感受,水木是民間版的保護區,乃民間抗爭而後官方核定,遲至1991年才劃設;赤是官方版「休養林」,還在提供伊勢神宮的宗教用材,並經營永續林業,遠在1969年即被指定為全國首座的「自然休養林」。
這似乎不是公視刻意的安排,卻讓我們參訪了有趣的對比,兩者各有勝場,也有一致的歷史背景與對未來永世的瞻望。
從各面向的反省,此行我有許多感受、感嘆、深層的聯結、反差的矛盾,等等。在此我化約為一句對台灣的抽象敘述:
台灣龐多的個人,置身全球各地毫無遜色,在許多面向猶超前其他各國,然而,整體台灣,加總起來總是不如人!別的國家1+1大於2,台灣則反是!政治、文化使然!政治從來都是減分。此議題若要講清楚,幾本書也寫不完,在此只能擱下。
柯導、于製作人在水木對湯川及我的訪談,回台後我整理錄音逐字稿,察覺日本人民與政府的一致性程度相當高,而民間自由度、活潑度較高,相對的,台灣的官、民是「一邊一國」,時而大相逕庭,甚或對立成國仇!
而我在日本現地的發言,大概是受訪發言很是差勁的一次。
以下,摘要記載。
湯川 喜義先生解說的保育(護)史已見前述,這位68歲嚮導的解說平實,從他在入口處,幫我把穿對的熊掌靴解下來才發現我並沒有穿錯看來,可以了解他平時帶隊的細膩。
他談到護林緣由,森林是綠色的水庫,上、中、下游人們生活的一切與之息息相關;他說木曾檜木是全日本最佳材質等等,如同見浦 崇的簡報;他講述森林的一切,類似我230年前森林運動時,鼓吹大家上街頭的理由的絕對溫和袖珍版。我們只是使用人類及生界共同語言的小片段。他像株高齡的白樺樹。隔天還他熊掌靴及雪杖時,他捎給我他有參與撰寫的解說小冊《水木天然林》(木祖村自然同好會編著,2008年,木祖村發行)。
柯導與于製作人訪問湯川 喜義先生(2017.2.19;水木大扁柏旁)。
在這手冊的36-38頁敘述「根上木」、「合體木」,相當或等同於台灣的「三代木」、「駢體樹或併生木」,我感受「悲涼」,為什麼我在台灣講了幾十年台灣紅檜的多株並生成連體樹,駁斥荒謬的樹齡多倍誇張,特別是台大實驗林的「鹿林神木」,我在報端披露、解說,幾十年了,他們抵死不改,還長期渲染與報導,將黨國時代的餘毒持續悶燒,如今還在行使其「詐騙權」?!
日本人的文字坦白告知,最大的「太古」莎哇啦550歲只是推估,它是合體並木,沒有明確的科學檢測,而且還是當年採伐時遺棄的「不成材」,就跟台灣的鹿林神木,伐木時工人嗤之以鼻一樣,而台大解說牌的水準令人不屑!
日本與台灣留存的巨木,多是伐木時期的「不成材」!
台灣最大的紅檜,1976年刮除樹皮標記砍伐,伐木工人拒絕,因為中空大樹在砍伐時容易斷折傷人,再則木材不佳、材積伐量有限。而2002年拍攝時,新長出的樹皮已將舊刮痕漸次合攏。

觀微知著,台灣的政權換了一大票人,骨子裡、本質上毫髮不變,只在言詞狡辯,這樣的「台灣人」比中國還中國。
我沒理由推託我解說失敗是因為在日本現地的感慨而失常。不好就是不好,只可惜無機會扳回一城?
現場我先說木曾文化在百餘年前傳承至阿里山伐檜的故事,雖然此行無緣親證我在《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撰述的,日本人在191010月頒布的「阿里山企業計畫要項」中,提及由木曾、紀州、土佐等地,移植、移民伐檜及運輸的技術、工人及代人等的後代,至少我隱約感受的時空、人物幻影,大致吻合而彷如親履。
我簡單地敘述先前撰寫的〈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一〉,但此行顯然日本在二戰之前的林業文化早已蕩然不存足以見證者。而水木所謂的原始林,但只23百年伐木後的天然下種林,但因溫帶地區的原生與次生幾乎難以區別物種有何差異,故而視同原始林相也未嘗不可。
而台灣檜木林的境遇遠比日本木曾山區嚴苛,環境及生物性的壓力龐大,只有在特定山稜以下,卻發展出海拔落差將近7百公尺的純林區,實拜特定地理區、地形、冰河期來回的時空、超級大崩塌等等,絕妙時運下的產物(cf.〈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二〉,以及多篇檜木林生態詮釋的文章)。
水木伐木後自然復育3百多年所形成的天然林2017.2.19
水木天然下種林訪談的場景2017.2.19

由於我寫過的東西,除非臨稿照本宣科,否則我有個不太好的心態:既已書面交代,責任已了,也就「放下」了。結果,臨場總有難以重述的窘境,特別是一些比較深沉而微妙的道理,實在難以表述,加上我明白傳媒與研究報告的需求天差地別,影像之前,通常沒人在乎什麼精深大道理,如同希區考克的名言:演員需要的是魅力,不是能力。當然兩者本來合該同一,偏偏能力與魅力得以合體表露的人不多。
當我談到我看過水木的檜木天然林之後,我有了評比的信心,台灣的檜木林合該是世界最頂級者,老天爺賦予福爾摩莎島的生界區位,真的是心臟中的心臟、晶鑽中的晶鑽,2030年前我在森林運動的悲憤,彷彿將全球千餘年的伐檜史,一股腦兒、不自量力地全往自身攬抱,而今,更加悲慘地,30年夢魘,過去、現在、未來的同體大悲,從來不時鬼魅般,毫無預警地顯現。我懷疑「我」是檜靈或至少一部分,或「我」真是撞上檜魂後的應現,而且跨越了不同時空,頻常出入於檜木業障輪迴的漩渦!
也就是說,原本我一一找到連結阿里山歷史、自然或人文的喜悅往我心田注入後,卻發酵成千餘年檜靈的冤屈夢魘,而台灣真的是檜木已知七千萬年流亡史最後最南界的,全球唯一最繁盛的原鄉,卻在1912-1990年間遭逢地球史以降,人類何其殘酷的大屠殺,只「成就」血腥政權一大批貪官汙吏的酒池肉林!
另一方面,我更加堅定自然生態保育若不是奠基在自家鄉土根系所茁長,大致只會是台灣曾經的「電子花車」般的弔詭與迷思,而船過水無痕。
面對鏡頭我強調:「生態保育、自然認同、土地倫理、本土文化、意識形態,甚至創作力的根源,我來這趟日本林野,我有更大更深的體會與信心,我們還是得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用我們的心,用我們的手腳,流我們的汗,務實地打造在地的台灣精神、台灣內涵,然後才可能接軌全球,跟全世界各地的文化交流,而不是過往欠缺靈魂的表象連結……」。
接著,柯導要我談台灣檜木與日本檜木在生長、生育地、森林形相方面的差異。
我說日本人強調木曾檜木生長得很緩慢,木材質地非常細緻,因而材質是全國最佳,我認為是因為地處年降雪約有5個月的不能生長,或遲緩生長,相對的,台灣的降雪帶是在台灣冷杉林帶,冷杉林帶下方,還有海拔落差5百公尺的台灣鐵杉林帶,而鐵杉林帶就是常態氣候不會降雪的地方。而台灣的檜木林存在於台灣鐵杉林帶的下方,除非是極端天候,例如200534日下午至5日清晨,阿里山積雪22公分,或者如西元1350-1850年的5百年小冰河期間,台灣的檜木林才有略多時日降雪,否則台灣的檜木林應該是全年可生長,即令冬季生長緩慢,云云。
接著,我就說錯了,當時,我腦海裡出現台灣檜木生長極端緩慢的數據,下達台灣檜木生長得比木曾檜木還慢很多的說辭!
我回台灣後,翻閱自己植被誌檜木林帶的著作,各種數據顯示,台灣檜木生長得比日本檜木快多了,我趕快傳訊給柯導表明我的錯誤。
以水木的日本扁柏人工林而言,110年長成胸徑25公分,平均1年長出0.22727公分,但我不知道是多少株、何等環境的平均值?就我調查實測(鑽取數十幹),阿里山區的人造林(尚未達百年),台灣扁柏胸徑年生長在0.26-0.78公分之間,毫無疑問,比日本扁柏快速;台灣紅檜則在0.28-1.25公分之間,更不用說矣!
又,天然生的台灣紅檜110年的胸徑有43.5公分者,90年生有44.3公分者;另如台灣扁柏79年生有20.33公分者,年均生長量為0.26公分。
問題是所有數據的比較基礎不同,只能說大致上台檜生長較日檜為快,但極端值無法評比。
我認為整體而言,台灣檜木的生態特徵在於處於高歧異的環境條件下,台灣檜木族群展現了超大的寬容度,台灣環境呈現更大的包容度,也就是各式各樣的極端立地,從極乾旱到極潮濕,接納了遺傳因子的超大歧異度,難怪世界上裸子植物的演化速率,台灣堪稱全球第一(註:拙文〈台灣檜木林的天演大戲〉,收錄在《生之態交響曲》,出版中)。
而日本跟台灣過往的林業,或兩國國人做事的態度。則出現極大的反差。
我看見日本人(包括台灣的日治時代)在砍樹過程的細心、用心,詳盡地登錄各項數據,例如砍下的樹幹註明那邊是南向或北向,等等。而我了然,全球每個點都是中心,世界各地自有其本然與特徵,太多的比較毫無意義,重點在於在地人有無用心用情,自然自在流露自己的特質、特徵。台灣最欠缺的,乃是外來政權流變太過頻繁與霸道,以繁雜的汙名化扭曲台灣人,以致一般台灣人普遍欠缺信心,更對往後紮根的用心、用力,折損了理想與熱情!
然後,于立平製作人要我談台灣檜木林來自日本,而現今看見日本的天然生檜木了,看到了什麼?
我在明治神宮大鳥居前自我質疑,如果我是台灣檜木,再回到日本算不算「返鄉探親」或回娘家?
已知250億天之前,檜木的老祖宗居住在北美洲與亞洲毗連的地方,後來隨著陸塊分離而分家於太平洋兩岸。大約5億天前的前後,檜木從日本走到了台灣,還攜家帶眷,帶來了現今植物地理學所謂的「日本─台灣分佈型」。
而我的溯源並非生物地域主義。以現今知識及個人心態而論,我們不應該沉溺在20世紀的民族主義或國家本位,而是一整個地球及時空。保育本來無國界而有在地主體性,全人類也只有一個共同的家,而且,人類跟植物具有共同渺遠的血緣,生命與無生命,或有機與無機之間也有內在密切的連結,甚至到太陽系、銀河、宇宙之間,一樣都有共同的東西。老天爺賞賜給我們有了意識,讓我們可以體會、感受、追溯最深層的淵源,而我們的意識本身,也是造物主的一部分。
水木天然林最巨大的日本扁柏(2017.2.19)。
水木最大的日本扁柏的樹皮(2017.2.19)。

後來,我們再前往探訪所謂550歲的,全水木區最老、最大的莎哇啦。于製作人再問:你看見這株最老的樹,也是砍伐後的孑遺,有何感觸?有什麼話想跟這株老爺爺說?
我說:初睹「最大」的樹,請先原諒我的膚淺。這株號稱全木曾留下來最大的莎哇啦(台灣紅檜的母體),就台灣自然的視野,只不過是迷你的小不點,我有些失望(所以說膚淺)。台灣大雪山230道那株全國第一的台灣紅檜,可以是8Toyota房車的並排,中空樹幹可以擠進百餘人尚有空間。然而,我本來就不該存有大小的分別,而該只看見它的生機,畢竟它逃過浩劫,它忠實地在此地安身立命,它在此時此地茁壯,延續著自然文化內裏的內涵,我只
能禮讚、擁抱、感恩與為它祈福!

目前已知台灣最大的紅檜,樹下的2個人與之對比(大雪山230林道下方)。

柯導還是不死心,持續追問:你研究植物生態40餘年,尤其是檜木,你今天溯源到它的原鄉,有何感受?
我答說沒有,也不是沒有。你問我有沒有回到原鄉的感覺,我只能說沒有。因為溯源已非語言、文字、理性的範疇,要用語言、文字、理性去回溯,可能反而害了溯源最真實的感受;因為溯源必須回到DNA的長鏈。地球上每個在地點都足以溯源到終極處,就像我對一株樹擁抱它、傾聽它,聽出聲、聽出音,聽見境內與境外,聽到自己的心跳與血液的流動,也聽進維管束汨汨的脈流,直到這時候,我才能與樹木對話。也在對話時,我才有真實感的溯源!
我拚死拚活捍衛台灣山林,可以為之生、為之死,而我一生一貫的理念或信仰,在台灣我如此,在日本我同理心,我到美洲、非洲、亞洲……,無有差別。地球上只有一個地心,地表每一點都是意識的中心,放下文化的歧異,忘卻自我的中心,愉悅地進入地球之心、宇宙之心!
如果說我有感受,能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我漫長又短促的山林生涯或人生旅途,最真實的說不出,說出來的也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