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峯
~我一生自以為竭心盡力在搶救台灣的山林生界,近年來我才了悟,我們從來沒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我何其盼望我們的後代子孫,依然可以跟我們一樣,還可以欣賞、體會台灣的天造地設、自然風光!如果我有前世,必也是山林中人;如果我有來生,但願我是土石流區的一株大樹,在被肢解之前,在粉身碎骨之前,我還是吶喊,還是伸出每一條根系,牢牢地捍衛我們世代地土的母親~
2013年3月5日清晨,脊稜東西兩側,緩緩翻滾著雲之海。原本我總是會目測估計,東西雲海上部界的高低落差,可今天幾乎不分軒輊,搞不清年度內或何等氣流的影響下,東西兩側的氣壓會是均等?
雨過天青。大夥兒精神抖擻,因為MIT今天即將完成中央山脈大縱走,最後一座百嶽的登頂,但我們先得邁向三岔峯下營地,卸下重裝備,而後走向卑南主山。
昨夜營地上升起柴火,大家都把溼透的鞋襪衣物,攤在火堆旁烘烤。我那雙不是登山鞋的Timberline,一不留意,右鞋底的橡膠竟然腫大、脫落了一半,因而今早我只能用繩子綑綁,否則一步一開口笑,很難撐下山。
1970年代我在野外的採集、調查,穿著但只尋常,從沒想過所謂登山的裝備,八竿子也搆不上如今的百般高級用品;而今登山者諄諄告誡「千萬別穿牛仔褲」,我卻40年牛仔褲「一褲到底」!1981年11月15日調查玉山頂,我的絨帽是路邊攤30塊錢買的,上衣50元,夜市的S腰帶加掛廢軍品的水壺,充其量買了一雙笨重無比的登山鞋,那年代從沒使用過登山杖,因為,注重的只是採集、調查的工具,上山總得揹上綑綁得十分結實的舊報紙數百張、枝剪、望遠鏡、老式相機、採集簿、放大鏡、老式錄音機、自製的調查表格、鏟子、鑷子、底片(20–40捲)、藥品……,因而衣物、睡袋等,盡可能減輕重量。後來,在國家公園服務時,才見識到齊全的登山裝備。
專心也是一種內在美。
§卑南山系與台灣天演
我們從營地起步已經是9點鐘。為求公平,每天開拔前,揹工朋友們總得耗費一段時程,秤重量分配裝備。秤重分配時,有點兒像是古老柑仔店的買賣鹽與糖,算是自然發展出來的現代規則。
高唱著〈中央山脈之歌〉,我們南進而登高,首先翻上卑南主山北峯東側的更高山頭(標高3,267公尺,即三岔峯),但這兩個山頭究竟何者較可名符其實地命名為「卑南主山北峯」,岳界曾經有所爭議。若依地形,我會將三岔峯叫做「卑南主山北峯」,而將地圖上的卑南主山北峯改稱為「卑南主山北西峯」,不過這些名相之爭,對我來說,沒有太大意義。倒是以卑南主山為圓心,在不到3公里的半徑劃出的圓圈範圍內,竟然可以找出東、西、南、北四象限,各自代表的副山頭。事實上,隆起的諸山頭並非僅止於4座副峯,而是將近10個小山頭,我的解讀或想像如下:
此一圓圈區的地層、地體相對的堅硬,在晚近數萬年來,伴隨著地震等造山運動隆起,冰河期、間冰期以降,東西兩側河川最上游的向源侵蝕也因應此區的均質,從各方向、角度蝕解山體,植物的演替與反演替也參與拉鋸,終而相對均勻地,形成以卑南主山為中心的山系,四鄰諸小山頭、稜線及側稜,狀似眾星拱月般佈列。
然而,從中央山脈關山以南的主稜檢視,除了大崙溪向西挖掘的功力稍強之外,由於西側是反插坡的斷崖面,整體而言,西部的向源侵蝕遠勝於東部,卑南主山南側,馬里桑溪向東挖得厲害,是高雄縣向台東縣搶地盤搶得兇的地段。
不只這樣,卑南主山南峯(3,185公尺)以南,全台灣最劇烈的陷落帶登場,沿著鋸齒縱走南下的各山頭早已大去勢,落差下掉了1,100—500公尺左右,甚至以大小鬼湖、紅鬼湖區而言,殆自卑南主山以南,下削到跌停板的極端,然後,再漸次挺升,直到北大武山,總算異軍突起南台尾稜。
也就是說,卑南主到北大武之間,中央脊稜曲折走了70多公里的下陷區,形成全國生界高地地區,最最嚴重的隔離機制,迫令隨著冰河來去的植物遷徙「進退維谷」,硬是將北大武自中央山脈脊稜的連線切割開來。
1990年代,我開撰《台灣植被誌》系列的首卷,將中央山脈由北端至南岬鵝鑾鼻半島,畫出了將近340公里的大剖面,解讀自上次大冰河期迄今,台灣植被帶上遷的天演故事(詳見陳玉峯,1995;2001年重印,《台灣植被誌(第一卷):總論及植被帶概論》,272—295頁),其中,自奇萊山主峯至馬博拉斯山的直線距離約60公里,也就是以能高、安東軍大草原以迄丹大山的凹陷區下部,視為是台灣北部與中部的生殖隔離機制區;而卑南主到北大武這段直線距離也恰好約是60公里的,超級陷落區,更是台灣南部與中部的隔離大洋。
1994年我在撰寫此立論之際,曾經遺憾我尚未調查南一段關山以南的地域,也未能站在卑南主山,省視自己立論的重鎮,而今天,我頗有近鄉情怯之感。
卑南主山及其副峯的北稜下,地形大多陡峭,且存在鐵杉與冷杉的交會帶,而且,冷杉林帶常被壓縮,或退卻成小小的一窄帶,或說,繼北大武山之後,卑南山系將是在氣候暖化的今後,第二區台灣冷杉將要滅絕的高山。
台灣冷杉就全球而言,是分佈最接近赤道及北回歸線的冷杉屬物種,在台灣適應得得心應手,也早就演化出台灣特產(endemic),然而,只因在崩塌頻繁、母岩裸露的高山絕頂、稜線,競爭力不及其上的玉山圓柏,以及其下的台灣鐵杉,因而在氣候變遷的條件下,竟然比玉山圓柏更早被淘汰,這實在是台灣生界的重大特徵之一,也是地質地層凌駕地理條件的現象之一。
我們抵達三岔峯下營地,南望卑南山,它還是一個單面山,東向順向坡及山頭一樣以高山草原為主要的植被,而冷杉、鐵杉狀似正在仰攻山頭。
我心悠閒,眺望著雲霧氣由西部流向東台。
§卑南主的祈願
三岔峯下營地休憩之後,傍晚前我們邁向卑南主山。
卑南主,海拔標高3,295公尺,百嶽排名53。由於玉山箭竹高地草原低矮,每逢晨昏高色溫時,鋪陳溫暖地毯似的毛絨覆被,在那和緩數大的順向坡上,對映著厚重挺直的暗綠冷杉,以及撐起傘蓋似的鐵杉,一幅溫柔祥和、壯闊浩蕩的天府境界,如同地母無邊大愛的示現,更搭配無垠無涯的天際、宇宙,教人倘佯在有如大地母親胸懷的舒適、安全感,因而岳界視其為女性大山。
我滿腦子生界天演的劇碼,構思著我應該在卑南主山頂,面對著北大武山及直線60餘公里下方的大小山群,講解高山植物王朝如何在150萬年來的興衰更替,也該探索主導大戲背後的,神話與屬靈的內涵,彰顯生界、無生界到底想告訴我們何等的終極祕密,相對的,麥導及大縱走的弟兄們,為即將完成的壯舉興奮不已,兩樣情迴盪在大塊脊稜的天地間。
隨著步步昇高,足下的雲海越來越壯闊,我的每一腳步一當下,如同大山的吐納,平穩與厚重,也無多餘。
我們登頂了,大夥兒歡呼!這是老天爺賞賜給意志的嘉許,人世間一向得以輝煌的象徵是謂「登頂」。然而,我卻是一絲沉重。
乘著興頭,麥導要求每位夥伴在鏡頭前講出一段感受。
每位夥伴都有很有意思的回應。輪到我了,內心卻有著大音無聲的尷尬。
「我有個願望!
幾十年來我一直誤以為我們在搶救台灣的山林,後來我才逐漸明白,我們從來沒在搶救山林,而是山林從來都在搶救我們!但願後代世代子孫們跟我們一樣,還可以看得見這片天造地設的美景,但願大家一齊來捍衛這片母親母土……」
說完,我強忍不住數十年山林行唯一一次的淚崩。我閃避人群到山頭一隅,我的淚水潸潸,澆滴在地土上。
忘了甚麼天演大解說,沒人在乎生不生態。環繞卑南主山山麓360度的雲海或已凌越海拔3千公尺,因而檢視不出北大武山匿跡何方。
卑南主毫無疑問,正是南台的天壇。
所有人間遺世獨立的任何豪情壯志,比不上在此一立一坐,看著西部的雲瀑流灌東台,界面的流轉!東台新康接連著向陽、關山,還有遠天近巒、脈脈迤邐揮灑,以挺空的高聳,訴說基盤的堅實厚重;南眺好像是宇宙邊界之外的琉璃國度,大致就是所謂的華藏世界?蒼茫之外還是蒼蒼茫茫。
這裡不需要知識,沒有《心經》、《金剛經》,沒有佛不佛,沒有有或沒有。看得見大化流轉,而一座一座山影踩踏著莊嚴的步履,走在雲海之上,說不出輕盈或堅實;夕陽盡情地塗抹漸層的彩粧,不著痕跡卻又色相繁複,我看見我的來處與去處。不用坐化,我本來就是山。
2013年3月5日際夜17時57分,日落大典揭幕,緩緩也快速;隱沒也高昇。殘紅之後,冷冷的青空,浮現冷杉堅挺的剪影。
下山不再魚貫,各走各自的悠閒。
§水鹿之夜
不只是山景的圓滿,小楊煮起晚餐時,遠近的鹿鳴響起。
三岔峰下營地的水鹿族群還算彬彬有禮,不像別處搶食人糧的剽悍。入夜後大約20餘頭水鹿現身在營地四周,牠們啃食著玉山箭竹嫩葉,但人、鹿都明白,鹿隻在等候人尿,牠們想攝取鹽分。1980年代我常在林道的駁坎上看見飛鼠、松鼠等,舔食油漆或水泥上的某些結晶,大抵跟礦物鹽有關,如今,水鹿、山羌直接吮食人尿。於是,幾人尿後,鹿群聚集而來,阿益又開始夜間拍攝,我也藉助攝影師的打光,拍些水鹿的活動。
依據MIT2012、2013年中央山脈大巡禮的經驗,整條脊稜沿線,只要有水塘、有玉山箭竹,大概就有水鹿的蹤跡,大南三段水鹿族群甚多。以紮營地為例,阮小姐敘述,MIT在白石池拍攝的水鹿為最多。一般,水鹿多在傍晚或入夜以降走出森林,往高地草原移動,吃箭竹與喝水,日出後即離開草原。然而,在白石池營地旁,大太陽普照下,水鹿拖延到早上9時之後才離開,因而MIT拍得很完整,鏡頭都很美妙。
現今的水鹿通常不忌諱與人親近,這是台灣30多年來最重要的文明指標之一,人與野生動物重構新關係的開始,但別以為這叫「烏托邦」,萬事萬物恆處於動態多變的調整。
這群水鹿徹夜在帳棚外覓食、活動,直到隔天日出時還在啃箭竹。我們早餐後,牠們也隱沒入森林中。
§反暴力高山劇場
2013年3月6日,清晨5點半前後,大地已甦醒;6點多日出雲海。
今天團隊有一重點「戲」,也就是拍攝「反暴力高山行動劇」,由陳月霞策劃,原住民朋友當下討論、創發劇情,我則幫忙製作道具。說來好笑,所謂的道具,不過是在煮飲用的臉盆背面寫上幾個字。
鑒於上山之前,台灣的婦女團體響應全球反暴力活動,在各地發動連署暨相關行動,而陳月霞長年從事平權教育,本身又是影劇科系畢業,她認為MIT節目除了豐富的登山文化介紹之外,也可以增加些微多樣性,彷如山林翠綠中出現紅紫花朵,總是吸睛。因而在時間充裕的空暇,適可加上「反暴力運動」的宣導,而3月6日正是時候,剩下的只是回程。
自然界的一切,皆可視為歌舞的特定形式,原住民本來就是最接近自然,他們一聽陳月霞構思的重點:反暴力、反家庭暴力、求援電話113及平權,立時編劇,當場預演、公演。
我想這是台灣史上第一齣人為的高山短劇,而且幽默、歡樂,也許也帶給平地觀眾若干思考也未可知。
總之,山林自然皆道場,南一段縱走在此劃上句點,我們行將步上歸途。
40-562 2013年3月5日早上9:51,我們走向三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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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74
筆者在脊稜下小憩(20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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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79筆者與陳月霞,背景即卑南主山(20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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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70 2013年3月5日下午3:06的卑南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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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93
MIT中央山脈大縱走圓滿登上最後百嶽的卑南主山大合照(20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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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86卑南主山之下,360度的雲海浩蕩(20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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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900卑南主山頂,左起阮小姐、陳月霞、麥導與筆者(20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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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88卑南主山看夕照(2013.3.5;pm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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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99夜間水鹿的覓食(20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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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05鹿群搶吮人尿(20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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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34
40-629反暴力高山劇場(2013.3.6;三岔峰下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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