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公視此行的野外勘調有兩處,2月19日由湯川先生導覽的,木祖村的「水木沢天然林」,遇上陽光普照大放晴,且沿路看見2處可愛的「熊鐘」、狐狸的足跡、掛著學名的樹種解說牌,拜訪了大約2萬5千3百株檜木當中最大(老)的日本扁柏(350歲),以及花柏(莎哇啦;550歲),它們都是砍伐年代樹形不佳、多分幹的不成才,如同台灣所謂的「神木」,多是伐木時期所唾棄!而我在雪地中首度神會台灣紅檜的親緣種莎哇啦。這天下午參訪的是「木祖村鄉土館」。
水木沢林間步道上另一個熊鐘與記者向山 勻先生(2017.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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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處是上松町的「赤沢自然休養林」,2月20日由3位木曾森林管理署官員陪同,全程淒風苦雨,在天寒冰雪地上,瞻仰檜木風采,聆聽林官謹慎的措詞、費心的回答,也到砍伐下來的貯木場,訪談他們如何標售、營林。下午則參訪官方的森林資料館。
不確定客觀事實我是否搞清楚,依我觀察、感受,水木沢是民間版的保護區,乃民間抗爭而後官方核定,遲至1991年才劃設;赤沢是官方版「休養林」,還在提供伊勢神宮的宗教用材,並經營永續林業,遠在1969年即被指定為全國首座的「自然休養林」。
這似乎不是公視刻意的安排,卻讓我們參訪了有趣的對比,兩者各有勝場,也有一致的歷史背景與對未來永世的瞻望。
從各面向的反省,此行我有許多感受、感嘆、深層的聯結、反差的矛盾,等等。在此我化約為一句對台灣的抽象敘述:
台灣龐多的個人,置身全球各地毫無遜色,在許多面向猶超前其他各國,然而,整體台灣,加總起來總是不如人!別的國家1+1大於2,台灣則反是!政治、文化使然!政治從來都是減分。此議題若要講清楚,幾本書也寫不完,在此只能擱下。
柯導、于製作人在水木沢對湯川及我的訪談,回台後我整理錄音逐字稿,察覺日本人民與政府的一致性程度相當高,而民間自由度、活潑度較高,相對的,台灣的官、民是「一邊一國」,時而大相逕庭,甚或對立成國仇!
而我在日本現地的發言,大概是受訪發言很是差勁的一次。
以下,摘要記載。
湯川 喜義先生解說的保育(護)史已見前述,這位68歲嚮導的解說平實,從他在入口處,幫我把穿對的熊掌靴解下來才發現我並沒有穿錯看來,可以了解他平時帶隊的細膩。
他談到護林緣由,森林是綠色的水庫,上、中、下游人們生活的一切與之息息相關;他說木曾檜木是全日本最佳材質等等,如同見浦
崇的簡報;他講述森林的一切,類似我2、30年前森林運動時,鼓吹大家上街頭的理由的絕對溫和袖珍版。我們只是使用人類及生界共同語言的小片段。他像株高齡的白樺樹。隔天還他熊掌靴及雪杖時,他捎給我他有參與撰寫的解說小冊《水木沢天然林》(木祖村自然同好會編著,2008年,木祖村發行)。
柯導與于製作人訪問湯川 喜義先生(2017.2.19;水木沢大扁柏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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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手冊的36-38頁敘述「根上木」、「合體木」,相當或等同於台灣的「三代木」、「駢體樹或併生木」,我感受「悲涼」,為什麼我在台灣講了幾十年台灣紅檜的多株並生成連體樹,駁斥荒謬的樹齡多倍誇張,特別是台大實驗林的「鹿林神木」,我在報端披露、解說,幾十年了,他們抵死不改,還長期渲染與報導,將黨國時代的餘毒持續悶燒,如今還在行使其「詐騙權」?!
日本人的文字坦白告知,最大的「太古」莎哇啦550歲只是推估,它是合體並木,沒有明確的科學檢測,而且還是當年採伐時遺棄的「不成材」,就跟台灣的鹿林神木,伐木時工人嗤之以鼻一樣,而台大解說牌的水準令人不屑!
日本與台灣留存的巨木,多是伐木時期的「不成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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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最大的紅檜,1976年刮除樹皮標記砍伐,伐木工人拒絕,因為中空大樹在砍伐時容易斷折傷人,再則木材不佳、材積伐量有限。而2002年拍攝時,新長出的樹皮已將舊刮痕漸次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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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微知著,台灣的政權換了一大票人,骨子裡、本質上毫髮不變,只在言詞狡辯,這樣的「台灣人」比中國還中國。
我沒理由推託我解說失敗是因為在日本現地的感慨而失常。不好就是不好,只可惜無機會扳回一城?
現場我先說木曾文化在百餘年前傳承至阿里山伐檜的故事,雖然此行無緣親證我在《阿里山─永遠的檜木霧林原鄉》撰述的,日本人在1910年10月頒布的「阿里山企業計畫要項」中,提及由木曾、紀州、土佐等地,移植、移民伐檜及運輸的技術、工人及代人等的後代,至少我隱約感受的時空、人物幻影,大致吻合而彷如親履。
我簡單地敘述先前撰寫的〈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一〉,但此行顯然日本在二戰之前的林業文化早已蕩然不存足以見證者。而水木沢所謂的原始林,但只2、3百年伐木後的天然下種林,但因溫帶地區的原生與次生幾乎難以區別物種有何差異,故而視同原始林相也未嘗不可。
而台灣檜木林的境遇遠比日本木曾山區嚴苛,環境及生物性的壓力龐大,只有在特定山稜以下,卻發展出海拔落差將近7百公尺的純林區,實拜特定地理區、地形、冰河期來回的時空、超級大崩塌等等,絕妙時運下的產物(cf.〈赴日拍攝前置作業之二〉,以及多篇檜木林生態詮釋的文章)。
水木沢伐木後自然復育3百多年所形成的天然林(2017.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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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沢天然下種林訪談的場景(2017.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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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寫過的東西,除非臨稿照本宣科,否則我有個不太好的心態:既已書面交代,責任已了,也就「放下」了。結果,臨場總有難以重述的窘境,特別是一些比較深沉而微妙的道理,實在難以表述,加上我明白傳媒與研究報告的需求天差地別,影像之前,通常沒人在乎什麼精深大道理,如同希區考克的名言:演員需要的是魅力,不是能力。當然兩者本來合該同一,偏偏能力與魅力得以合體表露的人不多。
當我談到我看過水木沢的檜木天然林之後,我有了評比的信心,台灣的檜木林合該是世界最頂級者,老天爺賦予福爾摩莎島的生界區位,真的是心臟中的心臟、晶鑽中的晶鑽,20、30年前我在森林運動的悲憤,彷彿將全球千餘年的伐檜史,一股腦兒、不自量力地全往自身攬抱,而今,更加悲慘地,30年夢魘,過去、現在、未來的同體大悲,從來不時鬼魅般,毫無預警地顯現。我懷疑「我」是檜靈或至少一部分,或「我」真是撞上檜魂後的應現,而且跨越了不同時空,頻常出入於檜木業障輪迴的漩渦!
也就是說,原本我一一找到連結阿里山歷史、自然或人文的喜悅往我心田注入後,卻發酵成千餘年檜靈的冤屈夢魘,而台灣真的是檜木已知七千萬年流亡史最後最南界的,全球唯一最繁盛的原鄉,卻在1912-1990年間遭逢地球史以降,人類何其殘酷的大屠殺,只「成就」血腥政權一大批貪官汙吏的酒池肉林!
另一方面,我更加堅定自然生態保育若不是奠基在自家鄉土根系所茁長,大致只會是台灣曾經的「電子花車」般的弔詭與迷思,而船過水無痕。
面對鏡頭我強調:「生態保育、自然認同、土地倫理、本土文化、意識形態,甚至創作力的根源,我來這趟日本林野,我有更大更深的體會與信心,我們還是得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用我們的心,用我們的手腳,流我們的汗,務實地打造在地的台灣精神、台灣內涵,然後才可能接軌全球,跟全世界各地的文化交流,而不是過往欠缺靈魂的表象連結……」。
接著,柯導要我談台灣檜木與日本檜木在生長、生育地、森林形相方面的差異。
我說日本人強調木曾檜木生長得很緩慢,木材質地非常細緻,因而材質是全國最佳,我認為是因為地處年降雪約有5個月的不能生長,或遲緩生長,相對的,台灣的降雪帶是在台灣冷杉林帶,冷杉林帶下方,還有海拔落差5百公尺的台灣鐵杉林帶,而鐵杉林帶就是常態氣候不會降雪的地方。而台灣的檜木林存在於台灣鐵杉林帶的下方,除非是極端天候,例如2005年3月4日下午至5日清晨,阿里山積雪22公分,或者如西元1350-1850年的5百年小冰河期間,台灣的檜木林才有略多時日降雪,否則台灣的檜木林應該是全年可生長,即令冬季生長緩慢,云云。
接著,我就說錯了,當時,我腦海裡出現台灣檜木生長極端緩慢的數據,下達台灣檜木生長得比木曾檜木還慢很多的說辭!
我回台灣後,翻閱自己植被誌檜木林帶的著作,各種數據顯示,台灣檜木生長得比日本檜木快多了,我趕快傳訊給柯導表明我的錯誤。
以水木沢的日本扁柏人工林而言,110年長成胸徑25公分,平均1年長出0.22727公分,但我不知道是多少株、何等環境的平均值?就我調查實測(鑽取數十幹),阿里山區的人造林(尚未達百年),台灣扁柏胸徑年生長在0.26-0.78公分之間,毫無疑問,比日本扁柏快速;台灣紅檜則在0.28-1.25公分之間,更不用說矣!
又,天然生的台灣紅檜110年的胸徑有43.5公分者,90年生有44.3公分者;另如台灣扁柏79年生有20.33公分者,年均生長量為0.26公分。
問題是所有數據的比較基礎不同,只能說大致上台檜生長較日檜為快,但極端值無法評比。
我認為整體而言,台灣檜木的生態特徵在於處於高歧異的環境條件下,台灣檜木族群展現了超大的寬容度,台灣環境呈現更大的包容度,也就是各式各樣的極端立地,從極乾旱到極潮濕,接納了遺傳因子的超大歧異度,難怪世界上裸子植物的演化速率,台灣堪稱全球第一(註:拙文〈台灣檜木林的天演大戲〉,收錄在《生之態交響曲》,出版中)。
而日本跟台灣過往的林業,或兩國國人做事的態度。則出現極大的反差。
我看見日本人(包括台灣的日治時代)在砍樹過程的細心、用心,詳盡地登錄各項數據,例如砍下的樹幹註明那邊是南向或北向,等等。而我了然,全球每個點都是中心,世界各地自有其本然與特徵,太多的比較毫無意義,重點在於在地人有無用心用情,自然自在流露自己的特質、特徵。台灣最欠缺的,乃是外來政權流變太過頻繁與霸道,以繁雜的汙名化扭曲台灣人,以致一般台灣人普遍欠缺信心,更對往後紮根的用心、用力,折損了理想與熱情!
然後,于立平製作人要我談台灣檜木林來自日本,而現今看見日本的天然生檜木了,看到了什麼?
我在明治神宮大鳥居前自我質疑,如果我是台灣檜木,再回到日本算不算「返鄉探親」或回娘家?
已知250億天之前,檜木的老祖宗居住在北美洲與亞洲毗連的地方,後來隨著陸塊分離而分家於太平洋兩岸。大約5億天前的前後,檜木從日本走到了台灣,還攜家帶眷,帶來了現今植物地理學所謂的「日本─台灣分佈型」。
而我的溯源並非生物地域主義。以現今知識及個人心態而論,我們不應該沉溺在20世紀的民族主義或國家本位,而是一整個地球及時空。保育本來無國界而有在地主體性,全人類也只有一個共同的家,而且,人類跟植物具有共同渺遠的血緣,生命與無生命,或有機與無機之間也有內在密切的連結,甚至到太陽系、銀河、宇宙之間,一樣都有共同的東西。老天爺賞賜給我們有了意識,讓我們可以體會、感受、追溯最深層的淵源,而我們的意識本身,也是造物主的一部分。
水木沢天然林最巨大的日本扁柏(2017.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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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沢最大的日本扁柏的樹皮(2017.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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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再前往探訪所謂550歲的,全水木沢區最老、最大的莎哇啦。于製作人再問:你看見這株最老的樹,也是砍伐後的孑遺,有何感觸?有什麼話想跟這株老爺爺說?
我說:初睹「最大」的樹,請先原諒我的膚淺。這株號稱全木曾留下來最大的莎哇啦(台灣紅檜的母體),就台灣自然的視野,只不過是迷你的小不點,我有些失望(所以說膚淺)。台灣大雪山230道那株全國第一的台灣紅檜,可以是8部Toyota房車的並排,中空樹幹可以擠進百餘人尚有空間。然而,我本來就不該存有大小的分別,而該只看見它的生機,畢竟它逃過浩劫,它忠實地在此地安身立命,它在此時此地茁壯,延續著自然文化內裏的內涵,我只
能禮讚、擁抱、感恩與為它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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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已知台灣最大的紅檜,樹下的2個人與之對比(大雪山230林道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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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導還是不死心,持續追問:你研究植物生態40餘年,尤其是檜木,你今天溯源到它的原鄉,有何感受?
我答說沒有,也不是沒有。你問我有沒有回到原鄉的感覺,我只能說沒有。因為溯源已非語言、文字、理性的範疇,要用語言、文字、理性去回溯,可能反而害了溯源最真實的感受;因為溯源必須回到DNA的長鏈。地球上每個在地點都足以溯源到終極處,就像我對一株樹擁抱它、傾聽它,聽出聲、聽出音,聽見境內與境外,聽到自己的心跳與血液的流動,也聽進維管束汨汨的脈流,直到這時候,我才能與樹木對話。也在對話時,我才有真實感的溯源!
我拚死拚活捍衛台灣山林,可以為之生、為之死,而我一生一貫的理念或信仰,在台灣我如此,在日本我同理心,我到美洲、非洲、亞洲……,無有差別。地球上只有一個地心,地表每一點都是意識的中心,放下文化的歧異,忘卻自我的中心,愉悅地進入地球之心、宇宙之心!
如果說我有感受,能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我漫長又短促的山林生涯或人生旅途,最真實的說不出,說出來的也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